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7255
  第71章

    裴顯從東宮後殿寢堂大步出去時, 心頭如毒火燎原,惡意升騰。那個礙眼的牙印始終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等他強行按捺著心底的漫天殺意,詳細查問了昨夜他進入卷雲殿後的情形——

    仿佛天邊飄來一朵雨雲, 及時降下傾盆大雨,澆滅了蠻荒土地剛燒起勢的熊熊野火, 他心平氣和了。

    他仔細查問過昨夜值守的東宮禁衛。他進去卷雲殿後不久,謝舍人被領進去。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 皇太女進殿。

    幾乎就在皇太女進去的同時, 謝舍人出來了。

    卷雲殿是臨時被劃出來安置宗室外戚的殿室, 東宮禁衛們都知曉裏頭是裴中書和謝舍人。一個是裴太後娘娘家裏的外戚,一個是謝皇後娘娘家裏的外戚, 都是皇太女殿下要緊的親戚,因此才安置在卷雲殿。

    看見薑鸞半夜進去時, 禁衛們都以為皇太女臨時有事找他們商議, 看守得格外認真用心。

    看到謝舍人幾乎同時出來了, 理所當然以為是皇太女找裴中書私下裏單獨議事。

    後來他們被調走,換了薑鸞身邊幾個親信大宮女把守卷雲殿, 也隻當他們半夜要議的事格外要緊,不能被他們聽見。

    裴顯如今找了他們幾個值守的東宮禁衛詢問起昨夜,倒引起了一絲疑惑。

    當值禁衛迷惑地問,“謝舍人早出來了。皇太女殿下進去卷雲殿那陣就出來了, 昨夜歇在含章殿裏。督帥不記得了?”

    裴顯鎮定自若地答, “昨夜賞月喝酒,裴某多敬了謝舍人幾杯酒,謝舍人不勝酒力, 半途出去改宿了含章殿, 找你們確認而已。臨時替換殿室的小事, 不必報給謝大將軍那邊了。”

    “是!”

    裴顯確認昨夜的情形,謝瀾整夜宿在含章殿,剛才看到雪白肩胛那個觸目驚心的牙印時,令他心神劇烈震顫的憤怒和殺意瞬間消失了。

    他又想起了被他壓在手肘下的貓兒肚兜。

    精妙別致的繡工,柔軟如雲的質地,淡粉的初荷色澤,處處彰顯著薑鸞的個人喜好。

    除了她還有誰呢。

    裴顯在前殿庭院裏問完話,揮退了東宮禁衛,轉身往後殿寢堂方向走。

    走著走著,唇邊漸漸浮起淺淡的笑意。

    自從他開始替薑鸞‘籌劃’,他的心境連續多日沉鬱,仿佛夏日暴雨前夕天邊翻滾的烏雲,沉甸甸的,越來越陰沉,壓得他睡都睡不好。

    當初領兵入京勤王,在城下布陣備戰,枕戈待旦時都能抽空睡一覺。

    上元夜到來的前一夜,他居然失眠了,坐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裏,對著他親筆寫下的九章條陳,睜著眼看窗外天光大亮。

    他沿著長步廊走向後殿的寢堂方向,空曠的長廊裏隻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他的步伐依舊穩健從容,但步子卻越邁越大。

    他邊走邊沉思著,反複推演昨夜發生的事。

    謝瀾的酒裏顯然沒有藥。不知是哪一步出了錯,原本下給謝舍人的藥,下到了他的酒壺裏,被他誤服了。

    他穩步往寢堂走,心思難得有點亂,不知怎的,此刻忽然想起了謝征。

    和他同殿為臣的驃騎大將軍謝征,彼此還算投緣,平日偶爾閑聊幾句。說起與懿和公主的那樁不上不下的賜婚,謝征偶爾和他感慨幾句,說的最多的兩句話是:

