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歧路30
作者:退戈      更新:2022-08-09 17:25      字數:3044
  第30章 歧路30

    江照林小時候很矮很瘦, 成天吃不飽飯,所以還有個外號叫骷髏。

    他家就是窮, 純粹的窮。父親癱瘓在床, 母親積勞成疾。家裏但凡能摳出一分錢,都要投進去買藥,對他當然說不上關懷跟寵愛。

    他父母以為江照林的學校會保證食物, 很少管他的日常生活。但其實他們初中對貧困生隻提供一頓免費的午飯。

    江照林不敢跟他們說實話,會把學校的水果跟肉打包了帶回去,自己靠白米飯跟紫菜湯應付一日三餐。

    家境的貧寒讓他過早學會了世故的老成,十多歲的江照林已經比二十多歲的邵知新要成熟了。

    他永遠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對誰都是笑。哪怕當麵受人冷落遭人白眼, 也仿佛遲鈍得什麽都不懂, 反而會覥著臉說“謝謝”, 或者“對不起”。就好像天生缺一根會傷懷的神經。

    江照林早年成績不行, 不愛讀書, 不過手腳勤快, 嘴巴夠甜, 擅長討好同學以及他們的家長, 跟誰都能打上交道, 對他們噓寒問暖,以便在周六日或放假期間,假裝偶遇, 可以去他們家裏蹭口飯吃。

    有次他在搬父親出門曬太陽時受了傷,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半昏迷地被壓在水泥地上, 動彈不了。

    何旭接到報案, 趕來將人帶到醫院。

    江照林醒了之後, 頭上還貼著紗布,就笑嘻嘻地對他說:“叔叔,我有點餓了。”

    何旭捧著他的臉,反倒有種悲涼的神色。

    從此以後江照林的混飯對象又多了一個。

    何旭給他充了飯卡,又去找他們學校的校長反應特殊情況,多次協商後,額外增加了對他的經濟補助,才讓他能實現三餐溫飽。

    江照林父母都不識字,校長對他們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他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這種事還能商量。

    何旭為他解決了他當時最大的困難,在他眼裏也成了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人。

    他自發管何旭叫幹爸,管何川舟叫姐。

    其實他們兩人不在同一所學校,也不是同一個年級,真正見麵的時間隻有節假日而已。江照林會主動來找他們,幫他們幹點活兒,在他們陽台翻翻土種種菜。

    但比起真正的交情,他還是跟同班的陶思悅更深一點。

    何旭對他來講,是一個啟蒙、改變他生活態度的長輩。跟陶思悅的關係,則更像是患難扶持的相濡以沫。

    他們認識的時候陶先勇還沒發跡,剛開公司,混出點頭。許是江照林會哄人,讓陶思悅覺得親近,她身上有一塊算一塊,全部拿來接濟江照林。

    甚至後來頭發也剪了,給江照林當生活費。

    兩個沒有經濟來源的學生,每天湊在一起思考應該怎麽吃飽飯、賺大錢。那種難言的羈絆可能比家人更深。

    何川舟知道,江照林跟人相處,技巧多過於真誠,這是他的成長環境決定的。

    他擅長說話,擅長應和別人的喜好,說話總是油腔滑調。表麵看起來十分熱情,實際卻難以拉近距離,對誰都有無法放下的戒備心。連自己也無法控製。

    陶思悅跟何旭對他而言都是特殊的存在,他介紹大家認識,希望能交更多的朋友,展望著有一天自己可以獨立,報答這些對他好的人。

    所以何旭出事之後,江照林徘徊在兩邊左右為難。

    他不可能放棄陶思悅,又覺得很對不起何川舟,無往不利的社交技巧在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同時又優柔寡斷,下不了決心真的幫哪一方。

    何川舟對他沒有怨恨,隻是覺得沒什麽必要。

    她不是非得交這個朋友,更不喜歡因為他跟陶思悅再產生任何多餘的聯係。

    她當時的狀態太消極,沒有辦法一直對他人保持善意,哪怕江照林偽裝得相當完美,仍舊不知道該怎麽處理跟他之間的關係,幹脆就不再搭理。

    好些年過去,江照林跟她印象中的有些不一樣了。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何川舟好像又看見了當年那個為了討好她而竭力保持微笑的少年。

    當時他手舞足蹈,給何川舟描述他家裏為大年三十準備的飯菜:“這麽大塊的紅燒肉,燉得特別入味!魚比盤子還大,我多吃了兩個炒雞蛋!”

