第79章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6871
  第79章

    天邊亮起了初春的晨光, 透過敞開的四麵窗,透進了政事堂。

    盧四郎被卸了繩索,推到了燈火透亮的明堂下。

    李相溫煦地跟他說話。

    “來者何人, 為何敲登聞鼓。不必太過拘謹懼怕,就在這裏一五一十地說。若你擊鼓鳴奏的是大事的話, 我等定然轉達聖人天聽。”

    盧四郎在亮堂燈火下抬起了臉,“草民……盧鳳宜。出身範陽盧氏, 露山巷長房嫡次子。”

    禦史中丞崔知海就在這時匆匆跨過門檻, 走得太急, 差點被門檻絆了下,正好走到門邊的裴顯拉了一把, 把他扶住了。

    “兩位來了。”王相神色如常地一指座位,“請坐。皇太女殿下也到了。”

    薑鸞盤膝坐在明堂正中, 黑底大牌匾下的紅木羅漢床上, 捧著杯熱騰騰的清茶, 打開東宮帶過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拿了雙長筷, 在裏頭挑挑揀揀。

    “今日過來瞧熱鬧,你們議你們的,本宮聽著就是。”

    李相今日卻沒打算讓她置身事外。

    他捋須笑問,“盧四郎, 老夫依稀記得, 去歲冬日裏,盧氏嫡係定的都是死罪。你理應在獄中受絞,如今怎麽卻逃出生天, 來宮外敲登聞鼓啊。”

    盧四郎垂目盯著政事堂的水磨石地, “皇太女殿下在禦前求情, 聖人開口,免了草民的死罪。草民在東宮苟活了幾日,又被送去城外別院居住。”

    李相沒有順利問出他想要的“東宮把人當做狸奴養”的荒唐事,盧四郎隱瞞不提,又提到了聖人開口赦免。

    李相的心頭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還是辦下正事要緊,其餘事先擱置一陣無妨。

    他話鋒一轉,直擊正事,“盧四郎,你逃出生天,本應感恩戴德,度過餘生。今日敲登聞鼓,又是為了何事?”

    “太皇帝設立登聞鼓,乃是為天下百姓洗刷冤情。盧四郎,你曾經是罪臣之身,既然得了聖人禦前赦免,如今依舊是大聞朝的子民。有什麽冤情,今日直說無妨。”

    盧四郎俯身拜下,開門見山說,“草民家族蒙羞,貪腐軍餉,私鑄甲兵……樁樁件件都是死罪。盧氏舉族盡歿,以全族性命償還死罪,草民無甚可說。但草民聽說裴中書抄沒盧氏家產當時,上奏朝廷,抄沒出十二萬兩金。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

    盧四郎的供狀裏牽扯出了裴中書三個字,崔知海的臉上登時變色,迅速地瞥了眼在座的裴顯。

    裴顯紋風不動地坐在原處,並未顯出任何震驚神情,也未開口阻攔盧四郎說話。

    他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模樣,仿佛被牽扯出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幹的人,聽著聽著,甚至還端起茶盞,啜了口茶。

    裴顯的養氣功夫,崔知海是佩服了。但他畢竟是久經官場的人,從盧四郎短短一句話的供狀,他已經看到了前方的深淵,再往前幾步,京城才穩定下來的局麵又要地動山搖。

    崔知海開口阻止,“盧四郎身份存疑。登聞鼓多少年沒人敲了,哪能隨便出來個人敲幾下鼓,就能動搖了政事堂的肱股重臣。本官覺得,可以先把此人押入牢中,細細查問——”

    王相就在這時開口了。

    他和藹地說,“盧四郎身份並無任何疑問。此人確實是露山巷盧氏嫡係子弟,老夫和他相識。讓盧四郎說下去。”

