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師小劄      更新:2022-08-14 19:12      字數:5957
  第1章

    早晨八點過後,栗珵淨換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急診科,趕往對麵住院部的三樓。

    住院部三樓是神經內科。栗珵淨的爸爸九個月前發生了事故,導致腦中風,術後接回家休養了一段時間,兩個月前因狀況急驟而下不得已再次住進醫院,目前住在三樓的病房。

    八點的陽光和煦,溫暖不熾熱,照在栗珵淨的背脊上,有效地舒緩了她值夜班的疲倦。

    栗珵淨熟門熟路地找到三樓的那間病房,一走進便聞到了小吃的味道。護工沙阿姨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正動手打開自己的不鏽鋼飯盒,飯盒裏有半碗粥,粥邊擱著一隻塑料袋,袋子裏裝著六隻生煎包。

    “你來了啊。”沙阿姨聽到腳步聲,回頭看栗珵淨。

    栗珵淨和沙阿姨打了招呼,然後走到爸爸的床邊,輕輕拉開他的被子,低頭細心檢查他骶尾、髖、脊柱和足踝處是否有壓瘡。

    沙阿姨拿起筷子夾了一隻生煎包吃,一邊吃一邊看著她每天都在重複做的事情。

    確定沒有壓瘡,栗珵淨暫時放心了,又去取了幹淨的棉簽,蘸上清水,慢慢擦拭爸爸的嘴唇和耳廓。

    沙阿姨依舊是吃著早餐,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栗珵淨幫爸爸擦拭完耳朵和嘴唇,然後耐心地和他溝通。

    栗成鉑腦中風後語言障礙明顯,說話咿咿呀呀和一個嬰兒無差,大多數人壓根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沙阿姨也是花了一段時間才懂得他的幾項訴求——渴了、手臂痛、腿麻、想大便了。

    栗珵淨每天至少花二十分鍾的時間和栗成鉑交流,她對此表現得很有耐心,表情溫和,從不會感覺一絲厭煩。

    沙阿姨還注意到栗珵淨前幾天帶來了一疊卡片,就類似學齡前孩子根據圖案認識動物的卡片,她一張張地翻給病床上的人看,問他哪個是猴子哪個是老虎。

    沙阿姨吃完了早餐,開口問栗珵淨:“你吃過早飯了嗎?”

    栗珵淨說:“還沒有。”

    “還沒有啊?那你趕緊去吃吧,這裏交給我照顧就行。”沙阿姨利落地說。

    栗珵淨繼續和爸爸說了一會兒的話才和他道別,然後謝過沙阿姨,慢慢走出了病房。

    栗珵淨走後,沙阿姨連打了幾個哈欠,然後拿過手機,點開自己的炒股軟件。

    過了一會兒,隔壁床的護工端著一隻臉盆走進來。

    沙阿姨抬起臉,把手機放在腿上,笑著喊住她:“小圓,你來了一周了,還適應吧?”

    小圓比她小六歲,出於年齡差距,對她一直帶著一份尊重,此刻當她是在關心自己,便停下腳步客氣地回答:“已經適應了。”

    沙阿姨又問:“對了,你一個月掙多少錢啊?”

    提到錢,小圓表情有些尷尬,猶豫後小聲說:“五千五。”

    沙阿姨聽到這個數字,當即變了臉,想說什麽卻習慣性地先把目光投向病床上的人,再次確定他睡著了,才語帶情緒地出聲:“你一個月有五千五,真是不錯。看來我不如你啊。”

    結束了醫院的夜班,栗珵淨坐公交車回家。

    自從栗成鉑發生了意外,栗珵淨從省城的三甲醫院離職,並把她還在按揭的房子賣了,用來償還栗成鉑欠下的部分債務。之後她回到了家鄉,重新考試後進入一家二甲醫院的急診科工作。

    一切仿佛回到了起點,她還是十幾年前的那個高中生,每天傍晚乘坐同一輛公交車回到她住的老房子。

    不同的是,高中那會兒回家,走進家門迎接她的是溫馨的飯菜香和父母的歡聲笑語,如今打開門,入耳的是媽媽楚薈菱的哭泣聲。

    自從丈夫栗成鉑出了事,楚薈菱像是失去了生活的支柱,變得非常脆弱。

    此時此刻,栗珵淨關上門,站在玄關處脫下鞋子,聽著那一聲又一聲的哭泣。

    剛開始的一段日子,她每回聽見媽媽的哭聲,都會走過去緊緊抱住媽媽,試圖給予其力量,但隨著時間過去,她也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有限,幾乎沒什麽用。

