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更)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5252
  第41章 (二更)

    延熙帝在寢宮稱病不少時日了。

    起先是因為腿傷難忍。如何處置晉王的事, 他和朝中王相為首的一幫老臣們起了齟齬。裴顯又不總是站在他這邊,時常爭執。

    朝堂上不遂意,他便索性以退為進, 稱病不上朝。

    稱病了幾個月,政事運作在王相的帶領下並無什麽岔子, 裴顯在政事堂也站穩了腳跟,延熙帝想要看到的文武兩個派係水火不容的局麵並未發生。

    他不是氣量寬和的性子, 整日在宮闈裏懊悔憤怒失落, 自感大權旁落, 又恐被後世人嗤笑,種種負麵情緒如跗骨之蛆, 又碰著天氣秋涼,年紀輕輕地竟然當真生了場大病。

    薑鸞是被薛奪護送著進宮的。

    如果來的不是領著北衙龍武衛的薛奪, 真出了什麽事, 薛奪有一戰之力, 她也不敢冒險進宮。

    幾個月不曾踏足的紫宸殿外,她遇到了同樣匆匆趕來的二姊薑雙鷺。

    薑雙鷺眼角泛紅, 帶著愧疚自責之色,宣召進殿時,低聲和薑鸞說,“前兩日聖人召我, 我才和聖人鬧了一場。是不是我惹了聖人生氣, 連累他病勢轉重。哎,畢竟是我們的長兄……”

    薑鸞問, “聖人召二姊說什麽, 二姊和聖人鬧起來。”

    薑雙鷺的眸子裏頓時蓄了淚, 哽咽了聲, “聖人說……不會給我開公主府。叫我嫁入謝家。要我彰顯皇室女的賢德美名,撫養子女,侍奉夫君。”

    她神色不安,“我當時心裏難受,駁了幾句,聖人當時臉色便不好看。不想過兩天便重病了。我……我實不該惹他生氣,畢竟是我們的長兄……”

    薑鸞輕笑,“他都要把你嫁去人家裏做後娘了,當麵兩句牢騷也聽不得?”

    她在長廊中段停下步子,前後無人,

    “二姊,說實話,你實在不喜那謝征,如實告訴妹妹。阿鸞手裏有三百兵。多想些法子,仔細籌劃,總能把他給——”

    薑雙鷺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做什麽!別急著動手腳。謝節度自己也是無辜,這次賜婚,他那邊事先也不知情的。”

    薑鸞舔了舔兩邊的小虎牙,沒做聲。

    姊妹倆緩行幾步,換了個話題。“不開公主府是怎麽回事。堂堂一國公主,小媳婦兒似的嫁給他謝家,晨昏定省,侍奉公婆?”

    “這倒也不至於。”薑雙鷺輕聲道,“聖人的意思,是讓我隨著他,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回去平盧,我也跟著去。”

    兩人正在小聲議論時,前方匆匆走來一個人影,兩邊互相打了個照麵,都是熟識的,正是禦前內監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有急事要辦?”薑鸞打了個招呼。

    徐公公過來見禮,“不瞞兩位公主,老奴正要出宮,請晉王殿下進宮來侍疾。”

    薑鸞抬手虛虛一攔:“二嫂最近都快臨盆了,二兄人就算紫宸殿裏,心神不寧的,來侍什麽疾。我們兩個妹妹在聖人跟前侍疾還不夠?”

    徐公公為難,“這……皇後娘娘吩咐下來的……”

    “行,不為難你。”薑鸞退身把路讓開,“二兄若是問起,勞煩徐公公如實跟他說,我和二姊都在紫宸殿侍疾了,不差他一個。傳我的原話給二兄,一身不能兩用,他先把二嫂照顧好吧。”

    徐公公應下來,匆匆出宮去了。

    薑鸞又往前走了幾步,感覺有點不對,回身去看,護送她入宮的薛奪抱臂靠在長廊紅柱上,皺眉看徐公公遠去的背影,沒有跟上來。

    薑鸞也停了步子,打量著薛奪的動作。隻見他召了一名麾下親信過去,低聲叮囑了幾句,那名龍武衛飛一般跑出去了。看方向,也是出宮。

    “報給你家主帥?”薑鸞問他,“每天宮裏的大小事忒多,他聽得過來麽。”

