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作者:星河蜉蝣      更新:2022-08-05 10:19      字數:8102
  第143章

    你我,皆是混沌。

    鍾聲時而渾厚, 如遠古遺民祭祀時敲擊的鏘金鳴玉之聲。

    時而清冽,如昆侖山巔玉碎之時的含宮咀徵之音。

    時而如在雲巔之上遏雲繞梁,時而又似一道帶著星火之石墜入凡塵。

    在這樣的鍾聲之下, 桃桃的意識模糊了,她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

    此刻的她並不是在混沌塚的藏庫,而是在一片純白之地。

    腳底不是土, 頭頂也不是天, 方寸之間的一切都被白色的雲霧繚繞。

    她伸手撥開, 雲霧退散,腳下是被邪氣浸染的蒼茫人間。

    她以上帝的視角站在半空中看著腳下的一切。

    邪氣如烏雲罩頂,將人間裹得密不透風,原本繁榮的人間荒原萬裏。

    無論是凡人聚集的城邦, 又或是郊野之外, 一眼望去, 魑魅魍魎、鬼怪妖邪如恒河沙數、星羅棋布。

    大地之上, 凡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在邪祟的利爪嘶嚎下瑟瑟顫抖。

    深夜未歸家的旅人被惡鬼撲咬在街道的青石磚上分食, 屋中的嬰兒忍不住啼哭引來山妖圍堵門窗。

    即使是正午,日光也難以破開遮蔽天空的邪氣。

    雲翳之下, 人們衣衫襤褸, 麵容憂愁。

    桃桃記得南宮塵曾說過, 三百年前是史上最慘烈的大邪祟時代, 那時邪氣也是這樣籠罩天空的。

    這難道就是大邪祟時代嗎?

    她想離得近些仔細看看, 可身體由不得自己。

    在邪氣漫長的籠罩之後, 天地起源之處的雲上生出一道金光。

    開始隻是一個光球, 愈聚愈濃, 最終化為一道耀眼充盈的燦爛光芒繚繞了整片天際。

    頓時,人間之上的邪氣潰然消散,天空流光溢彩,猶如神明降世般恢弘絢爛。

    大地之上的人們紛紛抬頭,木然的眼神中終於帶上了一絲希望。

    可是好景不長,那流光隻存在了片刻,便化為一道拖著金色尾翼的光球朝凡間墜落。

    幾乎瞬間它就消失不見了,而被光芒短暫驅散的邪氣又再次攏聚頭頂。

    桃桃麵前的畫麵一轉,雙眼被無邊無際的黑夜填滿。

    她眼前所見是凜冽刀風,嶙峋荒原。

    在邪祟的圍裹之下,奴隸於荒原之上沒日沒夜勞作挖取、種植靈物,片刻不得歇。

    金光墜入荒原的盡頭,光芒緩緩消斂,裏麵是一個渾身赤,裸的無麵嬰兒。

    在嬰兒身旁,躺著一口手掌大的金色小鍾。

    嬰兒沒有五官,發不出聲音,不知是死還是活,但當他降世的那一刻,方圓幾十裏內的邪氣被肅清一空。

    這裏的異樣很快被邪祟發現,他們不敢靠近,於是驅使凡人奴隸前往查看究竟。

    十幾人在蠻荒獄的黑夜裏搜索,一個男人先找到了那嬰兒的所在之處。

    冬夜下起了雪,厚雪壓在嬰兒身上,隻剩一個小小的沒有五官的頭顱露在外麵。

    他皮膚被凍得青紫,沒有鼻子察覺不出呼吸的強弱,才出生短短幾個時辰就嚐到了生之苦。

    男人在嬰兒身旁看到了那口小小的金鍾。

    雖然他不清楚那是什麽,但他察覺到了金鍾之上的神聖氣息,有它在這,四周蠻荒獄的邪氣如落花流水一般衰敗頹然。

    身後甩著長鞭的邪祟縱馬而來,男人手忙腳亂地將嬰兒埋進雪裏,拿起那金色的小鍾跪在地上雙手奉上。

    一個人身牛頭的妖物一鞭甩在他的身上,將他抽倒在雪地上。

    小鍾滾落於地,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妖物見那鍾不似尋常法器,伸手去拿,還未靠近,就被那凜然聖潔的氣息灼了回來。

