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間隙
作者:larivegauche      更新:2022-08-06 20:40      字數:5352
  第63章 間隙

    那天以後,雖然方皓算是幫他解開了個心結,但是陳嘉予覺得,方皓還是沒徹底原諒他。可能是自己對他的隱瞞在他看來實在是太傷人,好像原本平整的陸地驟然間拉出一道縱深的間隙來。以至於陳嘉予覺得,之後兩周,他們也沒能回到之前那種幾乎親密無間、互相依靠的狀態。

    有這種感覺的緣起大概是那周他兩次跟方皓提前打招呼說晚上過去,方皓都說工作太累,讓他改天再來。可陳嘉予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這兩天趕上T20經濟論壇開幕,20個國家首腦和工作人員的專機陸續在大興降落,他自己進場的時候就趕上過一次。所以,起初他沒說什麽。他們雖然沒怎麽見麵,但是每天短信照樣發著,電話也照樣打著。

    這期間,陳嘉予聽方皓說樊若蘭和她兩個姐妹要去韓國度假,還多了個心眼兒,跟方皓說幫樊若蘭他們買票,用他那些四折票的福利。方皓本來推托,但是陳嘉予堅持,說他和爸媽也就去一次日本,其他的不用白不用。方皓最後就鬆口,讓他幫忙了。

    他本來以為四折,陳嘉予說了個數,他就轉賬過去了。樊若蘭和兩位好姐妹坐的國航北京首都機場飛仁川機場的商務艙,兩個姐妹這次不誇方晟傑了,也誇到了方皓的頭上。他們從首都機場起飛的時候,樊若蘭挺自豪地說:“沒有我兒子指揮,這地麵上一架飛機也飛不起來。”

    想到這兒,樊若蘭給方皓又擬了一條短信,說:“回去以後我請小陳吃頓飯謝謝他。”他們飛的國航,樊若蘭不用方皓告訴,也猜到了這背後有陳嘉予打理。

    方皓當時正坐在T3和周其琛聊天,他也動了個心思,問周其琛公司免費票和打折票到底是怎麽運作的。周其琛一解釋,他才發現,四折票或者免費票隻能家屬用,他不知道陳嘉予怎麽證明的和樊若蘭一行三人是家屬。即使這關過了,這些福利也隻能用在候補票,得有位子的航班臨飛兩天去買才可以,比如當初周其琛給他搞到他飛的海航北京到上海的商務艙,就是因為起飛前一天都空著,才能直接免費給他。而樊若蘭他們要去的是挺忙的航線,他如今回想起來,陳嘉予辦這件事之前,是確鑿問過他一句:“非要11號的嗎?”他才意識到,很可能是因為那個航班很滿,若等到飛之前兩天,估計早就沒有票可買了,所以是陳嘉予自己掏的腰包,沒有什麽四折票,也就是九折優惠而已。

    方皓發現以後挺無語的,就跟陳嘉予說,你弄不了就說弄不了唄,讓我媽他們自己買票去。

    陳嘉予是字典裏是不會說“不行”的那種人,他許諾了的事情,不方便也要給辦到,這是他做人的信譽,也是為什麽從來沒人在外麵說過他壞話或者風涼話,從來都是說不完的好話。可具體到這件事上,方皓又覺得他又破費了。

    陳嘉予喜歡在他身上花錢這件事,確實是個毛病。可方皓仔細一想,他似乎是在用金錢換取一種安全感。比如生日那個貴重的咖啡機,換取獨一份的感情,那時候他們還沒把話挑明。或者之後給他動輒上萬塊錢的表,大概是去日本他沒能陪自己過節和度過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的一種愧疚。可方皓想要的其實不是豪擲千金,而是相互信任,是相互陪伴,是高質量的共處時間。從小到大,樊若蘭教給他過,錢可以少,但關心不能少。

    可這話,直說就駁了他的好意。他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和陳嘉予促膝長談,但他們倆之間別扭的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地來。

    第二周的時候,陳嘉予從廣州白雲飛回來,進場的時候申請了一下降落17左,被方皓一句“17左有活動,先不要申請”給駁回來了。陳嘉予當時當然是乖乖聽指令沒再說什麽,然後按原計劃落01跑道。在T1接上方皓回他們家的時候,他就琢磨著要不要提這件事。

    最後,是方皓看氣氛沉默,先開口了:“今天T20專機離場。”

    陳嘉予在進近頻率裏麵聽得一二,便答:“嗯,我聽到了。”

    方皓問得也直接:“你申請的時候,有沒有期待我會因為是你而就批了?”

