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歧路20
作者:退戈      更新:2022-08-09 17:25      字數:4068
  第20章 歧路20

    十來年間, A市的發展猶如一道急速向上的流光。

    巍峨壯闊的高樓悄然聳立,喧鬧的人流隨著商圈的變化輾轉流動, 連綿起伏的彩燈貫穿全城, 熠熠生輝。而市區各處那些老舊的房屋與發潮的小巷,猶如墜在光華背後的陰影,給久不歸家的遊人保留了最後的熟悉。

    劉光昱沒有主動去找過袁靈芸, 他來A市的第一件事,是去許春回帶他吃過飯的那家餐館看了一眼。

    曾經那片破落的街區由於商場的修建變得寸土寸金,附近公交轉道、地皮重建,他依靠導航搜尋了半天,才找到大致的方位, 卻分不清那張長桌架設的地方究竟是哪一家了。

    街上隔著十來米就會出現一家奶茶店, 或許其中的一個就立在餐廳的舊址上。

    劉光昱隨意選了一家, 進去點了杯最便宜的奶茶, 又去隔壁便利店買了盒跟當年袁靈芸一樣的雪糕。無視路人奇怪的目光, 蹲在馬路邊的樹蔭下認真地吃著。

    車水馬龍的虛影在他瞳孔中如浮光般閃過, 看著這幅相似又迥異的景色, 劉光昱的心情卻漸漸回到了當年。

    雪糕融化在他的指縫裏, 劉光昱起身扔了包裝, 用紙巾擦幹淨一根根手指,回到市區,開始新的工作。

    他每天計算著自己的工資、房租、水電, 重構自己平凡的生活。

    A市這座城市有種金屬質感的冷漠,但或許是心情的影響, 他覺得這也是一個不吝嗇希望的地方。

    在令人疲憊的奔忙勞碌之中, 偶然間得知袁靈芸的近況, 更讓他覺得這是一種幸運的緣分。

    他收到廣告的宣傳單, 找同事委婉詢問了袁靈芸的情況,對方在A大附近工作了很多年,拍拍他的肩膀,半是戲謔半是勸告地道:“喜歡啊?這樣的人生贏家,我們還是不要癩蛤蟆妄想天鵝肉了。”

    劉光昱不覺得被冒犯,隻是笑笑沒解釋。

    活動那天,他換了身普通衣服,混在嘈雜的人群中遠遠旁觀。

    袁靈芸出落得很漂亮。青春、靚麗,過上了跟許春回截然不同的光明人生。

    劉光昱替她覺得高興。

    因為房租漲價,很快他就搬去了另外一個主城區工作。

    那天廣源小區的電梯需要維修,劉光昱要送的外賣在9樓,他沿著安全通道往上跑,抬起頭,意外在欄杆的空隙裏掃見了袁靈芸的身影。

    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快步追了上去,緊隨其後拐進樓道,親眼看著一個男人給她開門,姿態親密地攬過她的腰肢,嘴唇幾乎親上她的耳朵,說話中反手合上屋門。

    劉光昱跟過去,貼在門板上聽裏麵的動靜。

    厚重的門板隔絕了大部分的聲響,他聽著那些細碎的音節,幻想出的是一片歡快的談笑。

    劉光昱渾身發冷,覆在皮膚上的汗漬仿佛帶走了他的體溫,一呼一吸間,手腳的力氣都在流失。

    他睜著眼睛死死盯著門板,直到兜裏的手機開始震動,買家發信息催單,他才從那種魔怔的狀態中清醒。

    他轉過身想走了,剛邁出一步,又猝然回頭,用力敲擊門板。

    急促又猛烈的撞擊聲驟然打破樓道裏的清淨,陶先勇在裏麵粗聲粗氣地問:“誰啊!”

    劉光昱說:“外賣。”

    陶先勇問了身邊人一句:“你點的嗎?”說著已經過來打開房門。

    陶先勇身上隻係了一件寬鬆的睡袍,甚至沒正眼看劉光昱一次,回頭又問了一遍:“寶貝兒,是你點的嗎?”

    每個字都令人作嘔。劉光昱胸口湧起強烈的不適。

    袁靈芸的聲音很輕:“沒有。我沒點。”

    他的視線穿過陶先勇,想要看清屋內的情況,陶先勇一個側步靠近,提起他手上的外賣袋,掃了眼地址說:“你送錯了。這是9樓的單子啊,這都能眼花?”