    “這兩日宮裏的大小事,都要報給督帥。”薛奪簡短地說道。

    薑鸞笑,“這麽不放心宮裏,他怎的不進宮自己盯著。”

    薛奪的臉色卻極嚴肅,沒有往日吊兒郎當的不正經模樣,欲言又止,抿了抿唇,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跟了上來。

    延熙帝薑鴻今日歇在寢宮裏,召了兩個妹妹侍疾,卻又把人晾了整個時辰才召見。

    薑鸞仔細打量這位長兄,見他臉色蠟黃,嘴唇皴皮,眼裏現出大片的血絲,倒真是個重病模樣。

    所謂‘侍疾’,也就是跪坐在床邊說話,大小事當然不會讓她們兩個近身。

    延熙帝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

    “漢陽,自從你出宮後,嗬嗬,連入宮謝恩也不曾有啊。”

    薑鸞哎了聲,“聖人想看阿鸞嗎?阿鸞出宮前一天在紫宸殿外等了整個時辰,聖人也不曾召見吶?妹妹就識相地自個兒找地方躲起來了,不礙聖人的眼。”

    謝皇後坐在床邊,冷冷道,“漢陽,不得無禮!”

    皇帝咳了幾聲,擺了擺手,不跟她掰扯了。

    “你們兩個,雖然平日不怎麽跟朕親近,畢竟受詔便來了。”皇帝靠在龍床頭的雕花木板,閉著眼,冷笑了聲,“你們二兄人呢。”

    懿和公主小心翼翼地回,“剛才進來時才見徐公公出宮召二兄,聖人再等等?”

    “朕再等等?他就會進宮侍疾?”皇帝冷笑不止,“徐在安是朕打發去晉王府的第三個人了。”

    所謂禦前侍疾,時辰不超過一刻鍾,兩邊的話沒有一句能說到一處,不歡而散。

    謝皇後以長嫂的身份把兩位公主小姑送出殿來。

    懿和公主畢竟掛心長兄的身體,“前幾日見麵時,聖人的身子還好,怎的才幾天便……”

    謝皇後端莊地站在原處,緩緩扯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乍看並無不對,塗著口脂的紅唇彎起,笑不露齒,笑得極端莊規矩。但整個人的感覺怎麽看怎麽不舒服,仿佛一個帶著麵具的假人。

    “入了秋,寒氣入體,聖人身上的風寒轉重。”謝皇後如此解釋道,盯著懿和公主,那笑容忽然又加深了些,倒顯露出幾分活人氣。

    “聖人已經賜了婚,二妹和謝氏親上加親,以後不妨親近些。”她挽起薑雙鷺的手,薑雙鷺驚得肩頭微微一震,想要掙脫開,終究不敢。

    謝皇後微笑問她,“聖人今日總算能起了身,本宮侍疾數日,得了少許空閑。二妹可否去本宮那兒坐坐?”

    薑雙鷺連拒絕的借口還沒想出,就被謝皇後半強硬地牽著手去了。

    薑鸞站在遠去的背影身後,若有所思地盯著。

    一回頭,薛奪站在幾步外,雙手抱胸,嘴邊叼著根狗尾巴草,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薑鸞把他叫近來,“看你那表情,你肯定知道什麽,說說看。”

    薛奪嚼著草莖,說,“謝征謝節度今早入了宮。以外戚身份求見的,打的是探望謝皇後的名義。現在人就在椒房殿。”

    薑鸞:“……”

    薑鸞喃喃地說,“謝征那廝果然還是不該留吧。”

    薛奪在身後聽得清楚,嘖嘖感歎,“督帥沒說錯,公主果然起了不該起的歪心思。公主恕罪,剛才公主嘴邊漏出來的那句話,末將也是要如實轉給督帥知道的。”

    薑鸞‘呸’了聲,“你個碎嘴子,盡管告狀去。我才不怕。”

    侍疾比想象中結束得要快得多,她不願多停留在宮裏,轉身往宮門方向走。

    薛奪跟在身後,守護著走出宮門,文鏡帶領著公主府親衛遠遠地在宮門外守著車駕,見薑鸞順利出宮,迎了上來。

    薑鸞上了馬車,許久不見車駕起步,撩起窗紗,卻見薛奪拉了文鏡去旁邊,麵色極為嚴肅地低聲說些什麽。

    文鏡聽著聽著,臉色也極為不好看。

    “喂,你們兩個嘀嘀咕咕地說什麽呢。”她揚聲問道。 “文鏡,說來聽聽?”

