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寧寗      更新:2022-08-21 08:48      字數:4687
  第65章

    回憶

    當初出宮建府時,他特意命人在譽王府中建了一座梅園,一來是為了懷念他愛梅卻在宮中枉死的母親,二來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清靜的躲藏之處。

    頭一次見到她時,他忙了好幾日不曾闔眼,正疲憊地躺在屋內的小榻上休憩,乍一聽聞外頭動靜,登時驚醒,睜開眼推窗而望。

    抬眼看去,那一片花開正盛的梅林間,立著一個女子,大抵十四五歲,看模樣打扮當是府中奴婢。

    他警覺的心頓時放下一些,這才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告訴齊驛,教他差人來打理梅園的事。

    隻是不曾想竟是派來個這般瘦弱嬌小的女子,她拿著花剪,背對著他,抬手壓下一簇花枝修剪著。他淡淡地看了一會兒,本想闔上窗扇,繼續睡去,卻聽那廂忽而傳來一聲低呼。

    突如其來的風掀走了那婢子的頭巾,卷至空中飄飄搖搖,最後帶到了遠處。

    那婢子忙快步去追,眼見她離正屋這廂越來越近,他將窗扇闔上一些,讓自己藏在後頭,沒一會兒,再探頭去看,便見那婢子止了步子,彎腰自地上拾起頭巾,拍了拍塵土,朱唇微揚。

    又有風拂過,吹亂了女子額間的發,露出她隱藏其下的容貌,一瞬間,他不由得怔愣在那裏。

    螓首蛾眉,一雙瀲灩的杏眸中若沁了一汪清泉般濕漉漉的,她手上舉著剪落的花枝,垂首間,豔紅的梅花貼在她的鬢邊,她朱唇微抿,嫣然而笑,當真是人比花嬌。

    他自認平生見過的美人不少,饒是菡萏苑那位的皮囊,也是他辛苦所尋的絕色。可不知為何,這一回他卻是教這個婢子吸引了去,好一會兒都沒能移開目光。

    直到過了半個時辰,那小婢子修剪完花枝,提著東西離開了梅園。

    那之後,她隔三差五會來一回,他偶然也會遇見她。

    後來,梅花開敗了,她便時不時來園中灑掃,她動作麻利,沒一會兒便能灑掃完,可她幹完活卻是不走,總會在樹下鋪上一塊幹淨的舊布,春日就倚靠在樹下小憩,到了酷夏就坐在園中的亭內納涼愣神。

    即便偶爾在園中撞見這個小婢子,他也從不曾露過麵,隻坐在小榻上喝茶小憩,看書下棋,其間時不時透過窗縫瞥她一眼。

    兩人隔著百步的距離,她卻從不知曉他的存在,就像他不知她的名姓,也未向齊驛打聽分毫,隻覺得這個小婢子有些膽大。

    當初為了一人安心在此,他刻意編造了梅園鬧鬼的傳聞,便是不願人靠近,府中人聽聞“梅園”二字,無一不膽戰心驚,不曾想卻會有一個小婢子這般愜意地待在這裏,反是不想離開。

    日子便這樣照常過著,直到某日,他驀然發現她許久都未在梅園出現過了,他本不願在意此事,可不知為何去梅園時瞧見空蕩蕩的梅林,時不時會想起那個小婢子來,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過了小半個月,他到底忍不住同齊驛問起,才知原是她母親病故,她告了假,為母親處理後事去了,想是很快便會回來。

    也是那時起,他才得知她的名字叫柳碧蕪。

    三日後,果如齊驛所言,那小婢子回來了,不過,這一回,她那雙杏眸中沒了往日的光彩,亦沒了笑意,拿著掃帚心不在焉地灑掃落葉時,她驀然抽泣起來,眼淚若珍珠般一顆顆往下墜。

    天陰沉沉的,烏雲擠在一塊兒,似要沉沉壓下來,令人心下頓生出幾分滯悶,他抬眸望著天色,方覺傾盆大雨不遠,下一瞬,就聽劈裏啪啦的聲響,豆大的雨滴砸在屋簷上,窗前頓時落下一片雨簾,竟連院中人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他快走幾步,下意識想去拿屋內的傘,卻看見她疾步往這廂跑來。

    他忙閉了窗扇,藏了自己,少頃就聽牆外傳來一陣低低的抽泣,抽泣聲愈響,最後變成了號啕大哭,哭聲融在雨聲裏,漸漸被雨聲蓋了過去。

    兩人僅一牆之隔,亦是他離她最近的一次。

    可他不能露麵,隻怕嚇跑了她。

    他自是清楚自己的心境生了變化,為了光明正大去見她,他會時不時出現在她路過的小道上,但瞧見的往往是她垂著腦袋唯諾恭敬的模樣,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以他的身份,若想得到她,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他到底還是忍下了。

    他的身側危機四伏,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保護好她。且他再清楚不過,一個身份低微,單純如紙的奴婢若待在他的身邊,在步步為營的宮裏恐會過得很艱難,因他想要的並非這區區親王之位,而是整個天下。