    崔中丞震驚地住了嘴。

    驚駭的視線陡然看向王相。

    王懋行,太原王氏嫡係出身的老臣,文武百官之首,聲望卓著,朝廷的定海神針。

    無論朝臣們如何政見分歧,互相攻訐,王相始終不偏不倚地站在正中,從不輕易偏幫任何一方,也從不輕易和任何一個派係交惡,多年以來,在朝堂上起到了製衡的作用。

    今日的政事堂裏,王相卻親自下場了。

    崔中丞驚駭的目光又唰地轉向身側的裴顯。

    裴顯依舊是那副安然如山的神色,似乎王相親自下場、意圖掀翻他根底的舉動也不能讓感到他震撼。

    崔中丞最後看了眼坐在明堂中央的皇太女殿下。

    薑鸞在吃蒸餅。

    東宮女官拎進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裏頭放的似乎是珍香齋的四色蒸餅,她拿筷子夾起一隻熱騰騰的小蝶兒,小口小口地吃得香甜。

    注意到崔中丞的視線,薑鸞還衝他抿著嘴笑了下,笑完了繼續低頭吃蒸餅。

    崔知海絕望地轉開了視線。

    ——這位純粹是來看熱鬧的。

    京城又要地動山搖,倉促間他也做不了什麽,明哲保身吧。

    崔知海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坐席上,視線盯著麵前的水磨地,再不說話了。

    盧四郎繼續往下陳述:

    “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盧氏家族認罪伏法,草民無話可說,但裴中書借著查抄名義,侵吞草民家族的私產。草民要敲鼓鳴冤,冒死奏上朝廷!”

    王相看他的目光更加和藹了。

    “盧四郎,以你估算,盧氏家產應有多少。裴中書貪墨國庫,貪墨了多少啊。”

    盧四郎遲疑著,看了一眼薑鸞。

    薑鸞已經吃完了一個蒸餅,放下長筷,盤膝靠在羅漢床邊,手肘撐著小巧的下頜,目光專注地望著他。

    盧四郎對著薑鸞的方向大禮拜下,低頭肅然道,

    “草民的估算,盧氏家產至少有十二萬六千兩金,裴中書貪墨國庫,至少貪墨了六千兩金!”

    李相撚須微笑的動作停在原地,半晌沒動彈。

    王相臉上和藹的笑容也消失了片刻。

    崔知海被口水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顯撩起眼皮,掃了眼上首位托腮聆聽、滿臉興致盎然的薑鸞,拿起茶碗,喝了口溫茶。

    薑鸞聽到這裏,悠閑地開口了。

    “哎呀,六千兩金,雖然不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數目,但也不算很小了。抄家入庫向來是個肥差,搜羅個一千兩金、兩千兩金,悄悄落入兜裏,大家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六千兩金,聖人知道了,也要下詔斥責的啊。”

    她勸慰裴顯,“裴中書,貪墨的罪名不好聽。為了六千兩金,白擔了個貪墨國庫的大罪名,何必呢。當著政事堂諸位重臣的麵,你認了吧。三日之內把六千兩金歸還國庫,本宮做主,不多追究你的罪名。”

    裴顯起身請罪:“殿下恕罪。一時起了貪念,貪墨了六千兩金鋌,事後整日後悔慚愧不已。六千兩金至今放置在兵馬元帥府未動,臣明日就運去戶部,歸還國庫。”

    薑鸞拍手讚揚,“知錯即改,善莫大焉!”

    又好聲好氣地和其他幾位重臣商量:“抄家盧氏抄出了十二萬兩金,貪墨六千兩金。數額不算很小,但也不算巨大。裴中書又答應全歸還了。為了這點事,把二品政事堂重臣革職查辦,追究貪墨國庫的罪名,有點太過了。聖人那邊也會覺得小題大做。諸位覺得呢。”

    李相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冷冷地對盧四郎開口喝問,“登聞鼓可不是好敲的。雞皮蒜末的事驚擾聖聽,你可知,你已經犯下了不敬大罪!”

    盧四郎高聲道,“並非雞皮蒜末的小事。罪臣另有件大事,秉明聖聽!”

    “草民被聖人恩赦免死,皇太女殿下心慈,安置草民在城外別院度日,了此餘生。不想十二月裏,竟有一撥豪強將草民擄走,運送去了京畿某處防守嚴密的莊園。自稱是草民家族的舊友,威逼利誘,要草民敲響登聞鼓,栽贓給裴中書,把裴中書貪墨的六千兩金,說成二十萬兩金!”