    妖物後退,一層層上報回去,最終有更強的妖物前來設法帶走了小鍾。

    等它們都離開後,男人才將快要凍死的嬰兒從雪地裏抱了出來。

    ……

    在經曆了漫長不見天日的黑暗之後,畫麵一轉,桃桃眼前出現另一個場景。

    淒芒的月色與滔天的魔氣交相錯雜,叫人說不出的心悸。

    白袍少年牽著少女的手在荒原之上奔跑,身後漆黑一團的魔氣就要追上來了。

    少年停住腳步,轉身將一口金色小鍾放在掌心。

    桃桃明白了,她眼前所見的都是這口鍾的記憶。

    它被邪祟帶走封存,又被少年取回,所以那漫長的黑暗才結束了。

    此刻的情形十分危險,相比於強大的魔氣而言,少年與少女弱小得如同隨時可能被碾死的螻蟻。

    更別說那少女隻是一道虛渺的鬼魂,但少年卻可以觸碰到她的身體。

    少年抬起頭來,桃桃驚詫地發現,白袍兜帽之下的那張麵孔她再熟悉不過。

    是南宮塵,他十幾歲的模樣遠沒有她後來所見的溫柔從容,俊美的麵孔之上帶著些許冷漠和稚氣。

    他一手托鍾,一手鳴鍾。

    不知為什麽,在這一刻,桃桃察覺到一陣令她心驚的危險。

    鍾聲清鳴,以少年為中心響徹大地。

    魔氣倏然靜止,繼而由內部開始寸寸破碎,最終消弭於空氣之中。

    同它一起消弭的還有蠻荒獄上空厚重的邪氣。

    鍾聲仿佛一縷能刺透一切黑暗的光芒,將這世間所有的混沌、所有的邪惡,通通擊得粉碎。

    那隻魔在鍾聲之下消散,桃桃鬆了口氣。

    可下一秒,南宮塵身邊鬼魂之軀的少女身體也開始破碎,似乎隻要是妖邪鬼魅之身都會被鍾聲清除。

    桃桃呆怔,她這時才看見,剛剛一直沒有注意模樣的少女,像極了她。

    桃桃見過息壤,息壤雖然長得和她一樣,但言語神態卻和她完全是兩個人,可南宮塵身邊的少女……

    舉眉、抬眼,甚至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都像和桃桃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一時間,桃桃恍惚了一下。

    ——難道這個少女是她嗎?她不記得自己曾有過這段記憶啊。

    少女也滿臉詫異,她靈魂一寸寸消散於天地,南宮塵伸手抓去,卻隻勾住她衣角的毫厘。

    桃桃還想再細看,場景卻再次輪轉。

    屍山血海,滿目瘡痍。

    眼前所見盡是血肉模糊的死屍,屍體被剝皮剔骨死狀慘烈。

    千名靈師手持法器將這被血浸染之地團團圍住,凝重地望著前方,誰都不敢上前。

    南宮塵跪立於血海的中央,他潔白的衣袍被染成血色。

    萬箭穿心而過後,一抹血漬從他唇邊緩緩流下。

    箭矢紛飛如雨,他全都不看,所有的目光皆落在懷中那生機無多的少女。

    依然是她。

    這時的南宮塵已經和桃桃現在所見的模樣沒什麽分別,但少女依然是當年模樣。

    不同的是,她不再是鬼魂,而有了身體。

    她胸口插著一隻箭矢,眼眸渙散,氣息微弱:“我想起來了……”

    暗紅的血不斷從她口中湧出。

    她眼眸中的顏色黯淡,但仍強撐著伸手去撫南宮塵染血的側臉:“不要……不要墮魔……我們還會再見的……”

    南宮塵雙眸彌染了血色,眼尾泛起殘紅。

    金色的小鍾與桃夭同樣被血染得通透,落在他的手邊。

    她握住他的手:“……答應我。”

    千人注目之下,南宮塵靜得如月下無聲之石,他浴血裹傷,輕輕吐出了一個字:“好。”

    少女臉上是桃桃一眼能讀出的絕望和自嘲的神色,她呢喃道:“我真傻,原來這……才是你說的因果……”

    月蕊雉從遠處飛來,為南宮塵擋住了靈師射來的箭矢。

    它倒入血泊,奄奄一息。

    桃桃怔怔地看著那畫麵,看著少女死後靈魂消散,看著她的身體化為南宮塵手中的一截骨偶。

    從前南宮塵不肯對她說的事情與他對她那沒來由的感情,經由這些畫麵,忽然在她腦海中串了起來。

    他在海底附身時她所看到的記憶確實是屬於他的。

    那截骨偶是他折斷自己的肋骨雕成的,之所以要做出那截骨偶,是為了讓在蠻荒獄中消散的鬼魂少女重回人間。

    她像極了她,但桃桃知道,她不是她。

    她怎麽可能出現在三百年前?

