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門檻

  　　沒有人敢站出來, 教室裏一片鴉雀無聲。

  　　畢竟這可是徐老師發火，誰都不敢當麵頂班主任的麵子。

  　　“一個個的怎麽都變成啞巴了？現在知道害怕了？上數學課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們這麽害怕？”

  　　徐睿徐老師看沒人講話, 幹脆指了指幾個肇事者：“你們跟我到辦公室去站著！”

  　　被點名的林薇、蔣杏珺、陳胤偉還有兩名男同學站了起來。五個人一起走出了教室。

  　　其餘沒被點名的學生紛紛長舒一口氣，暗自慶幸逃過一劫。

  　　前三人當然是肇事視頻中的始作俑者。至於其餘兩個男生……問問他們的手機是怎麽帶進教室的？

  　　路過三樓的時候, 林薇注意到五班教室裏傳來一陣書聲琅琅。隻見五班的同學們都在認真上課——這份安寧的學習氛圍，和雞飛狗跳的1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多好啊……

  　　她轉班半年有餘, 第一次懷念起在五班的日子了。

  　　有汪夏付心田她們幾個好朋友, 有最欣賞她的陳老師, 還有那麽多勤奮的同學們，感覺每一天都很踏實充足。

  　　所以說：她當初怎麽會想不開，非要轉到1班去呢？！

  　　***

  　　進了班主任辦公室，五個人一字排開站成一排。

  　　陳胤偉主動站在兩個女生的麵前。他的意思很簡單：徐老師你有火衝著我來, 別罵她們兩個。

  　　但陳胤偉完全是多慮了, 徐老師罵的不是兩個女生——首先罵的就是他。

  　　***

  　　“以小人之心觀人, 則人盡皆小人。”

  　　徐睿開口就來了一段《左傳》中的古文。他是奧賽班的語文老師, 也是南大的古文係研究生。連罵學生的時候, 他都是個很有文化的班主任。

  　　徐睿抬起了下巴, 嚴厲批評道：“陳胤偉，我看這句話很適合你。你看看你在數學課上的表現，一點麵子都不給孫老師！是不是在你的眼裏, 孫老師他就是個小人？就是個故意害你的大混蛋？！”

  　　陳胤偉：“……”

  　　我可沒說的這麽誇張，徐老師，這是你自己說的話。

  　　徐睿冷笑了一聲：“那為什麽小人看任何人都是小人？因為心胸狹隘的人, 總是太自以為是！在這些自以為是的人看來, 自己做的任何事都是對的, 別人不同意他的觀點, 那就是小人和壞蛋，永遠也看不清自己身上的錯誤！”

  　　陳胤偉小聲辯解道：“徐老師，我不是這個意思……”

  　　徐睿冷冷道：“那你是什麽意思？你剛上高一的時候就狂得沒邊！不把任何老師同學放在眼裏，還經常跟其他學生吐槽說，是一中虧待了你！如果你當初選擇去省中上學，那麽待遇會更好。”

  　　“後來你去參加國際奧數比賽，學校方麵給你安排了一間帶空調的單人宿舍，給你布置最好的學習環境，再給你8000元的參賽補貼，安排專人接送你去北京，還可以不上自習，不參加周末補課……這不都是你張口跟學校提出來的待遇條件嗎？學校哪一點沒有滿足你？！”

  　　“但回頭來看看，你在學校裏表現是什麽樣的？除了數學學的好，你身上還有什麽優點值得老師去誇讚？！”

  　　徐睿毫不客氣道：“你嫉妒秦浚生他的數學天賦比你好。但看不起其他同學，不少同班同學拿數學題請教你，你一個都不回答，還罵他們是拿題目侮辱你的智商……甚至私下挑唆女同學跟孫老師對著幹！”

  　　說到這裏，徐睿看了一眼林薇，臉上的怒火燒得正盛。

  　　林薇：哦豁……這倒是真話。

  　　她第一次跟陳胤偉請教題目，也被他罵是侮辱智商。

  　　當時她的想法是：這小夥子很欠揍。

  　　最後，徐睿下了結論：“陳胤偉，你做的這些事，有哪一點稱得上是給班級做貢獻？！有哪一點能和秦浚生相提並論？！有一點能讓老師看得起你？”

