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作者:
八月於夏 更新:2022-08-08 09:47 字數:5184
第四十五章
冬日裏的夢並未延續, 而是旁的細碎割裂且混亂的場景。
那是個陰沉的天。
椎雲忽然推開屋子,急匆匆道:“主子,常吉與橫平已經三日不曾來信了!”
顧長晉有些不解, 為何要橫平、常吉三日便來一信?
他們不來信, 他又為何會如此慌張?
未及細想, 場景一變,又回到了秋山別院,淅瀝瀝的雨潑了他一身。
他知道他在找人。
院子裏很安靜, 沒有人,常吉不在,橫平也不在。
所以,他在找誰呢?
“顧大人。”
紅燈籠在廊下被風吹得直打轉, 顧長晉定定望著正屋那扇木門, 心怦怦直跳。
他要找的人在裏頭。
“顧大人,快醒來。”
不能醒來,顧長晉,快推開那扇門!
“顧大人, 你被夢魘住了, 快醒來!”
顧長晉咬牙往前去,伸出手, 按著那濕漉漉的門,用力一推。
“嗬——”
一陣急促的吸氣聲過後,榻上的男人終於醒來, 手裏緊緊攥著一截潔白的手腕。
容舒被他攥得生疼, 見他終於醒了, 忙道:“大人, 快鬆手, 你弄疼我了。”
顧長晉滿頭冷汗,麵色青白交錯,瞧著似乎還在夢魘裏一般。
一個“疼”字墜地,他麵上甚至現出了痛色。
下意識便鬆了手。
容舒從不曾見過他這樣。
聽張媽媽說,他用膳時分明還是好好的,可不知為何,才歇下沒多久,忽又發起熱來,興許是做了噩夢,手揮舞著將榻邊的小幾揮落。
正是聽到這一番動靜,她才急忙進了客艙。
一進來便見他冷汗涔涔,牙關咬得緊緊的,儼然一副深陷夢魘的模樣。
她急忙上前叫醒他,卻被他死死攥住了手。
容舒也在這時方知曉這男人的手勁兒有多大,差點兒沒將她的手腕捏斷。
“抱歉。”顧長晉漸漸回過神,目光盯著她發紅的手腕,啞聲道:“我不知我做夢時竟會傷人,下回我若是做夢了,容姑娘切勿靠近我。”
容舒撫著手腕,笑道:“也就一點點疼,現下沒事了。一會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副安神藥,吃了藥便不會有夢魘。”
顧長晉發現,隻要從她嘴裏冒出個“疼”字,他的心便會密密麻麻地泛起疼痛來了。
目光微抬,他望著她,回想著在夢裏的最後一幕。
門隻推開一條細縫,他便醒了。
什麽都看不真切,隻看到一片裙角,一片遍地金繡紅梅的裙角。
那一刻,巨大的恐懼將他狠狠攫住。
直到昏沉間握住了她的手腕,那股遍體生寒的恐懼才漸漸消散。
“容姑娘可有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衣裳?”他啞聲問道。
容舒怔了下。
因著他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也因著他提及的那條百褶裙。
曾經她的確有過那麽一條裙子,那是她在四時苑時盈月、盈雀給她做的裙子。
剛被關進四時苑那會,許是因著為容家奔走了兩個月又接連受到打擊,她進四時苑的當日便病倒了。
分明不是什麽大病,可她足足躺了大半個月,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腦子跟生鏽了似的,什麽都不能想,一直到了後頭方慢慢有所好轉。
病好後,盈月盈雀便拿著那條裙子給她看,說是上京今歲時興的款式,姑娘穿一定好看。
如今的她自是沒有那條裙子的,往後也不會有。
容舒搖頭道:“沒有。顧大人為何會這般問?”
她抬起眼看著顧長晉,他會問及這樣一條裙子,當真是極奇怪的事。
前世他不曾見她穿過這裙子,這輩子這裙子更是連個影子都無。
大抵是……旁的姑娘穿過類似的裙子?
