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歧路25
作者:退戈      更新:2022-08-09 17:25      字數:3776
  第25章 歧路25

    周拓行原本以為, 隻要時間夠久,他就可以忘記何川舟這個人。

    可以不痛不癢地提及這個名字, 可以輕描淡寫地同別人聊起那段貧寒又艱苦的過去。

    然而隨著時間遊走, 這個名字就仿佛紮根在他心底。從一株野草,變成了直入雲霄的大樹。繁複的根係攥緊了他的心髒,讓他每一次妄圖表現得漫不經心時, 心髒伴隨著呼吸產生的抽痛都會提醒他,這是一件多麽不現實的事。

    春無淒風,秋無苦雨。但那天晚上,風雨如晦,都在一夜間來。

    周拓行淋在雨裏, 手腳皮膚沁涼, 隻有呼出的氣還帶著一點溫熱。

    何川舟出現前, 他心裏堅定認為, 無論何川舟對他說出多狠辣的話, 都不會是真心的。他可以做到無動於衷。

    何川舟離開後, 他又在雨裏等了半夜, 咀嚼品味著她的每一個字。想何川舟會不會見他可憐, 再下來見他, 對他表露出一絲不忍。

    雨水一滴滴地沿著他的臉往下滑落,那種深切的悲涼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透徹地浸濕在雨水裏。

    他抬起頭, 密密層層的林蔭覆蓋在他頭頂,斜遠處亮著幾盞零星的燈火。

    不久, 那些七零八落的燈光也在玻璃窗後一盞盞熄了下去。

    花壇裏肆意生長的草木在狂風的摧殘下糾纏成古怪的黑影。

    周拓行眨著發紅的眼睛, 目之所及的世界逐漸變得迷離, 仿似有憧憧的虛影在晃動。在感覺自己將要暈厥過去前, 他站了起來,腳步趔趄地沿著他走過無數遍的路線摸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家,躺在冷硬的床板上直接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經病得發不出聲。是江照林第二天早晨過來找他,發現他燒得意識模糊,才著急忙慌地將他送到醫院掛了兩天吊瓶。

    等病情稍微好轉一點,周母就帶著他去學校辦轉學手續。

    那時候何川舟也重新回學校開始上課了。

    去找班主任時,周拓行從教室後排的窗口瞥見了她的身影。何川舟卻一點不在意他的出現。

    他托同學過去轉告何川舟一聲,說自己要走了,這是最後一次來學校。

    等他從教務室出來,繞回到教室搬書本,何川舟依舊麵容沉靜地坐在座位上,連姿勢也沒有變動,低著頭認真翻閱手中的試卷。側麵被泄進來的天光一照,白得好似在發光。

    周拓行當時心想,她或許真的不喜歡外來人的打擾。

    走出學校大門時,那一刻忽如其來的痛覺,叫他明白了什麽叫心如刀絞。

    這麽多年來,周拓行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何川舟不是陪伴自己最長久的人,卻能叫他記得最深?

    在分局外的小麵館裏,何川舟又一次認真叫他名字的時候,這個一直困擾他的問題忽然就得解了。

    ——孤獨比貧窮更令人痛苦。

    離開A市,他就沒有家了。

    這些年裏,他真的過得非常不好。

    他抱著懷裏的人,真切地想跟她講述,自己作為局外人在B市的流浪生活。

    他母親總是在他麵前數落父親的粗俗,他父親又在電話裏同他指責母親的勢利。

    他不是一個討喜的人,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裏可能隻說不超過十句話。

    妹妹可以隨意進他的房間,翻找他的東西。

    繼父會在飯桌上詢問他身上的錢還夠不夠,不管他是什麽回答,從皮夾裏抽出現金,一張張點清楚,遞到他手裏。告訴他要省一點花。

    一直到上了大學,他才有了遠離的自由。很少再回去,也沒有再拿繼父的錢。

    但他們偶爾還是會將他叫回家參加應酬,在賓客麵前展現一下自己的關心跟大度。許多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會拍著他的肩,告訴他繼父培養他不容易,讓他好好照顧他妹妹。

    每一次,他都想飛奔回A市。回到何川舟的家裏,坐在窗邊曬曬太陽,聽何旭給他講人情冷暖,過平淡如水的生活。

    他也確實那麽做了。

    “我回來看過你。”周拓行閉著眼睛,低聲說,“很多次。”

    第一次回來是在年關附近,何川舟拎著袋子獨自去了趟超市,又獨自回到家裏。

    周拓行在樓下遠遠看著,等人不再出來,拿著手機去他們常去的地方四處拍照。

    拍在夜裏出行的貓,以及深夜在街頭遊蕩的人。看滿街的霓虹,殘缺的月色,回憶上次路過時的風景。

    離開前,再去何旭墳前拜祭一下,以此來獲得少量又寶貴的安定,最後坐著火車回他的B市。

    這樣的行程每年都會重複一次,以讓他保持對A市這座城市的熟悉。而在一次次的重遊裏,何川舟基本都是一個人。

    有時候在小餐館裏吃飯,有時候在公園裏鍛煉。周拓行想靠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等她畢業後參加工作,就很難再找到她了。

    周拓行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見我的。”

    是不是還覺得他們很不幸。是不是真實地厭惡他的打擾。

    何川舟越是對何旭的離世耿耿於懷,越是與生活爭鋒相對,周拓行就越無法坦然地安慰自己。

    即便在他的人生裏,遇到何川舟是他最幸運的事。

    “你沒有跟我說過對不起。”周拓行聲音放得很輕,咬字卻像是很用力,“也沒有歡迎過我回來。”

    “我真的……”沙啞下去的聲音裏顯出一分破碎的脆弱來,“很難受。”

    何川舟沉默良久,說不出太煽情的話。感覺周拓行的鼻息噴灑在自己耳邊,溫度熱得發燙,猶豫了會兒,偏了下頭,抬手輕拍他的後背。

    周拓行頓時抱得更緊了。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水的味道也濃烈起來,驅散了樓道裏的濕臭味。

    他說得隱晦、克製,不過何川舟能懂。

    這個人性格內斂沉穩,思緒千回百轉,可她總是意外地能讀懂。

    她也知道自己傷他的心,對他特別無情。所以她總覺得周拓行該走了。見他還回來,圍在自己身邊,恍惚覺得不真實。

    沒有誰願意重蹈覆轍,為什麽周拓行一直不放棄,甚至還向她顯露自己的可憐?