    陳嘉予想了想,最後還是實話告訴他:“是有一點吧。”

    方皓歎了口氣,解釋說:“排在你前麵落17左的是哈薩克斯坦總理的專機,還有亞經和組織工作人員包機,他們得優先。領導指示過的。”

    陳嘉予隻是嗯了一聲。

    方皓看他沒怎麽說話,嘴一快就說了:“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當初我不願意談圈裏的,就是怕這個。” 他真正想跟陳嘉予想說的是,那你要調整一下你的期待,我該怎麽指揮就怎麽指揮,不會因為你在天上飛就費盡周折給他最好的待遇。他覺得這一點上他說的夠清楚,如今他也不想再重複,所以隻是籠統說了一下他的原則。

    陳嘉予沉默了片刻,隻是說:“以後知道了。”其實沒給他落17左這事是方皓先提起來的,他本來沒想問出口的,本來也不是多大點事,落01跑道就多滑十分鍾的事情,他不想讓這十分鍾的事情影響到他和方皓之間的情緒。可他沒主動說,卻招來方皓這一句“想當初”,這話在他聽來就好像對他倆的感情沒信心一樣,好像他們倆開始的不當不正的。他心裏也挺不是滋味,可是他不想讓方皓生氣,所以還是一句話忍了。

    方皓看他這麽說,剩下一籮筐的話也都沒處說了。所以,餘下一程,他們都沒再說什麽話。和之前很多次一樣,方皓覺得他和陳嘉予總是看起來像是聊過一個挺難開口並且可能引起衝突的話題了,以陳嘉予單方麵的隱忍妥協告終,但是他們還是沒聊透徹,讓他心裏還是覺得不舒坦。

    那天晚上,本來兩個人要一起做飯,後來方皓覺得有點累了,他們就點的外賣。吃晚飯看了會兒電視之後,他們躺在床上,陳嘉予的手伸進去他T恤底下摸他的小腹和胸膛,可方皓捏住他手腕又把他的手拎出來了。他實在是困意上湧,不想臨睡前再做一場了。他其實很少拒絕陳嘉予,他們兩個人之間,大部分時候都很合拍,在性愛過程中是,在想要不想做這件事上也是。今天是第一次,是個例外。

    陳嘉予當時當然是尊重他,就抽走了自己的手臂。可餘下的晚上,他都沒怎麽睡好,四點多被窗外收垃圾的車吵醒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睡著過。那天之前,陳嘉予三四天沒見到方皓的人影,他本來還挺確定覺得對方就是在慢慢調整狀態,加上工作確實是忙。可加上今天在車裏的對話,還有晚上方皓顯得興致缺缺,不想做飯也不想做愛,所以到了這會兒,他心裏也有點不那麽確定了。他覺得他倆現在的狀態好像調了個個兒,原來是方皓夠著遠在日本的自己,現在是自己夠著他。

    所以,在第二天早上,方皓起來站在咖啡機前麵壓咖啡粉的時候,陳嘉予抱著胳膊倚著門框,突然來了一句:“你是不是還生我的氣啊。”

    方皓挺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說:“沒有生氣,但是……你要給我時間。”他需要時間重新構建信任,但是這也要建立在他們有足夠多的共處時間的基礎上。

    陳嘉予幫他拿出兩個咖啡杯,然後說:“已經兩周了,你……想讓我怎麽做?”

