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番外】假如5
作者:東方有魚      更新:2022-09-02 16:59      字數:5705
  種蘇低落了好幾日, 她不是未經曆過與其他夥伴朋友的離別,但李妄似乎不同,具體哪裏不同卻說不清楚, 心裏空空落落的好似丟了一塊,是其他東西再無法填補的。

  又仿佛故事才剛剛開始, 卻忽然被打斷, 不知未來走向,不知終點所在。

  幸而春考將至, 課業逐漸繁重起來,令種蘇無暇多想,而再過一月,李妄的信如約而至。

  錄州至長安路途遙遠,算算時間,李妄快馬加鞭, 回京也需至少半個月,如今卻已來信,想來是一回京便立刻寫了信來。

  信中先致歉他的突然離去, 望她諒解。路上一路平安,雙親病情有所緩解, 痊愈尚需要一些時間。又說本想離開前再登門向種父種母辭別, 奈何事發倉促, 還請代為向種父種母言明並告罪一聲。又問種蘇東西是否收到, 魚兒是否酥脆……

  信末最後說,錄州是座奇怪的城, 令他停留不過數日,但剛剛離開便已開始想念,回京後思念愈甚……

  信足足寫了兩頁。

  平日裏李妄與種蘇在一起時, 雖不寡言,但也並不多話,往往種蘇說的更多,想不到寫起信來,竟洋洋灑灑如此多言。

  種蘇看的笑起來,那字裏行間仍是熟悉的味道,仿佛人就在眼前。

  種蘇卷好衣袖,坐於桌後,鋪開筆墨,腰背挺直,神情肅穆,提筆運氣……

  一刻鍾後,憋出了兩行字。

  種蘇塌下肩膀,萬萬沒想到,書信竟如此難寫,比考試還難……李妄怎能寫那麽多?!

  不過這是自己人生第一次與人寫信,能寫出兩行已算不錯,不要苛求罷。種蘇點點頭,滿意的停筆。

  接著取來信封,仔細封好,按李妄提供的地址寫好,寄往長安。

  自此以後,錄州與長安便從此多了道看不見的索橋,種蘇在橋的這頭,李妄在橋的那頭。

  北雁南飛,冬去春來,花兒謝了又開,一晃兩年過去。

  李妄的信從未間斷,鴻雁傳書並不是件容易事,往往又慢又容易丟失損壞,李妄的信卻從來準時而完整,從未丟失損壞過。

  種蘇已漸漸習慣每月收信寄信,也漸漸學會書寫訴說。

  信中一個講述長安風俗名勝,學業進度,家業前程,一個講市井奇聞異事,民間怪談,家中趣事……雖看似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卻皆是兩人各自瑣碎而真實的日常生活。

  種蘇愈發憧憬與喜愛那曾經隻存在於“傳說”與書本中的長安,且越來越具體化。李妄則非常喜歡聽種蘇說那些生活趣事,每每在信中讓她多說一點再多說一點……

  兩人雖身在異地,卻仿佛仍在一處,通過這些信件,參與和見證了對方的生活與成長。

  “小姐,這月的信。”

  桑桑回來,從袖中掏出信,遞給種蘇。

  種蘇展開,坐在房中閱覽。

  “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桑桑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種蘇一嚇,忙用手遮住信,回頭斥道:“偷看眼睛會長釘!”

  “隻看到這句。”桑桑嘿嘿笑,“這句話真好呢。”

  門外的陸清純探頭瞥了一眼桑桑,匆匆回房,用紙筆記下這句話。

  “燕公子不愧是讀書人,好會寫呢。”

  種蘇站起來,作勢擼衣袖,要揍人,耳朵卻微微紅了。

  若說佑恩寺桃花樹下,尚是春風吹湖水,情竇初開,如今兩年過去,那顆種子已生根發芽,長出茂盛枝葉。

  鴻雁傳書,一封封信,訴的是衷腸,積的是情意。

  李妄君子端方,克己守禮,卻也坦蕩,不遮不掩,或許少年情意如旭日,如野火,根本也無法控製與遮掩。

  他的信中寫: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寫: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寫: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

  種蘇年歲漸增,從懵懂至明晰,漸漸的懂得一些事。內心或許也曾跌宕起伏,風起雲湧,但最終順風順水,遵循內心的旨意,一切自然的發生與過渡。

  李妄信中的那些詩令她耳熱麵紅,卻苦於如何回應。

  最初也文縐縐回幾句,後來實在難得背詩,便隻說好啦好啦知道啦。

  種蘇已過十四歲生辰,馬上就要及笄了。而李妄也快十六,李妄說,待他過了十六,便行冠禮,行了冠禮便可半掌家業,到時他會親自來一趟錄州……

  李妄的生日在年底冬日,那麽來年春天,他便要來了……

  種蘇鋪開紙墨,眼中噙笑,坐在窗前回信。

  “小姐,家中來人了。”桑桑匆匆進來,臉色不妙。

  “誰?”

