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者:八月於夏      更新:2022-08-08 09:47      字數:5664
  第三十六章

    常吉與橫平皆在書房侯著。

    昨日顧長晉去順天府之事二人是知曉的, 卻不知主子因何去尋那朱府尹,直到二人看到了那份蓋了官印的和離書。

    常吉與橫平很清楚,主子能帶少夫人去秋山別院, 說明他對少夫人是信任的。這麽多年來, 能讓主子由衷信任的除了他們三人, 便再無旁的人了。

    連六邈堂的夫人主子都是戒備著。

    常吉想得多,他還以為主子多多少少是對少夫人動了心。

    不,以他對主子的了解, 主子定然是動了心。

    若不然,怎能解釋那日主子急匆匆去臨江樓的事?

    主子從來不是這般多管閑事的人。

    常吉滿心疑惑,卻又不好開口問。再者,比起主子為何要和離, 他更擔心的是六邈堂那頭的反應。

    當初娶少夫人, 便是那位下的令。

    那位最是不能容忍主子違抗她的命令,如今主子擅做主張同少夫人和離,以她的性子,不定要發多大的怒火。

    常吉憂心道:“主子, 夫人那頭……”

    顧長晉平靜地打斷他:“無妨, 我自有應對。橫平——”

    他側眸看向橫平,“我先前讓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橫平頷首道:“當初戚皇後的確看中了英國公府的三姑娘做二皇子妃, 隻後來被刑貴妃捷足先登,先定下了宋三姑娘。”

    大胤的皇子慣來是年滿十五方能定親,大皇子比二皇子年長兩歲, 在親事上自是能奪得先機, 搶先定下宋映真。

    錯過了宋映真, 戚皇後好似歇了給二皇子物色皇妃的心, 如今二皇子已年方十八, 依舊未定下親事,也不知是戚皇後不願,還是戚家有旁的盤算。

    戚皇後的父親曾是建德朝的大都督,手握大胤五十萬精兵。

    正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如此強將,建德帝怎能安心?大抵是瞧出皇帝的忌憚,戚嶂在病重彌留之際,自請卸去大都督之位。

    戚大都督如此識相,建德帝自是龍心大悅。為表皇恩,不僅厚葬了戚嶂,還頒下賜婚聖旨,將戚甄嫁與無望帝位的七皇子蕭衍。

    戚家自此沉寂,直到後來嘉佑帝起事,戚衡聯合父親舊部,斬獲從龍之功,這才重振了戚家的門楣。

    與父親相比,大都督戚衡可謂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嘉佑帝登基之初,大胤泰半兵權都在戚家人手裏。

    君弱臣強,人人都以為這位體弱多病的皇帝會就此成為一個傀儡。

    沒曾想,嘉佑帝花了十多年的時間,釋了戚家的兵權,廢大都督而建五軍都督府並,將兵權分割為統兵權與調兵權。統兵權歸五軍都督府,調兵權卻落到了兵部手裏。

    與此同時,還扶起了以首揆刑世琮為首的文臣集團,重用宦官,形成了武將、文臣與宦官三足鼎立又彼此牽製的平衡局麵。

    嘉佑帝的帝位自此坐穩。

    戚衡從大都督到中軍都督府的左都督,手裏的兵力一分為五。

    隻五軍都督府裏有三軍皆是從前戚家的舊部,戚家到底是二皇子的外家,這些舊部依舊視戚家為執牛耳者。

    唯獨後軍都督府的左都督英國公是個例外。

    宋映真若嫁二皇子,整個五軍都督府結盟,聽戚家號令,戚家的地位儼然與從前的大都督府無異;宋映真若嫁大皇子,那便是文武聯姻,能從內部瓦解五軍都督府的聯盟。

    這也是為何刑家與戚家都想拉攏英國公府的原因。

    顧長晉沉下眸,道:“我去趟六邈堂。”

    與容舒和離之事,他必須要主動去同徐馥交代。

    到了六邈堂,徐馥聽說顧長晉和離之事,“哐當”一聲便將手裏的茶盞砸在地上。

    “誰許你擅自和離的?你可知你壞了我的計劃?”

