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龔心文      更新:2022-08-13 21:59      字數:3301
  第56章

  橋生哥哥你來啦。”小秋看到墨橋生很高興。

  自從墨橋生牽著掛滿兩匹人頭的馬入城, 得了墨閻王的別稱後, 許多宮人, 侍女見了他都不免露出畏縮懼怕之意。

  這種畏懼讓本來就不擅長和他人交往的他, 顯得更加嚴肅和冷淡起來,

  但也許是相識於微末之時, 加上年紀幼小, 小秋每次見到他還是依舊如故的熱情活潑。

  這使墨橋生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

  “橋生哥哥還沒進晚食?姐姐正在烙餅呢, 我去端一些來,讓你和鳳哥哥坐著一起吃。”一提到吃, 小秋眼中就閃著亮晶晶的光, 不等墨橋生回答, 扭頭就跑了。

  墨橋生看著那個跑遠了的小小背影,眼底透出一點笑,在程鳳的桌邊坐了下來。

  “聒噪個不停, 我整日煩得很, 幸好你來了。”程鳳不耐的抱怨。

  “她隻有這麽點高。”墨橋生伸手比了一下,“你如果真的煩她, 一隻手就可以讓她不敢再來。”

  程鳳抿住了嘴,撇開視線。

  “傷都好了。”墨橋生提了一小罐酒,擺在桌上,又從程鳳的桌上翻出兩個杯子。

  “你說呢。”程鳳看著他倒酒,“我都躺了半月有餘了。從前,我們哪次受傷,有這樣……”

  二人各自舉杯, 輕碰了一下,烈酒入喉,既香且醇。

  記得不久之前,二人也曾這樣對坐,同樣的人,同樣的酒,那時卻是那般的苦澀難言。

  酒精刺激了神經,使人的思維更感性。

  往昔,每一次傷重,都是獨自躺在寒冷潮濕的窩棚裏。

  再渴,也沒有水,再餓,也沒有吃的。

  在無邊的寂靜中,忍耐著,煎熬著,畏懼著那或許下一刻就要降臨的死神。

  幸運的話,會有一個兄弟,趕在夜間回來,往你的口中塞一團自己省下來的食物,喂一口渾濁的水。

  勉強把你從死亡邊緣拉回來,能夠繼續在那暗無天日的泥沼中掙紮存活。

  但如今,

  程鳳看著桌麵上那個空著的藥碗。

  每一次他睜開眼,總有甘甜的清水,溫熱的粥食,被一雙胖乎乎的小手,捧到自己床前。

  那個孩子的話很多,讓他覺得太吵,讓一向在寂靜中獨自療傷的自己,很是不習慣。

  不習慣這種溫暖。

  雖然那隻是一個孩子,做事時常毛手毛腳的。

  但那份心意卻十分炙熱,炙熱到令久處寒冰之中的他,下意識的想要抗拒。

  程鳳閉了一下眼,在自己漆黑的一生中搜尋了一遍,似乎隻在年幼之時曾得到過這種照顧。

  那時候越是溫暖,後麵的回憶就越為殘酷。

  如果不是遇到主公。

  我這樣一個從內到外,早就被染黑的人,如何能有再度被溫柔相待的機會。

  程鳳飲盡了杯中酒:“你來尋我,可是有事?”

  墨橋生掏出了掛在脖子上的那一個小小的甲片,摩挲了片刻。

  賀蘭貞和司馬徒是他新近認識的朋友,都對他十分熱情且真誠。

  相反的,程鳳待人一貫既冷淡又毒舌。

  但不知道為什麽,來找程鳳商量這件事,他才覺得心中安定又平穩。

  這是一個真正能明白他,理解他的兄弟。

  “你說這是主公賜予你的?”程鳳看著那個三角形的掛飾。

  墨橋生輕輕嗯了一下,他凝望著那甲片的眼神透出少見的溫柔。

  “橋生,我曾經勸你遠離主公,如今看來是我錯了。”程鳳說道。

  墨橋生一向剛毅的臉部線條,微不可查的柔和了起來:“主公他,希望我也能回贈他一物,可是我身無所長,能以何物相贈?這天下又有何物,能配得上主公?為此,我著實煩惱了多日。”

  “你是不是傻?主公是一國之君,凡俗之物如何能入得他的眼。他想要的無非是你的心罷了。明日我陪你同去集市,仔細尋一個能代表你心意的事物,恭謹獻上便可。”

  墨橋生煩惱多日,終於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案,鬆了一口氣:“大善。”

  汴州城駐紮了數萬的大軍,

  每日斜陽晚照之時,城中結營的士兵們,便成群結隊的出來逛集市。

  因而傍晚時分,集市反而顯得更為熱鬧,眾多商鋪都挑起燈籠,準備開張晚市。

  盡管一街都是大兵油子,但並肩同行的墨橋生和程鳳二人還是十分醒目。

  一個身著絳衣,容色殊豔,麵帶寒霜。

  另一位通體素黑,顧盼有威,滿身煞氣。

  二人邊上倒跟著一個白白嫩嫩的女娃娃,一雙大眼睛四處不停張望著。

  “到底想好買什麽了沒有?”程鳳皺著眉。

  這是他第一次逛這種集市,道路兩側過度熱情的老板讓他十分不適。

  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勢,把一個企圖靠過來招呼的老板娘嚇退了回去。

  墨橋生也很是不適,他有些苦惱地說:“賀蘭將軍建議我買些……珠玉飾物。司馬徒建議……咳。”