    劉光昱眼底戾氣沉重,朝陶先勇斜了過去。

    他手指被包裝袋勒得發白,理智都在叫囂著將外賣直接砸到對方臉上,從腦門上淋下去。可是門板先一步在他麵前甩上,關合時帶起的餘風久久縈繞在他鼻尖。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忘了給車充電,第二天送餐時在半路拋錨,推了三公裏的路才回去。

    他勸告自己不要去管袁靈芸,他沒有那樣的身份。可是在家裏枯坐了一個星期,他還是忍不住去了。

    他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麽,總歸是些極其狠毒的話。凝結了他十多年對生活的咒罵,鬼使神差地一句句冒出來。

    他希望袁靈芸能嗬斥他、痛罵他、羞辱他,又或者是向他哭訴自己的苦衷。哪怕她說這是真愛,劉光昱都可以說服自己接受。

    但是袁靈芸從頭到尾地沉默了。

    許春回不識字,她沒得選擇,袁靈芸讀了大學,又是為什麽?

    錢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劉光昱無比痛恨,那種恨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當他站在濃得化不開的淒慘夜色裏,袁靈芸站在燈火通明的玄關,隔著一扇門、一道模糊的黑白界限,嘶啞著叫他“哥”的時候,劉光昱發了瘋一樣的大腦終於清醒了過來。

    他回過頭,眼中光色迷離,回憶起許春回叮囑過他的話,胸口抽疼得無法呼吸,這才幡然醒悟。他真正痛恨的,其實是自己的無能。

    他既沒有回報母親,也沒有照顧好妹妹。

    何川舟問:“所以你開始調查陶先勇。”

    劉光昱提到這個人,還是會帶著一分咬牙切齒:“對!”

    “然後替袁靈芸殺了他?”

    劉光昱抬起頭,恍惚的神色裏多出了兩分清明。兩手交握,拇指摩挲著食指的骨節,眼神沒有焦距地斜視虛空,吐出一段言不由衷的陳述:“不,跟別人沒有關係,隻是我自己想殺他。他那麽有錢,又那麽惡毒,憑什麽可以光鮮地活著?”

    ·

    窗戶外的院子裏,投著幾支蕭疏枝杈的剪影。

    月亮的光淡得像風,冷冷地在水泥地上搖晃,穿插在暗黃的路燈之間,在夜幕的深重處描出隱約而朦朧的輪廓。

    袁靈芸轉了下脖子,肌肉處傳來的酸痛讓她下意識抬起手,撫摸到自己側臉的時候,才發覺皮膚已經被夜風吹得冰涼。

    什麽也沒思考,竟然就這麽過了一個多小時。

    袁靈芸穿上外套,把窗戶也順手關回去,順著石磚的黑色縫隙緩步去往值班室,一路上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被吞沒、拖拽,視線明明暗暗地交錯,直到明亮的燈光從大廳處照進來。

    民警察覺到一股視線遊離在自己身後,回過頭果然見到人,問:“你還在嗎?怎麽了?”

    “我現在能舉報陶先勇嗎?”袁靈芸站得很遠,前麵的光亮得太刺眼,她輕聲問,“這個可以幫他減刑嗎?”

    幾分鍾後,徐鈺跟邵知新腳步匆匆地趕來,將她帶到另外一個空房間做筆錄。

    袁靈芸的供述要簡單許多,沒什麽波折,隻是一個由赤^裸裸的惡意編造出來的陷阱,她無路可走間踩了進去。

    她認識陶先勇已經是很久之間,但交集並不多,真正開始有接觸,是在她跟腱斷裂之後。

    陶先勇忽然找到她,說可以幫她請到更好的醫生,為她做康複治療。

    那時候袁靈芸將體育視作自己唯一的道路,她雖然覺得這種人情來得太過巧合,可是她沒有辦法拒絕。

    人生難道還可以更糟糕嗎?

