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二更)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5178
  第48章 (二更)

    延熙帝在京城大亂之夜猝然崩殂, 晉王薑鶴望八月裏登了基,改國號為‘端慶’。

    但晉王的情形始終不大好。

    八月初十那個混亂的夜裏,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從此多了個癔症的毛病。

    三天裏總有兩天犯癔症,人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 不是在做噩夢,就是在大喊大叫, 亦或是躲在角落裏不言不語。從癔症裏清醒的時辰不多。

    就算是偶爾神誌清醒過來, 可以虛弱地說幾句閑話, 聽幾句政事,眼前還是見不得水。

    今日薑鸞進去的時候, 情況不是最好,也不是最糟, 她二兄端慶帝在沉沉地睡著, 顧娘娘守候在龍榻邊, 懿和公主薑雙鷺坐在對麵的貴妃榻邊,姑嫂兩個在輕聲細語地說話。

    奶娘抱著繈褓中的小皇子, 在側梢間裏給小皇子喂奶。

    透過半透明的窗紙,可以依稀看到小皇子手腳舞動的輪廓。

    “阿鸞來了。”顧娘娘勉強扯出一個笑。她眼眶泛紅,應該是剛剛哭過不久,“聖人剛剛睡下不久, 不好叫醒的。”

    薑鸞坐到床邊, 仔細打量二兄的麵容。

    新帝被宮人仔細地打理身體,身上極潔淨,胡茬也被細心地清理過。但精神狀態明顯不好, 眉頭在睡夢裏依舊緊張地繃起, 牙關緊咬, 眼下隱約一圈暗青。

    他之前一天一夜沒合眼,禦醫半夜來看診過,用了平抑焦灼、舒緩心境的藥,淩晨時剛剛睡下。

    薑鸞探了探脈搏,脈象細弱而急促,心跳忽快忽慢。她詢問二嫂,“二兄如今還是見不得水?”

    顧娘娘紅著眼眶歎息。

    “花盆,茶水,洗漱銀盆,養蓮花的缸,能清出去的都清幹淨了,庭院裏的池子也填了。擦洗身子也是趁他睡下的時候。”

    她愁眉不展,“但人活著,總不能不喝水吧。每日光是給喂水,就需要費大力氣。”

    顧娘娘心裏愁苦之極,在兩個小姑的麵前,神色倒是沒有完全展現出來,隻避重就輕地說了句,“但身子休養恢複了不少,比前陣子好多了。”

    薑鸞坐在龍床邊,摸了摸二兄青筋露出的手背,有點心疼,“還是瘦了好多。”

    她左顧右盼,沒注意到次梢間裏的人影,“虎兒呢?”

    繈褓中的小皇子剛滿月不久,還沒有起名。他是驚濤駭浪裏足月生產下來的嬰兒,長得虎頭虎腦的,哭聲洪亮,腿腳有力,人人見了都喜歡,昵稱‘虎兒’。

    顧娘娘指了指次梢間那邊窗紙映出的人影,“虎兒還在喝奶。剛才阿鷺過來時,奶娘抱出來和二姑姑玩兒了好一會兒。玩兒得累了,喝完奶應該就要睡下了。阿鸞想看虎兒的話,叫奶娘把虎兒叫醒抱出來,和三姑姑再玩一會兒?”

    薑鸞趕緊把人攔住,“別,讓虎兒多睡一陣。他才多大。”

    薑雙鷺聽得極不好意思,羞愧道,“是我思慮不周,和虎兒玩得太久了。阿鸞大老遠跑來一趟,都沒見著虎兒。”

    “多大事兒。”薑鸞沒放在心上,“虎兒今日好好歇著,三姑姑下次再來看。”

    姑嫂說了會兒閑話,臨走前,薑鸞想起一件事,

    “二兄這回傷了肺,我聽說有個偏方,喝梨子水對養肺大有好處。我舊日住的臨風殿裏記得有顆百年的大梨樹?正好季節到了,過幾天我摘了今年的新梨送過來,給二兄滋補滋補。”

    顧娘娘笑著福了一福,“多謝阿鸞費心。”

