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7447
  第68章

    薑鸞醉得沉了。

    在極深沉甜美的夢鄉裏, 她看到了除夕夜裏送儺的歌舞長龍。

    她和她喜歡的人,並肩站在城牆上,她俯視著京城萬家燈火, 家家戶戶門外點起熊熊的大火堆,仿佛千萬個螢火蟲在麵前閃耀, 她快活地感歎,“過年真熱鬧啊。”

    “今年怎麽樂意和我過年了?”她愉快又滿意地問, “不忙你的政事了?”

    身側那人簡單地唔了聲。

    她往發聲的來源處去看, 熟悉修長的身材, 寬闊堅實的肩膀,麵容卻陷進大片的城樓陰影裏, 模糊不清。

    “裴相?”她忽然有點不安,“和我過除夕的是你麽, 裴相?”

    周圍瞬間光芒大亮, 映亮了身側那人模糊的五官。

    他轉過頭來, 儀態從容,神色冷峻, 鳳眸狹長,平靜表麵隱含銳利鋒芒,一眼令人無所遁形。

    “叫小舅。”他在明亮的燈火下說。

    薑鸞在夢裏也感覺似乎哪裏不對。

    “我們早不是舅甥了,蘭花玉牌我都還你了。”

    身側的人露出了她極為熟悉的皺起眉峰的沉鬱表情。

    他轉身回去, 大片的陰影從四方聚攏過來, 重新籠罩了他的麵目五官。

    低沉決絕的嗓音從陰影裏傳出, “別來招惹我。去找謝五郎。”

    “嗯?”薑鸞聽不明白了。

    “叫我找謝五郎做什麽,我又不想和他過除夕, 看送儺。”

    眼前場景忽然劇烈的變幻。

    她濕漉漉地躺在江岸邊, 頭頂一輪深秋的初陽, 她像受驚瀕死的小獸,死死地拉扯住麵前人的衣袖不放手。

    秋日的太陽從江對麵冉冉升起,寒風料峭,陽光斜照過江灘,映照出大聞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任河北道兵馬督帥的麵容。

    薑鸞渾身在江水裏泡透了,不受控製地細細地發著抖。一片空白的大腦什麽也沒有想,她隻是仰著頭,失神地看著麵前一身戎裝的陌生男人。

    他也在低頭看她。

    她夜裏在江裏瀕死,受驚過度,神誌混沌,本能地抓住身邊的東西不肯放手,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僵硬姿勢,在江邊躺了兩個時辰。期間她不住地劇烈咳嗽著,泡透了肺的渾濁江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許多吐到了他身上。

    他一動不動地任她抱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失神地睜著眼,似乎什麽也沒看到,但隻要閉上眼,那張英挺冷峻的麵容便纖毫畢現地顯露在心底。

    她心裏想,他長得真好看啊。

    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麽他也坐在江灘邊不動彈。

    身上帶著京城裏被刺殺的強弩傷,守衛皇城的玄鐵騎將士損失慘重,薑姓宗室被亂軍屠戮殆盡,裴顯在養傷的病榻被人半夜推醒,連夜收拾殘局,激烈巷戰了一夜,淩晨時領軍出城追擊亂軍,跳進江裏時身上還發著熱。

    救下了她這個宗室血脈,他胸腔裏熊熊燃燒的、支撐著他連夜鏖戰下去的熾盛地獄紅蓮業火,仿佛被一場天降甘霖澆下,熄滅了大半。

    薑氏嫡係血脈沒有斷絕,他救回了一個,他不再是愧對大聞朝兩百年江山傳承的千古罪人了。

    他坐在江灘邊,明亮的秋陽照在他身上,從冰寒江水裏撈出來的年僅十五的皇家幺公主還活著,像隻受驚的小獸緊緊抓著他濕透的衣袖,貼在他身邊顫抖著。

    他再也起不了身。

    在薑鸞今夜的夢裏,那個熟悉的場景忽然改變了。

    她輕易地挪動了僵直的手臂,抬起手去,大膽地摸了摸男人冷峭鋒銳的麵容。

    “笑一笑,裴小舅。這輩子都好起來了。”她在夢裏對他說,“不要總是沉著臉,皺著眉。你笑起來極好看的。”