  　　“在你辱罵孫老師偏心之前，你怎麽就沒看到自己身上的狂妄傲慢？！你這樣的學生，讓老師怎麽喜歡？！”

  　　“……”

  　　陳胤偉不敢吱聲了，徐老師每一句都是大實話。他確實有很多缺點，包括嫉妒秦浚生的天賦，包括他不把任何同班同學放在眼裏，不少同學都暗地裏罵過他太狂……

  　　人往往隻看見對方身上的不足，卻很少反思自己身上有什麽問題。

  　　徐睿罵完了陳胤偉，接下來，他的目光轉到了蔣杏珺身上：“孫亦卓跟我說了，他前段時間罵了你一頓，你就一直魂不守舍的，還不想好好學習了，是不是？”

  　　“……”

  　　蔣杏珺無言以對，把頭垂了下來。

  　　她期中失敗以後，被孫亦卓喊到了辦公室去，單獨數落了一通。

  　　當時她正值青春的迷茫期，孫亦卓罵她是一門心思想談戀愛，根本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還說下次再考差的話，就把她的爸爸喊到學校來。

  　　這些話導致她聯考時壓力太大，答不出題目時，連手都在顫抖。

  　　孫亦卓給她的精神壓力太大了，這是她兩次大考都發揮失常的原因，她也因此抱怨上了孫老師。

  　　這次換做是徐睿來數落她：“蔣杏珺，你在想什麽心思，我們幾個老師都知道。但學校這種地方，不是什麽世紀佳緣介紹所！你明年想要上清華，隻有考出好成績來。你要是不思進取，對得起你父母花在你身上的心血嗎？！”

  　　蔣杏珺自小是被當做社會精英培養的。不誇張地說：蔣家父母在女兒身上投資的教育資金超過了上百萬。目標是想把她送到清華去，將來當個央視主持人。

  　　“老師，我會好好反省自己的錯誤。”

  　　蔣杏珺不敢和徐老師頂嘴，認錯速度她第一。

  　　徐睿看她認錯了，態度稍稍緩和：“孫亦卓罵你的話是難聽了些，但本質上，他是希望你能把注意力集中到學習上。你也要好好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個老師，你的學生心思不集中，你要怎麽才能點醒她？”

  　　蔣杏珺默默點了點頭，徐老師不愧是文科高材生，這口才就是比孫老師好了一百倍，還會讓學生進行換位思考。

  　　徐睿最後一個要教訓的學生是林薇。

  　　但這一位很特殊，徐睿對她是挑不出什麽小毛病來的。

  　　甚至可以說：林薇是他這一屆最喜歡的學生。

  　　她身上有一股很少見的好學求知精神，頑強不屈，這點非常得他的心。

  　　徐睿想了想，心平氣和地問道：“林薇，你心裏是不是對孫老師有什麽埋怨？不妨說出來，老師給你評評理。”

  　　林薇：“……”

  　　徐老師真敏感，連這點都看得出來。

  　　她看了下陳胤偉和蔣杏珺，他兩都是羞愧難當，看樣子是接受了徐老師的說法。

  　　下一步，徐老師應該會讓他們兩個主動去給孫亦卓道歉，讓學生一方主動認錯，從而消弭這件事的影響力。

  　　但她微微揚起下巴，想起了自己上輩子的悲慘遭遇，仍然覺得自己沒錯，這件事錯的本來就是孫老師！

  　　於是開了口：“徐老師，你可以說孫老師是用心良苦，是忠言逆耳，可以說陳胤偉和蔣杏珺身上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我隻看見了一個拉踩打壓學生，無視學生尊嚴，還把一切都做的堂而皇之的數學老師。”

  　　！！！

  　　其餘四個學生都齊刷刷看向她，臉上寫滿敬佩之色：

  　　在徐老師強大的嘴炮攻擊下，林薇居然絲毫不動搖自己的觀點！她真是非常有主見！

  　　果然，徐睿這樣口才一流的語文老師，還是需要林薇這樣的文科大佬學生去治！

  　　用魔法來打敗魔法！

  　　**

  　　“徐老師，韓愈的《馬說》裏有一句話：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是我們每個學生都會背的一段文言文。”

  　　林薇竭力保持平靜，她知道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重要的一場辯論，對手是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徐睿。