    薑鸞又過去探了探二兄的脈搏,脈象還是急促,但比剛才平穩了不少,不再時快時慢,今日至少能睡個安穩覺了。她放下心,和二姊一同起身告辭出去。

    顧娘娘端坐原處,注視著兩位小姑的背影走遠,幽幽地歎了聲,吩咐道,“出來吧。”

    奶娘急忙把虎兒抱出來。

    虎兒一直在吮吸著奶,早已喝飽了,睜著葡萄似的烏黑圓眼,小胖手不住地在半空中揮舞著。

    “小殿下好乖。”奶娘笑著恭維,“娘娘說了一句‘要睡下了’,小殿下便乖乖地喝奶,一聲也沒有出。”

    虎兒剛滿月不久,眼睛還不大能看得清事物,但娘親的氣息他是辨認得出的,轉向顧娘娘的方向歡快揮動著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親抱。

    顧娘娘盯著虎兒圓潤紅潤的臉蛋,閉了閉眼,忽地滾落下一滴淚來,結結實實把奶娘驚到了,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抱著小殿下就要驚惶往地下跪。

    顧娘娘把她攔住了。

    “以後懿和公主來了,你不必刻意躲避,照常即可。”她拿帕子輕輕拭去淚滴,繼續往下叮囑,

    “但若是皇太女殿下過來,聽了通傳,你便把虎兒抱進裏間,有人問起,你便答‘小殿下睡了’。若是實在躲不過要帶出來,務必你親自抱好了,莫叫皇太女碰觸到虎兒。”

    奶娘又是震驚又是迷惑,呐呐地應下,“是。”

    顧娘娘揮退了奶娘,把虎兒抱進懷裏,親自哄他玩耍了一陣,喃喃低語,

    “虎兒,快些長大吧。你耶耶如今這幅樣子,你再不爭氣些,將來你的大好江山也不知落在誰的手裏。”

    ————

    薑鸞從紫宸殿出來,和二姊並肩走了一段路。

    八月初十的那場動亂裏,謝征在城外按兵不動,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

    新帝登基後,政事堂以王相為首,議八月裏的從龍之功。第一個封賞的是裴顯,第二個封賞的就是謝征。

    加官進爵,謝征賜下了二品驃騎大將軍的職銜,在京城開了驃騎大將軍府,同樣賜下了‘劍履上殿’的殊榮。

    但謝征和懿和公主的賜婚,如今有點不明不白的。

    一來是先帝做主賜的婚,如今改朝換代了,新帝自從登基始終病著,政事都顧不上,哪裏還顧得上妹妹的婚事。

    二來,新冊封的皇太女殿下對這樁婚事不滿意得很。幾次當眾露出話鋒,直接對禮部官員說:

    ‘今年事多,不必著急。擱置一段時間無妨。’

    皇太女都發話要擱置,懿和公主自己又沒有提出異議,新開府的謝大將軍那邊始終保持沉默。禮部官員揣度各方心思,當然還是順著天家貴人的意思,往後擱置了。

    “今日就不請阿鸞過去我殿裏坐了。”懿和公主支吾了幾聲,知道瞞不過去,微紅著臉自己招認了。

    “謝大將軍前幾日托人送進來許多的東西,零零散散的,都是民間新奇的小玩意兒。什麽皮影戲,機關鳥,從大到小一套十二件、能套起來的福娃娃……我身邊的人覺得新鮮,從箱籠裏全拿出來給我看,鋪得滿院子都是,都沒處落腳。早上我還罵著她們呢。”

    薑鸞噗嗤笑了,“他倒是上心。知道送進來金玉頭麵,綾羅綢緞,二姊正眼都不會落下一個,就會直接吩咐收庫房,便挖空心思換些民間的花樣討巧二姊。”

    她悄咪咪地出餿主意,“謝征孝敬什麽,二姊全收著。反正你是天家公主,收他一個臣子的孝敬是理所應當的。他自己上趕著要送,咱們可什麽也沒應下。”

    薑雙鷺臉上飛起了淺淡的紅霞,“拿人手軟,是不是不太好……”

    “二姊自己看著辦吧。”薑鸞也不勉強她,大度地揮揮手,“行,二姊先忙著收院子。那我改天再過去。”