    不若放了她,讓她將來出府嫁個尋常百姓,過平淡的日子,或也比他強些。

    自下了這般決定後,他便極少會去梅園,想著一個女子罷了,時日一久,總會忘的,直到那日宮宴,他一時不防,飲下了那杯酒,強忍著回到府中,本想就此熬過去,卻不料遇上她跌跌撞撞闖進屋內。

    強烈的藥性放大了他心內的欲念,自也讓他徹底失了理智,他本已想過放她走,是她這隻柔弱甜美的兔子非要闖進獸籠,送到那饑腸轆轆的野獸麵前,又怎能怪他將她吃幹抹盡。

    他不信命,但隻有那一次,覺得他們之間或是命中注定。

    既成了他的人,即便不擇手段,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放手!

    譽王垂首看向眼也不眨望著窗外美景的碧蕪,思及往事,薄唇抿了抿。

    這回他們之間沒有隔著一道牆,他想要的人就在他的懷中。

    雖兩人之間仍隔著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他亦觸不到她的心,但能讓她留在自己身邊,便夠了。

    兩人靜默地坐著,少頃,就聽隔扇門被扣了扣,外頭響起康福的聲兒,“殿下,奴才將衣裳給您送來了。”

    “進來吧。”譽王道。

    聽到主子的應答聲,康福才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垂著腦袋踏進去,一眼都不曾亂瞟,他站在內外間隔斷的珠簾前,恭敬地問:“殿下可需奴才伺候您更衣?”

    “不必了,將衣裳擱在外頭,你且出去吧。”

    “是。”康福聽命將放著衣裳的托盤擱在圓桌上,緩步退了下去。

    聽到隔扇門合攏的聲響,譽王才起身出了內間,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兒很快傳來,碧蕪坐在小榻上,咬了咬唇,旋即光腳下了榻,穿上鞋,往外間而去。

    此時的譽王寢衣大敞,露出其內孔武有力的身軀,碧蕪有些羞赧地錯開眼,可餘光瞥見譽王胸口那道紅痕,不由得怔了一瞬。

    她思忖半晌,緩步上前,一邊將木托盤中的衣裳遞給譽王,一邊隨口道:“殿下胸口那道紅痕,可是傷疤,如何傷的?”

    譽王接過衣袍,垂首瞥了眼胸口的位置,淺淡一笑,“並非傷疤,不過是生來就有的胎印罷了。”

    “胎印?”碧蕪聞言一驚,聲兒陡然提了幾分。

    不對,前世她分明清楚地看過,譽王胸口並未有這道紅痕,她原以為或是這一世受傷所致,不曾想竟是天生帶來的胎印。

    見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譽王頗有些忍俊不禁。

    “王妃看著,是不是很像傷疤?”他自侃道,“連當初給本王接生的穩婆都說,這胎印就像是前世有誰在本王心口劃了一刀似的,也不知是誰這麽恨本王。”

    驀然聽他說起前世,碧蕪遞玉帶的動作一滯,她尷尬地笑了笑,沒答話,隻轉而將視線落在他的背上。

    這紅痕的疑惑倒是解開了,但這後背,也不知藏了什麽秘密,死活不讓她瞧。

    碧蕪先前意亂情迷時,曾用一雙藕臂攀著他的背脊,隻覺得上頭有些凹凸不平,或是什麽難看到不願讓人看的疤吧。

    她也不再糾結此事,待小漣那廂送來衣裳,穿戴齊整,便疾步回了雨霖苑看旭兒去了。

    節假過後,譽王也愈發忙碌起來,常是很晚才回府,天不亮便起了身,雖是夜間宿在雨霖苑,但碧蕪常是見不著他。

    如此過了幾個月,這日,碧蕪偶得了些上好的山參,便差人送到安國公府去,想給蕭老夫人補補身子,卻不料聽回來稟報的小廝說,蕭老夫人似有些不適,這陣子正臥病在床呢。

    碧蕪聽得此言,不免露出幾分憂色,一夜輾轉難眠,翌日讓銀鈴自庫房備了些禮品,抱著旭兒,坐馬車匆匆往安國公府去了。

    由下人領著到了蕭老夫人的棲梧苑,便見蕭老夫人躺在榻上,麵色確有些不佳,不過在看見碧蕪和旭兒的一刻,頓時喜笑顏開。

    “呀,回來怎也不知提前告一聲,祖母這兒也沒做什麽準備……”

    碧蕪坐在床榻邊上,牽起蕭老夫人的手,“哪需什麽準備不準備的,祖母您身子不適,孫女本就該來看您的,祖母這是哪兒病了?”

    “嗐。”蕭老夫人無所謂道,“不是什麽大病,就是有些頭疼腦熱罷了。”

    “頭疼腦熱也不是小事。”碧蕪想了想,“要不,改日,孫女讓孟太醫上門給您瞧瞧?”

