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感受到蘇林的氣息漸漸遠去, 奇蘭，猩紅之主再也維持不住身體的挺直狀態，他踉蹌了一下，然後在那隻逐漸靠近的怪物麵前恢複成了蟲族形態。

  　　在這過程中更多的傷口迸裂了, 奇蘭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力量的急速衰弱。

  　　他傷得確實太嚴重了, 然而, 想要在“黑水”的毒素下保持神誌清醒, 這是他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嘶嘶——”

  　　畸形的變異蟲族仿佛也察覺到了獵物之一的逃離，它高高立起了上半身，發出了一聲急躁的蟲鳴，而它投下的影子已經龐大到可以完全籠罩住奇蘭的身體。

  　　“咳咳。”

  　　奇蘭悶咳了一聲，將一口鮮血咽回喉嚨。

  　　哪怕隻是聽到對方的鳴叫，奇蘭也感到了身體的不堪重負，自己如今以這副淒慘可悲的模樣，究竟能夠在這隻畸化體手下撐多久呢？

  　　奇蘭已經懶得去想了。

  　　總之，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對方撕碎吧？奇蘭在心底嘲諷地想道。

  　　其實要是把那隻劣等蜜蟲丟出去暫時吸引這隻畸化體的注意力，以他的戰鬥經驗，應該是可以順利逃離這隻怪物的, 畢竟從之前畸化體的動作來看，它的行動並不算太迅速, 而且它智力也不是很高的樣子。

  　　但是……

  　　但是自己為什麽沒有那麽做呢？

  　　是“黑水”的緣故吧？其實自己早就已經在“黑水”的侵蝕下開始神誌不清，逐漸發瘋了, 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選擇。

  　　奇蘭一邊壓榨出自己身體裏的最後一點力量掠向那隻怪物, 一邊在心底給自己的行為找借口。

  　　然而，也許是因為真的快死了，無論怎麽自我說服, 奇蘭都還是無法忽略最真實的原因。

  　　不想看到蘇林死去。

  　　【沒關係的, 我知道……】

  　　是昏暗房間裏泛著蜜香的溫暖懷抱。

  　　【沒有媽媽的日子, 你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是青年帶著微顫的溫柔低語。

  　　【媽媽在呢。】

  　　是讓他幸福到胸口都開始發疼的，毋庸置疑的憐憫與慈愛。

  　　…………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奇蘭，猩紅之主終究還是得承認，自己其實早就已經動搖了。

  　　即便知道那隻劣等蜜蟲隻是仿製品，卻依然無可自拔地陷入了對方編織出來的幻夢之中。

  　　畢竟奇蘭已經等待了太久。

  　　基因中潛藏的記憶讓他的靈魂跟久遠之前那隻被“母親”拋棄的小蟲子的重合在了一起，但他的等待比實際流失的歲月要漫長太多，絕望太多。

  　　太寂寞了。

  　　太難過了。

  　　奇蘭，太想要得到一個溫暖的擁抱了。

  　　來自“媽媽”的擁抱。

  　　所以，早在辦公室裏被蘇林抱住的那一瞬間，他寂寞到發瘋的靈魂就已經認定了……

  　　就算是假的也沒有關係。

  　　蘇林，就是“媽媽”啊。

  　　…………

  　　“嘶嘶——嘶嘶嘶——”

  　　畸形蟲族晃動著身體，衝著奇蘭發出了更加暴躁的嘶鳴。如果奇蘭此時不是受傷如此嚴重的話，他大概可以察覺到那種隱約的不對勁：本應該在“黑水”作用下徹底狂亂的畸化體此時卻表現出了微妙的情感傾向，至少在此時，它看上去明顯對蘇林更感興趣，而不是對奇蘭。

  　　可按道理來說，畸化體永遠都會對自己距離最近的目標優先發動攻擊才對。

  　　“嘶——”

  　　空氣中殘留的那抹微不可聞的蜜香消散了。

  　　畸化體焦躁得撐起了身體，聲音高亢而尖銳，它身上蔓生出了許多捕食用的觸須，動作快如閃電，幾乎沒有任何死角，當它揮舞起那些觸須時，以奇蘭的視力甚至都隻能看到幾道模糊的殘影。

  　　根本就沒有任何懸念，很快奇蘭就被這隻醜陋的畸形蟲族的觸須刺穿了身體，在接觸到那些觸須的瞬間，奇蘭的身體就開始變得麻木虛弱。

  　　腐爛的臭味混雜著血腥味騰然湧起，奇蘭低下頭一眼就可以看到，自己被觸須穿過的位置已經開始被腐蝕成滴滴流淌的汁液。

  　　然後，畸化體抽動著觸須，將隻能微微顫抖的奇蘭一點點扯近自己的口部。

  　　它的口器張得很大，咀嚼齒在摩擦中哢哢作響，上麵還沾染著上一批“食物”尚未被完全研磨幹淨的屍體碎片。

  　　“嘖……”

  　　奇蘭冷漠地看著這玩意，嘴裏發出了一絲嘲諷的嗤笑。

  　　臨死時最後的一點力氣……

  　　一般來說所有的猩紅之主在死亡之前都會恢複成人形擬態，說是族群中的傳統習俗也好，又或者隻是某種天真的念想也罷，在猩紅之主的傳說中，如果死之前變成人類的形態，那麽死後的靈魂也將會是人類的模樣。