    又或許幹脆讓媽媽痛快地哭出來,反而能好受很多。

    楚薈菱坐在沙發上,捂著嘴哭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到廚房傳來的動靜,轉頭一看——女兒站在廚房裏煮麵。

    十分鍾後,栗珵淨陸續端著兩碗清湯掛麵出來,連同筷子擺放在沙發前的玻璃幾時,楚薈菱停止了哭泣,沒有什麽表情。

    “我餓了,得吃了。”栗珵淨坐在媽媽身邊,拿起筷子去夾掛麵上的荷包蛋,“我知道你還沒吃早餐,趕緊吃吧。”

    “我吃不下。”楚薈菱顫抖著聲音,“我三點就醒了,一直睜著眼睛到天亮。”

    栗珵淨沒說話。

    “我整個人難受到現在。”楚薈菱說。

    栗珵淨放下筷子,把手按在媽媽的肩膀上,努力擠出了一句話:“一切都會變好的。”

    “要到什麽時候?你說他還能恢複正常嗎?就算恢複了還能像以前那樣出去賺錢嗎?我早就是家庭主婦了,我沒有賺錢的能力,從以前到現在我都是靠他的,他現在變成這樣,我該怎麽辦?”楚薈菱看向窗外,眼睛又一次酸澀了。

    “別想那麽多了,過好一天是一天。”栗珵淨說,“先吃早餐吧。”

    “你明明知道一天的住院費加治療費加藥物費,還有請護工的錢,一共要多少錢。不給我一個期限,我心裏一點底都沒有,整天坐立難安。他的積蓄都拿去和人做生意了,現在人家跑路了,按簽訂的協議他是需要還錢的,但現在他這個樣子,怎麽還?就靠你每個月的薪水嗎?你連那個房子都賣了,但還是不夠……我們一家都快山窮水盡了,還吃什麽早餐?”楚薈菱說著又悲痛地哭出來,抬手捂住臉,心焦地重複,“我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栗珵淨沒說話。她自然也知道現在是一個難關,想要輕輕鬆鬆地渡過難關是不現實的,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反複告訴自己要冷靜,然而每當聽到媽媽的哭聲,她依舊感覺到揪心。

    眼前這碗麵也沒任何胃口吃了,栗珵淨站起來,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栗珵淨坐在床沿,長長的黑發垂掛下來,她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的拖鞋。

    誰都不願意自己的人生出意外,小小的意外都不願意。

    她大學的專業是護理學,畢業後順利留在省城一家三甲醫院的外科上班,工資加績效加薪水,一個月的收入近萬,足夠養活自己。三年前,爸爸栗成鉑讚助了她一筆錢,加上她自己工作數年攢下的積蓄,順利付了首付,終於在省城按揭購房了,她也終於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順遂的時候,她不會預料意外會猝不及防地降臨,她又該如何去麵對

    “一切都會變好的”這句話是用來安慰別人的,對自己沒什麽太大的成效。

    栗珵淨靜靜地想。

    這段時間,她也罕見地和媽媽爭執過幾回。

    按她的想法是,媽媽可以去醫院照顧爸爸,但楚薈菱不願麵對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加上常年精心調養的身子骨也捱不過世俗的那份勞苦,於是隻好又花一筆錢請了一個護工。

    沒辦法,楚薈菱在這二十年裏沒吃過任何苦,早就忘記苦是什麽滋味了。

    二十年前,栗珵淨還在讀小學,在她和楚薈菱相依為命的年月裏,楚薈菱還是一個倔強且堅強的女人,那會兒她也還不姓栗。

    後來楚薈菱遇到了栗成鉑,一個善良又好脾氣的男人,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找到了一個餘生都能依靠的踏實肩膀,她選擇嫁給了這個好男人,並且讓女兒也跟他姓。

    栗成鉑確實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他為人寬厚,對朋友講義氣,對老婆寵愛有加,連對非自己親生的孩子也視如己出。因為楚薈菱的身體不太好,很早提出了這輩子不想再有第二個孩子的想法,栗成鉑聽了自然很失望,他們為此也爭執了好多次,但最終他選擇尊重她的意願。

    栗成鉑的人勤快又聰明,對想做的事情也很果斷。他三十歲出頭的時候,從福利不錯的單位離職,開始著手做汽配生意,賺來的錢都用於家庭花銷,他自己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栗珵淨就在這個家裏無憂無慮地長大了。

    因此她怎麽都不會丟下栗成鉑不管。栗成鉑養大了她,他是她的親人,不管他們有沒有血緣關係。

    有些道理就是這麽簡單,誰對她好一分,她便回以一分。

    栗珵淨發愣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手機來電聲。

    她接起前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有些意外,考慮後還是接了。

    “栗女士,我是‘你我之緣’的譚麗兒,你還記得我嗎?這次來電是通知您一個好消息的。我們會員庫有一位優質男士很中意您,他提出盡快和您見麵的請求,請問你最近有時間嗎?”

