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作者:素染芳華      更新:2022-08-15 13:37      字數:4914
  第190章

    顧娘子……

    落在這風塵地裏, 顧這個姓氏幾乎已經被蕭玉娘遺忘了。

    這世間怎麽還會有人知道她本姓呢?十來年了,便是連當初買下她的紅娘子也不知情。

    她扶著桌沿,緩緩在桌邊坐下, 視線艱難移向柳漁,道:“夫人怕不是找錯人了?我姓蕭,不姓顧。”

    一如前世,嫌這風塵裏太髒,不肯以真名姓示人,直至彌留之際,才對那時唯一還肯近身照顧她的柳漁說了真話。

    她不叫蕭玉娘, 叫顧玉禎,隻不肯汙了父母給的名姓,易姓換名, 隻取一個玉字以慰對父母親人的思念。

    告訴柳漁,是謝柳漁在她病時對她的照顧,不願相瞞,也是一點私心, 不想至死無人知她真姓名,無人記得顧玉禎。

    隻是一點, 請柳漁葬她之時,墓碑上仍寫蕭玉娘。

    柳漁至今記得蕭玉娘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寧做個生死薄上不對號的野鬼孤魂, 也無顏黃泉之下見親人。”

    柳漁也跟著坐下, 她平複了心情,才又望向蕭玉娘, 道:“不曾尋錯, 本名顧玉禎, 化名蕭玉娘, 我說得可對?”

    當顧玉禎這幾個字從柳漁口中說出之時,蕭玉娘陡然抬眼看向柳漁,她鼻翼翕動著,呼吸粗重,張合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外間有腳步聲來,是丫鬟端了冰糖蓮子羹送來。

    柳漁和蕭玉娘默契的誰也沒再開口,直到丫鬟重新離開,遠去。

    蕭玉娘終於抖著唇,看向柳漁問道:“夫人到底是誰?哪裏聽來的顧玉禎這個名字?”

    柳漁沉吟片刻才道:“很久遠的事了,說來怕是蕭姑娘不信,我家在袁州安宜縣鄉下,幼時曾入山裏,險些命喪獸口,是得人搭救才留得一條命來,那時年幼,給恩人磕了三個響頭,問起恩人名姓,道是來日一定會報答。”

    她說到這裏頓了頓,道:“恩人姓顧,是帶著家小逃難的,救了我算是因緣際會,也沒要我什麽報答,很快離開了,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恩人,幾乎將此事忘了。”

    蕭玉娘聽得恩人姓顧,又是帶著家小逃難,眼圈已是紅了,張著口,才抑住那一瞬間幾乎要溢出來的哭意,她激動地抓住柳漁的手,道:“你可知道他名字?”

    柳漁搖頭:“隻知姓顧,有一隻腿瘸了,身邊還有一兒一女,其實時間過了這樣久,我那時又年幼,對恩人的容貌幾乎都記不清了。”

    蕭玉娘淚珠已然滾落了下來,她追問著柳漁是哪一年的事,追問著那一行三人的情況。

    除了年份,其他的柳漁皆是一問三搖頭。

    是了,你能指望一個人記得多少五歲的事情?

    可僅是那一點信息,蕭玉娘便已經有八成確定,那是她的父親和幼弟幼妹。

    她哭了好一會兒方歇,拿帕子拭了淚,理智回歸了許多,道:“那姑娘如何又知道我?”

    這便是承認了,她本名就是顧玉禎。

    柳漁看著蕭玉娘滿是期待的一雙眼,很是不忍,這些話隻是她通過前世師父臨終前告訴她的一些信息編出來的罷了,她並不曾真的遇見過師父的家人。

    蕭玉娘是家中遭了難,逃難路上,為了父親和弟弟妹妹,這才自賣自身才入了這風塵地的。

    這麽些年,其實也一直想知道親人的消息,哪怕無顏相見,卻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甚至祈望著能幫扶一二,一直托人多方打聽。

    柳漁知道,就在這個月底,也就是幾天後,她會打聽到消息的,家裏人都沒了,哪怕她把自己賣了,父親和弟弟妹妹卻是誰也沒能活下來。

    蕭玉娘因此消沉了好些日子,後邊便是赴了那場要了她性命的宴會。

    她搭在膝上的手捏了捏,回望蕭玉娘,徐徐將一早編織好的謊言道出:“幾個月前,我開始頻頻做一個夢,夢裏我又見到了恩人,他請我實踐當年要報恩的諾言,替他來辦一件事。”

    蕭玉娘麵色白了白,能入人夢中……

    蕭玉娘把手中絹帕攥得幾乎變了形,她不願意相信,神情激動站了起來,拉住柳漁道:“你沒有認錯嗎?十一年了,你也說了,那時你五歲,你說早已經記不清當年救你之人的麵容了不是嗎?”

