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者:荔枝很甜      更新:2022-08-13 10:34      字數:4728
  第61章

    書室裏時而傳出追憶往昔的感慨, 時而響起沈青鯉的笑聲,姑娘的話幹淨簡短,到最後也隻重複一句:不要動他。

    半掩的門外, 謝宿白抿直了唇角, 麵上卻看不出任何波動, 門縫裏滲出的光橫了一道在他鼻梁上, 泄露幾許低沉的氣息。

    他抬手打了個手勢,傲枝便將輪椅悄無聲息地推了回去。

    回到謝宿白居住的臥房。

    傲枝照料謝宿白的起居, 茶幾上的爐子裏滾著湯藥,是她擔心他這趟醒後睡不著, 便重新煎了一碗。其實正常情況下, 服下這藥後能一覺安睡到天明,不會中途清醒過來,除非有人喊他,而知曉謝宿白入眠困難, 沒有天大的事, 傲枝不會叫醒他。

    也不敢,生怕要服用第二碗,那是成倍地傷身子。

    但玉落小姐的事無論大小, 凡是與她相關,都必須要叫醒謝宿白。

    這是規矩, 不成文的規矩。

    而這規矩是在什麽時候形成的呢,傲枝記憶猶新, 正是三年前,雲陽大牢的事情發生後。

    因傲枝的身份特殊, 她與紅霜、銀妝等人不同, 她是家婢, 但不是東宮的侍婢,而且太子妃那邊的,她爹娘替太子妃打理郊外的莊子,東宮出事時被牽連,隻她一人逃了出來,故而她的權力不僅在侍奉謝宿白起居上,手上還打理著催雪樓一些事務。

    一些謝宿白來不及處理的,傲枝都可以代勞。

    當年玉落小姐被捕,就是她率先處理。

    其實那事她處理得很及時,並沒有什麽不恰當的地方,唯一的錯誤,就是沒第一時間稟報謝宿白。她至今都記得謝宿白那時的臉色,傲枝甚至不敢回憶,是以之後每一次,哪怕是玉落小姐在深更半夜結束任務回到主樓,傲枝也必會把人叫醒,告知他:玉落小姐回了。

    可這些,小姐不知道,小姐也不必知道。

    “咳,咳咳咳咳——”

    甫一進屋,謝宿白便悶咳起來。

    急促不間斷甚至有些粗糲的咳嗽聲,像是要把人折騰死,傲枝忙把藥遞上,就見謝宿白手裏的帕子落了一點紅。

    觸目驚心的紅,那薄唇也被血染盡顏色。

    “主、主上。”不是第一次了,他的身子本就每況愈下,但傲枝仍舊慌了一下,起身道:“我去請嶽大夫來。”

    謝宿白半個身子都往前傾著,手肘壓在輪椅扶手上,支撐著重量。他閉眼嘶啞道:“回來。”

    傲枝嗓音顫抖:“殿下……”

    殿下。

    這兩個字像是觸碰到某個暗關,謝宿白寂然抬眼。白衣垂動,眸色猩紅,他直直盯著傲枝看,仍舊麵無表情,可卻滿身戾氣上浮,讓人下意識朝他彎下脖頸,他冷眼看著,森然道:“怎麽,我很可怕麽?”

    傲枝更重地顫了一下,她知道她說錯話了。

    謝宿白最忌諱有人在麵前提起往昔的自己,今日沈青鯉那番笑著追溯過往的話,讓他不得不聯想到曾經,這已然是在他心裏砸下一個巨石,傲枝這聲“殿下”,更是撞在刀口上。

    她當即跪下,額頭點在手背上,“奴婢知錯。”

    謝宿白緩過勁兒笑了聲,慢條斯理地擦去嘴角的血跡,將帕子疊得方方正正,直至最上麵看不到血,才說:“還是你也覺得,我不該?”

    傲枝搖頭:“主上乃皇室正統血脈,主上所為,奴婢必然追隨。”

    謝宿白輕聲道一句“是麽”,偏頭盯著茶幾上那隻從一品居帶回的酒壺,神情逐漸冷漠。

    所有人都說追隨,心裏卻並不全然認可。

    樓盼春幫扶他,卻扼腕歎息,說長孫本是光風霽月、明月皎皎之人,沈青鯉雖衷心,也仍會在某個時候露出痛色。

    可那又怎樣?

    謝宿白猛地將那隻酒壺砸碎,白瓷碎片飛濺,劃破他臉頰的肌膚,他渾然不覺疼,隻唇角彎起譏諷的笑,喃喃說:“無妨,你們會懂的。”

    所有的錯誤都將得到改正。

    他沒有錯。

    謝宿白神色恢複平常,又宛若個遺世獨立的神仙公子,他平靜道:“興南王的人在哪裏?”