  　　“為什麽伯樂不常有？因為有識人之能的老師太少。其實大多數的老師，不過是普通的上班族而已，拿著工資混日子，和其他朝九晚五的白領們沒什麽區別。”

  　　她首先把老師從神壇上拉下來，隻有擺在雙方平等的位置上，接下來才能反思這個問題：究竟誰對誰錯？

  　　“所以，我們拋開師生之間的身份差距不說，我們就單單說一個問題：什麽樣的老師才能算是合格的老師？”

  　　林薇目不斜視，昂首反擊：“先拿陳胤偉的事來說吧。陳胤偉他的性格確實很狂妄，我本來也看不慣他的。但《左傳》有雲：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人類不是神仙，每個人都會犯錯，陳胤偉他本身不是什麽怪胎，他既然犯了傲慢的錯，那麽知錯就改就行。”

  　　陳胤偉瞪了她一眼，蚊子哼哼聲：“你才是怪胎……”

  　　林薇話鋒一轉：“教導學生改正身上的錯，也是老師的責任之一。但孫老師有教導陳胤偉改正嗎？有讓他知道自己的錯誤，然後引導他改掉傲慢嗎？孫老師沒有！”

  　　“再說到傲慢這個詞，我記得很多大人物小的時候都是傲慢的。年少輕狂是古今中外的通病，隻要有良師加以引導，改正毛病，那麽一個傲慢自大，目中無人的少年，長大後照樣可以成為頂天立地的科學家，政治家！”

  　　“可是孫亦卓他做了嗎？沒有做。他隻是因為性格傲慢這一個缺點，就判定陳胤偉是品德敗壞的壞孩子，終身不配踏足奧數的神聖領域，甚至故意不好好教他。”

  　　“你們說這是什麽行為？這是拿雞毛當令牌耍，這是毀了一匹可以日行八百裏的千裏馬！”

  　　“……”

  　　聽到這裏，徐睿沉默不語，但臉上露出深深思考的表情。

  　　陳胤偉震了震，還是第一次有人把他比喻成千裏馬。

  　　其餘的幾個同學都驚訝不已。原來林薇的口才這麽好？

  　　過了一會兒，林薇調整了一下呼吸，再看了一眼蔣杏珺：“至於副班長，她就更冤枉了，我當時站起來，是反駁孫亦卓拿秦浚生拉踩副班長。大家都知道秦班長在她心中的地位很高，孫亦卓這樣辱罵拉踩副班，他是在抱怨，你蔣杏珺考的這麽差，你怎麽不是秦浚生呢？！”

  　　“這說明在孫老師的心目中，隻有秦班長是完美無瑕的好孩子，其餘的學生，他都不放在眼裏。”

  　　“他身為重點高中的數學老師，卻不引導我們以積極的態度去學數學，不教導學生改正缺點毛病，不想當有識人之能的伯樂，這是誰的錯？！難道是學生的錯嗎？！”

  　　說到這裏，林薇算是豁出去了，她本不想把話說的這麽難聽。但自己就要離開奧賽班了，有些話再不說的話以後沒機會，幹脆就一次性說完。

  　　她可以離開奧賽班，但絕不能像上輩子那樣，是以失敗者的姿態被趕出去。

  　　這一次，她要堂堂正正自己走出去，不愧對重生這一世。

  　　她平靜道：“徐老師，師者之所以為長，之所以被學生們尊重，不是因為老師這個身份天生高學生一等。而是因為老師這個稱呼，本身就代表著一種責任。”

  　　“一個老師隻有做到了師者應該做的，教人知識，陶冶情操，樹立良德。才可以稱作是良師。”

  　　“如果連基礎的教書育人都做不到，那我覺得孫老師首先不配當老師。其次不配被學生尊重！”

  　　“這些都是我的觀點，如果你不同意的話，我還是會堅持己見。”

  　　“……”