畢竟遍地金繡紅梅的花案並不罕見。
“這衣裳可是有甚特殊之處?”
顧長晉看著她的眼,那雙琥珀色的眼裏有疑惑也有好奇。
“不是。”他道:“就是隨口一問。”
他在夢裏瘋了似地找一個人,那人穿著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裙子,而那人不是她。
不知為何,顧長晉竟長長鬆了一口氣。
下意識又看了眼她的手腕。
“還疼嗎?”他道:“我這頭已無事,你下去上些藥。若艄公那處有冰,可用冰塊先冷敷一番。”
容舒聞言便“噗嗤”一聲笑了。
顧長晉一頓,掀眸靜靜看她。
“我手腕這麽一點紅痕算什麽傷?”容舒笑道:“大人身上這才叫傷,大人不必覺得內疚,我沒事。您稍等片刻,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碗安神藥送進來。”
說著便扶起倒在一邊的幾案,出去尋張媽媽了。
她一走,好似將艙房裏所有的熱鬧與生氣都帶走了,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
顧長晉垂著眼簾,良久,輕喃了句:“可是你怕疼。”
……
六月十七,沈家的客船終於抵達揚州。
天空做美,從上京至揚州的水路走得極順。除了前兩日起了一場風雨,幾乎日日都是晴空萬裏的。
顧長晉痊愈得極快。
隨著他一日日見好,容舒進客艙的次數也愈發少,送藥送膳都是落煙或者張媽媽代勞。
容舒這一日去見他,除了消瘦些,麵色稍稍白了些,已是如從前一般無二。
“沈家的人馬上便要到渡口,大人可要我讓車夫送您去歇腳的地方?”
顧長晉身上穿的是客船跑腿的小廝的衣裳,一看便知他此番來揚州是不能聲張。
“我的人馬上便會到,容姑娘下船後自去便可。”顧長晉看著她道:“此番多謝姑娘的搭救。”
他已經七八日不曾見到她。
隻她人不進客艙,他卻總能捕捉到她的一切。
她在外頭與艄公說話的隻言片語,她路過客艙時的腳步聲,還有細雨落下時,她在隔壁艙房伸出的一截皓白的手腕。
顧長晉心想,他終究是不願意的。
不願意她冠旁人的姓,稱旁人做郎君,給旁人生兒育女。
容舒並未察覺到他黑沉眸子裏那一刹的決心,隻屈膝行了一禮。
“祝大人此行順利,還望大人多保重。”
說罷,她便出了客艙,領著張媽媽和落煙上岸。
沈治派人來接的馬車早就在一邊兒侯著了,來接的是沈家的大管家江叔。
顧長晉混跡在渡口那一眾奴仆裏,靜靜看著她笑著同那大管家敘話,而後提起裙裾,上了馬車。
驕陽豔豔,六月的天,連風都是熾熱。
心被蒸騰出無數水汽,癡癡纏纏。
身後一人忽然用力拍了下顧長晉的肩膀,道:“誒,你,發什麽楞呢!過來搬貨!”
顧長晉側眸,對上椎雲那雙饒有興致的狐狸眼,低眸“唔”了聲:“這就來。”
二人從渡口密密麻麻的貨物裏穿梭,椎雲在揚州呆了三年,對這裏的街頭巷角都熟悉得很。
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吳家磚橋旁邊一處灰瓦白牆的老房子。
椎雲拿出鑰匙開門,進了院子便道:“常吉與橫平還在路上,把主子送上沈家客船後,他們就給屬下遞了信,屬下這幾日一直在渡口盯著。”
顧長晉“嗯”了聲,掃了眼門邊的楊樹,便見那樹底下壘著一個個空了的酒壇子。
椎雲順著他目光望去,吊兒郎當道:“這酒都是旁人送的,秦淮河畔的姑娘們太過熱情,我不收她們還傷心。”
進了屋,椎雲給顧長晉倒了杯冷茶,道:“主子眼下如何打算?此番前來揚州,徐馥那頭定不會讓您白來一趟罷?”