    ——

    薑鸞醒過來時在淩晨。

    她完全清醒時,自己已經吐過好幾輪了。

    這輩子活了十六年,頭一回爛醉如泥,醉到完全失去了知覺,被送回東宮時人軟綿綿地就往床上倒,半夜吐了好幾次都沒醒。

    幾個大宮女給她灌了兩輪的醒酒湯,苑嬤嬤一邊心疼地給她擦洗,一邊痛罵膽敢把東宮皇太女灌醉的裴中書狼心狗肺,不是東西。

    薑鸞都吐完了,身上也收拾地幹淨清爽了,苑嬤嬤還沒罵完。

    “行了奶娘,大新年的,歇一歇。”薑鸞哭笑不得,“不過是喝了點酒,何必把人家從除夕夜裏罵到大年初一。”

    過了四更天了,已經是新年元旦。正旦大朝會是極重要的大事,不能怠慢,她坐在妝奩台前,正正經經地任憑女官們拾掇起自己。

    “昨晚的除夕宴散得早。紫宸殿那邊後來沒傳消息吧?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今早的正旦大朝會二兄自己去最好。”

    端慶帝薑鶴望果然支撐著參加了正旦大朝會。

    一年之首的大日子,新年頭一回的大朝會,京城裏的官員不論品級,文武百官聚齊,在王相的帶領下入宮參拜,禮儀繁瑣而盛大。

    薑鸞作為皇太女當然是要參加的。

    主要還是盯著二兄那邊的動靜。他今天穿戴的袞冕袍服實在太重,氣色又不大好,所有人都擔心他撐不住。

    禦醫就在太極殿外待命,顧娘娘反複地叮囑禦前內侍,一旦聖人有喘不過氣的跡象,立刻提前離席。寧可缺席,也決不能在正旦大朝會上發作了癔症,叫史官一筆計入史冊。

    但端慶帝自己,是絕不希望在登基後第一次的正旦大朝會半途離席的。

    長達三個時辰的大朝會,他艱難地支撐到到了最後。席間幾次劇烈咳喘,隨侍禦前的徐在安公公幾次上前詢問,他都拒絕了。

    等到最後結束時,他艱難地大喘著氣,坐在龍椅上,已經起不了身。

    徐公公扶著聖駕一邊手臂,薑鸞攙扶著另外一邊手臂,護送著二兄上步輦。

    回了後宮寢殿,薑鶴望劇烈地咳喘過幾輪,癱倒在龍床上,疲憊地喝著梨子水,對薑鸞歎氣, “又是一年的新年元旦。為兄去年這時候,想不到今年是如此過啊。”

    去年元旦時,誰又能想得到如今的局麵呢。

    一年之內,物是人非,薑鸞心裏也泛起了極罕見的感傷,說道,“時移世易,滄海桑田。人生處處都是意外。”

    薑鶴望放下梨子水,驚喜地一拍大腿,“難得聽阿鸞咬文嚼字,一句話說了兩個成語,最近的學業當真是大有進益了。”

    薑鸞:“……二兄,你還是閉嘴吃梨吧。”

    薑鸞塞了薑鶴望一嘴的蒸梨。

    “對了。”新年正旦,天家兄妹難得私語幾句,薑鶴望居然問起了一個不相幹的人,“上次被你要走,做狸奴養的那個盧四郎,後來如何了?”