    ‘姻緣天定’。

    ‘不爭不搶,即是正緣’。

    裴顯聽在耳裏,嘴裏不說,心裏看不上這套隨波逐流的姻緣之道。謝征是個好男兒大丈夫,但牽扯到男女之情,就有些英雄氣短。

    如今獨自走在空曠的回廊裏,周圍隻有他自己的腳步回響,不知怎的,想起謝征的那句:‘不爭不搶,即是正緣’,裴顯的心裏忽然奇異地升起些共鳴。

    八個字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

    自從薑鸞正月初一那天向他提出要求,要他幫忙‘籌劃’開始,他妥妥帖帖地按照她的要求,精心安排,仔細籌劃,所有人的應對都被他全盤考慮。

    上元夜當夜的事態發展,果然也就像他所籌劃的那般,一步步順利走下去,沒有出任何岔子,順利地把謝瀾領進了卷雲殿,當麵灌了他的酒。

    沒有人知道,掀開他那層從容鎮靜、運籌帷幄的表麵,心底早已寸寸皴裂,焦地千裏。

    然而,昨晚的意外,卻仿佛半空中傾倒了觀音玉瓶,大片甘霖從天降下,澆滅了地表熊熊燃燒不止的赤烈毒火。

    該做的他都做了,該籌劃也都仔細籌劃了,盡心盡力,對得起東宮,事情還是演變到如今的地步。

    他淡淡地想,豈不正是天意如此?

    裴顯思忖著,緩步往前穿過庭院。冷風徹骨,他卻完全不覺得冷,被他壓在手肘下的精細刺繡的雪白貓兒在他眼前飄閃個不停。

    從貓兒肚兜,又想到他自己手肘上的一圈牙印。

    由他自己手肘上的牙印,再次想起了她肩胛上的牙印。

    那牙印是他的,難怪她剛才什麽也不穿,就敢見他。

    庭院裏寒風刺骨,他身上卻熾熱。心裏想著,她行事還是太任性肆意,以後需得好好當麵勸誡。

    神色間雖然還是不顯什麽波動,腳步卻逐漸加快。

    長廊到了盡頭,寢殿就在前方。電光火石間,裴顯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腳下倏然停步。

    昨夜的計劃出了錯,她要的人去了別處,和她共寢的變成了誤中藥的自己,她為什麽……不哭不喊不吵不鬧?

    以她的性子,她理當大哭大喊大吵大鬧,把所有能砸的東西全砸他身上。

    當著他的麵,她為什麽那麽平靜。

    不冷不熱的語氣,懶得多說的態度,當麵還困倦地打起了嗬欠,跟他說什麽“要喝茶”,“擾了她清夢”。

    仿佛昨夜卷雲殿裏發生的意外,於她來說……隻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裴顯原本走得渾身燥熱,站在寢殿前的空曠庭院裏,穿堂風當頭吹過,吹去了心底的浮躁燥意,他徹底冷靜下來了。

    唇邊的那點笑意早已不知不覺消失不見,對著麵前的寢殿,神色漸漸地晦暗了下去。

    他重新站在寢殿外間的雕花木隔斷處,還是那句聽不出喜怒的:

    “臣裴顯,求見殿下。”

    ————

    薑鸞沒了人打擾,身上光著見客實在有點不得勁,喝點茶水也小心翼翼的,她低低地抽著氣,還是忍著酸痛起身穿了衣。

    她剛才沒穿衣服就對上裴顯,也是防備著對方大清早地直接堵她問罪。

    她心裏琢磨著,如果他氣得太狠,太過咄咄逼人,她實在接不住,就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一點——

    露出一小截圓潤的肩膀足夠了。

    足以讓氣勢洶洶問罪而來的裴中書落荒敗走,好歹把今天應付過去。

    結果想好的絕招沒用上。

    裴顯一個字都沒問,一個字都沒提昨晚的卷雲殿,仿佛隻是聽說她身體不適,進來詢問她的風寒。如常問安完畢,喂了她一碗茶就走了。

    作戰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兩邊對峙也是這樣。

    薑鸞獨自光溜溜地擁著被子,好像出兵叫戰碰上對方高掛免戰牌,她感覺不得勁,才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裴顯回來了。

    站在寢堂外間的隔斷處,還是那句:‘臣裴顯,求見殿下。’

    薑鸞:“……”

    不愧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深諳兵法,不聲不響殺了個回馬槍!

    春蟄正在用犀牛角梳子替她梳篦長發,聽到通傳惱了,

    “他怎麽回事!還讓不讓人歇了。”

    薑鸞卻從隔間外格外平靜的話語裏,感覺到了幾分山雨欲來的不平靜。

    “估計是查出了點什麽,手上有了證據,過來對質了。”

    她小聲叮囑身邊幾個親信女官,“你們幾個別退,先跟在身邊聽著。等下我如果擋不住他,你們想辦法替我擋一擋。擋一個回合,我再應對他。”

