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暴雨來得又急又凶, 前一刻還是晴空萬裏，如今卻黑得像夜。

  　　雨水墜下的力道都如釘子一般，打在人的皮膚上生疼。

  　　甲板上原本享受美妙日光的人群受驚, 有人咒罵這鬼天氣，有人抱怨船上怎麽還不開魔法防禦罩, 但無一例外的, 大家都在往船艙內擠。

  　　在一望無盡的大海上，再豪華的郵輪也不過是隨波的浮萍。

  　　這種浩渺加劇了人群的恐慌。

  　　餐廳和頂樓娛樂廳的服務員被激憤的人群圍了起來, 質問他們為什麽還不解決船隻顛簸的問題。

  　　仗著熟悉船隻構造，特麗莎避開人群, 三下兩下跳進了駕駛艙。

  　　駕駛艙內一片忙碌, 頭發花白的加布爾船長正在一邊發布指令, 一邊親自手動操控船隻。

  　　船艙口的駕助見她進來, 警惕的站起身，“你是誰？你來做什麽？”

  　　特麗莎越過駕助, 走到船長身邊。

  　　加布爾餘光看到她, 手上動作不停, 對正在抽劍的駕助道：“是老朋友, 不用管。布魯諾，繼續做你的工作。”

  　　暴雨讓海麵也泛起波濤，險險避開一個浪後，加布爾把位置讓給大副。

  　　“我來看看有什麽我能幫你的。”特麗莎道。

  　　加布爾抽出毛巾擦掉額頭的汗。

  　　加布爾還未出聲, 駕駛室門被推開, 水手驚惶的捧著一個盒子進來。

  　　加布爾當即迎上去, 忙道：“怎麽？加到兩千金幣那位大人也不願意嗎？”

  　　水手麵如土色, 臉上的水痕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他是騙子！他隻是個初級學徒, 他的魔力根本無法充滿魔晶！”

  　　說到後麵，水手幾乎是在哭嚎，加布爾不得不伸手捂住他的嘴，防止動搖其他人的心。

  　　特麗莎離得近，從加布爾的掌下模糊的聲音中聽出了原句。

  　　加布爾拍了拍水手的肩膀，“打起精神來，現在還遠遠不到哭泣的時候，相信白鴿號也相信我，我會想辦法的。”

  　　加布爾領著特麗莎遠離駕駛艙人群，走到小休息間。

  　　房門一關，屋內就響起了握緊拳頭時骨節的哢哢聲。

  　　“得知你在船上，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是要去找你的，”下垂的眼皮遮住了加布爾一部分灰色的眼睛，卻不能完全掩蓋他眼睛裏的希冀，“特麗莎殿下，您帶了充滿魔力的魔晶嗎？”

  　　荊棘王國盛產一種藍色魔晶，這種魔晶是迄今為止同體積魔晶中儲能最強的魔晶。不光如此，尋常魔晶通常使用一次後就會變為廢石，就算是高等級的魔晶也最多隻能使用兩到三次。

  　　如今大多煉金裝置依賴魔力驅動，他們的船也不例外，其中最好的動力來源就是這種藍魔晶。

  　　藍魔晶的價值不菲，尋常人或許難得，但作為荊棘王國的王室，特麗莎隨身攜帶這樣的魔晶並不奇怪。畢竟這是比金幣價值更高的硬通貨。

  　　特麗莎點頭，“有魔晶，但是是空的。另外，您不必與我這麽客氣。”

  　　船長神色暗了一瞬，隨即他拉開房門，邊往外走邊壓低聲音對特麗莎飛快道，“白鴿原本儲備的魔晶足夠兩次往返。可倉庫裏儲存的魔晶被人調換過，隻有前幾箱上層的魔晶勉強能用，後麵和下麵壓著的都是一些廢石。驅動一隻筆都費勁。”

  　　船長的聲音難掩憤怒，“沒辦法我隻能選擇優先保證動力室的能源，平衡和防禦裝置隻能關掉。誰能想到不光遇到了暴風雨還遇到了海底的魔流湧動。”

  　　“湧動在後麵？”

  　　“對，”船長點頭，“還在逼近。”