    時辰尚早,她惦記著剛才大片銀杏葉紛紛揚揚落下如雨的美景,帶著文鏡掉頭往回走。

    沒走出幾步,被人攔住了。

    謝瀾穿著慣常的那身緋色文官袍,從長廊處走出來: “請殿下回含章殿。”

    薑鸞歪著頭看他,輕笑,“怎麽又是你,謝舍人。本宮沒記錯的話,你的官職是中書省的中書舍人,不是本宮手下的東宮舍人。二兄病著,不召你隨侍,你在禦前的差事輕省,就回你的中書省值房去。整日盯著我做什麽。”

    謝瀾垂眸行禮,“臣奉了裴中書之命,看顧著殿下,督促殿下用功進學。”

    薑鸞點點頭,“對了,他如今是中書令,是你頂頭上峰了。他的令你是要聽的。”她背起手悠悠然走出幾步,

    “但我什麽要聽呢。”

    說完徑自喊,“文鏡,帶路。” 甩下謝瀾走了。

    謝瀾臉上沒什麽表情,深秋的風帶了寒意,卷起枯葉,吹過他緋色的衣擺。他站在宮道旁排列整齊的鬆柏樹下,仿佛一塊精雕細刻的玉雕。

    他初入仕時,皇後謝娘娘是他嫡親的姊妹,他是正經的國舅爺,在延熙帝麵前深得信重。

    每日伴駕、負責草擬詔書的中書舍人,十日裏有八日點他隨侍禦前,是中書省炙手可熱的紅人。家族裏極為看重他,給他在極靠近皇城的坊裏專門安置了一處宅子,一應用度繞過他那房的公中月例,隻需他一枚私章,不管開支多少,從族帳上直接劃走。

    出仕不到一年,延熙帝猝然駕崩,謝皇後離開京城,遠遠地避居離宮。

    謝皇後的頭銜倒是變成了太後,但宮裏又多了位顧皇後,新帝正妻,正經的六宮主人。謝娘娘這個太後還不是上一輩的長輩身份,隻是個長嫂。

    明眼人都知道,謝娘娘大勢已去。

    他這個剛剛入仕不滿一年的中書舍人,也從繁花似錦、人人追捧的大好前程,落到如今整日清閑無事,無需伴駕,也無人過問。

    延熙帝登基短短兩三載,窮兵黷武,耗空國庫,戕害手足,京城連續遭遇兩次險境,險些動搖了大聞朝根基。

    政事堂議定了諡號,撿新帝人清醒的時候呈上去。

    新帝薑鶴望在龍床邊劇烈地咳嗽著,握住禦筆,朱筆重重寫了個‘甚好’。

    就此定下了‘靈’字的惡諡。

    雖然無人明著打壓謝瀾這個先帝時的國舅,但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他被延熙帝連累,仕途受阻,想要再進一步,今生是難於登天了。

    謝氏族內給他的那處宅子雖然沒有收回去,但再想以私章直接從族帳裏劃走開支,已經不能了。

    家族把之前給他的所有優待轉給了他最近炙手可熱的族兄,謝征。

    謝瀾在風裏無聲無息地站了一陣,視線落在前方走遠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雖然纖細而單薄,個頭至今未到他下頜,卻仿佛是迎風盛開的一支梔子花,那嬌小的身形裏蘊含了許多鮮活力量,腳步聲都是皇城極少見的輕盈活躍。

    他默不作聲地跟隨上去。

    薑鸞剛才路過時,叮囑了值守小內侍不要打掃落葉,隔了半個時辰過來,夾道上果然已經被風吹落了一大片的銀杏落葉,黃燦燦地煞是好看。

    她撿起幾片形狀好看的葉子,興致勃勃地打量著。

    不知何時開始,謝瀾又悄然站在路側邊了。

    平心而論,謝瀾不開口說話的時候,他那張臉著實賞心悅目。

    薑鸞起了三分興致,也不管謝瀾為什麽要跟著來,索性以欣賞的眼神細細打量周圍,美景配美人,此處景致可以入畫。

    隻可惜美人始終沉著臉,眉眼不夠鮮活,十分景致也少了三分韻味。

    她欣賞了一會兒,惋惜地問,“謝舍人,你最近是怎麽了,怎的終日不見你笑一次。從前你也不怎麽笑,但也沒有如今這麽沉鬱。”