    柳漁點頭:“是記不清了,但一連十數天,每天做同一個夢,五歲那年的際遇漸漸在記憶裏清晰了起來。”

    蕭玉娘妝容明豔依舊,隻是整個人都萎頓了下去,當紅花魁的神采不複。

    柳漁心中難受,隻是話卻不能不說,她今生與蕭玉娘素不相識,有些事情唯有借鬼神之口,方能取信於她。

    柳漁道:“恩人說他有一女,名玉禎,當年為了他、為了一對弟妹,避著家人自己把自己給賣了,落進了泥淖中,化名蕭玉娘,受了十二載苦難,今有性命之危,請我務必在五月之前來一趟揚州,尋一個叫留仙閣的地方,找到你,引你走一條生路。”

    柳漁說得煞有介事,神情中也無甚破綻,然而這事聽來真的太玄異。

    蕭玉娘驟聽得父親和弟弟妹妹的消息,什麽也沒問出來,又從柳漁話中隱約聽出父親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哪裏能接受?

    偏偏柳漁把她的本名,如何淪落風塵,家中情況都說對了,叫她連不敢相信都難。

    蕭玉娘整個人陷入混亂之中,幾乎是本能的,循著柳漁的話問道:“我在這留仙閣,能有什麽性命之危?”

    最苦最難難道不是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

    哪裏還有什麽更危險的事。

    柳漁歎氣,道:“恩人夢中也說了,姑娘你有一位恩客,是揚州一位富商,姓孫,名潛,我說得可對?”

    蕭玉娘手一顫,孫潛照顧她生意兩年了,她自然不會因為柳漁說出孫潛的名字便信了她的話,因而隻是點頭,道:“是有這麽一位客人。”

    柳漁也沒指著就憑這個取信於蕭玉娘,她繼續說道:“恩人夢中道,今年五月初,富商孫潛會請姑娘出局,往一處宴上獻舞,宴非好宴,我是初來揚州,對這邊不甚清楚,姑娘可知淮南王?”

    淮南王三字一出,蕭玉娘整個人就是一顫。

    她不敢置信望著柳漁,耳邊聽到自己緊張到吞咽口水的聲音。

    淮南王,消息不靈通的還真不知道,可蕭玉娘恰就是消息靈通的那一個。

    她不止知道這位淮南王,更是懼這位淮南王如虎。

    這一位可不是揚州人士,是去年末剛到的揚州,不過三個月,已經上了東四胡同各家鴇母的第一警戒名單,無它,東四胡同裏能與留仙閣並肩的百花樓,鴇母手裏最得意的,新養出來的搖錢樹張宛宛,還沒出閣,已經折在了他手中。

    蕭玉娘麵色微白,她看著柳漁,見她目光澄澈,仿佛淮南王這三個字之於她隻是一個名號,隻是一句轉述。

    她看看柳漁的容貌,是了,她這容貌,若當真知道淮南王,哪裏可能不驚怕,怎麽能這麽平靜說出淮南王三個字。

    蕭玉娘穩了穩心神,點頭:“聽聞過。”

    柳漁露出幾分放心的神色,“那就好,恩人在夢中道,富商孫潛請姑娘赴的局,正是這位淮南王的別院,姑娘此一去,一個月未能再回來,至歸來時,一身惡疾、骨立形銷,沒撐過兩月就撒手人寰了。”

    蕭玉娘這一下驚得不輕。

    柳漁見她終於聽了進去,鬆了口氣,道:“我因恩人幾番托夢,先時對於夢境之事還將信將疑,後來想著不管是真是假,昔年恩人救我一命,如今該當我救他女兒一命,是為一段因果,因而特意請了夫君陪我來一趟揚州。”

    “打聽到這裏果真有個留仙閣,有一位叫蕭玉娘的娘子,便信了十分,不瞞姑娘,為了能順利見到你,我和夫君特意置了一身行頭,換了一錠金子,這才能得今日在此將恩人所托付之事交辦了,我們小戶人家,再要往姑娘這裏來一次不易,我也知道這事情聽來實在匪夷所思,但還是請姑娘將我的話細細思量,莫辜負了令尊一番愛女之心。”

    蕭玉娘心裏已經是亂作了一團,受恩還果,托夢,具體到說出了她家中情況,如何賣身,這些便是紅娘子也不知底細的東西。

    再到孫潛、淮南王,以及被淮南王盯上的下場,具體到時間年月。

    蕭玉娘聽得是虛虛幻幻,心裏是想信的,又像聽個故事,一腳踏不著實地。

    直到聽柳漁直陳,說特意置辦行頭,換一錠金子才順利見著她,小戶人家,再要往她這裏來一次不易,她才終於從那種虛幻感中落下來,一腳踩到了實處。

    蕭玉娘清楚,她心中已經是信了四分。

    她有些難以置信的是,真有人因著一個夢,因著幼時一段因果,女扮男裝讓夫君陪著尋到這樓子裏來……

    蕭玉娘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一會兒,才道:“所以,姑娘是來勸我從良?”