    薑鸞沒說人被當做釣大魚的誘餌撒出去了的事,隻說,“養在京外的狸奴別院裏,得空了便去看一看。”

    薑鶴望點點頭,感歎說,“為兄如今是想開了。人這輩子短的很,去年我是晉王,跪在階下道賀天子;今年我為天子,坐在高處接受臣下道賀,誰知道明年我是不是躺在棺材裏,兩眼一閉,什麽都不知了。”

    薑鸞聽得一驚,呸了聲,張嘴就要說吉祥驅邪的話。

    薑鶴望抬手攔住了。

    “別說那些千秋萬歲的場麵話。阿鸞,如今和我親近的也沒幾個了。就連薑三郎,從前還能笑鬧幾句的,如今見麵也是規規矩矩的回話,說話沒甚趣味。除夕宴上開他沒兒子的玩笑,他居然都不回嘴了。難得你和阿鷺兩個沒變,我們相處還是老樣子。”

    寢殿裏還有不少內侍宮人隨侍,他示意徐公公帶人走遠些。

    龍床邊隻留兄妹兩個單獨說話。

    “昨晚除夕宴,你提前離席,說是去城牆上看儺舞去了?聽說後來裴中書和你拚酒,把你灌醉了?”

    昨夜她半夜大醉被扶下城樓的事,沿路看到的人不少。薑鸞直接承認下來。

    “邊喝酒邊看儺舞,裴中書的酒太烈,看到一半,送儺隊伍還沒到進宮時就醉了。”

    “裴中書和你的交情也沒他們說的那麽差嘛。”端慶帝放心了不少,低聲問起一樁心事,

    “從前你還在麒麟巷公主府的時候,我有天半夜送給你一封信,信裏寫了我秘藏的八百斤金的去向。你還留著?”

    隔了好幾個月,薑鸞差點把事忘了,被提醒了一句才想起來,沒好氣地說,“二兄自己攢的私房錢自己留著,給我幹嘛。信早燒了。”

    薑鶴望扼腕,“那又得寫一份!”

    他越想越惋惜,抱怨說,“好好的信燒了做什麽,裏麵寫得清楚明白,八百斤金分了好幾處安置,都是我留給你,萬一出事了看顧你嫂嫂和虎兒的私房錢,內庫都沒記檔的!東西還擱在晉王府裏,地方沒挪動過。過幾天我再給你補寫一封,千萬別再燒了。”

    薑鸞聽他今天說話話裏話外都是不祥寓意,漸漸地有些心神不安,攥住兄長的手,

    “二兄福澤綿長,既然是晉王府裏的私房錢,等虎兒長大封王了,二兄自己賞給虎兒就是。”

    薑鶴望劇烈地咳喘了幾聲,搖了搖頭,下定了決心般,另起了個話頭,

    “盧氏已經覆滅,單留下個盧四郎,也翻不出風浪。我這幾日想過了,那個盧四郎如果阿鸞真心喜歡,朕除了他的奴籍,讓他侍奉東宮也不會怎樣。如果有人彈劾,叫他直接來彈劾朕。”

    薑鸞正在喝梨子水,差點被嗆住了。

    二兄的脾氣好是好,就是有點太瑣碎了,花費了許多心思琢磨別人家的私事,她有點犯愁。

    “別,真不用。盧四郎現在心思還擰巴著,把他直接放出來,他會鬧翻天。”

    薑鶴望看著她,卻也同樣犯愁得不行。他語重心長跟幺妹說,“阿鸞,真喜歡一個人,不能放在籠子裏當貓兒養啊。原本好好的,都養出仇怨來了。喜歡盧四郎,他鬧騰點又有什麽打緊,你得好好待他。 ”

    薑鸞一陣無語,“早從籠子裏放出來了。二兄別惦記著了,我喜歡的不是盧四郎。”

    薑鶴望吃驚不小,果然張嘴就問, “阿鸞喜歡的是哪個?盧四郎長得還不夠好?哦,我知道了,阿鸞心裏那個莫非是東宮裏的謝五郎!”