  墨橋生在一間珠寶飾品鋪內逗留了許久。

  小秋蹲在門外不遠處一個售賣布偶的地攤上,興致勃勃的這個摸摸,那個瞧瞧。

  其中有一個做得活靈活現的布老虎,讓她愛不釋手。

  記得在老家的時候,家裏也有這麽一個布老虎,盡管已經被玩的十分破舊,縫補了許多次,但她依舊沒有什麽機會能摸到,那是弟弟們才有資格玩的精貴玩具。

  “女娃娃,若是不買,莫要一直摸,這可要五個大錢一隻,弄髒了,累老漢不好賣的。”攤位的老板開口。

  五個大錢落在了攤位之上,一隻手從小秋身後伸了過來,提起了那隻布老虎。

  “鳳,阿鳳,你買這個做什麽?借我玩一下,玩一下。”小秋小跑著跟在阿鳳身後,一路踮起腳想夠一下。

  撲的一聲,那個精巧的玩具落進了她的懷裏,眼前那紅衣的背影,卻頭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

  程鳳埋頭向前走,他對自己意義不明的舉動,感到十分懊惱。

  罷了,就算是感謝她這段時日照顧我療傷。

  “鳳?楚鳳?”

  此刻,一個男子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程鳳頓住了腳步,瞬間僵住了身體,一股讓他畏懼的驚恐之感,從他的腳底一路沿著身體爬上了頭頂。

  那是一份,來至於他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一個三十幾許的男子,攔住了他們。

  此人麵白有須,衣著華貴。

  “鳳,這不是鳳嗎?多年不見,你都長這麽大了。”那個男子伸出手,企圖拉住程鳳的雙手。

  程鳳像是被蛇咬了一下,猛的後退了兩步,雙眼通紅,死死瞪著眼前之人。

  “楚鳳,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楚燁之啊,你的前主人。”那人搓著手,露出一副欣喜萬分的表情,“當年家族沒落,家裏經濟很緊,不得已才賣了你。我心中也是十分不舍,這些年常常想起你。”

  “如今不一樣了,我有幸被宋襄公拜為客卿。”楚燁之展開華袍的衣袖,顯示自己的富貴,“楚鳳,你現在的主人是誰?你跟我來,我去找他把你買下。”

  他伸出手欲拉扯程鳳,半途中,手背被一個白嫩的小手猛拍了一下。

  一個年不足十歲的女娃娃,一手抱著隻布老虎,一手牽著阿鳳,氣鼓鼓地對他道:“他叫程鳳,不叫楚鳳,是我們的將軍。你是什麽人?在我們汴州城,竟敢對我們晉國的將軍無禮?簡直不知好歹。”

  “什麽將軍。”楚燁之嗤笑了一下,“小娃娃莫要哄我,我可是宋國的使臣,明日可就要求見你們晉國的晉越侯,你將奴隸指做將軍,就不怕你們主公砍你的小腦袋?”

  程鳳拽起小秋的手,轉身就走。

  “楚鳳!你怎麽用這種態度對你的舊主。”楚燁之伸手攔住他們,“我當年對你的好,你都忘了嗎?”

  他露出輕浮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程鳳,擺出一個自以為風流的笑容:“當年,你太小了,可能都不記得了。那時我們是那般要好,要不是委實缺錢,又得罪不起那幾家的人,我怎麽舍得把好不容易清清白白養大的你,拱手送人?”

  楚燁之靠了過來,低聲加了一句:“我自己,都還沒碰過你呢。”

  程鳳感到全身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幾乎控製不住身軀的微微顫抖。

  這樣一個人,我竟然一度把他奉若神明,即便在他將我推進地獄之後,我還不斷的美化記憶中他的那一點好,為他的行為找著不得已的借口。

  他感到渾身入墜冰庫一般的寒冷。

  “鳳,你怎麽了?”小秋擔心的望著麵無血色的程鳳,拉了拉他的手。

  “走,”程鳳咬著牙,“我們走。”

  “莫得走!”楚燁之冷下臉,揮手招來幾個隨從,圍上了程鳳和小秋。

  一隻手從鋪門內的陰影處伸出,搭上了程鳳肩膀。

  那手既溫暖,又有力。

  是墨橋生。

  他一言不發,堅定的站在程鳳的身後,眼透寒光,冷然看著眼前這幾個穿著宋國服飾的異國之人。

  程鳳那顆浸入寒冰的心,就被這隻滾熱的手撈了出來。

  他感到自己虛浮的雙腳逐漸的站實了。

  他把小秋推到身後,手握劍柄,噌的一聲,拔出一截佩劍,紅著眼和眼前這個令他憎恨的人對峙。

  “墨校尉。”

  “校尉在這裏做甚?”

  “打架?算我楊盛一個。”

  幾個在街上閑逛的晉國士兵圍了過來。

  為首一人臉上帶著一道醒目的傷疤,一臉猙獰,卷著袖子就逼到楚燁之麵前。

  “誤會,誤會。我是宋國的使臣,你們不得無禮。”楚燁之見他們人多勢眾,還有個中級將官在場,知不好招惹,心中起了怯意。於是擺明了身份,招呼隨從,匆匆的離去了。

  墨橋生和楊盛幾人打過招呼,

  他搭著程鳳的肩膀,“走,回去。”

  程鳳轉頭看了他一眼。

  墨橋生明白程鳳此刻的心情。

  他加重了一下手中的力道:“別擔心。沒事。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