  　　特麗莎恍然船長為什麽不返航。

  　　這個世界原本的大陸充滿魔力，百花大陸則禁魔。

  　　自兩片大陸融合後，魔力便自發的向百花大陸湧動，百花大陸天然的抗拒這股湧動，兩種湧動有時會形成激蕩，若是被絞進這種激蕩，船隻會碎得渣都不剩。

  　　長距離的大型船隻出海前都會提前偵測魔流的湧動，盡管如此，還是會偶有突發狀況。

  　　身後是湧動的魔流，他們隻能前行。

  　　“六組輪機壞了一組，五組輪機勉強能保證運行。麻煩的是我們需要充足的魔力驅動。”

  　　特麗莎懂了，魔力不夠。

  　　幾句話間，兩人已經走過長廊，來到後勤。

  　　船上的輔助動力也已關閉，沒有了恒溫設備，密閉的船艙內氣溫逐漸升高，變得悶熱。

  　　汗水很快洇濕了船長前胸後背。

  　　“船上有位魔法師，你也看到了，我曾派水手去請求對方給魔晶充滿魔力，但失敗了。”

  　　特麗莎點頭表示明白，轉身就走。

  　　她飛快跑回房間，房間內亂晃的椅子已經被紮克利死死綁在原本就是固定的桌子上。

  　　伊薇特一手緊抓著床頭，一手扶著紮克利，臉色蒼白的靠著紮克利坐在床上。

  　　特麗莎蹲在妹妹麵前，她取出一塊魔晶問道：“伊薇特，你能把魔力充滿這個魔晶嗎？船的驅動有問題，我們需要更多魔力。”

  　　紮克利皺眉，“她已經很難受了。”

  　　“我知道。”特麗莎冷冷的看著他。

  　　隨即放緩了聲音繼續問伊薇特，“可以嗎？伊薇特？你能行嗎？”

  　　特麗莎把魔晶往前遞了遞。

  　　“我……”伊薇特話未說完，紮克利揚起手掌打翻打特麗莎手裏的魔晶，看著特麗莎的眼睛已然變成豎瞳，“她已經很難受了，不要逼她。”

  　　聲音低沉暗含警告。

  　　不光是暈船的難受，他還知道她每次魔力用盡都很難熬。

  　　藍色的魔晶咕嚕嚕的滾遠，撞在桌腿上停下。

  　　特麗莎倏的站起身，“白鴿號上一共兩千多人，外麵是暴風雨，身後是湧動的魔流，動力不夠包括我們在內的兩千多人都要喪命！你懂這意味著什麽嗎？”

  　　特麗莎還不知道妹妹對魔力的掌控到什麽程度，伊薇特能充滿是最好的，如果不行，她也不會強求。

  　　她會帶著魔晶重新找到那個魔法師，不管對方是不是學徒，她會榨幹對方最後一絲魔力。

  　　如果都不行，船長也沒有其他辦法的話，他們隻能考慮搭乘救生船，

  　　那是最差的結果。

  　　且不說備用的救生船是否夠用，也不說船上的乘客還沒來得及參與逃生演習，單就身後湧動的魔流，如果白鴿號都被卷進去輕易毀掉，靠船槳劃動的小船又能多活多久呢？

  　　就算僥幸有一兩艘小船逃生，後續呢？沒有專業的導航設備，沒有充足的淡水和食物，他們能在海上漂泊多久呢？

  　　如果逃不過這一劫，十死無生。

  　　“我能飛，”紮克利沉聲道，“當初我能帶著她走，如今就能帶著你們回去。”

  　　“龍就是龍，”特麗莎冷笑，她的手指撫在戒指上，“你算什麽東西也來替我妹妹做決定。”

  　　“好了！”伊薇特尖叫。

  　　伊薇特一手按住紮克利的胳膊，一邊用山茶花花枝把藍色的魔晶卷過來。

  　　“我可以。我必須行。”

  　　“這也是我想做的。”