  “街西的林婆。”

  種蘇筆尖頓住。

  林婆乃錄州有名的媒婆,她今日上門所謂何事?

  答案在晚間揭曉。

  “你即將及笄,我與你娘本想多留你幾年,但若有合適人家,早點議親也不是不可,以免錯失良緣。”

  “如今學堂不用再去,以後便規矩待在家中,多學學女紅與理家之事。”

  “還有,從今日起,與長安的往來便就此終止。從前隻當你們新奇好玩,來回幾次便淡了……看來是我大意縱容了。好在如今尚來得及,便到此為止罷。”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說,那燕公子的確人中龍鳳,但他不過是偶然途徑錄州的過客,不可盡信——他到底姓甚名甚,家世如何,你如今可知?”

  “……縱然你說他明年就要來錄州,親自登門拜訪,即便我相信他會來,但他家終究遠在長安,若非知根知底,又如何放心你前去。我與你娘還是更希望你能留在錄州,我們也能照應一二。”

  “不必再多說,我們意已決,但你放心,我們不會急於求成,會慢慢的好好的替你相看,定替你相個最好的……”

  種蘇被看管了起來,或也說不上看管,隻是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來去自如了。種父種母一向不拘束子女,但一旦決定某事,卻異常堅決,不輕易改主意。

  “怎麽辦?”桑桑擔憂道。

  種蘇在房中走來走去,知道雙親當然是為她好,她並未生氣,也未與他們爭吵,但若任由他們繼續下去,隻怕不好收場。

  種蘇想了想,寫了封信,告知李妄家中議親之事,讓桑桑偷偷送了出去。

  種蘇聽話的在家中看書寫字做女紅,暗暗等待李妄的回信。然則恰逢這段時日天降大雨,連下了近半月,洪水衝垮無數農田與道路,各官道行路受阻,通信自然也不若從前暢通。

  別說李妄的回信,隻怕她的信也要延遲數日了。

  然則大雨並不妨礙錄州城內事務,林婆又上門來了,種父種母也開始收到不同的名冊……

  “這樣不行。”種蘇扔了書本,說。

  “ 要麽,就聽老爺夫人的吧,”桑桑猶豫道,“他們說的也有道理,與燕公子,就算了吧。”

  種蘇眉微擰,搖搖頭。

  許久後,一握拳:“我要去長安。”

  桑桑瞪圓雙眼,自然明白種蘇眼下何意,頓時結巴起來:“小姐,那可是長安哎。”

  “那又如何。”種蘇道。

  “可是,就算到了長安,要如何找燕公子?即便找到了,萬一……”

  桑桑的憂慮都是真實的。

  要找到李妄倒是有辦法,畢竟有通信地址,即便地址不一定是真實的,但隻要有那個地方,有通信聯絡的地點,人想必是能找到的。

  隻是找到他後呢?

  萬一他情意是假,萬一信中所言皆是假,萬一他其實早已娶妻,萬一他家人嫌棄阻攔……

  “我知道,我想過了。”

  種蘇看向窗外,天邊彎月如鉤,她停了停,清麗的聲音慢慢道:“但自古因誤會,因他人之意而分開分離的人還少麽?”

  “他是我人生裏第一個心上人,如果可以,自然希望能夠開花結果。【我既心悅於他,自然也該相信他。】所以無論哪種‘萬一’,我要眼見為實耳聽為真,親自去得到答案。”

  “倘若有幸,那自然一切都值得。”

  “倘若不幸,便當長安玩了一趟,鏡花水月一場夢,回來後忘掉便好,日子還長。”

  “遺憾有時比真相更可怕罷。我不想待垂垂老矣時,再後悔當年 。”

  桑桑呆呆看著種蘇,隻覺自家小姐似乎仍是個小孩子,又似乎真的長大了。

  “小姐,我陪你去!”

