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作者:枝呦九      更新:2022-08-26 11:04      字數:4620
  第75章

    相知相守相白頭,逝世後同葬同墓同穴,當也是人生幸事

    澹台老大人不是一個什麽好人。

    這個沈懷楠知曉。不僅他知道, 滿京都稍微懂點的人都知曉。

    他要是好人,就活不到現在了。從來朝堂之上,如同澹台老大人這般去做一把刀的, 便沒有心軟和心慈一說。

    不然得罪那麽多人,他哪裏還有活路?

    他不死,那死的就是別人。

    要活下來,就要踩著別人的屍體上去。

    ——澹台老大人讓他自己去體悟, 他體悟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

    所以, 那些折子上麵的大人們都身亡於當年,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在那一刻, 他後背發涼, 甚至有些退卻。

    身往高處,掉下來便摔得更狠,死得更慘, 多年之後不留名,又或者是一身汙名。在那一瞬間,沈懷楠覺得自己也應該逃不出死之一字。

    他怔怔坐著,澹台思正倒是滿意他的悟性。這種年歲的少年郎能有如此悟性的不多了, 朝堂艱險, 世人隻看見高官厚祿,但卻難看見層層白骨。

    既然他能悟,澹台思正便也願意多說幾句。

    他將一本折子放在桌麵上,在屋子裏麵踱步,一邊慢慢走, 一邊道:“一旦入了朝堂, 便有黨派之爭, 想要做一個清流, 便先要有一番家世,或者安於一隅,不涉及朝政之事。”

    “想要全身而退,卻是難得。”

    沈懷楠:“那當年您能全身而退——”

    澹台思正截斷他的話,“全身而退?”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摸著胡子感慨,“高居廟宇,如何能得一個全字。”

    他走了幾步,緩慢卻又帶著一股幽幽的意境,然後立在了窗戶邊,慢吞吞道:“——人說,忠孝兩難全,我自幼一人,倒是沒有經曆過忠孝兩難全的時候,但是這麽多年走來,我也知曉一些別的滋味。”

    “君臣不盡相知,兄弟反目成仇,師徒恩斷義絕,同僚自相殘殺,好友疏離疏心,最後你發現,你什麽也沒有,沒有成什麽大業,不過是活著罷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說的極為緩慢,但是沈懷楠卻聽得心神共振,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他在這幾句話裏麵,好像看見自己的將來。

    身邊的人漸行漸遠,最後隻剩下了一個人。在黑夜裏,穿著官服,踩著官靴,一人步行於寒冬飄雪之時。

    雖位高權重,但也極為孤獨。

    澹台思正見他愣在當地,眉頭越鎖越深,便走到他的身邊,在他的頭上輕輕拍了拍,“回神——”

    沈懷楠這才回過神來,抬頭,怔怔問,“所以,老大人這一生,也算不得全麽?”

    澹台思正就笑著道了一句:“天地本不全,經卷殘缺也應不全之理,非人力所能為也。①”

    沈懷楠起來躬身行禮,“學生受教了。”

    澹台思正嗯了一聲,指了指筆墨紙硯,“寫吧,時辰不早了。”

    沈懷楠就坐在那裏,斂了眉目,替澹台老大人記錄當年的案子。

    死了好幾個人的事情,應該也算是大案,但其實寫起來也沒有多少字。簡簡單單的隻陳述了幾句話:長昌二十三年,太子遭禮部侍郎亭梅領頭誣陷,責令太子強奪臣妻。陛下查明因果,還太子清白,誅殺亭梅等人。

    沈懷楠寫完,沉默片刻,等墨跡幹了,問道:“老大人,這事情……學生知曉,能成嗎?”

    澹台思正:“自然是成的。”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直言道:“我見你眼裏有青雲,便送你一把風。你要是能領悟了,便能扶搖直上,要是領悟不了,也不虧。”

    他把茶杯放下,“左右,我也是閑著無聊罷了。”

    沈懷楠倒是沒有想太多,齊泰之前就說過,澹台老大人是要收一個弟子的,後麵不知道為何沒有收,但是如今見了他有教導之心,也是情理之中。

    ——倒不是沈懷楠瞎猜,他最近因邵衣成了澹台老夫人的弟子,比之前更加關注澹台家的事情,便自然聽說了更多澹台老大人的事情。

    兩人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也許澹台老大人從他的身上看見了年輕的自己,又或者從他和邵衣的身上看見了當年兩位老人家年輕的模樣,這些都可能是他有興趣教導他的緣由。

