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蘇林原本隻是為了應付洛希而假稱自己想要睡覺。

  　　結果等到洛希真的離開之後, 他的身體陡然一放鬆，一個不小心之間，竟然真的就那樣睡著了。

  　　蘇林覺得, 一定是之前那次治療，蟲族祭司們用那些奇怪的液體把自己徹底醃入味了，以至於回到房間後蘇林又開始做奇怪的夢。

  　　“……你是最合適的那個孩子。”

  　　夢裏的“蘇林”正盤踞在寂靜而陰冷的洞穴深處。

  　　在高等級文明中價值堪比整個星係的特殊礦石, 如今也不過是用來裝飾蟲母王座的小飾品。

  　　那些昂貴的礦石在漆黑的穹頂中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驟然看上去，仿佛真的就是外界璀璨的星光。

  　　“我很抱歉,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願意, 但是這麽多年了, 我誕下了無數子嗣, 你是唯一適合留下的。”

  　　在“蘇林”的王座之下, 是一名搖搖晃晃的蟲族青年。

  　　雖然擬態非常完美，可他落在身後的影子卻無比巨大扭曲。

  　　那影子正在顫抖，“蘇林”可以感受到對方散發出來的心靈輻射, 那裏頭充斥著海底深淵一般的痛苦和絕望。

  　　“蘇林”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孩子向外散發出來的思緒和因為痛苦而變得支離破碎的嗚咽。

  　　【不要說了。】

  　　【求求您, 不要說下去。】

  　　可“蘇林”還是選擇繼續開口。

  　　“這麽長時間以來, 我一直都希望能多一些孩子能夠變成你這樣。可是……”

  　　他發出了一聲歎息。

  　　“你也知道，對嗎？我的子嗣們幾乎都有著無法被我抹除的各種缺點。他們暴虐, 嗜殺, 貪婪……他們過於依賴我, 精神狀態也非常不穩定。他們無法承擔起這個重擔，蟲巢若是交給他們，蟲族最後隻會淪為一群貪婪擴張的低等生物。隻有你, 你是不一樣的。”

  　　在溫柔到近乎殘酷的聲音中, 蘇林看到“自己”朝著那名高大的蟲族伸出了手。

  　　明明已經痛苦成這樣, 可那名蟲族還是跌跌撞撞地朝著“蘇林”走來。

  　　“你很冷靜，聰明，強大，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懂得克製自己的欲望……你也許跟其他蟲族格格不入，但是，你要知道一點，你永遠都是我最完美的造物。我隻能將他們全部都交給你，我的孩子。你是唯一適合我的蟲巢的新王。”

  　　“蘇林”抬手，細長的前肢輕柔地在蟲族的額頭上拍了拍——如果不去看他前肢上的倒刺，這個動作幾乎跟蘇林白天在中庭安撫那些蟲崽時做的一模一樣。

  　　“你會做得很好的，所以，別害怕……”

  　　而那名比蟲崽們要強大得多的高大蟲族，反應並沒有比弱小懵懂的幼蟲們的好到哪裏去。

  　　他喉中發出了一聲幹澀的嗚咽，驟然撲倒在了“蘇林”的身側。

  　　然後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捧住了“蘇林”的手。

  　　他親吻著“蘇林”的指尖，一滴黏稠的淚水……不，這個時候的蟲族根本就還沒能擬態出那無用的淚水，所以，現在沾濕“蘇林”手背的，實際上是蟲族青年眼眶中滲出的血液。

  　　【請不要這樣對待我，“母親”。請不要丟下我，求求您了——】

  　　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心靈輻射無比清晰地刺入了“蘇林”的思緒。

  　　然而，在同一時刻，“蘇林”卻聽到了他沙啞到極點的回應。

  　　“我會聽從您的吩咐，母親。”

  　　“我會為您看顧好蟲巢，並且與您的億萬萬子嗣一同……等待您的歸來。”

  　　…………

  　　雖然對方的氣息，對方的顫抖，對方的絕望都是如此清晰，可是，在夢境中，站在“蘇林”麵前的高大蟲族麵目卻始終模糊成一團。

  　　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作為夢境的主人公，“蘇林”自始至終不曾抬眼正視過對方的眼睛。

  　　在夢境消散的最後一瞬間，他聽到了“蘇林”在說什麽呢？

  　　“好乖……舍……”

  　　蘇林恍惚了一瞬，再細想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太能記清剛剛的夢境。

  　　縈繞在心底的，隻有夢境帶給他的那種難以形容的哀傷情緒。

  　　蘇林撐著床鋪慢慢地坐起了身。

  　　適配高等級蟲族身形的軟床在他身下寬大得幾乎像是小型廣場。

  　　寬大的床帷落下，將所有光線和聲音都徹底隔絕在外。

  　　周遭很安靜。

  　　蘇林看了一眼光腦，發現自己驟然蘇醒的這個時間點，對於蟲族來說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分。

  　　而理論上來說，此時的蘇林應該也正處於深眠之中。

  　　其實以蘇林現在特殊的身份，隻需要稍稍動動指尖，便會立即招來無數蟲族為他提供最為仔細周到的服侍。

  　　但蘇林卻並沒有這麽做，他隻是抬起手，有些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跟夢中的不一樣，現在他抬起的，是一雙屬於人類的手。

  　　手掌單薄，手指細長。

  　　他的手掌沒有什麽肉，當初在酒吧裏打工的時候曾經有負責扮演算命巫女的同事笑著對他說，這雙手一看就知道屬於一個運氣不太好的主人。

  　　蘇林無從反駁。

  　　檢查完自己的手後，蘇林又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腹部。

  　　無論多少高級營養液都無法養回來的身體，如今幹瘦到了連蘇林自己都有些驚心的程度。但即便是如此憔悴虛弱的身體，蘇林也覺得很滿足。畢竟此時此刻，自己的身體沒有產生任何奇怪的異化。

  　　沒有變得無比鼓脹的下半身。

  　　沒有腫脹到仿佛快要變成半透明的可怕腹部。

  　　也沒有那些在身體深處，仿佛還在蠕動的柔軟蟲卵。

  　　…………

  　　可是，已經開始貪婪到想要吞吃蟲族血液的自己，真的還有可能變回人類嗎？

  　　蘇林其實一直避免去細想這件事，可此刻，他蜷縮在無比寬大的奢華軟床之中，卻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懼。

  　　“沙……”

  　　就在此時，蘇林忽然聽見了一陣金屬門開啟的聲音。

  　　他皺了皺眉頭，卻並沒有太在意。

  　　大概是發現了他的蘇醒，所以有蟲族來查看他的狀況了吧？

  　　蘇林歎了一口氣，壓下胸口湧起的一抹厭煩。

  　　“我沒事，我不需要任何的……”

  　　蘇林的聲音消失了。

  　　因為，圍在床邊的寬大帷幕，此時正在被來者以不同尋常的力道直接撕開。

  　　巨大的豁口讓外界的朦朧微光直接落入床內。

  　　那個蟲族的輪廓因此而鑲上了一層金邊。

  　　當然，這樣粗暴動作的自然不可能是蘇林預料中的奇蘭或者是洛希，而是……

  　　“艾瑞爾？”

  　　蘇林有些迷惑地睜大了眼睛。

  　　“蘇林，”艾瑞爾怔怔地站在蘇林的床邊，他直勾勾地看著麵前無比詫異的青年，然後開口道，“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