    盧四郎大禮拜下,“草民昔日不成器,卻也入仕數年,略認識官場幾人。那口口聲聲自認盧氏舊友的人,並非盧氏舊友,昔日從不登門。草民以為,此人冒名頂替,把草民推出去攻訐朝廷重臣,背後必定藏著極大的陰謀!”

    “草民敲響登聞鼓,一來是為了保住草民自己的性命,二來懇請朝廷徹查到底!所謂‘盧氏舊友’早上親自駕駛牛車送草民來宮外,盯著草民敲響登聞鼓,應該不會走遠,還在附近守候消息,草民懇請朝廷立刻發兵,圍捕此人!”

    話音剛落,政事堂裏響起一陣清脆的鼓掌聲。

    薑鸞正好吃完了第二個蒸餅,拍手稱讚,

    “說的極好!可見盧四郎經曆了生死一遭,如今是徹底回頭是岸,一片忠心向著朝廷了。北衙禁軍神武衛中郎將,薛奪何在!”

    薛奪就在門外,借著當值,豎起耳朵偷聽裏頭的動靜。忙不迭地戴好紅纓頭盔,疾奔進來,

    “末將在!”

    薑鸞衝他擺擺手,“還忙著戴什麽頭盔,趕緊帶你的兵,出去外頭抓人吶。”

    “末將尊令!”

    薑鸞起身,在明堂裏溜溜達達地走了一圈,走到李相麵前。

    “喲,李相,麵色不好看。早上吃壞了肚子了?”

    李相麵沉如水,原地默然坐了片刻,擠出一個笑容,“皇太女體恤。老臣早上沒吃早食,腹中空空,或許因此麵色不太好看。”

    薑鸞點點頭,回身從提盒裏取出一個壽桃蒸餅,包在幹淨帕子裏,遞給他,“吃吧李相。裴中書大清早從珍香齋買來送去東宮的。還熱乎著。”

    她從李相跟前走開幾步,看了眼對麵的崔知海。崔知海啞口無言,坐在原處猛喝茶。

    “崔中丞,大清早地喝那麽多茶水,你早上也沒吃東西?你也吃個蒸餅?”

    崔知海接過一個芝麻餡的兔兒蒸餅,不知滋味地啃了一口。

    薑鸞又拿了個牡丹蒸餅,說,“王相——”

    自從盧四郎咬死‘六千兩金’的貪墨,王相就再也不發一言。

    他並不接薑鸞遞過來的蒸餅,起身行禮,“老臣告退。”說罷官袍飄蕩,拂袖出門而去。

    “啊,王相不肯吃你的蒸餅。”薑鸞遺憾地,把牡丹蒸餅遞到裴顯麵前,“裴中書,你自個兒吃了吧。”

    裴顯從容接過蒸餅, “謝殿下賞賜。”

    薑鸞瞅了眼他此刻的神色,還是瞧不出什麽端倪。

    牡丹蒸餅是蜜汁鹿肉餡的,裴顯慢條斯理地吃完,起身擦手時,李相和崔中丞早已經告退了。

    不隻是他們,但凡有點眼色的都看出今天政事堂裏情形不對,平靜深海翻湧起了駭人旋渦,周圍值守的宮人全都悄然退出去,站得離旋渦中央遠遠的。

    四麵窗戶敞開的明亮政事堂裏,隻剩下最後兩個沒走的人。

    薑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就著手邊的茶壺和空杯倒了杯溫茶,推過去對麵。

    “吃完蒸餅喝杯茶,壓壓驚。喝完茶盡早把六千兩金鋌送去戶部,再給二兄秘密上個認罪奏本,罵自己罵得狠一點。六千兩金也不算少了。二兄應該會下密旨訓斥一頓,罰你三五年的俸。你身上那堆零零碎碎的散官職銜,說不定也會被削去幾個。”

    “謝殿下。”裴顯接過那杯溫茶,啜了一口,感慨說,

    “送來六千兩金鋌,換走了狸奴一隻,城外狸奴別院一座,轉手又把六千兩金拿回去了。殿下好籌劃。”