    薑鸞:“……”

    這回連斷斷續續的咳嗽也攔不住二兄的碎嘴了,薑鶴望拉著幺妹的手,跟她叨叨了小半個時辰的‘有花堪折直須折’,提起了賜婚。

    薑鸞當場拒絕了。

    薑鶴望又吃了一驚,反複問了幾次為什麽不要賜婚。薑鸞被催問到最後,在兄長麵前透了句底,

    “賜婚是你情我願才好。但我喜歡的是個石頭。”

    薑鶴望一怔,若有所悟。

    “石頭?——什麽樣的石頭?啃不動的石頭?”

    薑鸞沒瞞他。 “差不多了。又冷又硬,捂也捂不熱。任憑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薑鶴望歎氣,“聽起來麻煩啊。”

    薑鸞噗嗤笑了,安撫說,“麻煩是肯定的,但我又不是頭一天知道了。二兄放心,我這邊早做好打算了。”

    她靠在二兄的身邊,撒嬌地扯了扯厚重龍袍廣袖,

    “我想對那冷硬石頭做些不好的事,會狠狠地得罪那石頭。如果他發了狠地要報複整治我,二兄可要替阿鸞撐腰。”

    薑鶴望哼道,“聽起來那塊‘石頭’倒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手裏有些權勢?又冷又硬,捂不熱,你還說不是謝五郎?哎喲,莫非是王相家裏的七郎!”

    薑鸞咬死說不是,薑鶴望猜不出人選,索性拍著胸脯保證下來,“你放心,別說隻是得罪,哪怕你把人推出去殺了,二兄也替你撐著。”

    薑鸞笑得連梨子水都端不穩,“我殺他幹什麽。二兄放心,不至於。”

    她舔了舔嫣紅水潤的下唇,“就算是個冷硬石頭,也不是全然冷硬到底。我想不通他為什麽若即若離地冷待我。我隻是想看看——他的真心思。”

    薑鸞從紫宸殿裏出來時,朝中十幾位重臣都等在殿外廊下,等候探問聖人的身體安好。薑鸞出言安撫了幾句,諸位官員都散了。

    她單獨叫了裴顯留下說話。

    兩人邊交談著,邊往皇城東南角的東宮方向走。

    已經過了午膳時辰,她在禦前沒有用膳,饑腸轆轆地走回東宮,自然走不快。裴顯察覺了,放慢了腳步,在她身側兩尺距離隨行。

    薑鸞注意到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昨晚在烈酒芳香裏對飲閑談的半尺距離再次拉開了。

    沐浴在新年正旦日光下的裴顯,一身嚴整繁複的紫袍公服,腰懸入朝不卸的佩劍,步伐沉穩有力,目光清醒銳利,應對有理有據,他又是那個常見的完美臣下了。

    薑鸞收回打量的目光,神色自然地提起除夕夜的拚酒,

    “昨夜城樓上喝得盡興啊,裴中書。”

    裴顯頷首,“尚可。”

    薑鸞:“我回去東宮,吐了一夜。”

    裴顯淡笑,“殿下酒量還需多練。”

    薑鸞和他說了幾句,越說越不對勁,遞過懷疑的一瞥,

    “過個年而已,怎麽連說話的路數都改了,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往外蹦,惜字如金哪裴中書。”

    裴顯答得從容鎮定,“豈敢。”

    薑鸞:“……”

    薑鸞磨了磨牙,“惜字如金地敷衍本宮呢。你別急著走。把人灌醉了就跑,第二天裝作無事發生,哪有這麽容易的事。”

    她抬手一攔,把停步正欲告退的裴顯攔住了。

    裴顯的告退禮行了一半被攔住,倒也不著惱,問:“殿下可有正事?”

    “有。當然有。”薑鸞抬手往前一指,示意他跟上,邊走邊說。

    “拿二兩杯灌我的酒,哄我說了許多不能為外人知曉的心事,豈是白聽的?得幫我辦事。昨夜跟你提過,我有個喜歡的人。喜歡了很久了。”

    身側不遠不近跟著的裴顯默然片刻,這回他終於不是惜字如金的說話法子了。

    他開口詢問,“是那位殿下想要除夕夜和他一同上城樓看萬家燈火,送儺歌舞的那位青梅竹馬?”