    “不必了……”蕭老夫人道,“哪用麻煩人家太醫特意來一趟,你不用擔心,我真就是小病,今日瞧見你和旭兒啊,便好多了。”

    聞得此言,旭兒立刻拉住蕭老夫人的手,奶聲奶氣地喊“曾……曾……祖……”

    雖他還不能說利索,但蕭老夫人也清楚這是在喊她,忙高興地“誒”了一聲,將旭兒抱到了懷裏,氣色果真一下好了許多。

    碧蕪頗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劉嬤嬤,劉嬤嬤歎息道:“二姑娘不知,老夫人身體確實沒什麽大事,就是心思太重,夜不能寐,這才生生給拖病了。”

    聽得此言,碧蕪看向正在逗旭兒的蕭老夫人,遲疑半晌道:“祖母有什麽煩心事,不若同孫女說說,老憋著總是不好。”

    “也沒什麽大事。”蕭老夫人無奈地一笑,“就是我老婆子年歲大了,胡思亂想,替你們幾個小輩愁罷了。”

    幾個小輩?

    她沒出什麽事,自是無需蕭老夫人替她擔憂,蕭鴻笙身子也比先前好了許多,那剩下的便隻有蕭毓盈和蕭鴻澤了。

    不待碧蕪詢問,蕭老夫人便坦言道:“你大姐姐前段日子回來了……”

    “回來了?”碧蕪秀眉蹙起,這句回來了定不是簡單的歸寧,不然蕭老夫人也用不著愁了,她猜測道,“可是大姐姐同大姐夫生了什麽嫌隙?”

    “是啊……”蕭老夫人示意劉嬤嬤將旭兒抱到一邊玩,將引枕往上拉了拉,才接著道,“你大姐姐和你大姐夫也不知出了什麽事兒,聽你二叔母說似是吵架了,具體的他們不說,我也不好追問,畢竟是夫妻私事。不過你大姐姐回來三四日了,你大姐夫也來過幾趟,可你大姐姐就是不肯隨他回去,還說要和離什麽的……”

    這夫妻之間磕磕碰碰也是尋常,何況蕭毓盈和那唐編修的性子全然不同,有爭吵矛盾也在情理之中。

    “小夫妻誰還沒個爭執,祖母莫要擔心了。”碧蕪安慰道,“說不定大姐姐就是拉不下臉,實則心下早就想回去了呢。”

    這話倒是讓蕭老夫人生出幾分認同,她終是露出了抿唇露出幾分淡淡的笑意,“那可真說不定了,那孩子呀天生性子就強。”

    由劉嬤嬤和薑乳娘陪著,假裝坐在小榻上玩的喻淮旭聽著母親和曾外祖母的對話,不由得若有所思起來。

    他對自己那位姨母,母親的大姐姐並不熟悉,隻前世在蕭鴻笙口中聽聞過幾句,可對於姨母那位夫君卻相對知曉得更多些。

    那是他父皇的人。

    因不像承王和太子那般,他父王並沒有強大的母家可支撐倚仗,因而隻能在民間搜羅了許多人才,悄悄安置在朝廷宮廷各處,為自己所用。

    這些人的共通之處便是身世遭際坎坷,亦有所求,故而能滿足他們的父皇便利用這一點,讓他們死心塌地地跟著自己。

    例如那位欽天監的尹監正,例如太醫院的孟太醫,再如大理寺的唐編修。

    他們在父皇登基前便在為父皇做事,甚至在他父皇登基後依舊在無怨無悔地效力。

    前世,那唐編修之所以那麽多年沒得擢升,一來是為了藏在大理寺中,成為他父皇的眼線,發現其中汙濁便於及時清理,二來就是為了保護蕭家。

    前世他大舅舅戰死後,蕭家隻餘一眾老老少少,他那位叔公沉迷詩詞丹青,無心官場,根本扶持不起來,就隻能靠唐編修暗中照顧及有意培養蕭鴻笙,以求蕭家往後再複當年榮耀。

    喻淮旭乖巧地嚼著劉嬤嬤遞過來的糕食,倒是有些好奇。

    不知道,那位唐編修在為他父皇效命前,有什麽不為人知,難以啟齒的往事。

    那廂,碧蕪與蕭老夫人本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正好,卻見蕭老夫人不知想到什麽,神色又黯淡下去,她低歎一口氣道:“你大姐姐的事其實倒還好些,祖母最擔憂的還是你大哥。”

    提及蕭鴻笙,碧蕪以為,蕭老夫人又開始擔憂起蕭鴻澤不願成親的事兒了,笑道:“怎的,祖母又開始操心大哥的婚事了?”

    蕭老夫人聞言卻是搖了搖頭,眉間的憂色一時更濃了,她沉默許久,才道:“聽聞最近西南邊境有些不太平,西澤軍隊蠢蠢欲動,如今朝中能用的將領不多,你大哥又深受陛下器重,恐怕很快又得上戰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