    ,

    姬玉落離開客棧。

    她沒有非要見謝宿白,因為那毫無意義,今夜來一趟實屬枉然,隻是憤怒一時占了上風,讓她迫不及待地想見他,可見了他說些什麽,姬玉落不知道。

    沈青鯉甚至問她是不是氣糊塗了。

    沈青鯉還說:“霍顯的事,不是你我能抉擇的,主上的命令我不能違背,至於通風報信,一次就夠了。”

    “……你有沒有想過,把他帶走?”

    姬玉落沿著大街小巷的房屋走,沒有驚動巡防兵,悄然回到霍府。

    朝露就站在主院中央那棵梧桐樹下,皺著臉與南月互瞪著,麵色猙獰,像兩尊凶神惡煞的醜獅子。

    朝露很不明白,小姐離開不帶她,還要她在院子中央最顯眼的地方呆著是為什麽?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聽到一聲短促的哨聲,朝露一怔,離開庭院。

    暗處,她展顏道:“小姐!”

    姬玉落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招手讓她附耳過來,低語幾句後,朝露懵懵地抬起頭,但她向來是不問為什麽的,問了也未必能聽懂,是以拎著劍就往簷下衝。

    那邊南月麵露愕然,被這猝不及防地一幕驚了下,而後惱怒拔劍而出,心道催雪樓果然個個狼心狗肺!

    於是門外刀光劍影地打了起來。

    姬玉落趁機閃到主屋後牆,途遇幾個護衛,她隻微微頷首,今夜發生之事並未宣揚,屋外這些人不知發生何事,故而除了南月一個知情人,並沒有人攔她,隻看到南月侍衛與那朝露姑娘在比武,而夫人沿牆開窗,連著試了好幾扇窗,都被從裏頭栓住了,唯有最裏間那扇,但那扇是——

    護衛張了張口,沒來得及提醒,姬玉落已經跳進去了。

    是湢室的窗子。

    “噗滋”一聲,她腳下踩著一灘水,險些滑倒,牢牢扶住衣架才穩住身子,在漫長的靜默裏,她與霍顯對視著,“……”

    男人和衣浸在浴桶裏,纖長的睫毛凝了一層冰霜,他睜眼時麵上閃過一縷驚訝的神色,而後想通什麽似的,微微抬起的眉梢又放平,帶著點調笑意味道:“做賊嗎?”

    他說話時吐出的都是霧氣,姬玉落走近方察覺水裏飄著浮冰。

    且不知是冰塊化了多少,她光是站在這裏都覺得冷。

    她問:“這樣有用?”

    寒氣可以阻緩血液流動,同樣體內的蠱蟲也會慢慢消歇,霍顯“嗯”了聲說:“挺有用,差不多了。”

    姬玉落立在邊上點點頭,在霍顯別樣的目光下走了出去,簾子撩開又落下的瞬間,她聽到水嘩啦一聲響,有人邁出了浴桶。

    內室與湢室的溫度相差甚大,屋裏門窗緊閉,炭火燒得旺盛,一入門熱浪撲麵而來,冷熱替換間姬玉落都不禁渾身一顫。

    她在臨窗的書案旁坐在,借著那點門縫裏的風透著氣,目光輾轉間落在桌上一個方形的袖珍盒子上。

    姬玉落眉間輕蹙,下意識拿在手裏端詳探究,因她曾經見過這個樣式的盒子,在……在南月手裏,有一回她去書房找霍顯,就見手裏握著這麽個盒子,但當時她的注意力被從房裏出來的盛蘭心吸引,並未多在意。

    思忖間,姬玉落低頭嗅了一下,很奇怪的藥味,中間有個凹槽,應是放丹丸之類的。

    姬玉落眉頭越皺越深,回想那日她在門外聽到的一聲低吟,以及盛蘭心那時也是出來要水,還有那次在戲樓,他手腕上的發黑的經脈。

    那些細枝末節倏然在此時串成一條線,她驀然抬首,腦子裏浮現出一個念頭。

    靈光乍現間,身後的腳步聲響起。

    姬玉落起身,幾步來到霍顯麵前,口吻篤定道:“你中毒了,在紅霜給你下藥之前,你體內本就存有毒素。”

    霍顯麵上浮現出幾絲怔然,說:“你不能為了替自己人推脫責任……”

    姬玉落懶得聽他編纂理由,簡單粗暴地捉住他寒冰一樣的手腕,兩手搭在他經脈上。

    她神色凝重,然半響過後,卻沒感覺出這脈象有哪裏不同尋常的地方,隻是剛出冷浴,心跳脈搏有些緩慢。

    但她當然診不出,毒發時間過去,蠱蟲消歇後身體就與平常無異,診是診不出異象的,霍顯道:“姬神醫可有何高見?”

    姬玉落仍有疑慮地放下手,“這藥你在此前也服用過,且那日我分明聽到你隱忍的聲音,盛蘭心慌張要水,與你今日行徑大同小異。”

    她說話時緊盯著霍顯。

    姬玉落的眸子很冷,說話的口吻很平靜,但卻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尋常人在她眼皮下難掩破綻,霍顯聽後卻是連笑了好幾聲,將姬玉落那嚴肅的神情都笑得有刹那皸裂。

    他道:“那日啊,我受了些輕傷,盛姨娘婦道人家大驚小怪,要水是為了給我處理傷口,至於聲音,自然是疼的,這藥也不過是補藥罷了,若我真中毒,我能好好站著,就說明毒已解,怎麽會還吃同樣的藥?”