    那少女到底是誰?是她的前世嗎?

    桃桃腦海中混亂一片,她又聽見了那道奇異的鍾聲。

    於天地之中誕生,鍾聲一鳴萬邪退散,桃桃已經知道那是什麽了。

    ——帝鍾,無法被品級所限製,混沌塚三百年來沒人能夠敲響至尊法器。

    可帝鍾為什麽會在南宮塵身上?

    不等桃桃細想,眼前的畫麵再次變幻。

    這次沒有屍山血海,沒有邪氣之夜,桃桃回到了最開始的白色空間。

    在她的正前方,一尊如山般大小的巨鍾直直矗立。

    她仰頭也難以看到它的峰巔,巨鍾之下,一抹人形的光影正凝望著她。

    光影隻有形狀,沒有五官和麵孔,也沒有性別。

    它望著桃桃,聲音空靜:“帝鍾已然蒙塵,鳴鍾人又在何方?”

    桃桃本能覺得這道光影是帝鍾的化身。

    她怔了怔,還未開口,卻見光影朝她伸出了手:“我等你,很久了。”

    桃桃像被什麽蠱惑了一般,邁腳朝它走去,她將手搭在了它以光化成的虛幻之手上。

    刹那間,鍾聲再鳴。

    如果說之前的種種都是她的幻覺,但此刻的鍾聲就在耳邊。

    鏘金鳴玉,含宮咀徵。

    桃桃很難去形容這聲音,隻知道鍾聲一出,就如南宮塵教她臥雪印那日,這世間所有的汙垢、陰穢通通被滌蕩個幹淨徹底。

    桃桃終於從那身不由己的幻覺之中掙脫,不知何時,她置身於一個寬闊明亮的空間。

    沒有架子、沒有靈物、沒有術書。

    她目之所及隻有正前方懸於鍾架之上的一口金色小鍾,耳之所聽隻有悠揚不絕的連綿鍾聲。

    桃桃抬頭,鍾後的牆壁上懸著一副古畫。

    一座潔白的高塔矗立在喧嘩人間,在高塔之下,身穿白袍的人將手搭在滿身髒汙的少女的發頂。

    桃桃縮緊了瞳孔。

    因為她看見,畫上的少女長著一張和她一樣的麵孔,和她於剛剛幻境之中所見別無二致。

    那不是幻境,那是真的。

    三百年前,真的有和她長得一樣的女孩存在過。

    桃桃環顧四周,這裏仍然是藏庫,或者說是在藏庫之內的另一個空間。

    如果不是帝鍾的召喚,她隻能看到藏庫的景象,無法發現這處空間。

    此刻,她的手放在帝鍾炙熱的金色鍾麵之上。

    鍾麵上纏繞著一條條淒厲的惡鬼紋路,極細極小,湊近才能看到,麵目雖猙獰,卻極其生動,像是活體被困在了鍾裏不得超生。

    帝鍾的鍾聲不絕於耳,桃桃回頭。

    鍾聲一出,周圍的結界頃刻間破裂。

    她看見身後關風與震驚的神情,他身邊放置著南宮塵的木偶身。

    南宮塵的靈魂離體而出,退到遠處的牆邊。

    帝鍾的鍾聲化為音波朝他擊去,每多一道落在他身上,他身形就虛渺一分。

    帝鍾鳴,天下清。

    帝鍾的鍾聲是一切邪祟的克星,南宮塵也不能例外。

    元天空試圖為南宮塵擋住那鍾聲,可帝鍾的聲音無形無質,不是他能對付的。

    九九八十一響,分毫不落地擊在南宮塵身上。

    將他硬生生從木偶身裏逼了出來,將他逼退至牆邊,將他身形擊得透明,虛弱不堪。

    桃桃木然的腦子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

    ——就在剛剛,那三百年沒有響過的帝鍾在她手下發出了清鳴。

    困住帝鍾的結界打開,這神秘強大的至尊法器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它甚至還擊傷了南宮塵。