  　　伊薇特沒有抬頭，她眼睛盯著那塊魔晶，但其餘兩人都知道，哪句是對他們中的誰說的。

  　　特麗莎收回手指，紮克利重新把目光放回伊薇特身上。

  　　伊薇特深吸一口氣，眼前的場景瞬間變了。

  　　空氣中浮動著以水係藍色粒子為主的躁動粒子，伊薇特將他們引入魔晶。

  　　藍色魔晶接納良好，粒子甫一接觸，就絲滑順暢的進入魔晶內部。

  　　但這遠遠不夠，速度太慢了。

  　　伊薇特凝神細細感受，她的感知被放得越來越遠。

  　　忽的，伊薇特睜大了眼睛，她“看”到了凝如實質般的魔力！

  　　那不再是挨挨蹭蹭單一的粒子，而是由那微小粒子組成的浪潮！

  　　浪潮仿佛被另一堵看不見的柔軟的牆堵著，浪潮積蓄力量，推著，湧著，偶爾浪頭激過高牆，那些激過來的魔力才重新化作自己身邊這些細小的粒子。

  　　浪潮推湧著“牆”前進。

  　　伊薇特忽的明白，這應該是姐姐說的魔力湧動。

  　　那片魔力浪潮太洶湧了，伊薇特不敢直接接觸，她便將感知探到“牆”的邊緣。眼見浪頭湧起，濺起的一小片“水花”越過“牆頭”，伊薇特忙試探著去引那片“水花”。

  　　接觸“水花”的那個瞬間，伊薇特忽然體會到魔力充盈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像睡到自然醒，然後泡到溫暖的浴池裏，她的四肢好像都和水流化作一體，但同時她也知道，她的身體充滿無盡的力量，更或者她就像力量本身。

  　　伊薇特沒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她沒有沉溺在這種感覺中太久，幾乎是一個醒神，便毫無保留的將魔力輸送到魔晶中。

  　　這種能量比空氣中散落的粒子要濃稠得多，幾個呼吸，水藍色的魔晶就變成了墨藍色。

  　　特麗莎趕忙接過這塊魔晶。

  　　伊薇特仍沉浸在剛才那一瞬的感官裏，她向姐姐伸手，“再給我幾塊。”

  　　“不要勉強，”特麗莎囑咐她，“我同樣愛你。”

  　　“我知道，我沒有勉強。”

  　　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魔力經過的緣故，船依舊顛簸，伊薇特卻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麽暈了。

  　　特麗莎也不廢話，一股腦的掏出九塊均勻的六棱形魔晶放到伊薇特邊上，隨後叮囑道：“量力而行。”

  　　伊薇特點點頭，再次沉浸在剛才的奇妙感覺中。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經驗，後續就快很多，幾乎是她攥著魔晶十幾秒就充滿了。

  　　特麗莎訝異的看著這一切。

  　　直到最後，伊薇特不光充滿了特麗莎給她的所有魔晶，甚至體內充盈的魔力讓她小小的打了個嗝。

  　　伊薇特不好意思的掩了掩嘴巴。

  　　特麗莎一邊飛快的收起魔晶，一邊在妹妹額頭響亮的親了一下，聲音歡快，“寶貝你真棒！”

  　　言罷，特麗莎掉頭就往船長室跑。

  　　伊薇特仍舊握著紮克利的手臂，眼睛發亮，“我們也追上去！”

  　　她自然察覺到了魔力湧動的逼近，她總覺得她還能幫上點什麽忙，哪怕是魔晶裏的魔力耗空了，她坐在那裏現充也比讓姐姐帶著魔晶來回跑要方便。

  　　紮克利看了她幾秒，歎了口氣，“抓好。”

  　　隨即他單手撈起伊薇特，讓她坐在手臂上。他隨手取了件皮衣蓋在伊薇特頭頂，就這樣抱著她開門衝入暴雨中。

  　　特麗莎跑得很快，紮克利出來時隻看到一個轉過彎的身影。他帶著伊薇特從甲板上躍下，趕忙追去。

  　　失重讓伊薇特驚呼一聲，她連忙抱緊紮克利的脖子，順手把皮衣展開也遮住他的頭頂。

  　　暴雨砸在皮衣上的劈啪聲仿佛將伊薇特帶回了森林中那個暴雨夜，彼時紮克利還是一條龍，他將自己帶回了他的巢穴。

  　　往事讓伊薇特輕輕歎息。

  　　想到剛才姐姐和紮克利的劍拔弩張，她想了想對紮克利道：“就像龍會幫助龍，就像你會幫助普雷斯科一樣，人類也會幫助素昧平生的其他人類。”

  　　“但種族不能代表每一個個體，個體間的差異甚至要比種族間的差異還大。龍有壞龍，人也有壞人。”

  　　“至少姐姐不是壞人。你別生她的氣好嗎？”