    謝瀾平靜地應道,“臣一心為殿下思量。想到殿下如今的處境,臣隻覺得憂思滿懷,心境沉鬱,笑不出。”

    “嗯?”薑鸞停下打量銀杏葉的動作,視線抬起來。

    “謝舍人……替本宮一心思量?憂思滿懷,憂愁到笑不出?”她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捧腹笑出了聲,“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話了。”

    她頓時興致大起,幾步蹦躂到他麵前,抬起視線看他。

    “幾句話不是隨口說的吧。謝舍人到底想說什麽?我今日有空,仔細說給我聽聽看。”

    謝瀾道,“剛才殿下去了政事堂,要求少讀書,多觀政。”

    “禦史中丞崔知海,提議把殿下‘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轉呈給王相決議。李承嗣李相,沉吟不決。”

    “裴中書說了一句話,兩位相公[1]便默然不語了。此事不了了之。”

    空無他人的偏僻庭院裏,他清晰而簡潔地轉述了裴顯在政事堂中和幾位朝廷重臣商議,原本不該傳出泄露的私密言談。

    “——皇太女觀政,如果她始終一言不發倒還好。如果她聽到半截,開口吩咐我們做事,你我是聽還是不聽。”

    “——還是送去含章殿讀書省事些。”

    四周安靜了下來,文鏡默默地退遠了幾步。細微的秋風聲響裏,薑鸞指尖轉著銀杏葉細而長的葉莖。

    “是他會說的話。”她最後點點頭,若無其事說了一句。

    皮靴底踩青磚清脆,噠噠噠地走出幾步,薑鸞回頭問謝瀾,“那你呢。”

    “私自傳出政事堂廷議言論,被人知道,你必然會被彈劾,隻怕連現在的中書舍人的官職保不住。謝舍人,為什麽要冒著被追責的風險,轉述給我聽。”

    薑鸞說到這裏,頓了頓,輕笑,“難道是為了那份表兄妹的外戚情誼?謝五表兄。我倒不大信了。”

    謝瀾低垂著眉眼,動也不動地站在銀杏樹下,樹冠濃密陰影遮擋了他大半張清雅麵目,幾片樹葉打著旋兒轉下來,落在他緋袍的肩頭。

    他下定了決心般,抬手撩開衣擺,長跪在樹蔭下,雙手放於額前,鄭重行揖拜禮。

    “臣願追隨皇太女殿下。”

    他的聲音依舊是冷冽無波的,“聖人病重,小殿下剛過滿月。皇太女殿下既然入主東宮,便是一國儲君,理應入朝觀政,擔負起監國重任。如今卻在宮中處處被人掣肘。臣不才,願加以助力,助皇太女殿下早日脫離掣肘,立身於朝堂之上。”

    薑鸞繞著他轉了兩圈,饒有興致地反問,“不靠親戚拉近關係,鐵了心要論君臣?”

    謝瀾不應。

    羊皮小靴停在他的前方,薑鸞低頭看著他就連拜伏時也拉得筆直的肩胛脊背,出聲應下。

    “好吧。就按照你希望的那樣,做個純臣。”

    “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謝舍人。”她彎腰替謝瀾拂去肩頭落下的銀杏葉的同時,語氣輕緩地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

    “你說本宮被人處處掣肘……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謝瀾借著她攙扶的動作起身,薄唇開合,毫不遲疑地吐出極清晰的一句話語,

    “身在政事堂,同時手握軍務、政務大權的當朝權臣,中書令裴顯。”

    薑鸞讚許地點點頭,“答得直白。現在回答本宮第二個問題。”

    “你代表哪方勢力而來?你謝瀾來投奔我,站在你身後的,是隻有你自己,還是謝氏全族?”

    謝瀾這回默然許久,最後冰冷地道,“隻有謝瀾。”

    作者有話說:

    來啦~

    【1】相公:唐宋時期對宰相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