    方皓一時間也想不出很好的答案,這個問題就僵持在了半空中。

    陳嘉予見他說不上來,就說:“算了,就當我沒問過。”

    “問了就是問了,問了說明你在意,你在意咱們就談談,”方皓跟他較真了,“我不說也不是要拖延或者敷衍,我是真沒想好。”

    陳嘉予臨出門的時候,又接到了王翔的電話。因為知道是排班的事,陳嘉予就在客廳裏接了。果然,王翔上來先替王潤澤感謝了他帶練模擬機。雖然知道這是王翔做人禮數周全,但是在客廳接起電話的陳嘉予還是瞟了一眼方皓那個方向。然後,他才回複說:“沒什麽,都是應該的。我覺得潤澤肯定沒問題,他天生就是做飛行的這塊料。”

    王翔寒暄完了,才跟他說正事:“明天下午從浦東的1713晚兩個小時出發,達超家裏有事要換到明天的航班回北京。”陳嘉予見他說,就在手機上翻了翻排班表,明天上午確實是和嶽達超一起從北京飛上海,下午兩點兩個人要一起飛回來的。嶽達超父母在上海,這陳嘉予也知道。

    陳嘉予應了,說:“我這邊沒問題。達超不飛的話,你找到人替他了嗎?沒找到的話,用不用我幫你問問。”

    王翔道:“沒事不用,我在一個在上海的微信群裏麵問了一下,然後段機長應了,他和嶽達超對調了一下。”

    “段機長?”陳嘉予問了一句。

    王翔說:“嗯,段景初啊,你倆飛過。”

    陳嘉予心裏麵頓了頓,他想,王翔應該是不知道他倆那些過節,所以他就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他升機長了啊。”

    王翔:“嗯,上個月的事兒,同期第一批呢。”他這話像是話裏有話,不過陳嘉予也沒點破。他把時間表往後調了兩個小時,然後就掛了電話。

    等他掛了以後,方皓突然出聲問他:“段景初又要跟你飛一班?”

    陳嘉予沒打算騙他,知道他也聽了個大概其,就嗯了一聲。

    方皓皺了皺眉,說:“你應了啊。”

    “統籌安排的工作,我不能不應啊。”陳嘉予說。

    方皓還是皺著眉,神情挺嚴肅:“段景初這人……”他想起陳嘉予兩周之前跟他說的那一堆事了,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是點連成線,再遲鈍的人也猜出來了段景初在背後給他使絆兒呢。

    陳嘉予還是肯定:“沒事兒的,他就是在外麵作一作,在駕駛艙裏麵我說一他不敢說二。”這也是著陸燈那天他觀察得出的結果。雖然段景初有有權有勢的爹,但是陳嘉予覺得他還不至於搞到自己頭上,頂多利用輿論作作妖。他自己畢竟是個民航機長,不靠那點名氣過日子,他手裏拿的是飛行小時數換的工資,所以他窩心歸窩心,沒太把段景初那點下三濫的手段放在眼裏。再怎麽樣,他也有杜立森和劉瑞這樣的領導給他撐腰,段景初也狂不到哪兒去。更何況,王翔就是在微信群裏麵問了一下,陳嘉予估計他也沒有大肆宣傳這次是和誰搭班,所以碰上段景初純屬是巧合。

    可方皓還是挺執著,他還是沒放下這個話題:“要不你還是別飛了。”

    陳嘉予覺得他好像沒懂自己的邏輯,就又解釋了一下:“就是正常調個班,這種事情一周總是來一回,就是趕上了。”

    方皓還是堅持:“你不能也調班嗎。”

    大早上七點鍾的,咖啡因攝入不太夠,陳嘉予有點頭疼了:“調的就是明天的班,我電話裏都應了,再改的話人家又得找人調,”他頓了頓,看著方皓,還是拋出了最後一句:“再說了,你不是就不喜歡我搞特殊嗎。”方皓的執著和認真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是他身上的閃光點,唯有剩下的百分之一,就是如果這個執著勁兒用錯了地方,用在了陳嘉予特別有領地意識的地方,比如飛行,就加倍地讓陳嘉予心焦。

    方皓也不太喜歡聽他提起來搞特殊這件事,明明都是邁過去的坎兒了,他就回了一句:“這不是一回事兒。”