    薑鸞嗤地笑了。“算計不過人,服輸掏錢就行。”

    —————

    薛奪磨刀霍霍,請戰了七八日,終於有了光明正大領命動手的機會,立刻帶了手下精銳,猛虎下山一般直撲出宮,半個時辰不到,連車帶人全抓了回來。

    皇宮附近等候的青篷小車,車上查看動靜的‘盧氏舊友’,連同趕車的大青驢都抓了。

    這次抓到的大活人身份不一般,大人物手下的得力幫手,知道許多機密事的心腹幕僚,軟硬兼施,很快撬開了口。

    過去數月裏,京城暗中發生的陰私事,一樁樁地抖露出來。

    京畿塢堡是王氏秘密產業,塢堡裏查獲的強弩和死士是王氏私兵。

    最新的一樁是顧六郎的事。

    皇城西門的守將劉牧光,家族能夠在京城紮穩腳跟,接受了太原王氏的不少恩惠,劉牧光知恩圖報,收下了王相的手書,按吩咐行事。上元夜,故意灌醉了李虎頭,當夜的皇宮城防露出破綻,左掖門無人看守,從外皇城可以直入後宮。

    當夜安排和顧六郎同住一室的宗室子,性情是個尖酸刻薄的。宴席上被刻意撩撥了幾句,提起謝五郎如今的風光,那名宗室子生出嫉妒,當夜果然大放厥詞,激得顧六郎半夜去東宮討說法。

    按照幕僚的籌劃,顧六郎喝多了酒,性情又輕佻,酒後失言,說話必定不會好聽。東宮皇太女又不是什麽好脾氣,半夜把人亂棍打出來都是輕的。

    劉牧光已經安排了人手在路邊埋伏,隻等顧六郎被狼狽趕出東宮,把他哄去皇宮裏連通洛水的池子邊,製造一起溺水意外。

    日後查起的說辭,就會是“被皇太女訓斥,羞慚激憤投水。”

    顧娘娘因為虎兒的前程,已經和東宮皇太女起了心結。但顧娘娘是個低門小士族出身的女子,她的心不夠狠,不夠硬。一邊費盡心思提防著,一邊又猶猶豫豫地念著姑嫂情分。

    如果當中添上一起人命,再軟的心腸也會硬了。

    在大人物看來,撕破了臉有撕破了臉的好處。

    心裏尚殘存著親戚情誼,如何冷靜地替小殿下謀劃算計?

    有了顧六郎一條人命隔在中間,從此以後,兩邊再不得表麵安寧,必定勢同水火。

    顧娘娘從此不再顧忌著從前的姑嫂情誼,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為小殿下謀算了。

    顧六郎一條命輕如鴻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隻要是刻意籌劃,就有漏洞,就會出錯。

    顧六郎當夜醉酒直入左掖門,尋東宮皇太女討個說法的路上……走錯了路。

    ————

    登聞鼓一案引發的連續震蕩,並未公開聲張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進行。

    五日後,該查的都查了個清楚。

    為了避免大動靜,裴顯再次登門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選在深夜。

    王相沒有在正院會客,而是在相府後院的水榭邊見了裴顯。

    百年大族,枝繁葉茂,相比於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賜下的相府官邸隻算是普通尋常。

    王相就在朝廷賜下的不算大的官邸裏居住了二十餘年。

    原本普通尋常的一座官邸,在這二十餘年裏,逐漸被打理得精致,新修建的幾處亭台樓閣,移步換景,處處顯出大族的風雅底蘊。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團花袍子,站在水榭邊,隨意地灑下魚餌,水麵下的各色錦鯉蜂擁而至,爭相吞食。

    裴顯帶著幾名親隨,緩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側身見了裴顯,平淡頷首,“裴中書今日登門,帶了多少兵馬?”