    任由帝鍾的鍾聲落在南宮塵身上,即便是他也未必能承受。

    桃桃縮回帝鍾上的手,提劍擋在了他的身前。

    悠揚的鍾聲撞入她的身前瞬間消斂,歸於平寂,消失無蹤。

    南宮塵眼眸平靜,他身體透明得令桃桃心驚。

    還不等她來得及詢問他的傷勢,桃桃看見李鶴骨站在了藏庫的門口。

    鍾聲響了八十一道,足以讓藏庫之外的他也聽到。

    他一步步踏入藏庫,沒有一個人開口,安靜得有如萬物休憩的寂靜之夜。

    李鶴骨站在桃桃麵前,神色雖然淡然,但眼眸中的詫異是掩飾不住的。

    他問:“是你敲響了帝鍾?”

    帝鍾的結界是李鶴骨親自布下的,靈力在他之下絕對無法發現並突破隔絕帝鍾的結界。

    桃桃不僅找到了帝鍾,還敲響了它,那一刻的鍾聲別說這小小的藏庫之內,恐怕此刻混沌界內的靈師沒有人聽不見。

    桃桃並不清楚一切是怎麽發生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怎麽突破李鶴骨的結界,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敲響帝鍾,更不知道她為何能敲響帝鍾。

    帝鍾被敲響帶給李鶴骨的詫異隻是一瞬,桃桃擋在南宮塵的身前,他的目光很難不落在那虛弱的鬼魂身上。

    南宮塵。

    在關風與遞交上的靈師名單中,李鶴骨一眼看到了這個名字。

    昨日在院裏,他逆光站在桃桃身後,五官雖英俊,但帶著一些塵世的鈍感,讓他雖然疑心卻難以分辨,今日早先所見仍如是。

    此時此刻,木偶身被置於一側,前日所見的鈍感在這鬼魂的臉上看不到一絲。

    他五官精美不似凡塵之人,眉眼淡泊,其中不摻雜一點情緒和波瀾。

    南宮塵脫離了木偶身,此刻隻是一道虛無的魂。

    但桃桃知道,以李鶴骨的修為必然是看得到他的。

    李鶴骨的目光遊移到帝鍾背後的那副古畫上,臉上帶著一抹旁人無法理解的蒼涼:“真的是您……”

    桃桃見李鶴骨這樣專注地盯著南宮塵,以為李鶴骨想要動手收伏他。

    南宮塵身受一百零八道天雷,靈魂本就虛弱,更別說他剛剛還被帝鍾所傷,李鶴骨真想對他出手,他未必是對手。

    桃桃朝南宮塵靠了靠:“師祖,他不是……”

    話說到一半,她呆滯住了。

    關風與和元天空也呆滯住了。

    靈師界那聲名赫赫、做了混沌塚八十年鳴鍾人,地位無可企及之人。

    ——他一擺衣袍,緩緩朝她身後的南宮塵跪了下來。

    而南宮塵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能讓人讀懂的神情。

    他沉默中帶著極致的平靜,漠然與跪在地上的李鶴骨對視著。

    *

    入夜。

    桃桃抱膝坐在關風與院裏的木秋千上,菖蒲花在月下散發著淡淡的紫色光華。

    自從回來以後她就一直緘默地坐在那,不說話盯著花叢看了很久。

    關風與為菖蒲花田澆完一遍水後,站在了秋千架後。

    秋千是他上個月聽說桃桃要來閩城參加靈師選拔賽後紮下的。

    小時候清風觀也有這樣一個秋千,桃桃總喜歡坐在上麵發呆,就像現在一樣。

    傍晚,在李鶴骨朝南宮塵跪下之後,所有人都震驚住,隻有南宮塵是平靜的。

    似乎早就料到了一樣,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藏庫,桃桃想追,卻被李鶴骨攔住。

    李鶴骨沒有做任何解釋,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

    桃桃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隻覺得現在心裏無數念頭和想法糾結在一起,亂七八糟的。