    陳嘉予還是忍著:“算了,就這一班。”他不想說太狠的話,也從來沒在方皓麵前說過狠話。

    方皓見他刀槍不入,也被堵得不行,就破罐子破摔了:“行吧,你愛怎樣怎樣。”他說完這句話,就去收拾自己的包準備出門了。

    “你……別這個態度,行嗎?”陳嘉予眼見著他情緒轉一百八十度下滑,他本來要在方皓家裏麵睡個懶覺再回麗景的,現在也不好久留了。

    方皓覺得心裏麵煩得慌,一來他不知道怎麽回應陳嘉予早上那句“你想讓我怎麽做”,他自己心裏也沒有完全想好,二來他對陳嘉予完全聽不進去自己的看法這件事也心存芥蒂。他在屋子裏麵走了好幾個來回,一會兒忘記拿外套,一會兒忘記帶水杯,陳嘉予在門口杵著看著他看得他更加無法思考。

    看他不回應,陳嘉予又說:“我送你上班?”

    他沒說這句話方皓還沒想起來,說完方皓就轉身在玄關處拿了車鑰匙,說:“不用,我自己開車去吧。”鑰匙的叮當響聲挺刺耳,把他的好意原封不動反彈回來了,這拒絕的意思也太明顯了。陳嘉予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他起初沒打算說什麽,在方皓的手扶上門把的那一刹那,他還是沒忍住:“你到底要懲罰我到什麽時候,給個準信兒好嗎。”

    “我……”方皓頓了頓,然後低頭看了看腕表,言語上也退了一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得走了,晚上說吧。”

    陳嘉予又注意到,他還是戴的舊表,沒換過。

    那天晚上,輾轉反側的人變成了方皓。他有時間冷靜下來想了,雖然之前去練了416號模擬事件卻又對自己隱瞞是陳嘉予的不對,但是那天自己看到他和王潤澤心神大亂,也是摻雜進去了別的原因。若是那天坐陳嘉予對麵的是五十多歲大腹便便的老機長,隱瞞還是同等重量的隱瞞,但是沒有別的滋味。王潤澤個子挺高,皮膚曬得有點黑,頭發也短,看起來像是喜歡運動的陽光大男孩的樣子。若他不是板上釘釘的直男,那很可能就是跟自己一個類型。他不受控製地又想起路家偉給他來的那一出了,那時候他也是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裏,然後這幕布唰啦一下就揭開了,搞得他狼狽不堪。方皓之前心裏麵一直不願承認,可他現在琢磨明白了,那點異樣的滋味叫背叛。他原諒了陳嘉予的隱瞞,可沒原諒他的背叛。可這背叛,也是自己給他冠上的罪名,源於他自己的經曆和十分私人的情緒。陳嘉予拚來拚去拚不完整的一塊拚圖,因為自己手裏麵握著最重要的幾片線索。他這樣,對陳嘉予也不公平。

    因為早上吵的那一架,陳嘉予估計是走得匆忙,在自己之後就鎖門走了,床鋪收拾好了,但是他睡覺時候穿的T恤就疊在了書桌的椅子背上。他拿起來聞了聞,上麵是有陳嘉予獨有的淡淡的古龍水味道。那天去他們家,他也沒注意看是什麽牌子的,但是挺合適他,深沉的木香,像是冬日森林裏麵陳年的樹,也像壁爐裏麵燃燒的溫暖的火。這會兒,他又想起昨天晚上陳嘉予伸到他衣服底下的手了,他非常不合時宜地,有點想跟他做愛。

    樊若蘭早年間還教導過他,狠話不能過夜。想到這裏,方皓拿起手機給陳嘉予發了個消息:“嘉哥睡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跟了一條:“沒睡的話打個電話聊。”他想,壓在心底的一些事無論早晚都要見光,不如他主動說出來。

    可陳嘉予沒回。這次是他先睡著了。

    事實證明,樊若蘭五十多年的智慧和生活經驗不是白來的,因為陳嘉予這一走,差點就沒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