顧長晉黑沉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冷色:“她想殺梁霄,並借機嫁禍給廖繞。”
“梁將軍?”椎雲嗤笑一聲,“那老虔婆是瘋子不成?那廖繞隻會做麵子功夫,又是個愛攬功的。這幾年海寇年年進犯,一年比一年猖狂,若不是梁將軍在,江浙一帶的海防怎可能守得住?”
顧長晉很清楚,梁霄不能死。
他看向椎雲,“你在梁將軍身邊可有安排人?”
椎雲頷首:“自是有,揚州守備都司裏有我的人。隻那人不過一小兵,等閑接觸不到梁將軍。”
“無妨,屆時我會送他一份功勞。梁將軍不能死,徐馥在揚州有人,我們不能直接救,隻能通過旁人的手來救。”
這是要借那名小兵的手救下梁霄了。
椎雲“嘖嘖”笑道:“這功勞指不定能讓他撈個千戶當當了。我若不是個已經死去的人,都想要這功勞了,吳家橋的姑娘們對揚州守備都司的將領可是青眼有加的。”
保家衛國的兒郎,便是煙花巷的姑娘們都是敬佩的。
顧長晉又道:“揚州這裏可有過一個叫‘鳳娘子’的人?”
“鳳娘子?”椎雲細細咂摸著這個名字,“屬下在吳家橋這些年倒是不曾聽說過,主子可要我今兒便去打聽?”
秦淮名妓名揚大胤,揚州瘦馬更是成了不少人打點關係的“禮”。
吳家橋是秦淮河畔最熱鬧的煙花柳巷了。
這裏的青樓妓 館裏都有他的人,揚州府的很多密辛他也都知曉,若真有這麽號人物,他大抵能打聽出來。
“您不知曉,這揚州府裏有位百事通,我花了兩年多地時間,替他解決了幾次麻煩,這才同他拜上把子。這揚州府裏大大小小的事,他最是清楚。”椎雲說到這便笑了笑,意味深長道:“您讓我查的容家姑娘的事還有楊旭義子的事,都是我旁敲側擊從他嘴裏套出來的。”
顧長晉挑眉,道:“這百事通是何人?”
“路拾義。”
二人說話的當口,沈家的馬車已經在沈園停下。
在運河上飄蕩了一個多月,容舒的骨頭都要酸了。沈治出門談生意去了,這才沒得空來接她。
沈治不在,容舒也省了去三省堂的功夫,徑直往漪瀾築去。
她也不急著歇息,換了套衣裳便對落煙道:“姐姐不曾來過揚州,我帶你去辭英巷走走,那兒最多武館。”
容舒要去辭英巷自然不是為了看武館,而是為了見拾義叔。
前世是舅舅將沈家、容家通敵的罪證送到大理寺的,容舒心裏再是信任沈治,也要留個心眼。
若沈家當真通敵,便是兩年後舅舅不自首,她也會大義滅親。
若沈家沒有通敵,那她更要找出舅舅撒謊的原因。
是因著旁人逼迫,還是為了替旁人頂罪。
阿娘始終念著舅舅念著沈家,二十年如一日地在侯府裏過自個兒不喜歡的日子。
舅舅若是有罪,他為何要犯下這樣的叛國大罪?這不是沈家人該做的事。
若是無罪,他遞上那份通敵罪證的時候,可有想過阿娘?