    桃桃看見了關風與在月下的影子,她輕聲說:“在第六大道時,明師告訴我,藏靈身生來就是為了成為天命之人的祭品,所以本身不會有任何屬性,他的心給了我,神聖淨化原本該是他的屬性,我的命是他給的,體內的屬性也是他給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南宮究竟是誰。”

    史上隻出現過一個神聖淨化屬性的靈師。

    桃桃從前不清楚那人是誰,但經曆了今天的事情後她要是還猜不出來,就真是笨了。

    ——他的畫像能被懸於混沌塚的藏庫,他能出現在帝鍾的記憶之中,他能令李鶴骨見之即跪。

    除了混沌塚的初代鳴鍾人,神明投落在人間的化身,那位神秘卻強大的九株靈師外,還會有誰?

    怪不得他附身林泉時身上有鳴鍾人印,鳴鍾人印原本就是他創造的,他當時為了能解釋如何躲過邪神一擊故意留在林泉身上的。

    怪不得他雖然是邪祟卻又處處不像邪祟,他能破開煉獄之門,身受一百零八道天雷靈魂還沒有破碎。

    怪不得富貴“第一次”見麵就和他親近無比又恭敬,它雖然喜歡他,卻從不敢飛到他肩膀以上的位置。

    怪不得他的心髒是雪白之色,能隨手為她種一株靈脈,能於息土境中教她畫臥雪印。

    桃桃從前雖好奇過為什麽他會懂神聖淨化的印術,但他說自己見多識廣,她也就信了。

    現在想想,因為那本身就是他的印術,三百年前他正是靠神之屬性神之力量結束了大邪祟時代。

    她早該想到的。

    “柳氏父子說得不對,迷津渡哪有什麽屠魔陣,他根本不是魔。”

    “他生前是神,神聖淨化是他的,帝鍾也是,隻是現在的帝鍾認不出他了。”

    關風與安靜地聽她說。

    “可我不明白。”桃桃說,“既然是神明的化身,為什麽會被靈師聯手剿殺在迷津渡?又為什麽會被鎮壓在阿修羅海三百年,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邪神?”

    她看向關風與:“混沌塚或許會有關於當年記載,你知道嗎?”

    關風與搖頭。

    桃桃又想起於帝鍾回憶裏看到的景象和牆上的那副畫。

    幻境與畫中的少女擁有和她相同的臉,甚至幻境裏的人就連神情都和她極其相似,但桃桃知道那絕不可能是她。

    哪怕再像。

    三百年前,她怎麽可能出現在三百年前?

    那日閩城天台醉酒後她半真半假地問他,他喜歡的人究竟是誰?

    他答,無論現在、未來,又或是過去,隻有她。

    這話哪怕她醒酒後也依然記得。

    現在聽來,卻像紮入耳中的一根刺,讓她渾身針紮一樣難受。

    如果人真有前世今生,前世的她與今世的她,不同的經曆,不同的記憶,不同的心性,真的還能算是同一個人嗎?

    南宮塵喜歡到底是她,還是把她當成前世那人的替代品?

    同樣是夜,今夜的心境卻和昨夜大不相同,甚至天差地別。

    小院寂靜,隻有夜裏不眠的鳥兒的清啼,匡清名和元天空已經在房間睡著了。

    關風與沉默地聽著她的話,側臉在昏暗的月下顯得晦暗。

    他一言不發,桃桃也沒再說話。

    *

    昨夜桃桃帶南宮塵一路亂跑停下的地方叫斷風崖。

    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這處懸崖在凜冽的風口,可風從海麵吹來卻很難吹到崖上。

    寒風不間歇地灌入,撞到崖身就被截回,在黑夜的山崖與海水間不停歇地嗚嚎。

    一輪彎月懸在崖邊的杏花枝上,顏色黯淡,光芒朦朧。

    南宮塵在這裏站了很久,深沉的夜色落在他的身上,讓他幾近透明的背影看起來漆黑如迷。

    之所以站在這裏不止因為這是昨日他與桃桃來過的地方,更因為帝鍾毫無防備的八十一響幾乎擊碎了他。

    斷風崖是整個混沌界靈力最集中最充沛的地方。

    隻有在這讓天地之間的靈力緩緩補入身體,才不至於讓他現下就靈魂破碎。

    李鶴骨在他身後不遠處,身上的道袍被風拂起。

    那男人看起來比這靜夜更加深邃。

    他仰頭望向混沌界內靜謐得黑沉沉的天幕:“天地如斯,蒼生如舊,現今的月亮與當年並沒有什麽不同。”