  　　辦公室裏鴉雀無聲，幾乎是落針可聞。

  　　林薇目光裏都是坦坦蕩蕩，她單薄的身形顯得無比高大上。

  　　徐睿還是站著麵對五個學生，但臉上也沒有了剛開始的憤怒和責怪，反倒露出了一抹驚歎之色。

  　　剩下來的四個學生都聽了出來：這一輪文科大佬師生之間的PK比賽，居然是林薇打敗了徐老師！

  　　林薇說的很對：孫亦卓絕對不是賞識千裏馬的伯樂。

  　　***

  　　徐睿當了這麽多年語文老師，第一次被自己的學生說得心服口服。

  　　上節課，學校領導緊急召開了一個會，要求他盡快平息這件事，讓學生們主動給孫老師道歉。

  　　他本來也覺得是陳胤偉做的不對。因為陳胤偉本身就是個刺兒頭，很多學生都打小報告說：陳胤偉太傲慢無禮，辱罵同學智商低等等，甚至有女生被陳胤偉當麵罵哭過。

  　　這樣狂妄自大的學生，沒幾個老師會喜歡的。

  　　要不是因為陳胤偉的數學太好，連他這個班主任都不會太看得起陳胤偉。

  　　但是今天聽林薇這麽一說，陳胤偉因為驕傲犯了很多錯，可是孫亦卓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孫亦卓明明知道學生有什麽缺點，卻沒有盡到引導的責任，反而借題發揮，故意給陳胤偉小鞋穿，已經失卻了作為老師的師德。

  　　林薇點醒了他：這件事雙方都有責任，一個巴掌是不可能把事情鬧這麽大的。

  　　但作為老師一方的孫亦卓——責任最大。

  　　***

  　　下課鈴聲再次響起，徐睿打發走了其餘四個學生，隻留下了林薇一個人。

  　　他打量了一下林薇，小姑娘長得乖乖巧巧，平常在班上很少發言。沒想到她居然這麽伶牙俐齒，反應敏捷。

  　　徐睿心平氣和地問道：“林薇，你接下來想去哪個班？留在1班，還是2班？”

  　　林薇擦了擦鼻子，既然周圍沒人，她就直接問道：“徐老師，我聽說有人把數學課上的視頻傳到了家長群，那麽陳胤偉和蔣杏珺他們兩將會受到什麽樣的處分？”

  　　徐睿明明白白告訴她：“家長群裏的視頻已經被禁止轉發了，微博也被刪掉了，至於其餘鬧事的家長，學校也會做好安撫工作。蔣杏珺和陳胤偉不會被處分。”

  　　這種危機公關其實不算什麽大事，一中的領導們絕對有能力去處理，別小看了百年老校的能量。

  　　林薇鬆了一口氣，繼續問道：“那孫老師他呢？”

  　　徐睿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孫亦卓可能要停課一段時間，等待後續的處分，回來教學是不太可能了。”

  　　領導層召開的緊急會議上，已經做出了明確的表態：先讓孫亦卓停課，以免影響到1班學生的正常學習。

  　　學校可以承受失去一名數學老師。但絕不會拿一整個奧賽班的學生去當實驗品，避免引起任何師生對抗。

  　　林薇點了點頭，她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幹脆實話實說：“我不想留在1班了，但我和2班的尹老師也不熟。真的要選擇的話……其實我想回到5班去。”

  　　“回到你以前待的班去？”徐睿吃了一驚，沒想到她的回答是五班。

  　　“是的，我想通了一件事，反正都是學習，在哪個班不能好好學呢？5班也不差！”

  　　她曾經那麽憧憬向往奧賽班的生活，就像她憧憬秦浚生一樣。

  　　她覺得：浚哥待過的班級，應該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勤奮好學，博學廣知，老師們都值得尊重。

  　　直到現在，她才想明白：原來奧賽班也沒什麽特殊的地方，有些老師甚至還不如普通班的老師通情達理。

  　　奧賽班升學率高，隻是因為全市遴選出來的最優秀學生，都被人為地集中在這個班上。

  　　很多學生自身學習條件好，靠自學都能上重本，和老師的教導關係不大——陳胤偉賀奕都是例子。

  　　所以她決定了：“徐老師，我想回到5班幹一件事。”

  　　“什麽事？”徐睿願聞其詳。

  　　“我想回去普通班，當全校第一個考上北大的普通班學生！”

  　　在她之前，一中的百年校史上，隻有奧賽班的學生考上了清華北大，人人都說奧賽班是重點大學的半個門檻。

  　　在她之後，她想告訴所有的學弟學妹們：

  　　不管你在哪個學校，不管你在哪個班——你都可以踏進清北的門檻。

  　　作者有話說：

  　　薇薇可以走，但不是被任何老師趕走。

  　　她要自己堂堂正正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