    當初是楚薈菱做主,在栗珵淨過了二十七歲的生日後幫她去“你我之緣”那個相親平台辦了會員。

    “是時候要找對象了,要不然年紀越大,難度越大。”當時楚薈菱是這麽說的。

    栗珵淨成為“你我之緣”的會員後也去相親過兩回,但都在一次見麵後不了了之。

    這位名叫譚麗兒的紅娘過去時常在節假日裏發來問候和祝福的短信,不定期地打電話來詢問栗珵淨的近況。隻不過許是看出栗珵淨興致缺缺,譚麗兒有大半年沒有聯係過她了。

    如今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栗珵淨就要邁入二十九歲了。

    栗珵淨心想自己現在都捉襟見肘了,還有什麽心情相親?再說了,現在又有誰能看得上她?大多避之不及。如同一年多前她在省城醫院裏邂逅的杜與沉,對方對她展開了熱情的追求,她被他的誠意打動,答應和他認真約會。然而他們才約會了四次,不巧栗成鉑的生意出了問題,栗珵淨如實告訴杜與沉因為她爸爸生意上的合夥人跑路,她爸爸需要還一大筆錢,對方對她的態度明顯冷靜了下來。再後來,聽聞她爸爸醉酒後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傷到了腦子,醫生說可能需要長期臥床養病時,他不再主動發任何信息給她了。

    栗珵淨理解他的想法,也沒有怪他的意思,說到底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

    譬如現在的她也一樣,她明白做什麽,或者是不做什麽對自己比較好。

    栗珵淨正要拒絕,卻聽譚麗兒繼續熱情地說:“這位男士的條件非常好,在我們客戶庫的排名也是數一數二的。重要的是,他說很久之前就認識您,隻是多年未聯係了,當再次看見您照片的那一刻就認出您來了。我認為這是難得的緣分,相信您不會拒絕吧?”

    栗珵淨愣怔。

    認識她?誰?她幾乎沒什麽異性朋友。

    “正好他今天下午有時間,如果您這邊沒問題,我立刻去通知他,安排下午的見麵。時間定在下午一點半,您看可以嗎?”

    栗珵淨冷靜思考的同時,不免往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下午她休息,如果不出門的話意味著要和楚薈菱一直待在一塊,然而今天她實在是身心疲倦,就當她自私吧,她不想再聽見哭泣聲和無數個“我們該怎麽辦”。她已經在密閉的壓力房裏待很久了,現在隻想悄悄溜出去,透一口氣。

    除此之外,她確實好奇究竟是誰認識她。

    “你我之緣”所在的寫字樓的一層就是一個咖啡廳,譚麗兒自然將男女雙方見麵安排在這裏。

    栗珵淨赴約的途中,忍住沒看譚麗兒發到她手機上的男方資料。

    雖然她好奇他是誰,但不想由別人告訴她。如果說他很早之前就認識她,那麽她怎麽都會對他有印象。

    她在猜自己能不能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起他是誰。

    不過也很有可能是對方認錯了人或者搞錯了名字,而她也從來沒有見過他。

    就算是一個陌生人也沒事。橫豎是出來了,禮貌地見個麵打個招呼,再介紹一下自己的情況就行。她估計說清楚自己目前的狀況後,對方不會有任何興趣和她繼續往來。

    栗珵淨走進“你我之緣”樓下的咖啡廳,身穿職業裝的譚麗兒早已等在門口,當迎麵看見栗珵淨的一刹那,她心裏訝異栗珵淨完全沒有精心打扮的事實。

    正是暮春時分,今天的氣溫不高也不低。栗珵淨穿了一件杏色的七分袖針織衫,配了一條淺色牛仔褲,穿了一雙球鞋,紮起頭發,就這麽簡單地過來了。

    當然譚麗兒沒把自己的訝異表現出一絲一毫,她十分熱情地說:“您這樣的穿扮讓人感覺很舒適呢。”