    陶先勇起初也確實表現得彬彬有禮,也許他很享受這種表演的感覺,可袁靈芸真的誤以為他是個好人。

    他給袁靈芸花了不少錢,大約有十幾萬,但事實並沒有跟預料的一樣。傷痛影響加上心理障礙,袁靈芸的訓練成績慘不忍睹。

    教練看出點什麽,委婉跟她提了幾次,她無法接受,裝聽不懂。最後教官直白地告知她,她在體育這條路上已經沒有未來了,不要再做無用的付出。

    在袁靈芸人生最灰暗的這天,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她迫不得已接受自己夢想夭折。二是陶先勇以安慰為借口,給她喝了特殊飲料,在她昏迷期間將她帶到廣源小區。

    徐鈺問:“你喝過幾次?”

    袁靈芸說:“就一次。我不知道那東西會不會上癮。我再也沒吃過陶先勇給我的任何東西。”

    徐鈺:“你為什麽沒有報警,他威脅你嗎?”

    袁靈芸輕點了下頭。

    對方拍過她的照片,後來不知道有沒有刪除。陶先勇這人性格多變且多疑,她琢磨不清。

    那個男人總是反複無常,有多張不同的麵孔。

    一會兒覥著臉叫她寶貝,說自己愛她,無法自拔。

    一會兒凶悍地掐著她的脖子,說她用了自己那麽多錢,沒有清高的資格。

    一會兒又好聲好氣地勸告她,讓她跟著自己,輕易可以賺到別人百倍十倍的錢。為什麽要和錢過不去?

    袁靈芸疲憊至極,又看不到逃離的希望,更沒有可以求助的人。

    一天兩天地過去,她開始習慣這種惶恐不安的生活。

    袁靈芸潦草地說完,按捺不住地問:“他知道嗎?”

    徐鈺有點不忍心看她的眼睛,更分不清她希望聽到的答案是什麽,猶豫了下,說:“後來是知道的。”

    “果然啊,我知道他不會不管我……”

    這件事比陶先勇的迫害要觸動她更多。袁靈芸扯出個難看的笑容,痛哭出來,啞聲道:“他不應該管我的。”

    她不勇敢、不堅強。裹足不前、怕風怯雨、自暴自棄。所以才會被陶先勇掣肘。

    劉光昱出現之前,她甚至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什麽。等哪天陶先勇大發慈悲放過她,她的未來就可以步入正軌。

    她被恐懼推著走,在錯誤的路上反複打轉,都沒敢睜開眼睛看看。

    “不是你的錯!”徐鈺有些詞窮,看著她的眼淚,心髒被灼得發疼,還帶一點酸苦的餘味,開口卻隻能幹巴巴地安慰,“勇敢又不是與生俱來的……不是你的錯。”

    邵知新跟在一旁抽抽搭搭地陪哭。

    徐鈺走到她身邊抱住她的肩膀,鄭重地告訴她:“親愛的,你已經很了不起了。”

    ·

    黃哥看著對麵的年輕人,在腦海中描繪了一遍他的臉,惋惜道:“你不該殺人的。你才26歲啊。”

    劉光昱笑了一聲,說得風輕雲淡,唇角邊的肌肉卻在抽搐:“無所謂啊。跟她的人生比起來,我的不堪一提。”

    滿室寂靜。

    黃哥搖了搖頭,一時半會兒惆悵得無話可說。

    劉光昱長長呼出一口氣,問:“幾點了?”

    何川舟點亮屏幕:“5點16分。”

    “早上了啊。”劉光昱喃喃感慨了句,“可惜現在天亮得都晚。”

    “沒關係,哪兒都能看見日出。”何川舟說,“太陽是平等的。”

    黃哥起身,出去準備文件,送他去看守所。

    領著人走到樓下時,袁靈芸已經等在大門附近。

    她站在一束燈光下方,目不轉睛地盯著。看著人走近,又與自己擦身而過,偏偏聲音跟堵住了一樣。

    一直等劉光昱走下台階,走進晨光未照的灰暗裏,才艱澀地叫出口:“哥。”

    這一聲叫得不重,可劉光昱的腳步沉得頓住了。他扯扯嘴角,終於還是沒有回頭,直接鑽進了車。

    袁靈芸倏然淚崩,跑上前又被徐鈺攔住,隻能大聲喊道:“哥!”

    她抬手擦了把臉,強忍著眼淚笑道:“我等你回來啊!”

    司機幹咳一聲,手指敲擊方向盤,沒有馬上開車。

    “傻子。”劉光昱垂眸看著自己手上的鐐銬,笑道,“走吧。”

    何川舟等了片刻,點頭說:“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