    薑鸞的嘴角抽了抽,沒承認也沒完全否認。

    “正經說起來,不算是純粹的青梅竹馬。”她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用了個更合適的詞句,”——冤家路窄吧。”

    她又踩著宮道兩邊凸起排列的青磚石尖處走,“本宮琢磨了很久,還是放不下那個人。但那人的性子呢,是個捂不熱的石頭。裴中書出個主意,本宮要如何做?”

    裴顯走在兩尺外,漠然道,“此人屢次拒絕殿下邀約,有辱天家顏麵,有大不敬之心。以臣的意思,當殺之,以儆效尤。”

    薑鸞:“……”

    “不行,不能殺。”薑鸞牙疼地說,“我舍不得殺。”

    裴顯的臉默然轉向旁邊。

    明亮的日光映出他的側麵輪廓。平日掛著的淺淡笑容消失在唇邊,眼神銳利如刀鋒,人便顯得過於冷峻。

    他緩緩道:“殿下如此為難,想必已經召問對方,當麵允諾過駙馬之事,被對方嚴詞拒絕了?”

    “倒是沒當麵問過……不過肯定會被拒絕。我何必自討沒趣呢。”

    薑鸞臉上露出細微真切的感慨,她的視線也轉開了,專心盯著靴尖踩過的青磚尖角。

    “現在話沒說開,已經是一副話都不想多講,見麵了就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如果說開了,隻怕從此躲著不見麵。”

    裴顯敏銳地聽到‘公事公辦’四個字。

    必定是個時常見麵的朝臣。

    東宮舍人,謝五郎。

    他心裏一時燥熱,一時冰涼,表麵上卻不顯露,淡淡道,“不想為駙馬,顯然對殿下無意。亦或是仕途的追求之心太盛,大過了對殿下的情誼。”

    薑鸞連連點頭,“說得極有道理!就是仕途追求之心太盛。眼裏隻有江山社稷,朝廷政務。閑著無事時,叫他來說幾句話都被他推脫。”

    裴顯嘲諷地笑了笑。

    區區一個五品東宮舍人,隨侍東宮左右,政堂事都不沾邊,空談什麽江山社稷 。

    他表麵上還是未顯露什麽,隻問,“殿下想如何做。”

    兩人談到現在,不知不覺早停了步子,停在寒風料峭的空曠庭院裏。

    這幾日正在化雪,陽光看著暖和,戶外著實寒冷。刮過庭院的寒風呼嘯,跟出來的春蟄不放心地追過來,把毛鬥篷,護耳,皮手套,一整套戶外的行頭給薑鸞穿戴上了。

    薑鸞這時才覺得身上冷,帶著毛茸茸的皮手套搓著手賀嗬氣。嗬出來的白霧覆住了她的鼻尖。

    她一邊嗬氣一邊說起她的打算。

    “我就是喜歡長得好的。我就看上了他。裴中書幫本宮籌劃籌劃?”

    “籌劃。”裴顯重複著這兩個簡單的字句。

    冬日寒風料峭,他身上隻穿了幾層繁複公服,披風大氅都未穿戴,枝頭的碎雪落在肩上,他卻不覺得冷。地獄紅蓮業火在他心底熊熊升騰,他如同被放在了火架子上炙烤,哪裏會冷,他已經快要被火燒成灰燼了。

    “哪種籌劃?”他格外平淡地問,“剿滅了他的家族,單赦免他一個,如同盧四郎那樣隨侍東宮?”