  種蘇捏捏桑桑肉嘟嘟的臉頰,“還有陸清純,不能少了他。”

  大康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不必擔心山匪賊寇類的,但畢竟路途遙遠,有陸清純護駕更放心。

  於是,種蘇留下書信一封,與桑桑扮好男裝,陸清純背上長劍,劍上掛著包裹,於某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躡手躡腳推開院門,離開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長安,皇宮。

  李妄身著朝服,步履沉穩從容,穿過禦花園,來到皇後居住的坤儀宮。

  “兒臣給母後請安。母親今日可還咳嗽?”

  皇後笑道:“一點老毛病,你不要掛心。”

  皇後讓人搬了凳子,李妄在皇後麵前坐下,早有宮女端來特地溫著的羹湯,正是李妄平日裏愛喝的。

  “聽聞今日早朝時,朝臣又誇讚你了。”皇後開口道,聲音柔和溫婉。

  李妄略略揚眉,不置可否。

  “我知你向來不會自傲,分得清真心假意。這點便不多說了。”皇後道,“隻是學業政務重要,身體也重要——你昨晚又半夜方睡?”

  李妄慢慢的喝著羹湯,笑了笑,道:“看折子看的一時忘了時間,以後會注意。”

  皇後搖搖頭,既責備,又充滿欣慰與讚許。

  皇後與皇帝生有一雙兒女,也是大康唯一的皇嗣。太子李妄自小聰慧過人,乃天生帝王之材,自七歲開始,皇帝便將其帶上朝堂,讓他站於眾臣之列,參與政事。

  這些年來,從才學,品性,到天下政事,為人處世,李妄莫不展現了其優秀出眾的一麵,贏得朝廷上下衷心的認可與誇讚。

  李妄十四歲外出遊學時,帝後雙雙突發急病,李妄匆匆回來,過後伺候榻前半年有餘,孝心之餘也兼顧政務,擔負起身為太子的職責,替皇帝分憂,很好的穩住朝廷群臣之心。

  之後李妄更愈發上進,精進學業,皇帝看在眼裏心甚慰,於是決定待李妄年滿十六歲便讓他坐於禦座之側,與他一起聽政。

  這意味著李妄十六便算正式接管朝政,與皇帝一起共掌江山。

  有皇帝在側親自輔助教導幾年,以後李妄登基後將愈發如魚得水,得心應手。

  初秋風起,李妄喝著湯,這兩日忙,沒來坤儀宮,今日預備多留會兒,陪皇後說說話,卻見譚德德帶著他的小徒弟譚笑笑不知何時站在門外,朝裏探了探頭。

  李妄眼神一凝,便放了碗,站起來:“母後,兒臣想起還有一事要處理,先行告退,改日再來看母後。”

  皇後微微一笑:“去吧。慢著點兒。”

  李妄走出坤儀宮,卻在門外碰見剛好過來的皇帝,李妄行過禮,也並未多留,仍請離開。

  皇帝點點頭,目光溫和:“去吧。”

  李妄大步匆匆離開。

  皇帝進門後與皇後對視一眼,心下了然。

  “錄州的信來了?”皇帝問。

  “除了錄州的信,何事還能讓我們太子如此急不可耐,失去從容的?”皇後搖搖頭,笑道,“這次大雨,信遲遲未來,他心裏一直不高興呢,隻未發作而已。”

  皇帝唔了聲,坐下喝茶。

  皇帝高大英俊,皇後風姿綽約,李妄顯然集二人之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更隨年歲漸長,逐步有了自身獨一無二的氣質,與帝後二人站在一起時,氣場也不遑多讓。

  “他說待十六生辰過了便要去錄州一趟,這事兒皇帝怎麽看?”皇後問。

  “如今天下太平,朝堂清朗,太子將必是一代明君,無需用後宮換取利益,”皇帝悠哉道,“便隨他去吧,做皇帝終究也不容易,有個純粹可心的人陪伴總歸是件好事。”皇帝握住皇後的手,“就如你我一樣。”

  “我也這麽想。”皇後笑道,想了想,又道,“如此,去錄州的禮得好好選選了,我親自替他挑挑,還有,聽聞錄州飲食較為嗜辣,禦膳房裏得提前備幾個廚子,還得問問太子,那姑娘平日裏喜歡吃什麽菜……”

  “不急,慢慢來。”

  這廂,李妄疾步回了長鸞殿,一眼看見案上放著熟悉的信箋,登時心中一鬆,唇角不自覺的勾起,連日來微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李妄淨了手,如往常一般坐到案前,徐徐展信。