    李鶴骨:“尊上說笑了,古書裏記載,三百年前的人間是看不見月亮的。”

    南宮塵:“今人不見古時月,總以為如今的月亮會比當年皎潔,實則明月皆如此,皎潔不論古今,隻分對誰。”

    李鶴骨揣摩他話中的含義,他本是通透之人,卻聽不懂他話中的含義。

    兩人同站山崖之上。

    李鶴骨飄逸出塵。

    南宮塵望向天幕時的眼神看似平靜,卻有些仿佛是知曉天之將傾,卻無力回天的釋然。

    單看容顏,二人像極了長輩與晚輩,但李鶴骨絕不會那樣以為。

    南宮塵。

    即使在混沌塚三百年的記載中,這名字也隻出現過寥寥幾句。

    不是不想記,而是他那波瀾壯闊的一生實在難以著墨。

    久居高塔,非妖邪蔽日,不下人間。

    那時的人間都知道,繁華之處有座高塔,高塔之上有神明的化身。

    安四海,震八荒,定九洲,將世間邪祟盡數逼至荒涼北域。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出手的,但人人皆知是他。

    他結束了大邪祟時代,撥開遮天蔽日的邪氣,還回一個太平人間,更是創立混沌塚延續了三百年。

    哪怕他麵容看起來再年輕俊美,李鶴骨都不會真將他當成晚輩。

    李鶴骨輕聲道:“我在古畫中見過尊上真容,沒想到終此一生,還有幸得以見您一麵。”

    南宮塵沒有說話。

    李鶴骨走到他身邊:“古書中說,神明的化身在結束人間的曆劫後會回歸本身,您之所以再次出現,是因為人間之劫?”

    南宮塵:“何為神明?何為劫?”

    李鶴骨一愣,並非他不知道何為。

    他所認知的神明是天地蒼生之造物主,隱懸於世人不知的地方普度眾生。

    可是南宮塵此刻的神情叫他產生了一絲疑慮。

    何為神明?何為劫?

    他沒有回答。

    南宮塵:“神明乃是天道,天道幽昧,無情無性,隻是一把衡量之尺,萬物生靈皆在它衡量之內。”

    “至於劫……我出現不是為了人間之劫。”南宮塵頓了頓,“我才是人間之劫。”

    他輕聲說:“十方煉獄的大門,是我擊碎的。”

    他的話令李鶴骨淡然的眼眸驟然縮緊。

    他一生見過太多風浪,以為這世上再沒有什麽事能讓他震撼。可南宮塵一句話就讓他愣住了,尋找已久的十方煉獄之門破碎的答案經由他之口這樣說出,李鶴骨回不過神。

    “為什麽?”

    “煉獄枯燥無味,膩了。”

    沉寂了很久,李鶴骨輕聲道:“凡人何辜?”

    南宮塵呢喃:“凡人……世間生靈萬千,除了人類,別的就不配活在世上嗎?”

    李鶴骨不解:“混沌塚是您創立的,混沌消亡,天下至清是您所希望看到的,三百年後親手毀掉它,您真的忍心嗎?”

    “混沌消亡,天下至清。”南宮塵的目光落於遠處天際,他又問,“何為混沌?”

    李鶴骨:“盤古開天地,媧皇造眾生。”

    “世間原本是一團混沌,在盤古開辟天地之後,清氣化為天,濁氣化為地,世間大半的混沌已然消亡,但仍有殘留,殘留的混沌之氣便化為妖邪盤桓危害世間。從古至今的典籍都記載著,邪祟,就是混沌。”

    南宮塵笑了,他這一笑極其溫柔,又極其清冷,叫人說不出其中的情緒。

    “你們都被它騙了。”

    他目光從天幕上收攏,終於回頭望向了李鶴骨。

    混沌界的上空月光消散,頃刻間布滿稠密的雷雲。

    天雷嗡鳴在耳側,他卻滿不在乎,淡淡道:“你我,皆是混沌。”

    一道雷電從九天甩落,直直地劈在南宮塵透明的靈魂之上。

    李鶴骨雙目睖睜,震駭地發不出半句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