    “對不起。”何川舟頓了頓,斟酌著道,“其實看見你回來,我很開心。”

    周拓行聲調揚高,感覺離得更近了,帶著略微的不信任:“真的?”

    何川舟說:“嗯。”

    應聲過後,即便看不見對方的臉,何川舟也感覺到他身上的雀躍。洋溢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歡欣。

    此時樓梯間裏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不知道是哪層樓的鄰居回來了。

    何川舟用力推了他一下,周拓行才反應遲鈍地鬆開手,冷冷瞥了眼樓道,側身去擰那把生了鏽的鑰匙。

    這次門很快就打開了,周拓行一起走了進去。

    房間內的擺設同他記憶中的有些許差異。電器大多換新了,可廢棄的家具依舊保存著,堆積在客廳的角落,展覽物一樣地公示著,導致空間異常擁擠。

    何川舟太忙,不怎麽整理屋內的東西,客廳這一塊不是她的主要活動區域,看著尤為慘烈。

    周拓行問:“你沒想過搬家嗎?或者是翻修。”

    小區離分局太遠,周圍也沒有地鐵,上下班不夠方便。建築設施老舊,電線跟網線都老化了,住起來也不舒服。

    “太忙了,而且東西太多。”何川舟脫下外套,回頭掃一眼滿屋的雜亂,少見的有些窘迫,補充道,“是打算要搬了。樓下的小孩今年高考,一直向社區反應我的作息影響到他複習。”

    周拓行正低頭思忖,就聽何川舟道:“很晚了。”

    他站著沒動,也沒說話,何川舟又委婉送客:“你的車怎麽回去?我幫你叫個代駕嗎?”

    周拓行指指自己的頭發,這時候又想起來:“你還沒給我剪頭發。”

    “下次再說吧。”何川舟不大樂意,“還要掃地。滿地的碎發。”

    周拓行固執地說:“我來打掃。”

    何川舟回頭瞅了他兩眼,拿他有點沒有辦法,遲疑片刻,挽起衣袖道:“那你去搬凳子吧。不過我很久沒給別人剪過頭發了。”

    何川舟從書房裏翻出剪刀。原先的那把剪刀早就生鏽了,這是她後來買的。

    不是二手,也沒有那麽貴的身價,平時她用來修理一下自己的頭發。

    周拓行坐在陽台上,開了窗戶,讓微風吹拂進來。

    黃昏時分的天空瑰麗絢爛,雲被燒紅了半片,對麵頂樓那個改造過的小花園蒙了一層金光,植株的葉片熠熠生輝,變得柔和燦爛。

    周拓行仔細地打量著窗外的一切景色,與回憶中的畫麵一一比對,有種浮雲流水、一別十年的滄桑感。

    何川舟提著水壺過來,用水打濕他的頭發,簡單梳理了下,確認他的發型。見他坐得不安分,又從身後環過他的脖頸,兩手按住他的臉,讓他低下頭,示意他不要動。

    她的指尖溫度冰涼,觸碰到周拓行皮膚的時候,後者幾不可查地僵硬起來。

    何川舟繞到他身前,手指緩緩穿過他的發間,不大熟練地測量長度。

    耳旁的發絲被撩開,露在外麵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漲紅。何川舟看見了,有一瞬奇怪的遲疑,又不動聲色地滑開。

    剪了兩刀,細碎的發絲簌簌往下吹落,而一道目光始終若有若無地停在她臉上,她忍不住低頭,恰巧跟周拓行四目相對。

    那種幽深又平靜的眼神,隱約醞釀出一些難以形容的情緒,使氣氛朝著古怪的方向偏離。

    不過兩人都沒吭聲。

    周拓行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看著何川舟露在袖口外的細白手腕,怔怔出神,過了會兒,又轉去看窗台上開得正豔的盆栽。

    大概是這寂靜太過難耐,在颯颯的風聲裏,周拓行開了個話題:“下次你很累的話,我可以幫忙接你下班。”

    等刑警下班?

    何川舟自己都不知道,出案子的時候能幾點下班。

    她簡單“嗯”了聲,沒有拒絕。

    天色暗了,何川舟過去推開陽台的燈,兩人剛被黃昏遮掩點的麵容,又一次清晰暴露在光線中。

    何川舟讓他閉上眼睛,用刷子輕柔掃掉他臉上的碎發。

    細密而稀疏的響動裏,何川舟也是第一次察覺,原來剪頭發是一件夾帶曖昧的事。

    單是這種不遠不近的距離就足夠令人尷尬,她略一俯身,有種能跟周拓行交換呼吸的錯覺。

    雙手隻是隨意地撥弄,碰到對方的耳朵或側臉,周拓行背上的肌肉便會下意識地繃緊,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在輕佻地撩撥。

    她不知道周拓行在緊張什麽,帶得她生疏的手藝效率更低了,一個男式的簡單發型剪了有半個多小時,才總算結束。

    何川舟退開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