    畢竟,聽澹台老大人剛剛說的,他這一生難得一個全字,兄弟,師徒,君臣,同僚……皆有遺憾,但唯獨有一樣,他是一直擁有的。

    他把案紙拿起來,恭恭敬敬的遞給澹台思正,然後道:“上天垂簾,縱然其他事皆有遺憾,事事意難平,但夫妻情誼,從少年到白頭,卻是從來沒有過離心。”

    “相知相守相白頭,逝世後同葬同墓同穴,當也是人生幸事。”

    澹台思正不曾想聽見這句話,倒是心神一凝,然後神色肅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執拗之人,沒想到倒是看得開……你說的沒錯,我這輩子做得最為正確的一件事情,便是無論如何艱險,都沒有放開我家夫人的手。”

    沈懷楠就笑起來,“希望我也有如此的周全。”

    他道:“老天垂簾於我,萬望他老人家讓我的姻緣周全。”

    然後想了想,道:“仔細想來,學生實在是幸運。就算不得事事周全,也應不至於事事不周全。至少兄弟之義,朋友之情,夫妻之愛,師徒之恩,應做一個全字。”

    澹台思正便笑著道:“那你便行著心裏的大道而去。”

    雖然行於淤泥,行事手段不磊落光明,但心有牽纏,便還是個少年人應有的模樣,甚好……也不好。

    他是走過這段路的,知道路上多少關,但這話應跟老人說,不該跟少年人談。他便不說了,倒是沈懷楠心裏莫名升起一股豪情萬丈,澹台老大人的話雖然讓他深思,後背發麻,但是卻也有了一股“我應不如此”的期許。

    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不同的。

    他想,許是老天見他上輩子太苦了,所以這輩子讓他走得格外的順,跟昌東伯分家了,跟邵衣定親了,邵衣有了太子妃和澹台府,他也有了桑先生和盛瑾安。

    這輩子跟上輩子的路已然不同,他該是能得周全的那個。

    沈懷楠想到這裏便有些高興,等澹台老大人累了,讓他出門,他又熟練的去了廂房,進了裏屋,見了躺在床上的姑娘,笑著過去捏了捏她的鼻子,“可得起來回家了。”

    折邵衣沒有起床氣,但是在沈懷楠身前,她有起床氣。

    狠狠的打了他的手一巴掌,摸了摸鼻子,這才道:“做什麽!”

    鼻梁本就不高,捏什麽捏。

    然後睜開眼睛,發現竟然是澹台府,她驚得坐起來,“咱們還沒有回去啊?”

    沈懷楠:“回去了,我能進你的閨房?”

    那自然是進不了的,也隻有在澹台府上的時候,他們才在這一間屋子裏麵相遇——多虧了澹台府上沒有多的奴仆攔路,不然也是進不來的。

    沈懷楠從沒有見過她的睡姿,心癢癢,伸出手摸了一把她的臉,“紅彤彤的,酒勁還沒退。”

    折邵衣卻在那一瞬看見了他手心的疤痕,眸子一沉,愣了愣,然後怒瞪過去,“動手動腳!”

    沈懷楠心情激昂,倒是沒有瞧見她的怔然,笑著把臉湊過去,“你也捏一把,我最近吃得好,肉也多了。”

    這果然是能讓折邵衣消氣的法子,她好奇的捏了一把,“可憐見的,肉果然多了。”

    起了床,罵著沈懷楠轉身,整理一下衣裳,便跟澹台老夫人告別。兩人同行去的,澹台老夫人看兩個小的郎才女貌,倒是誇獎了一句,“是有夫妻相。”

    折邵衣紅臉,等出了門,看看沈懷楠,再摸摸自己,“你是不是越長越像我了啊?”

    沈懷楠忍俊不禁,“是啊,越長大越像你。”

    回了家,折邵衣便覺得沈懷楠今日有些不一樣,她跟姚黃說,“似乎格外的……格外的有朝氣。”

    姚黃正挑了件家常的衣裳給她換,將有酒氣的那件衣裳換下來,道:“奴婢怎麽沒覺得?”

    折邵衣:“我應該沒感覺錯。”

    姚黃:“那必然是奴婢跟三少爺還不熟悉。”

    想了想,又道:“許是最近好事多了吧?您看,跟你定親了——”

    本是一句打趣的話,但是卻見折邵衣沒有紅臉,而是神色有些怔怔。姚黃手一頓,問:“姑娘,怎麽了?”

    折邵衣回神,幽幽緩慢道了一句,“他今日想要拉我的手。”

    姚黃:“啊?”