    薑鸞穿好了衣裳,這回還是靠在床頭,錦被拉下來,蓋住了腰部以下。

    她疲倦地喝蜜水。裴中書不好對付,大清早被殺了個回馬槍,心累。

    熟悉的腳步聲沉著走進,裴顯站在床邊不遠處,女官們如臨大敵地護著小主人。

    裴顯這回進來寢間說話,第一句不是對質,不是追究,甚至不是詰問。

    他一開口先謝罪。

    “昨夜卷雲殿,臣犯下大不敬之罪——”

    薑鸞坐在床頭,抱著蜜水杯子,精神瞬間警醒,仿佛沙場上看到對方拍馬持槍疾衝而來,準備把她捅個對穿。

    她連蜜水都不喝了,緊緊地抱著瓷杯子,仿佛抱著防身的長木盾,瞄過去的眼神裏帶著滿滿的警惕和估量。

    裴顯用的招數她學過。以退為進。

    以謙卑姿態先認罪,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一條條避重就輕地全說了,讓她無話可說,就可以開始論她這邊的罪了。

    有心眼的臣下對付君上,最喜歡用這招以退為進。

    “裴中書不要誤會。”薑鸞不等他一條條地論他自己的罪,立刻打斷說,

    “昨夜是個意外,我不用你負責,你也不要找我負責,我不追究你的過錯,你也不要追究我的過錯。我們就當沒這回事,明白了,裴中書?”

    裴顯每個字都聽明白了。

    但合在一起的意思,他竟不明白了。

    “殿下的意思是,昨夜是個錯誤,不追究,不在意,就當沒發生過?”

    他站在原處,神色淡漠,聲音辨不出喜怒,“臣倒是以為,發生過的事,始終橫亙在那裏,容不得刻意忽視。”

    薑鸞牙疼地抽了口氣。

    來了來了,不肯善罷甘休的人來追根究底了。

    “身子難受。”她把被子往頭上一蒙,裝聾作啞——直接睡下了。

    幾個親信大宮女起身趕客,“殿下累了。”

    夏至哼道,“勞煩裴中書避讓一下。殿下還要上藥。”

    春蟄拿過早上的藥膏,旋開了鐵蓋子,咕噥著,“藥沒上完,人進來打攪兩趟,什麽人哪。哎喲!”

    薑鸞聽到春蟄的驚叫,床沿同時往下微微一沉。她掀開被子的細縫,迎麵瞥見裴顯坐在床邊,手裏拿著春蟄的藥。

    “殿下還要上藥。”裴顯擺弄著藥盒,平靜地複述了一遍,“勞煩幾位女官退避片刻。”

    春蟄和夏至兩個肺都氣炸了。

    裴顯不容置疑地旋開了藥盒,指腹沾了點藥膏,在自己手背上推開,試了試藥性。

    性情最沉著的秋霜站在旁邊,瞥了眼被窩裏探出腦袋的薑鸞,薑鸞對她點了點頭。

    秋霜低聲和白露商量了兩句,兩人連哄帶勸地把春蟄和夏至哄走了。

    寢間裏出現了短暫而詭異的平和。

    裴顯旋開鐵蓋子,挖出半透明的膏藥放在掌心,以指腹推開。觸感冰冰涼涼,淺淡的藥香,是宮裏常見的跌打傷藥。

    他把薑鸞裹在身上的鴨絨軟衾被往下掀開一點,露出了裏麵包裹的窈窕溫軟的身軀。

    她總算穿了件裏衣。

    輕柔的絲綢質地,裹著更加柔軟滑膩的肌膚。

    “哪裏需要抹藥?”裴顯收回視線,提醒,“藥膏有鎮痛功效。最疼的地方先抹起來。”

    薑鸞最疼的地方不願讓他看見,把衣襟扯開了點,露出了肩胛部位的牙印。

    ‘剛才抹了下,不怎麽疼了。現在可能藥效過了,又開始疼了。’

    裴顯挖了一坨膏藥,敷在泛起青紫色的牙印周圍,以指腹緩慢推開,輕柔地按摩周圍淤青。

    “殿下不難過? ”他指腹推著藥膏問。

    薑鸞詫異反問,“難過什麽。 ”

    裴顯不答。

    薑鸞猜出他想要問什麽,嗤地笑了。她靠在床頭木板,頭偏過來一點,興致盎然地看他。

    “昨夜卷雲殿裏的不是謝舍人,是裴中書你,你覺得我難過?不,我才不難過 。”

    裴顯抹藥的動作頓了頓。視線抬起,凝視了片刻。那是個表示催促往下說的意思。

    薑鸞理所當然地往下說,“因為……我喜歡長得好看的呀。裴中書雖然年紀大了些,長得很好看的。”

    裴顯的指尖停在牙印處,半晌沒動彈。

    他……長得好看?