    薛奪拉了把文鏡,示意他別說。

    文鏡把衣袖扯回來,大步過來薑鸞這邊,“末將鬥膽,可否跟公主借幾個可靠的女官。”

    “嗯?”薑鸞的手肘斜靠著馬車窗, “人我多的是,借去做什麽。”

    文鏡沉聲道,“督帥前幾日夜裏遇刺受了傷。他壓著消息,也未請大夫,隻自己用軍裏的藥敷了敷。如今傷口化了膿,看著不太好。末將想從公主這裏借一個細心周到的女官,需得是可信穩妥的人,嘴巴牢靠的,去兵馬元帥府照顧幾日傷勢。”

    薑鸞:“……”

    消息太過驚人,她聽在耳朵裏,一時沒反應過來,停了須臾沒說話。

    再回過神時,隻見薛奪怒瞪著文鏡,慍怒的表情不像作假,反倒證實事情是真的了。

    她回頭望著巍峨城樓上方值守的禁軍身影,點了點頭,“難怪。難怪他大白天的不在宮裏,卻把大小消息往兵馬元帥府裏傳遞。”

    文鏡顧不上薛奪要暴揍他的眼神,又問了一遍,“那借用女官的事?”

    薑鸞指了指馬車裏卷簾的秋霜,“秋霜是跟了我十年以上的人了。人信得過,嘴巴牢靠,做事細心。”

    又指了指自己,“我也跟去看看。”

    薛奪還要阻止,“公主千金貴體,不敢勞煩——”

    “你們督帥的傷勢真鬧大了,我出麵請禦醫方便。”薑鸞不冷不熱地一句話堵了回去。

    馬車起步,改往兵馬元帥府方向而去。薑鸞靠在柔軟的引枕,閉了閉眼。

    步入八月的關健時節,裴顯竟然夜裏遭遇了刺殺,受了傷。

    京城這個秋季的局麵動蕩詭譎,仿佛平靜江麵下布滿暗礁,稍微示弱便會被深水下嗜血的巨鯊嗅到動靜,蜂擁而至分食。他瞞下傷情是必然的動作。

    前世,有許多令她疑惑不解的事,忽然貫通了。

    玄鐵騎戍衛京城防衛,東南西北十二座城門,皇宮九門。深夜一兩處城門被人接應打開,其他各方的守城將領為何沒有能夠及時察覺,被打得猝不及防。

    玄鐵騎兵強馬壯,人數又不處於劣勢,為何那夜陣腳大亂,被趁夜潛入京城的亂兵撕破防線,從四麵八方闖入禁中,出現了徹底失去控製的混亂局麵。

    如果主帥遇刺受傷,不能居中調度掌控局勢,京城防衛失了主心骨,各路將士各自為戰,倉促間應對不及……就可以解釋了。

    ——

    兵馬元帥府在秋日的陽光下看來和平日並無什麽不同。

    正門左右大敞開,兩列披甲衛士持戟守衛在夾道兩邊,雪亮兵刃光芒耀眼。

    裴顯在外院書房裏。

    昨夜裏落雨,天氣陰涼,對他的傷倒是大有好處。前兩日麻癢難當的傷處好過了許多。

    三日前,他半夜歸家的路上,於暗處被刺客伏擊,一支弩|箭意圖穿胸而過,被他在馬背上察覺,猛地側身躲開,那道強弩貫入了肩胛。幾個刺客當場被格殺,查不出來處。

    他按下遇刺的消息,第二日清晨照常上朝,神色如常地議政了兩日。

    直到昨晚傷口開始化膿,人發起低燒,今天才歇在府裏。

    薑鸞走進書房時,他正站在靠窗的桐木長案邊,手指托著蘭草的葉片。

    那盆四季蘭不久前薑鸞剛瞧過。七月十七那天,她登門拜訪,記得當時四季蘭被養護得極好,細而長的葉片舒展,在日光下顯露出青翠欲滴的色澤。

    才過了半個月,四季蘭的葉片蔫了。

    長葉子無精打采地垂下,邊緣卷起,泛起不祥的黃色。

    薑鸞走到窗下,先瞄了眼狀況不佳的四季蘭,視線抬起,打量了眼窗邊側立的修長人影。

    “側身擋著傷幹嘛,裴小舅。”她輕笑,“在京城裏遇刺,多稀罕的事,轉過來讓我看看?”