    薑鸞被風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用怪異的眼神打量了幾眼裴顯,心裏把他的提議琢磨了一會兒。

    她忍不住想起了秋日宴的禦帳裏,把盧四郎套上牛皮項圈牽出去的場麵……

    雖然說心裏有點悄咪咪的舒爽……

    但人跟人的性子不同,盧四郎涉世未深,遭逢了當日的場麵,還能幾句話勸住讓他活。換了這位肯定當場撞死,血濺五步。

    “別,千萬別。”薑鸞趕緊把滑向深淵的話頭扯回來。“做得太過了。他是我喜歡的人,我怎麽能如此對待他呢。”

    “我想……”烏黑靈動的眼珠子轉了轉,她欲言又止,悄悄瞥了眼過去,發現裴顯也正在冷眼盯著她。

    薑鸞咳了聲,背著手,像模像樣地踱出幾步,腳尖輕巧地一旋,騰地一下轉回身,狡黠地笑了。

    “我早已長大成人了。”毛茸茸的皮手套指著自己,呼吸的白霧遮掩不住精致姣美的麵容。

    “看中了一個人,想要他,不過分吧。”

    想要他。

    話裏的暗示已經太過明顯,容不得忽視。

    裴顯察覺了她的意圖,原本盯著邊角枯枝的視線倏然轉過來,以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端詳她。

    確實是長大了。

    不隻是個頭長高,五官長開,稚氣退散,就連心思也成人了。

    “殿下還未定下駙馬,先養麵首?”他不冷不熱地問。

    “裴中書實話實說,你真覺得,本宮還能等到有駙馬的那天嗎?”薑鸞笑起來,踩著地上融化了一半的碎雪往遣走,

    “八十年前的女君,即使後來退位做了大長公主……還是一輩子未嫁娶,未生子。”

    “第一次史書讀到這段,我以為是女君信守承諾的緣故。後來慢慢琢磨過來,或許是有人不願她有後嗣?女君也是天子,天子血脈,當然有繼承帝位的資格。礙著別人的路了?逼迫她孤獨終老?我不敢多猜。”

    薑鸞神態自若地說起八十年前發生於這片皇城的舊事,“反正退了位的大長公主,年紀輕輕三十來歲就亡故。正史說她病逝,野史說她鬱鬱而終。”

    “我才十六,大好年華還在後頭呢。我可不想鬱鬱而終。”

    她站在裴顯麵前,眼神灼灼閃亮,如閃耀晨星,“我想要一個人。那個人是罕見的美男子,我心裏稀罕他。願不願幫我籌劃,裴中書?”

    裴顯剛才已經覺得自己成了灰燼了。

    現在才知道,離灰燼還早著。

    熊熊地獄業火在他心中燎原狂燒,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噴出毒火,咬著牙,把聲線往下壓了壓,聽起來格外低沉冷靜。

    “有何不可。”他極冷淡地說,

    “既然是殿下的意思,裴某願為籌劃。”

    薑鸞滿意了。

    “他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她悠悠然走出幾步,丟下今天私下交談的最後一句話,

    “要極穩妥的籌劃。確保萬無一失。”

    裴顯站在原處,前麵那窈窕身影又撿著宮道兩邊凸起排列的青磚角尖處跳著走,大紅毛鬥篷在風裏飄來蕩去,滿眼的朱紅明豔,肆意張揚,像極了衣裳的主人。

    世上難得的肆意張揚,因為格外罕見,所以格外脆弱。千年流傳的古訓,中庸才能長久,過於出挑,一個不慎,便會引來各方的漫天惡意,聯手絞殺那枝與眾不同的秀木。

    毒火在裴顯的心裏熊熊升騰,嫉妒跗骨。他自己也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各方惡意中的一個。他在竭力遏製心底毀天滅地的毒火蔓延。

    他以格外平靜無瀾的嗓音說,“臣親自籌劃,保證萬無一失。”

    作者有話說:

    寫到爆肝了寶們……今晚別等,下一更在明早9點(捂肝

    【頭頂油燜筍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所欲、米大大、啾啾啾啾啾、啊嗚一大口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34349384、更新摩多摩多!、餘生 20瓶;啾啾啾啾啾 15瓶;橘子冰闊落 9瓶;漿糊小子 7瓶;月上有隻球 5瓶;天使麵孔殺手、想有錢的錢錢、認真踏實的小語、木有表情的小樹、找好文找到禿頭、全能的軟大力、maohao0888、鬱樂、36265921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