    姬玉落還是不肯全信,不是所有毒中了之後都會立馬身亡的,況且事情過去這麽久,他說什麽便是什麽,無從查證,但她眼下也沒有任何證據,論也論不出個所以然,隻好作罷。

    見她不再追問,霍顯悄然鬆了口氣,坐在爐子旁的椅子上慢悠悠搓著手,“這麽關心我?”

    姬玉落也坐下,說:“你不問我下毒一事究竟是誰人指使嗎?”

    霍顯手上動作漸緩,他勾唇道:“我原本以為你在京中的助力是……是你師父,但現在看來並不是,至於給我下毒的,自然也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

    他停了停,抬頭看姬玉落,說:“我想見他。”

    起初,霍顯確實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若樓盼春還在,有誰能越過他發號施令,且為什麽樓盼春要輾轉通過一枚銀戒與他聯係,而非更直白一點的方式,那隻有一個可能,在他身後,還有一個人。

    可有什麽人,能讓樓盼春心甘情願去效命,為此隱姓埋名多年,且這個人,還得與東宮有所牽連。

    而通過這次下毒之事,霍顯才看清一些平日裏忽略掉的細節,比如紅霜,她和朝露不同,姬玉落明顯待朝露要更為親昵一些,紅霜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紅霜的言行舉止太過規範,她的站姿走姿皆是被嚴格規訓出來的,比正經的大家閨秀還要大家閨秀。

    這般吹毛求疵,斷然不是姬玉落的手筆,霍顯隻能想到一個人,長孫連鈺。

    之前他一直想不通,樓盼春所為若僅僅是為了報複朝廷,根本沒有必要在京中散播疫病,挑起事端,這更像是有奪位的征兆,可他能擁誰上位?就連趙庸都懷疑是藩王異動,但若是皇長孫還存活於世,一切便都得以解惑了。

    姬玉落沒給準話,她不確定謝宿白肯不肯見他,隻說盡力一試。

    但即便兩人相見,也並不能改變什麽。

    沈青鯉今日與她挑明了其中利害,催雪樓所圖正是聲望,得到皇位不過是第一步,能不能坐穩皇位才是最關鍵之處,而這需要爭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尤其是內閣、國子監,三法司,這時有正統皇室血脈鋪路,又有民心所向為其加持,這才能讓那些朝臣摒棄東宮有罪的觀念,成為長孫繼位路上的擁護者。

    畢竟東宮謀逆已是一樁爛案,所有涉案之人不是死在那場大火裏,就是在之後漸漸因各種意外喪身,想要查證實屬不易,否則謝宿白不至於大費周章另辟蹊徑。

    而借聲譽登上帝位的君主,繼位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肅奸佞,司禮監和錦衣衛頭頂那把刀,都將是他向天下示好的第一個禮物,以此證賢明。

    換而言之,不管霍顯究竟有沒有阻礙謝宿白,哪怕眼下謝宿白沒有其他打算,但隻要霍顯留在京都,待權力更迭之時,他也隻有一條路。

    姬玉落忽然道:“你喜歡錢麽?”

    霍顯被這麽沒頭沒尾問得一愣,隨後笑說:“當然,雖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試問有誰不喜歡這種俗物?”

    這話姬玉落也很認同,她想了想,道:“若是給你很多財物,不愁吃喝,並不比你現在差,你可願意離開京都?”

    霍顯一怔,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瞳孔裏的情緒,他從鼻腔裏溢出一聲笑,抬頭道:“你知道皇城為什麽是皇城嗎?”

    看著姬玉落的眼睛,霍顯感慨地說:“天子腳下,永遠有比財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權,無上的權力遠遠比金銀更令人心動,我背靠司禮監,手握鎮撫司,還有帝王的庇護,而皇帝和司禮監都被攔在宮牆之內,玉落小姐,我是真的能在京中橫著走,就連地方官員入京覲見,首先要跪的第一人不是皇帝——而是我。”

    他靠著椅背,細數自己的種種特權時臉上浮現出幾許得意,說到厲害之處甚至會愉快地眯一下眼,在他臉上甚至能看到爬滿的欲望,而他耽於這些欲望,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奸臣。

    不,不是像,他就是。

    而他也在間接告訴她,僅僅是錢,引誘不了他,他不可能舍得離開京都。

    說到最後,霍顯玩笑道:“心動嗎,要不你離開催雪樓,跟我混吧?”

    姬玉落也看著他:“好啊,什麽時候錦衣衛能壓司禮監一頭,我就抱緊鎮撫大人的腿,也當回惡霸試試。”

    惡霸霍顯笑了。

    作者有話說:

    還是挺粗長的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