    女兒家的寢間裏當然是有銅鏡的。他進來時就看到有個大銅鏡放置在妝奩台邊,他此刻隻要偏一偏身,銅鏡裏就能照出他自己的側影。

    但他之前幾次進出,從未想起去銅鏡裏看看自己的側影。

    自從他三月裏入了京,京城裏有政敵,有盟友,有暗殺他的仇家,有忠心耿耿的麾下,皇城裏還有他認下的公主甥女。

    有人當麵罵他,有人當麵讚他。罵他的人說他跋扈狂妄,讚他的人說他胸襟廣闊,也有不少家族試圖和他聯姻。

    轟然倒塌的範陽盧氏,倒台之前不也曾想和他聯姻?

    看重的當然是他背後的河東裴氏大族,他自己立穩京城的鋒芒畢露,他手下八萬精兵強將撐起的赫赫權勢的兵馬元帥府。

    卻從未有人當麵說他長得好看。

    裴顯的指腹蘸著藥膏,緩緩塗抹在牙印周圍,心裏反複琢磨著薑鸞話裏話外的意思。

    薑鸞誇他好看,他高興麽?

    不,他一點都不高興。

    半個時辰之前,得知她肩胛上的牙印是他的,他心底被瞬間澆滅的熊熊烈火……短短一個瞬間,又燒起來了。

    但這回還是和從前有點不同,不再是嫉恨殺意遮蔽天地的淬毒火海,是被氣出來的漫山遍野的大火苗。

    “殿下喜歡謝舍人,因為謝舍人長得好。”裴顯壓著嗓音,顯得更加沉著冷靜,順著薑鸞的話往下說,試圖理解她腦袋裏的想法。

    “如今意外換成了臣,殿下不難過,因為覺得……臣長得也不錯。”

    薑鸞果然連連點頭,“過於謙虛了裴中書。你長得很好看的。”

    裴顯把心底竄到半空的熊熊火團往下壓了壓。

    他重新噙起了淡笑,以格外尋常的閑聊語氣詢問,

    “假設昨夜意外進殿的是盧四郎呢。盧四郎也長得好,殿下也不在意?”

    薑鸞不以為然,“盧四郎還在哪個荒山野嶺待著呢。別說這些不可能的事。昨夜就是個意外。”

    她瀟灑地擺擺手,“我不吃虧,你也不吃虧,上元夜已經過了,今天都正月十六啦。別太計較了裴中書。”

    裴顯:“……”

    心底竄上半空的熊熊火團點燃了漫天山火,他壓不住火了。

    “哎呀,疼疼疼。”

    薑鸞哎哎地叫著疼,把絲綢裏衣往上一拉,蓋住了肩胛牙印。“抹個藥而已,你用那麽大力按什麽呀。你別動手了,膏藥放旁邊,叫春蟄進來。 ”說著就要起身。

    “都是些未嫁人的女官,你叫她們做這等私密事?”裴顯按住她的肩不讓動,涼笑,“做事有始有終,臣伺候到底。”

    薑鸞被按在床上動不了,也惱火了。

    “行,你做事有始有終,那就勞煩裴中書伺候到底。”她唰得把被子給掀了。

    上頭完完整整地穿了件絲綢裏衣,下麵什麽也沒穿。

    薑鸞趴在床上,“最疼的是下麵那塊兒,你本事大,非要搶著做,那你好好伺候著上藥。”

    裴顯對著麵前的紅腫淤傷,沉默下來。

    他的動作變得輕柔和緩,指腹抹了一大坨半透明的藥膏,仔細地塗抹到傷處。

    “隻是抹藥隻怕不夠,需得請禦醫來,開些內服外敷的藥方子。”

    薑鸞趴著不應聲。

    寢間裏突兀地安靜下來。

    裴顯細細地抹了一遍膏藥,開口問,“殿下以後有何打算。”

    薑鸞趴在床頭,頭枕在胳膊肘上,烏發散落在身側。她側頭看他,被仔細按摩敷藥的部位又疼又酸麻,她的眼角泛起蒙蒙的霧光。

    她反問,“裴中書以後如何打算?”