  　　“我不生氣，”紮克利奔跑的動作不停，他抓著欄杆跳上一層。她隻是沒有把他當做像伊薇特一樣的家人罷了。

  　　“你不是龍，你還幫過龍，你是好人。”紮克利道。

  　　她幫過自己，幫過普雷斯科，也幫過關德琳。

  　　伊薇特笑，“你也是好龍。”

  　　紮克利在心裏輕聲道：隻是好龍不夠，我也得是個好人。

  　　他確實不在乎特麗莎怎麽看他，但伊薇特的行為表明，她很在乎她的家人。

  　　他一點都不想讓她為難。

  　　雨水打濕了紮克利大半身和伊薇特的小腿，伊薇特往他身上靠了靠，把皮衣往他另半邊身子上扯，“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像剛才一樣。魔力耗盡的痛苦比起兩千多人的生命簡直不值一提。”

  　　這次紮克利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會支持你。”

  　　但我不會看你為此獻出自己的生命，在你魔力耗空，在一切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之前，我會帶你離開。

  　　我曾帶你離開故土，我也將把你平安送回。這就是我來的意義。

  　　駕駛艙一如既往的忙碌。

  　　墨藍色的魔晶散發著獨有的淡淡光輝，有了特麗莎帶來的十塊魔力充盈的上等魔晶，船艙內絕望等死的氣氛頓時一鬆。

  　　船長加布爾親自把一塊魔晶按進平衡裝置，另一塊按進防禦裝置。

  　　飄搖顛簸的航船當即平穩許多，淡黃的透明護罩升起，連綿的雨幕順著蛋殼樣的護罩滑進海裏。

  　　隆隆的雷聲和雨點砸落的劈啪聲都變得模糊。

  　　“咦？”伊薇特掀開罩在頭頂的皮衣，驚訝的發現暴雨已被隔絕在外。

  　　一牆之隔似乎是某間娛樂室，原本裏麵傳來的對服務員的質問聲也忽的小了許多。

  　　隨即爆發出一片歡呼聲。

  　　紮克利在一片嘈雜裏辨別出特麗莎的腳步聲。

  　　他帶著伊薇特前行左拐，同樣來到駕駛艙。

  　　然而駕駛艙的氣氛卻沒有像客艙裏一樣輕鬆。

  　　一邊有四五個穿了一半潛水衣的船員，特麗莎赫然在列。

  　　“姐姐！”伊薇特驚呼。

  　　正要請他們返回客艙的駕助重新坐回去。

  　　特麗莎循著聲音抬頭，訝異的發現伊薇特竟然追來了。

  　　棕發的少女坐在青年胳膊上，除了小腿被淋濕了些，身上還很幹爽。

  　　特麗莎看了他們一眼，沒說多餘的話，她簡短解釋道：“水下的輪機和旋漿壞了幾個，姐姐去幫忙修。”

  　　特麗莎衝伊薇特眨眨眼，調皮道：“畢竟姐姐是荊棘王國最棒的勇者，遊泳什麽的也不在話下，這個時候當然要幫忙了！”

  　　事實遠不如特麗莎說的那麽輕鬆。

  　　平衡係統和防禦罩升起來的時候駕駛艙內的氣氛也曾短暫的鬆快過，可僅僅是幾分鍾，就有水手蒼白著臉報告，水下的旋漿又壞了兩個，輪機也又壞了兩組，

  　　原本六組的輪機隻剩三組，若是正常航行，除了慢一些沒什麽大不了的，可若想逃離眼下這個越來越近的湧動的魔力激流，哪怕是裝了充足的魔晶，動力也有些不夠看了。

  　　船艙內部的兩組輪機已經有人在修，但船艙外部的旋漿，也得有人去修。

  　　這任務太危險了，與死神同行無異。

  　　“注意安全，姐姐。”伊薇特隱隱不安。

  　　特麗莎笑，“好的。”

  　　錯身而過時，特麗莎輕得若一陣風似的聲音傳來，“如果船沉，帶她走。”

  　　伊薇特沒有聽到，耳聰目明的紮克利卻聽得怔了一下。他轉頭和伊薇特一起看向那個越來越遠的身影。

  　　沒人趕他們出去。駕駛艙內依舊忙碌。

  　　伊薇特拍拍紮克利讓他把自己放下，紮克利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過了一會兒，才把伊薇特放下。

  　　他幾步走到頭發花白的加布爾身邊，問道：“是不是隻要速度足夠快，就能逃過那個激蕩的魔力流？”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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