    裴顯不答,狹長的鳳眸抬起,瞥了眼門外的薛奪。

    “叫你護送人進宮,你把人護送到我這兒來了?”

    薛奪煩躁地撓了撓頭發,“公主帶了女官來照顧督帥的傷處,而且她請大夫方便……”

    “舅甥情深嘛。”薑鸞不冷不熱地接口,“我自己要過來的,薛奪攔不住。別罰他,現在打了他軍棍,當心過幾天出事了你手裏沒人用。”

    “薛奪出去。”裴顯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薛奪感激地瞄了眼薑鸞,如逢大赦,一溜煙地跑了。

    裴顯的視線從門外收回,修長的手指搭在四季蘭蔫掉的葉片上,輕輕撫摸幾次,左手拿一把小鐵鏟開始換土,加肥,試圖最後救一救。

    “過幾天會出什麽事?阿鸞說說看。”

    薑鸞繞著他轉了半圈,商量,“先把身子轉過來,受傷的地方給我看看?”

    裴顯無可無不可,側了下身,露出被包紮的右肩胛。

    他今日穿了身家裏燕居的墨青色流雲邊橫襴袍子,交領口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白色中衣下隱約可以看到軍裏裹傷用的紗布。

    薑鸞打量他的傷處,“傷了右肩,近期用不了刀了?”

    “急用時,左手也能用刀。”裴顯淡淡道,“你問我的,我已經言無不盡。現在該你說了。”

    薑鸞把所有的木窗打開,讓陽光照進來。入了秋的陽光不大,蔫葉的蘭草曬曬日光,最後救一救。

    “我要說的沒什麽實證,猜測而已。但猜測不算空穴來風。”

    “城外的勤王軍拖拖拉拉不走,聖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重病,莫名其妙叫我們幾個入宮侍疾,你又遇了刺客,最近事情太多了。感覺不祥,暗處必定有人作妖。”

    她指了指傷處,“比起不讓人察覺你受了傷,還是盡快把傷養好了更要緊些。如果真出事了,好歹能支撐個三天兩夜的。今天不上朝的借口是什麽?”

    裴顯淡笑,“盧氏一案大有進展,加緊審訊盧氏嫡係子弟。”

    薑鸞歪頭看他,饒有興趣地追問,“明日不上朝的理由?”

    “沒想。”裴顯若無其事地繼續鬆土,“今天歇一日足夠了。”

    “給你個明日不上朝的理由。”薑鸞一拍手,“我上門跟你大吵一架,回頭不消氣,半夜派我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你的兵馬元帥府大門。明早保證鬧得雞飛狗跳,你順帶別上朝了。”

    裴顯聽得都笑了,“你的公主府三百兵,堵了我的大門?我免了一日朝會,丟光了所有顏麵,以後索性都不必出門了。”

    “丟光顏麵不算什麽,就怕丟光了裏子。”薑鸞趴在窗邊,側頭看他右肩衣衫下隱藏的箭傷,

    “比方說,裴督帥你硬撐著上朝,倒是無人察覺你受傷了。但傷口長在自個兒身上,突然惡化,你撐不住倒下了。然後這時候呢,城內有人裏應外合打開城門,城外亂兵一擁而入直衝進皇宮,京城四處城防大亂,偏你又倒了,群龍無首……”

    裴顯站在窗邊,唇邊時常帶著的一抹笑徹底消失了。

    他沒什麽表情地站著,視線冰寒而尖銳,帶著咄咄逼人的鋒銳審視,落在人身上,仿佛能硬生生刮下來一層皮肉。

    薑鸞毫不退縮地對視,“瞪我做什麽。我哪裏說錯了。”

    “不是說帶來了照顧傷勢的女官?”裴顯走開幾步,撩開了外袍衣襟,“叫進來。”

    作者有話說:

    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