    事實是那天他父母都進了醫院,他在家裏餓得喝水,何旭值班時聽到巡警的反饋,讓自己去給他送飯吃。

    而此時此刻,他笑容有點生澀,歉意地說:“姐,真的對不起啊,睿明的事我們不知道。他爸特別寵他,平時不聽他姐管。”

    何川舟點了點頭,回想起舊日的往事,於心不忍,多問了句:“最近還好吧?”

    江照林愣了下,慢了一拍才點頭回複:“很好啊。我在醫院工作得很好,別看我這樣,還是很受病人歡迎的。生活方麵……也挺好。他們對我都很和氣,隻是最近事情多,忙了點。”

    他說著笑起來,卻見何川舟定定地看著他,分明沒什麽表情,眼神卻有一種說不清的複雜,看起來像是悲切或擔憂。

    亦或者是覺得他可憐。

    何川舟說:“每次你說謊的時候,我都覺得你在說真話。”

    江照林的笑意沒有一絲變化,神態溫和地問道:“那你怎麽知道我在說謊呢?”

    何川舟沒有回答,隻是移開了探究的目光,指了指大門示意他回去,轉身就要離開。

    江照林快一步抓住她的手臂,右側臉頰肌肉出現輕微不自然的抖動,讓他慣用的表情因生硬而崩裂開來。他索性放任唇角沉下去,低聲問了一句:“姐,你還怪我嗎?”

    何川舟很快地自他臉上掃了一眼,說:“沒有。”

    這是真話。

    江照林又笑,這次的笑裏有種難掩的落寞:“看來經過社會的打磨,你也變得會說謊了。”

    何川舟抽回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草草留下幾個字:“別多想。你們以後好好生活吧。”

    夜幕裏的暗影一重又一重,何川舟腳下拖長的影子,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進最深、最遠處。

    從曠遠處吹來的風竟有些嗆眼,江照林喉結滾動,良久後才回神,摸出手機,往上翻動聊天記錄。

    微信界麵上幾乎全部都是綠色的對話框,那麽多年來,何川舟隻給他回過一次信息,就是今天讓他過來接人。

    江照林感覺領口緊得難受,兩指扣著往下扯動,還是覺得呼吸困難。

    他回到派出所門口,陶思悅正一個人坐在外麵的台階上,仰著頭眺望深邃漆黑的夜幕。

    江照林貼著她坐下,也抬頭看了眼。星辰隻有三兩顆,還在隱晦地閃動,模糊不清。他問:“你弟呢?”

    “跑了。”陶思悅遲緩地收回目光,語氣平淡又充滿了倦意,“不想管他了。”

    江照林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陶思悅看著他問:“我爸死了,你是不是鬆了一口氣?”

    江照林張開嘴,舌根處黏連的苦澀忽然讓他明白,這三個字裏藏著多少複雜的情緒,他斂下眸光,學著何川舟說:“別多想。”

    陶思悅接著道:“他火化、下葬,你都沒去。我一個人,他們在我耳邊不停地說,恨不得分了他的骨灰搶財產。我覺得太累了。”

    江照林可以有諸多借口,此時卻說不出來。那些理由聽著隻會讓人覺得殘忍冷酷。他靠過去,抵住陶思悅的額頭,安撫道:“別聽他們的。”

    陶思悅有點彷徨,又十分恍惚:“我隻有你了。”

    江照林“嗯”了聲,側身用力抱住她。

    陶思悅每個字都很輕:“你別再去找何川舟了。”

    江照林看著地上兩人依偎著的身影,思緒有一瞬飄遠,又很快被拉回現實,他定了定神,認真應道:“好。”

    他心底也看得很清楚了,何川舟比他更清醒,不希望他去打擾,也不需要他的幫助。

    算了。

    許多解決不了的事到頭,還是這兩個字最合適。

    ·

    何川舟停在一家便利店前,進去買了個包子,出來時正好接到陳蔚然的電話。她報完地址等在路邊,很快車輛駛了過來。

    車廂內亮著暖黃色的燈,安靜的空氣裏飄著淡雅的香,莫名有種溫暖的氛圍。

    陳蔚然狐疑地問:“怎麽走出來那麽遠,不在派出所等?我還想進去給他們甩張律師名片的,竟然敢打我們的人!嘿!”

    何川舟靠在後座上,說:“陶思悅跟江照林在那邊。”

    周拓行臉色微變,短暫的錯愕後歸於平靜,皺眉道:“是他們?”

    何川舟:“不是,是陶睿明。”

    陳蔚然問:“這幾人都誰啊?”

    後排兩人都不想解釋,沉吟不語。小陳司機聳聳肩,踩下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