    柳漁點頭:“且要快,千萬別在這留仙閣裏久留了,雖則恩人夢中說的是五月,我看姑娘還是早走為好,畢竟不知是什麽時候就被人打上了主意,走得遲了,哪裏脫身得了?尚有一事,我並無贖買姑娘的資財,夢中也問過恩人,恩人說自不需我操心,我隻需要將口信帶到即可。”

    這是連她自攢了贖身的本錢都曉得。

    蕭玉娘一麵更信了幾分,一麵又怕會不會是哪一個對頭摸清了她的底細,編這麽一個套子等她去鑽,畢竟這些年她也沒少托人打聽親人下落。

    蕭玉娘沉吟起來。

    這些年來,蕭玉娘不是沒有作過從良的打算,隻是從良說來是個有誌氣的事,要真利利落落的從良卻也並不容易。

    行裏且有個說頭,這從良亦分了幾等: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①

    僅此即可看出,要想利利落落從良有多難,一步踏錯,便是落入另一個更難脫身的火坑。

    蕭玉娘是不信任任何男人的,不敢指著哪個良人替她贖身,正如前世她與柳漁所言,人能靠的隻是自己,唯有自救。因而從良這一條路,從一開始她就準備自己來趟。

    花魁瞧著表麵風光,要想積攢自己的資材卻是不易,且聲名越大,贖身的身價銀也就越高,她這些年悄悄攢下的,也僅夠自己的身價,付過之後,頂多隻剩幾百兩,往哪裏安身落腳都不知,那點銀子置辦個宅子下來也就剩不得什麽了,往後又如何謀生?

    這才是蕭玉娘至今仍在留仙閣的原因,在她看來,至少再攢三年,風月場裏吃的是青春飯,她如今雖還頂著花魁的頭銜,實則已是強弩之末了,青春嬌妍的姐妹一茬又一茬的來,不消三年,她這昔日花魁也要成昨日黃花,屆時身價銀自然降下,手中又多些積攢,那時才是贖身離去的最佳時機,而非現在。

    柳漁見她沉吟,已知蕭玉娘顧慮何在,道:“不瞞姑娘,我家中也經營一點小營生,姑娘自贖自身,若有去處,我自不過問,若無去處,姑娘願意的話可隨我去袁州,袁州離揚州頗遠,屆時改換回原本的姓名,開一家小鋪請人打理,深居簡出,也是另一番自在。”

    蕭玉娘捏著帕子的手動了動,對於柳漁的話顯然已經是意動了。

    柳漁見此,起身道:“我便不多留了,具體如何,還得姑娘自行決斷,我過幾日會再來一趟,聽姑娘一個回話,與令尊的因果便算是償報了。”

    說著一福身:“告辭。”

    蕭玉娘愣怔間忙還一禮,見柳漁要走,她一時也決斷不了,隻能相送出門。

    兩人出來,陸承驍已經起身相候,顯然一直留心著內間動靜,柳漁與蕭玉娘說的話他自然也都聽在耳中。

    蕭玉娘送走二人,回來才發現外間桌上的那碗蓮子羹也一點沒動。

    出了東四胡同,陸承驍側頭問柳漁:“果真是她父親托夢於你嗎?”

    他隻知柳漁一直做夢,具體夢境倒不曾細問。

    這般誤會倒是好事,隻柳漁卻不想騙他,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編的,那孫潛、淮南王都是夢中所見,她的真實姓名和家中情況是夢中她臨終所言。”

    陸承驍略一想,相比於非親非故之人的一個夢,柳漁編的這一個顯然更容易取信於那位蕭娘子。

    陸承驍又想到什麽,問道:“那蕭娘子的父親當真已經不在人世了?”

    柳漁點頭:“夢中是這樣,她一直有托人打聽親人的消息,大概過幾日,她就能收到親人已經不在人世的消息了。”

    陸承驍點了點頭,對於這些事他也不大關心,隻是想到方才在外間聽到的話,他握了握柳漁的手,道:“如今看你的夢境都是真的,若真有淮南王那樣的人,我看這揚州也亂得很,咱們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柳漁的容貌其實半點不輸那蕭玉娘,若肯妝扮,怕是還勝之幾分,陸承驍想到那鴇兒打量柳漁的目光,眉頭下意識就皺起,此地若真有淮南王那樣危險的人物,他是一點不敢讓柳漁在揚州多留的。

    這是陸承驍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力太弱,隻是過日子還行,從前隻覺自己努力,給她錦衣玉食便是好日子,如今再想想,似柳漁這般顏色,真碰上權貴強豪,他拿什麽護她?

    說到底,隻是個小商人還是不夠的。

    柳漁不知陸承驍心中想的,她對揚州這地界也怵,那位淮南王柳漁雖不曾真的見過,上輩子卻實實在在是因他而死,淮南王又何嚐不是她的陰影。

    她點了點頭,道:“四月初一再去一趟留仙閣,四月初二咱們就走,這幾日我就在客棧不外出了。”

    作者有話說:

    注:①這從良亦分了幾等: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出自《三言二拍之賣油郎獨占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