  連日大雨,雖知通信會有所延遲,但不知為何,這些時日心中有些隱隱不安。

  如今信終於來了,方放下心來。

  然而展信方看了幾行,李妄唇畔的笑意倏然消失,接著迅速瀏覽完剩餘內容,他猛的站了起來。

  譚德德與譚笑笑嚇了一跳,錄州的信向來是長鸞殿的吉祥物,每次閱信都是李妄心情奇好的時候,心情好了,便常賞賜宮人們,是以長鸞殿的人也都期盼著錄州來信。

  李妄今日看完信後的樣子尚是第一次。

  “殿下?”譚德德小心翼翼道。

  “去錄州!”李妄麵沉如水,說道。

  “啊?!”譚德德驚詫不已,忙道:“殿下不是定好過了生辰再去?為何忽然提前?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錄州之事李妄在皇宮中未曾隱瞞過,帝後以及長鸞殿的人幾乎都知曉,譚德德作為東宮總管,伺候李妄左右,比旁人知道的還要更清楚幾分。

  “她家中要給她議親。”李妄手中捏著那封信,不自覺用力,手指骨節突出。

  議親二字像針一樣紮眼目,心肺。

  “這……怎的突然要議親?”譚德德想了想,“不過姑娘大了,家中早點做打算,先相看相看,也是正常的。”

  話音未落,便感麵上一涼,李妄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李妄向來端方內斂,有些冷峻,脾性卻也溫良,甚少懲戒宮人,但該有的君威還是有的,這麽一眼便讓人背上一寒。

  譚德德忙躬身道:“殿下恕罪。奴的意思是,議親不是簡單的事,不會那麽快議定,殿下不必太著急——最主要在於人姑娘的態度是?”

  “她自然不願意。”李妄眉頭擰著,“她家人不讓她出門,想必她反對也無用。”

  譚德德道:“殿下現在去錄州,太過倉促。”

  “難道孤便這麽幹等著。”李妄沉聲道。

  譚德德道:“如今官道已恢複通行,加急修書一封,可比人能更快抵達。”

  李妄深吸一口氣,方才一時心急,竟失了冷靜。自然不能這麽幹等著,但即便快馬加鞭,人中間總要休息,趕不及信件的速度。

  “鋪紙墨。”

  李妄坐到案後,提起筆,卻一時頓住。

  譚德德看一眼李妄麵色,斟酌道:“之前在錄州時,殿下身份不便透露。這兩年雖情深意濃了,但相隔千裏,反而不好在信中說了。殿下想要見到人後,當麵跟姑娘言明,致歉。這當然是極好的。隻是如今情勢……殿下不若先在信中坦明身份,一則可以阻止議親,二則也給姑娘和她家人一個緩衝時間,以免到時殿下突然上門,令人驚慌。”

  李妄捏了捏眉心,緩緩落筆。

  一封蓋了特殊印璽的信件,快馬加急送往錄州。

  李妄的心情卻並沒有好一些,不知為何,心中仍舊不安。這夜,李妄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天明時便起來,早早來到帝後寢殿。

  “兒臣想了一夜,還是決定馬上親往錄州一趟,不能等生辰後了,”李妄已做好決定,神情反倒沉靜下來,朝剛起床的皇帝與皇後說道,“這些時日她大抵不大好過,我應去她身邊,親口給她一個真正的說法。”

  “兒臣想今日便出發,還請父皇母後允準。”

  “今日就走?”皇後愕然道。

  李妄點點頭:“兒臣不想,也不能再耽擱了。”唯有見到人才能放心。

  皇後與皇帝對視一眼,知道李妄這分明是來直接稟明的,哪裏需要允準,兩人眼神交換,眼中都有了笑意。

  “既你已決定,便去罷。”皇後搖搖頭,故意道,“如今看來也是管不了你了。”

  李妄略一躬身:“謝父皇母後體諒,兒臣會盡快歸來。”

  “若你一個人回來,早一日晚一日都無關緊要,”皇後道,“若有其他人,便早些回宮來,母後啊,也迫不及待想見見人了。”

  李妄難得耳朵微微泛紅,低聲道了聲是。

  “多帶些人,路上注意安全。”皇帝說。

  李妄匆匆離去,皇帝與皇後繼續喝茶,皇後看著李妄遠去的背影,笑道:“從小到大,沒見他這麽衝動,這麽急過。總算不是永遠一副‘太子’模樣了。”

  “他本就是太子,‘太子,’模樣不好麽?”皇帝道。

  “也不是不好,隻是未免太過端正,少了些活力。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

  “兒大不中留,少年郎啊。”皇帝笑道。

  風吹過,少年的衣衫飛揚,如蝴蝶翩舞。

  那廂,種蘇曆時一個半月,終於抵達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