    “計劃?什麽計劃?”顧長晉擰眉道:“侄兒此舉是深思熟慮過的。蔣家一心要搭上大皇子這艘大船,以為同英國公府交好便能成為大皇子一派。隻英國公府便是成了大皇子的姻親,英國公心在何處也尚且不知。倘若英國公不是大皇子的人,那蔣家危矣。眼下容氏的庶妹嫁入蔣家,侄兒若不與她和離,豈不是要卷入這趟渾水裏?侄兒既要走直臣之路,自然是不能牽涉到黨爭裏。”

    徐馥盯著他。

    他並未說錯。

    英國公宋佩的確是個極沉得住氣的人,宋映真嫁與大皇子,不代表英國公府就是大皇子一脈了。

    蔣家非要卷入其中,撈不著半點從龍之功不說,興許還要大禍臨頭。

    顧長晉的忖度不是無道理的,隻和離這事他怎可擅做主張?竟敢將六邈堂徹底蒙在鼓裏,連半點風聲都不曾漏出。

    “你是何時同容舒提起和離之事的?又是何時與她去順天府辦妥了文書?”徐馥問道。

    “除夕那夜,她來書房時,侄兒同她提的。”顧長晉緩緩呼出一口氣,沉聲道:“姑母,您知道的,我不喜她,不願她與我親近,更無法做到與她同榻而眠、同屋而居。我,已隱忍到了極致。”

    男人的神色的確是不耐到了極致。

    徐馥一瞬不錯地盯著他的臉。

    她已許久不曾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神色,那種似乎是下一瞬便要爆發出滔天怒火的神色。

    她在接回他時,他已經六歲了,大抵是因著那場火,他對她極抗拒。

    徐馥很是費一番功夫方讓他接納了她,也用盡了一切心力去栽培他。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爆發出了兩回怒火。

    一次是讓他殺了那隻獒犬,一次是命他那自小伺候他的長隨往他後背捅了一刀。

    從接他回來的那日她便發現了,這孩子心善,對弱者總有一種毫無用處的憐憫。

    他將來是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心慈手軟早晚會害了他。

    為帝者,不可過於良善,也不可太過信任旁人。

    當初他父親若不是輕信旁人,又怎會落著個中毒身亡的下場?

    她起過誓,定要將硯兒培養成最合格的帝皇,替他父親奪回那個位置的。

    她以為這些年,他的性子已經沉了下來,不再像從前那般擰,也不會再讓自己的情緒壞事。

    不曾想,容舒竟會讓他產生這般大的惡感。

    然而他對容舒的這些惡感,卻又讓徐馥內心產生一絲詭異的甚至扭曲的快意。

    這點快意一點一點壓過了原先的怒火。

    安嬤嬤說得對,硯兒雖是那人的兒子,但在這點卻不肖他。

    罷了,她不能再與他起衝突。

    若不然,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情分又要消磨掉。

    總歸容舒離開顧家,也逃不出她的掌心。

    徐馥漸漸收起怒容,歎道:“我既是安排了容舒嫁你,自是會考慮到這些。你根本不必擔心容家或者蔣家會連累你,隻你既然這般不喜容舒,姑母也不勉強你。隻是,硯兒——”

    徐馥微微一頓,烏黑的瞳眸定定望著顧長晉,唇角牽起一枚淺笑,道:“下不為例。再有下回,姑母可就不能饒你了。”

    ……

    六邈堂發生的這番對話,容舒自是不知。

    顧長晉一走,她便將張媽媽幾人喚進屋子,對她們道:“明兒一早我們便回鳴鹿院。”

    張媽媽瞪大了眼:“姑娘才剛回來梧桐巷,怎地又要走了?”

    不止張媽媽,盈月、盈雀也一臉不讚同,“您明兒去鳴鹿院,夫人指不定連門都不給您開。”

    容舒懷裏那封和離文書還熱著呢,手都探向懷裏要將和離書拿出來給張媽媽幾人看。

    隻這事一說出去,她今晚怕是要不得眠,她還得要養精蓄銳攢點兒精力去哄阿娘的。

    遂收回了手,笑笑道:“總之明兒到了鳴鹿院你們就知曉為何了。”

    夜裏熄了燈,容舒卻怎麽都睡不著,跟塊翻來覆去的烙餅似的。

    索性便點了燈,撩開幔帳,坐在榻上細細看這屋子。

    這屋子她住了三年多,這裏頭的每一件擺設都是她親自挑的,她曾以為這會是她的家。

    這裏頭曾經有許多回憶,隻如今那些回憶都漸漸蒙了塵,漸漸遠去,也漸漸變得不重要。

    心無掛礙便是這樣的感覺罷。

    容舒笑了笑,正要傾身去掐滅燭燈,忽聽“嘎吱”一聲輕響。

    有人在外麵。

    掐燈的動作一頓,容舒披上鬥篷,提著燈往外頭去。

    門“吱呀”一聲打開,那站在院子中央失魂落魄的姑娘霍地抬眼望了過來。

    竟是林清月。

    容舒鬧不清她大半夜地跑來鬆思院作甚?