  　　那樣的話，在死後萬一能夠見到原初之母，那位至高的存在會對他們更加溫柔一些。

  　　所以，對猩紅之主來說，最惡毒的詛咒莫過於“你死得就像隻蟲子”。

  　　然而，此時此刻，殘破不堪的紅眸蟲族在最後關頭，卻隻是慘笑著，任由自己繼續保持著蟲族的模樣。他揮動著自己破碎的翅膀，用最後一點力氣，主動襲向了畸化體的眼睛。

  　　他必須要給蘇林爭取更多的時間。

  　　因為是那麽弱小的“母親”啊。

  　　無論如何，哪怕死得像是一隻可悲又醜陋的蟲子，也要盡可能地讓蘇林能夠再多逃一會兒……

  　　*

  　　“媽媽……”

  　　蘇林劇烈地喘著粗氣，手忙腳亂地撥開擋在他麵前的外星植物，簡直是拚了命地在逃跑。

  　　可就在這個時候，遠遠地從後方傳來了短促高亢的，屬於怪物的鳴叫。

  　　“唔……”

  　　他發出了一聲悶哼，痛苦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耳朵深處湧起了奇怪的嗡鳴，最後，變成了奇怪的幻聽。

  　　“媽媽……媽媽你在哪裏……嗚嗚嗚……好痛……”

  　　蟲鳴逐漸和耳朵裏變得響亮的幻聽重合在一起。

  　　蘇林頭昏眼花，惡心欲吐。

  　　一個不小心，蘇林跌倒在地。

  　　尖銳的外星植物葉片割破了他的掌心，刺痛瞬間蔓延，蘇林倒吸一口冷氣，腦中卻驀地閃過一道模糊的思緒。

  　　這正在呼喚自己的聲音，為什麽會跟當初在孵化場裏感知到的，來自幼體的意識如此相似？

  　　電光石火間，蘇林心念一動。

  　　他在原地停頓了一瞬，下一秒，他咬著牙，轉身朝著自己來時的方向狂奔而去。

  　　蘇林跑回畸化體與奇蘭所在的位置時，看到的剛好便是那隻可怖蟲族張開大口，憤恨地咬向奇蘭的一幕。奇蘭最後的攻擊成功地在那隻惡心又醜陋的畸化體頭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傷痕，而也就是這道傷口，讓蘇林一眼就看到了之前被自己完全忽視掉的細節：那隻可怖怪物腫脹的頭上，有一圈細密淺淡的紋路。

  　　當初一號因為親眼目睹蘇林喂養其他幼體，在大受刺激的情況下曾經追著名為“吸一口”的幼體咬，最後剛好就在後者頭上留下了一圈細細的齒痕。

  　　如果將這圈齒痕等比例縮小，再忽略掉齒痕擁有者如今已經完全變形的可怕模樣，這隻怪物頭上的疤痕，跟“吸一口”的簡直一模一樣。

  　　“停下——”

  　　來不及多想，蘇林當機立斷衝著因為吃痛而變得無比狂躁的畸化體吼道。

  　　畸化體動作微頓，碩大的頭部微微轉動了一下。

  　　然而，殘留在頭上的劇痛，以及已經被“黑水”扭曲的心靈，讓它還是沒有辦法第一時間控製住自己的殺戮欲望。

  　　直到蘇林徑直衝到它的麵前，張開胳膊，勉勉強強抱住了它腹前的一根步足。

  　　【“吸一口”，聽話！】

  　　【如果不乖的話，我就不喜歡你了！】

  　　…………

  　　渾渾噩噩的心靈因為意識中溫柔又熟悉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明。

  　　狂躁到根本無處發泄，隻能無差別攻擊的情緒也開始變得平靜。

  　　“吸一口”睜大了眼睛，低下頭怔怔看向自己麵前孱弱瘦小到不可思議的青年，終於想起來了……

  　　“嘶嘶……媽……”

  　　含糊不清的嗚咽從醜陋蟲族喉嚨中冒了出來。

  　　“吸一口”猛然低下頭，轟隆隆地在地上磨蹭出了一條粗長的痕跡。

  　　“媽媽！”

  　　它急切地喊道，笨重的翅膀因為激動的心情在身後拚命拍打，激起的腥風差點把蘇林掀翻。

  　　“媽媽……‘吸一口’……變……變大了！”

  　　它結結巴巴地，艱難地組織著語言。

  　　語氣中充滿了期盼和渴望，隻是說著說著，如今已經如同車輪般鼓脹碩大的眼珠中卻浮現出了難以抑製的委屈與無措。

  　　“可是，好痛。媽媽，好痛……”

  　　因為“黑水”，原本還需要好久才能羽化為成蟲的幼體們紛紛開始了變異。

  　　“吸一口”也終於擁有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強大軀體。

  　　它可以像之前承諾的那樣努力地保護好“媽媽”了，然而，畸形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在刺痛，它無論吃多少都會覺得很餓很餓，腦子也漸漸變得一片混沌，隻剩下吞噬和殺戮的本能。

  　　可是，“吸一口”終究還是記得的。

  　　記得“媽媽”的氣味。

  　　記得自己當初內心最原始的渴望。

  　　想要變成最強大的子嗣，保護好“媽媽”。

  　　……然後，讓“媽媽”摸摸。

  　　這種強大的執念讓“吸一口”維持住了一點稀薄的理智，它並沒有跟孵化場的其他同類那般陷入徹底的瘋狂，也正因如此，它反而成為了從那裏爬出來的，最強大的一隻畸化體。

  　　混沌之中，它一直在船艙裏徘徊著，迷迷瞪瞪地尋找著某個存在，哪怕彼時的它其實根本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究竟要找誰。

  　　直到它嗅到了空氣中無比細微的，熟悉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