    難道姑娘是覺得三少爺登徒子?也不該啊,兩人拉小手,她都看見好幾回了,更別提多晴一見他們湊近些便朝著她擠眉弄眼的次數。

    正在疑惑,誰知道卻聽見姑娘輕聲道:“他手心有傷疤,長長一條,橫在掌心,是上回被昌東伯砍的。”

    姚黃歎氣,“那這親定得是……是不容易。”

    折邵衣:“我知曉,他是為了跟我快些定親,不被昌東伯牽製才這麽拚的,你看,定個親而已,他就要掌心添下一道疤,也算不得喜事。”

    “要是知曉會如此,我必然勸勸他,勸勸他慢些,慢些,定親而已,我又不跑,哪裏用得著這般著急。”

    她歎氣:“我今日湊得近,看得仔細,好深的口子,必然疼的很,但是我問他,他卻說隻一點點疼。”

    也不敢說不疼,那就是說謊了,也不敢說疼,怕她擔心,便隻說一點點疼,塗了盛瑾安送來的上好的傷藥,幾乎不疼。

    她雖然不全信,但是聽見這話,確實安心很多。又因當時他的手心都蜷著紗布,看不見傷口,便也信了七分。

    但是現在想想,結疤那麽深的口子,怎麽可能不疼呢?

    她在馬車上一直忍著沒說,回家來卻是忍不住了,悵然若失,“別人想要活得好,那般的容易,他怎麽就如此艱難?”

    姚黃便不知曉如何安慰她了,她家姑娘是個心眼透亮的人,心裏自有一張算盤。她隻道:“至少求來了姑娘,三少爺是樂意至極的。”

    想到這裏,便道:“姑娘,明年三月三少爺便要下場了,你也看緊些,多的是人榜下招婿。”

    折邵衣就笑了,“他敢被招去,我砍斷他的腿。”

    便又去看書了。

    她拿著書,斜靠在榻上,道:“他要考他的酸秀才,我也要做我的事情。”

    “姑娘想要做什麽事情?”

    “還不知曉。”

    “是麽?”

    “……賣花吧?”

    “什麽意思?奴婢不懂。”

    折邵衣就拿著書笑,“我也不懂,但我想,有一個懂的人領著我去做,便也好了。”

    姚黃正好要去點燈,將一盞秦青鳳送來的琉璃燈置於案桌之上,笑著道:“姑娘,就著燈看吧,亮敞。”

    ……

    一根蠟燭,一方案桌。

    雲州到京都的官道上,三輛馬車停在路邊。小廝在一邊燒飯,因連日趕路,馬受了累,今日便病了,半道上走不動,便沒趕上驛站。

    他將稀飯煮了煮,然後端去給十皇子,“主子,咱們今晚得在馬車裏睡了。”

    十皇子嗯了一聲,接過粥喝了一口,“無事,馬車裏還睡得舒坦一些。”

    他說完歎息,“咱們還有多久到京都?”

    小廝:“半個月,七月中旬便能到了。”

    夏日裏炎熱,路邊有蚊子,他幫著扇風驅趕,一邊還抹汗,“主子……奴才有件事情一直想很久了。”

    十皇子嗯了一聲,將粥咕嚕咕嚕喝完,“什麽事情?”

    小廝說,“這皇宮裏麵都是太監,要是您進了宮,奴才又想伺候您,是不是……是不是還得做太監啊?”

    十皇子笑起來,“那你還跟著來?你來之前,不知曉自己要做太監啊?”

    小廝就歎氣,“奴才自然知道,但那時候想的是做太監便做太監吧,左右這輩子都是要服侍您的。”

    “但馬上到京都了,便想著,能不做太監,便不做太監,萬一您有法子呢?”

    十皇子又喝了一碗粥,肚子飽了,他笑著道:“不用愁,父皇不喜我,必然不會將我安置在皇宮。”

    小廝自小伺候十皇子,在他麵前還是敢說幾句不滿的話,“好生生的,咱們在雲州活得多好,卻被突然召進宮,也不知道京都如何,聽人說吃東西貴得很……”

    十皇子又一碗粥喝完了,他道:“應是寧安姐姐的禮到了我這裏,他聽說了,便想起了還有我這個兒子,召回來看看。”

    寧安公主至死一封書信都沒有回過京都,但因他住在雲州,跟大金離得近,今年在她去世之前,竟然收到了她的年禮。

    想來她在去世之前,也是想過家的。

    他就道:“要是這回在京都能謀一份前程,咱們也得給這位姐姐多燒點香。”

    作者有話說:

    ①的話,來源於西遊記。

    二更在12點前感謝在2022,05,31 22:03:06~2022,06,01 21:00: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南山之主 20瓶;腦花醬、……、喲兒呦呦 10瓶;月九 9瓶;lyrical 6瓶;淡淡柏舟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