容舒想得明白,她查沈家這些事,不能讓沈治知曉,為了瞞住沈家的人,她連阿娘與張媽媽都不說。
馬蹄“嘚嘚”行了小半個時辰。
辭英巷是揚州府的老街,住在這裏的都是老揚州人。
路家便是世世代代都住在辭英巷的老揚州人。
辭英巷十戶人家裏有七家都在衙門裏辦差,有書吏、書辦,也有禁卒、仵作、糧差,揚州府泰半胥吏都在這條街裏。
正所謂流水的縣令,鐵打的胥吏。
這些胥吏祖祖輩輩住在揚州,熟知本府風情,與三教九流之人都能打得火熱。
路家便是辭英巷裏最受人尊重的“胥吏世家”。
路拾義與舅舅同歲,比阿娘還要年長四歲。
容舒與路拾義的交情源於六歲那年,她在上元燈節裏走丟,差點兒被人拐子拐走,彼時便是路拾義救了她。
那會她剛走丟一個時辰,路拾義便領著一群皂吏抄著家夥直接毀了人拐子的窩點。
窩點裏的小孩兒足有二十人,路拾義也不知為何,一眼便認出了她,將她從一眾嚎啕大哭的小孩兒裏提溜出來,笑道:“你就是沈一珍的閨女?”
大抵是因著被他救過的緣故,又大抵是因著他說起阿娘時的熟稔,容舒對路拾義的印象很好。
趁舅舅不注意,總愛往辭英巷跑,聽他天南海北地扯話,又新鮮又有趣。
今兒容舒便提著兩壇子酒叩響了路拾義的門房,笑吟吟道:“拾義叔,昭昭來啦。”
話音甫落,周遭幾戶人家的當家娘子俱都開了門,探出頭來同容舒打招呼。
“哎呦,我說是哪位神仙回來了,原來是容姑娘!”
“您可真是越長越出挑了,您若不回上京,這揚州第一美人哪還輪到旁人當?”
“您離開揚州都快六年了罷,聽說您都成婚了,嫁了個狀元郎哩!”
嘰嘰喳喳的聲音蜂擁而上。
容舒笑笑著福了一禮,還未及說話,身後的門便開了。
路拾義爽朗笑道:“人昭昭是來找我的,幾位嫂子快忙去罷。”
說著望向容舒,“快進來,這次給我帶甚好酒了?”
“一壇秋露白,一壇寒潭香。”容舒邊笑著回話,邊同落煙一起入內。
二人進去後,巷尾的柳樹後頭緩緩走出兩人。
椎雲瞥了眼顧長晉,道:“主子與這位倒是有緣,在渡口才分離沒一會,這會便又遇上了,還都來找同一人,莫不是心有靈犀?”
顧長晉沒搭理他的調侃,隻道:“她與路拾義很熟?”
“自是熟,容家姑娘幼時被人拐子拐走過,當時就是路拾義將人尋回來的,揚州這裏頭的地痞流氓都認路拾義。”
聞言,顧長晉扭頭看他,“她幼時被人拐走過?你寄來的信從不曾提過。”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有甚好說的。”椎雲打趣道:“屬下若真是寫上去了,主子指不定要說我囉嗦,當然,您現下若是想聽,屬下把容姑娘幼時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說與您聽,如何?”
顧長晉漆黑的眼望著椎雲,這個讓常吉頭皮發麻的眼神,椎雲是一點兒也不怕的。
聳聳肩便道:“主子既然喜歡她,為何還要與她和離?就您這性子,一輩子都不定能遇到一個叫你動心的人。”
顧長晉身邊三個長隨,他大抵是最了解主子的人了。
先前去渡口接人,主子望著人姑娘眼睛眨都不眨的,椎雲何曾見過他這樣?
登時就明白了為何二人和離時,常吉會寄來一封鬼哭狼嚎的信。
顧長晉沒接話。
想起她將和離書遞與他時那如釋重負的模樣,也想起了百戲樓裏她與穆融言笑晏晏的模樣,喉頭漸漸湧出一絲澀意。
顧長晉從那扇掩著的木門挪開眼,道:“‘鳳娘子’的事,你不必去問路拾義。”
椎雲挑眉:“為何?”
“有人會替我問。”男人說罷便轉身離開辭英巷,“帶我去春月樓,我去查查廖繞。”
椎雲先是一愣,旋即心念一轉,想起方才那容家姑娘與路拾義熟稔的模樣,登時便想明白顧長晉嘴裏說的“人”是誰。
吊兒郎當一笑,道:“成,那屬下就不代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