    難不成又要像前世一般,說她搶了旁人的東西麽?

    她提燈走過去,道:“林姑娘大半夜的來鬆思院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林清月咬唇望著容舒,眼眶漸漸染紅。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究竟搶走了旁人多少東西是麽?”容舒微微蹙眉,“說說,我搶了誰了東西?若你說的是顧大人,放心,我還回去了。”

    林清月被容舒的話噎了噎,嘴唇蠕動,好似有許多話壓著舌尖恨不能一口氣吐出來。

    容舒好整以暇地等著,好不容易見林清月張了張嘴準備要說話了,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林清月被這腳步聲一驚,如夢初醒般,忙又閉上了嘴。

    張媽媽與盈月提燈走了過來。

    二人見著院裏的場景,俱都有些驚訝,張媽媽遲疑道:“姑娘,林姑娘,你們這是?”

    林清月眸光一頓,咬唇默了半晌,旋即一扭身跑出了鬆思院。

    張媽媽上前拍走落在容舒身上的細雪,道:“姑娘怎地穿這般少便出來了?仔細著涼了,方才那林姑娘可是來尋姑娘的?”

    容舒攏了攏鬥篷,搖頭道:“我亦不知她為何會出現在這。”

    林清月方才分明是有話要說的,隻她想說什麽呢?

    前世容家出事,她跑來落井下石,後來張媽媽上前狠狠掌了她一耳光,她捂著臉,死死盯著她與張媽媽。

    容舒到這會都記著她那時的眼神。

    帶點兒瘋狂,又帶點兒怨恨。

    容舒的心忽地一跳,腦中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

    “姑娘快回屋子去罷,”張媽媽見她一動不動地杵在雪地裏,忍不住催促:“再呆下去當真要惹病氣了。”

    容舒“嗯”了聲,望了望張媽媽與盈月,道:“你們也回去歇著。”

    張媽媽揮手讓盈月回了東次間,自個兒卻跟著容舒進了寢屋。

    “老奴不放心,還是在這陪著姑娘。”張媽媽歎息道:“姑娘每回心裏有事,便要睡不著,老奴也不問姑娘,隻給姑娘唱唱小曲兒,姑娘快睡罷。”

    容舒睡不著時,最愛聽張媽媽哼小曲兒了。

    她在揚州呆了九年,那九年裏陪在她身邊的便是張媽媽。

    初到揚州時,小姑娘不過四歲,夜裏總愛哭著喊“阿娘”。張媽媽千哄萬哄都哄不住她的金豆豆,實在沒了轍,隻好自個兒上榻,抱著小人兒,一麵兒唱著謠曲兒,一麵兒拍著她的背。

    容舒彎了彎眉眼,抱著個月兒枕往裏挪了挪,道:“媽媽上榻來陪我睡。”

    張媽媽上榻,輕拍容舒的背,慢慢地哼起了小曲兒。

    容舒打小便聽這小曲兒入睡,迷迷糊糊中便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外頭的雪已經停了。

    梧桐樹枝冒出新芽,伴著繚繞春色,橫入簷下。

    顧長晉一早便去了刑部,橫平與常吉沒跟去,留在了梧桐巷同容舒道別。

    待得那輛雕金嵌玉的馬車消失在巷子口,常吉壓著嗓兒低聲道:“其實少夫人與主子……真的配。”

    少夫人身上有種特質,與主子是一樣的。

    常吉很難說那是怎樣的一種特質。

    隻能說那是一種十分難得的會惹人忍不住矚目的品性。

    “橫平,你覺不覺得主子對少夫人——”

    “別說。”橫平冷聲打斷常吉,目光微微泛冷,道:“感情之事不得勉強,主子不喜少夫人,和離了也是好事。”

    常吉眉心一跳,拍了拍自個兒的嘴,道:“也對,主子自成親後,性子一日比一日陰沉,還是和離了好,免得你我整日裏提心吊膽的。”

    一牆之隔的梧桐樹下,安嬤嬤與林清月靜靜立著,不知站了多久。

    林清月紅著眼眶,一隻手被安嬤嬤緊緊攥住。

    “昨兒你偷偷跑去鬆思院,你以為我不知!”安嬤嬤狠狠拽了一把李清月的手腕,道:“給我乖乖回去!不把那本毒經默個十遍八遍別想出來!”