    栗珵淨禮貌一笑,表示謝謝她這麽說。

    譚麗兒心想幸好這位本身的底子太好,不化妝頂多顯得氣色差一些,和不好看沾不上半點邊。

    “他已經到了,正在等您呢。”年輕的譚麗兒元氣滿滿的,聲音帶著一點俏皮,“他看起來十分期待與您的見麵呢,我這就帶您過去吧。”

    栗珵淨幾乎是跟著譚麗兒走到咖啡廳最裏麵的一個座位才停下。

    譚麗兒微笑地為他們介紹彼此:“栗女士,這位就是虞嶧先生。虞先生,這位就是您說的很久以前就認識的栗珵淨女士。”

    譚麗兒說完便移身,請栗珵淨入座。

    栗珵淨目光看過去,瞬間一動不動——竟然是他。

    她對他怎麽可能沒有印象,她一眼就認出他了。

    虞嶧穿著一件黑色的衛衣,簡單隨意。他寸頭,皮膚偏麥色,五官如刀鐫刻過一般,高鼻梁和下頦的線條尤其硬朗,目光沉穩地對視栗珵淨。

    栗珵淨悄悄調整好情緒,往沙發上坐下,把斜挎包放在身側。

    “虞先生,您看看,這位真是您多年前認識的人嗎?不會是認錯了吧?”譚麗兒活潑地問,嚐試調節氣氛。

    虞嶧聞言一笑,眼睛始終注視著眼前的女人,片刻後說:“我怎麽可能認錯人?”

    譚麗兒看向栗珵淨,後者的表情也默認了很早就認識他的事實。

    “那真是難得的緣分啊,虞先生可以算得上是‘癡情’了呢,隔了這麽多年沒有見麵,如今憑著一張照片就認出了栗女士。在我看來,這絕對是一個人潛意識對另一個人念念不忘才能做到的。”譚麗兒笑盈盈地說著,心想八字已經有了一撇,這對一定能成。

    就在譚麗兒準備坐在栗珵淨旁邊,認真盡責完成她小紅娘的任務時,冷不丁聽見虞嶧直白地說:“不勞煩你了,讓我和她單獨說話就行。”

    譚麗兒的裙子還沒沾到沙發,聞言趕緊站好了,側頭看看栗珵淨:“栗女士,那您的想法是?”

    栗珵淨客氣地說:“我願意和他單獨聊聊。”

    譚麗兒自然尊重他們的想法,很快撤了。

    譚麗兒離開後,栗珵淨和虞嶧麵對麵地坐著,誰也沒有急著說話。

    虞嶧看上去比栗珵淨輕鬆多了,他的視線從未挪開她的臉片刻,也不急著開口說什麽。

    等服務生端上兩杯咖啡和兩塊三角形的蛋糕切塊時,栗珵淨沒忍住尷尬,心想還是由自己先開口好了。

    誰知,虞嶧先她一步開口:“那天在樓上很偶然地看見了你的照片,得知你還是單身的事,當下就想約你出來見麵。”

    說到這裏,他適時地問她一句:“你不會不記得我了吧?”

    栗珵淨如實說:“不,我記得你。”

    隻是印象裏他以前的皮膚很白皙,現在變成小麥色了。

    也是,快十年了,估計他也從一個風風火火的少年變成一位氣質成熟的男士了。

    “我想也是,你不至於完全忘了我。”虞嶧身體往後,輕鬆地靠在沙發上,看著她說,“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情形,自己當時看呆了。不誇張地說,那天真以為自己撞見了一個仙女。”

    這是他的真話。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年,她十九歲,璀璨如寶石的年華。

    他記得她當時披著長至腰身的頭發,嫋嫋婷婷地走下樓,打開門後,敏捷地閃身出來,聲音清越地說“是我點的飯”。

    他幾乎是癡癡地看著她,看她的星眸和如雲霧般蓬鬆的長發,看她那如同鍍了一層透明釉一般的瓷肌。

    她太美了,讓他專注於欣賞,一時間忘記自己是來做什麽的,直到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擺了擺,他才回過神。

    栗珵淨心想自己不至於是趕過來聽他這些客套話的,於是理智地問:“那現在呢?”

    “現在嘛,”虞嶧不緊不慢地看著她,眼眸裏的情緒卻深得有些難測,“想聽實話嗎?怕冒犯到你。”

    “沒事,你說。”栗珵淨表示無所謂,“我也不想聽一些客氣話。”

    虞嶧的眼神直白無礙,片刻後像是略微失望地笑了一下,垂下眼眸,手指去碰了碰咖啡杯旁的小勺子,慢慢說:“大概是年紀的關係,你看起來沒有以前那樣能驚豔我了。”

    ,,,,,,,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新的連載文。^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