    裴顯在五尺外停步:“並未帶兵馬,隻攜了三五親隨而來。”

    “隻帶了三五親隨。”王相笑了笑,“裴中書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書隻帶了三五親隨就敢登門?果然英年銳氣,行事處處鋒芒畢露啊。”

    裴顯道:“裴某對王相並無敵意,今晚也無意鎖拿任何人。今晚做個擅自登門的不速之客,實在是受人之托,有人想當麵請教王相幾句。”

    王相擰了下眉。

    裴顯身側的走出一個身材纖細的‘親隨’,揭下鬥笠,脫下鬥篷。

    “王相安好。”薑鸞呼了口氣,把鬥篷遞給裴顯。

    王相失笑起來,身子又靠回了圍欄,隨意撒下一把魚餌,“原來是皇太女殿下親至,蓬蓽生輝。”他做出個請說的姿勢。

    薑鸞往前走近,在王相麵前的三步距離停住了。

    她今晚前來,帶著最近搜查出的眾多實證。搜查出的實證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須得來一趟,當麵問個清楚。

    “王相在朝中聲望高潔,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並無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書從未有正麵衝突,王相和本宮的私交也不錯。”

    薑鸞歎息,“縱然看不慣裴中書,看不慣本宮,像李相那樣暗中下點小絆子,在能忍受的底線裏,彼此見麵還能客氣寒暄幾句。何必晚節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拚個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過薑鸞,望向她身後的頎長身影,“請裴中書退避。”

    裴顯沒多說什麽,轉身往後退,退出三四丈外,遠遠地盯著水榭中央兩人的動靜。

    風聲傳來隱約的交談話語,夾雜著細微的流水聲,三尺外便聽不清楚。

    “殿下恕罪,聖人從前還是晉王時,老臣就覺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話,性情需要從小磨一磨,磨礪得外圓內方,天生的鋒銳隱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來不可限量。”

    薑鸞趴在水榭的朱漆欄杆上,指尖隨意繞著一縷發尾,“天下哪有那麽多如果。本宮就是個公主。”

    “是啊,是個公主。”王相歎了聲,“退而求其次,如今聖人性情謙和仁厚,也是個不錯的君王人選。”

    “薑氏皇家的嫡係血脈之中,挑選賢德者,可為君上。天下士族寒門,挑選有賢才者,可為良臣。但裴中書此人——性情恣睢,鋒芒桀驁,又手握著重兵,並非良臣之選。”

    “京中兩場動亂,局勢將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瀾的救國良臣,但隻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禍國梟雄。”

    王相語氣沉重地道,“殿下,祖宗傳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傾覆風險。輔國重任可以托付給良臣,決不能冒險托付給梟雄。聽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書此人,局勢危急時可用之,穩定局麵後必殺之。”

    薑鸞趴著水榭欄杆,目光盯著水池下遊來遊去的活潑的錦鯉尾巴。

    “王相這番話,說得倒像是憂國憂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繼續說說看,為什麽要設計害顧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宮和顧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灑餌。

    薑鸞接過他手裏的一包魚餌,接著往下撒。

    “王相不肯說,本宮替你說。王相看裴中書是禍國梟雄,看本宮呢?大概也是個禍國皇太女?”

    “禍國二字說得太重。”

    王相淡然開口道,“殿下性情過於跳脫,難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萬民臣服,遠邦入貢;其次者寬厚仁和,善於納諫;再次者庸碌無為,守成之君。殿下這般性情,來去飄忽如風,令臣下難以應對揣測,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齊心,不利於社稷安穩,並非明君之相。”

    薑鸞耳邊聽著,手裏漫不經心地往水麵一點點地撒魚餌。

    “王相,你說的這般篤定,仿佛你說的每個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宮有句話,曾經是送給另一個人的,如今轉送給王相也很適合。王相聽一聽。”

    “人呐,經曆越多越固執,權勢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為百官之首,手掌重權很多年了。你表麵看起來溫厚謙和,心裏卻容不得朝中有個飄忽如風的皇太女,恣睢鋒芒的良臣。又何嚐不是另一種的固執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當夜刺殺裴中書。他身上最大的罪,隻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禍國梟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範陽盧氏,動搖了京城百年未變的格局,王相身為四大姓之首、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齒寒的滋味?”

    薑鸞灑下最後一把魚餌,把空袋子往水裏一丟,轉身往出門方向走,隻留下一句話,繚繚消散在夜色裏。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業業操勞政務的份上,朝廷給你恩榮,告老歸隱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