    “安嬤嬤,林姑娘,你們怎地在這?”常吉跨過大門,笑吟吟道:“你們也是來送少夫人的?”

    林清月望了望他身後的橫平,悄悄別開了頭。

    安嬤嬤冷著臉道:“以後這裏沒有什麽少夫人。”

    說著,硬生生拉扯著林清月離開。

    常吉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緩緩皺起眉頭。

    夜裏顧長晉從刑部下值歸來,常吉一五一十同他匯報了清晨的事。

    “主子,安嬤嬤瞧著是來捉林姑娘回去的,林姑娘也不知為何一大早地也跑了過來。”常吉說到這便瞥了橫平一眼,道:“誒,橫平,你說說,你是不是最近對林姑娘做了甚?我看她眼眶都紅了。”

    橫平不悅地皺眉,惜字如金道:“無。”

    他整日裏避著林清月,哪有什麽機會招惹她。

    林清月打小就跟在安嬤嬤身邊,說起來,他們幾人與林清月還有聞溪都是一同長大的。

    隻常吉與橫平很清楚,不管是林清月還是聞溪,都是六邈堂那頭的人,不是自己人。

    顧長晉摘下官帽,端起杯冷茶啜了口,淡淡道:“少夫人——”

    他停了下,改口:“容姑娘,何時到的鳴鹿院?”

    常吉道:“少,容姑娘辰時四刻出發,到得申時方到鳴鹿院。”

    顧長晉蹙眉:“今兒的路不好走?”從梧桐巷到鳴鹿院至多三個時辰的馬程,辰時出發,未時便能到,怎會耽誤到申時?

    “容姑娘離開梧桐巷後,便去了長安街那家十分有名的早食鋪排隊吃他家的湯包。出了城門後又繞路去了趟西郊,聽說是在那兒買了幾塊地皮子,之後才從西郊邊踏春邊緩緩往鳴鹿山去。”

    常吉說到一半便覺出不妥來。

    少夫人和離後又是排隊吃好吃的湯包,又是去看新買的地皮,還特別有興致去踏春。

    怎地好似和離得格外開心?

    一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快意颯爽。

    反觀主子……

    常吉壯著膽子覷著顧長晉,雖還是同先前一樣,麵色淡淡,但常吉能察覺到主子的悶悶不樂。

    顧長晉不是沒注意到常吉的目光,隻他懶得去搭理了,又或者說,沒甚心情去搭理。

    “都出去吧。”

    二人走後,顧長晉慢慢飲盡茶盞裏的冷茶,慢慢換下官服,在書案前坐下,提筆沾墨慢慢寫牘文。

    夜色漸深。

    男人直到腕間傳來酸痛感,再也寫不動字了,方擲下筆,頭枕椅背,閉上了眼。

    心很沉,很堵,似有千萬縷針芒擦過。

    他知道自己不對勁兒,要擱往常,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這些近乎軟弱的情緒徹底扼殺。

    可他放任了,帶著點淩虐般的無力感,任由這些密密麻麻的疼激蕩在四肢百骸。

    好似要用這些疼痛令自己盡早忘了這份情愫。

    顧長晉睜開眼,從一邊的木屜子取出個精致古樸的匣子。

    這是昨日她遞來的木匣子。

    指腹寸寸撫過她觸碰過的地方,心口那沉沉的悶痛感愈發強烈。

    良久,男人唇角漸漸勾起一絲嘲弄。

    真有那麽喜歡她麽?

    可他有甚資格談喜歡呢?對他而言,喜歡一個人本就是極奢侈的事。

    想想阿爹阿娘,想想阿兄阿妹,想想阿追。

    顧允直,你沒有喜歡一個人的資格。

    顧長晉望了眼空空蕩蕩的屋子,脫下外袍上榻。

    昨夜他一宿沒睡,本以為今兒也要失眠,殊料不到一刻鍾的光景,他竟沉沉睡去。

    可沒睡多久便被一道聲音喚醒。

    “郎君。”

    顧長晉睜眼,發現他竟又坐回了書案後頭的官帽椅。

    “郎君,好看嗎?”那聲音再次響起。

    顧長晉掀眸望去,不期然對上一雙笑意盈然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