    裴顯堅持問,“殿下先說,未來有何打算。”

    “沒打算。”薑鸞漫不經心地道,“老臣們攔著,能不能有駙馬還是不一定的事。他們想我跟八十年前的女君那樣,不嫁不娶,孤獨終老,一輩子沒有子嗣最好了。”

    裴顯沉著道,“今時往日大不相同,不會的。”

    薑鸞側了下身子,從胳膊肘抬起的縫隙裏瞄他,話鋒裏帶出細微的試探:

    “東宮皇太女的駙馬可不好做。我朝曆代的規矩,駙馬不得擔任中樞要職。裴中書,你身上中書令的二品高官職務要卸了。政事堂也不能待了。”她語氣輕鬆地笑問,“舍得?”

    裴顯幾乎把整盒藥膏都用上了,厚厚地敷了一層,仔細耐心地抹開。

    “臣若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殿下也說了,臣年紀太大。殿下的駙馬人選,中意的是京城裏的鮮衣怒馬少年郎,不是臣這樣的吧。”

    “說話繞圈圈繞個沒完了,裴中書。”薑鸞身上不舒服,說話也失了耐性,幾句話來回地打太極,她輕易便惱了。

    “你年紀比本宮大了十歲,我又不是頭天知道!”

    薑鸞早上不吵不鬧,裴顯覺得反常,百般試探,如今她當真氣惱得跟個河豚似的,裴顯看在心裏,倒感覺安心了。

    他不再說話,專心抹起傷藥。

    身上各處的淤青重新拿藥抹了一遍,他的指腹落回細膩的肩頭,輕輕撫摸著肩胛處的牙印。

    “殿下說說看,昨晚到底是怎麽回事?臣並未拿錯酒壺,為何中了那藥。”

    薑鸞心裏瞬間警鈴大作。

    來了來了,他終於還是來追根究底了!

    她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不僅矢口否認到底,還倒打一耙:

    “我怎麽知道。我按照裴中書的九章條陳,半夜進了卷雲殿……誰知道謝瀾人清醒著!他見了我立刻就告退,單把我留給了不清醒的裴中書。”

    裴顯安靜地聽她說完,並未反駁。

    薑鸞趴著,怕他察言觀色看出端倪,索性連眼睛都闔上了,隻等著他開口試探,旁敲側擊。

    裴顯卻連一個字的質疑都未提起。

    也未提出徹查昨日的錯誤,揪出罪魁禍首之類的要求。

    他隻淡淡地說了句,“殿下信不信四個字,叫做姻緣天定?”

    “嗯?”薑鸞心裏微微一動,回身去看他,“什麽意思。”

    裴顯卻不往下說了。

    他隻和緩地告誡了一句:“殿下如今心性未定,說話做事都像玩鬧似的,並不怎麽當真。先好好休息,養好了身子再說正經話。”

    薑鸞其實很累了。臉上的疲憊不會作假,烏黑的杏眼下一圈隱約青黑。

    她不願顯露出她的疲憊,強行支撐著說話,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片刻後,寢間裏響起了細微悠長的呼吸聲。

    裴顯的動作更加放輕,藥膏細細地塗抹了各處。

    幾個親信女官在隔斷外不放心地打量。怒目而視的視線如果有實質,早在他身上戳出了幾百個窟窿,裴顯也隻當做沒有察覺。

    細致地把淤青處全部塗抹完一遍,探查了最要緊的傷處,他蓋好衾被,起身出來,對秋霜說,

    “還是要請禦醫過來開藥。”

    秋霜提出了薑鸞的顧慮,“宮裏的禦醫做事向來明哲保身,出診都會記檔……”

    裴顯不以為意,“刀劍往脖頸上一架,他們就知道該如何做了。”

    走出寢堂外,今天是個好天氣,煦暖的陽光從頭頂映照下來,裴顯的肩頭沐浴在暖洋洋的冬日陽光裏,他長身鶴立在寢堂外的漢白玉台階處,心裏反複地想一句話。

    這是天意。

    昨夜的意外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哪一步出了岔子,他已經不想追究了。

    上天注定的事,就該順從天意。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薑鸞心性跳脫不定,今天喜歡清冷的謝五郎,明日喜歡明豔的盧四郎,後天或許還會喜歡上青澀的崔小郎。

    她心裏喜歡哪個都無妨。

    隨她喜歡上哪個,使些手段鏟除了,讓她身邊始終隻得自己一個,眼睛裏隻看到自己一個,就行了。

    走出幾步,今日值守的禁衛有些躁動,不應該出現在東宮的薛奪居然在外麵守著等他。

    裴顯停下腳步,衝薛奪點點頭,“現在得空了。有事找我?”

    薛奪疾步過來,臉色嚴肅,“督帥,出大事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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