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艾瑞爾睜大了黃色的雙眸, 他近乎呆滯地看著蘇林。

  　　作為投影的少年身軀是如此蒼白瘦弱，當他做出這副表情的時候，看上去竟然像是不知所措似的。

  　　當然,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艾瑞爾確實不知所措。在自己意識到之前, 他已經抬起完好無缺的那隻手，不受控製地碰了一下蘇林的嘴唇。

  　　很軟。

  　　溫熱。

  　　是正常的擬態應有的狀態。

  　　沒有探查到任何精神扭曲類裝置或者聲波誘導器官。

  　　“你好奇怪。”

  　　艾瑞爾喃喃道。

  　　他隻覺得自己腦子亂糟糟的。

  　　作為一隻長期分割自己身體與意識的蟲族，他原本就不太擅長思考複雜的事情, 偏偏此刻他麵臨的情況, 已經完完全全地超出了他所能夠理解的範疇。

  　　“怎麽會有人喜歡瑕疵品呢？”

  　　雖然是看著蘇林發出的問詢，可是王蟲候選的目光卻顯得有些空洞。與其說他是在跟蘇林對話, 倒不如說他是在自言自語。

  　　蘇林沒有回答他。

  　　並不是因為不想，而是被嚇得說不出話。

  　　某隻特殊蟲族的心靈投影實際上是一種亞空間實質傀儡, 所以當他碰觸到現實物質世界的個體時, 就像是鬼魂一般，帶來一種攝人心魂的冰冷。

  　　好可怕……

  　　這是此刻的蘇林腦海中唯一能夠想到的單詞。

  　　如今出現在麵前的艾瑞爾看上去明明就是瘦弱的少年，可是, 就在對方碰觸到自己的時候, 蘇林在恍惚中感覺到自己靈魂深處出現了一雙不存在的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艾瑞爾藏身於心靈投影之下的真實身體，那位於遙遠之地, 被封印，被禁錮，被所有人忌憚的恐怖之物。

  　　那些巨大的眼球。

  　　不斷蠕動和增殖的巨大蠕蟲。

  　　甚至還有一團朦朦朧朧的紅影……

  　　即便隻是因為跟心靈投影接觸，以至於在意識層麵窺見了些許虛幻的影子, 蘇林依然被名為“艾瑞爾”的存在嚇得夠嗆。

  　　幸好，就在他因為過度驚懼而徹底失態之前, 艾瑞爾自己反而先陷入了異常。

  　　“真的好奇怪……”

  　　艾瑞爾不斷地嘟囔著, 眉頭緊皺, 顯得非常困惑。

  　　然後，他驟然中斷了自己的投影。

  　　那名臉色蒼白瘦弱不堪的殘疾少年，直接消失了。

  　　艙室裏一瞬間恢複了空蕩。

  　　確定艾瑞爾已經離去之後，蘇林強撐著的一口氣驟然消散，身體一軟，他整個人徹底地跪倒在了地上。

  　　青年捂著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此時他的心跳得簡直要衝破胸口，冷汗更是爬滿了他的背脊。

  　　剛才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麽？

  　　蘇林有些無法理解。

  　　事實上，自從安委會飛船受襲之後，蘇林就覺得自己好像一腳踩進了噩夢之中。其實在最開始被蟲族帶走，又發現自己變成了蟲母之後，蘇林並沒有太多現實感，所以反而沒有太過於驚慌。而等到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變成了異類，並且已經進入蟲族領地的時候，學長又出現了。

  　　在學長的庇護下，即便條件再惡劣，蘇林對未來依然有著極其樂觀的期待。

  　　直到艾瑞爾以真實軀體出現在飛船之內……

  　　蘇林感覺到自己原本的生活，所有的希望，都毀滅了。

  　　學長死了，無論是賀子森還是梅迪瑟斯，都已經消失了。然後，蘇林就發現，自己忽然就要獨自一人麵對奇奇怪怪的蟲族，以及各種荒誕可怖的現實。

  　　可這一次，學長已經不會再保護他了。

  　　“我還真是狼狽啊。”

  　　蘇林喃喃自言自語道，抬起手撫向了自己的頸間。

  　　最後一次跟學長分別時，梅迪瑟斯丟給他的那枚配飾，被他一直掛在脖子上。

  　　“學長……”

  　　蘇林深呼吸著，握緊了手中之物，就好像這樣做，他就可以從那冰冷的配飾上汲取一絲微薄的勇氣。

  　　結果就在這個時候，蘇林麵前忽然浮現出了一道懸浮屏。大概是因為握緊配飾時，蘇林無意間又激活了某樣手勢命令。

  　　懸浮屏上閃動著，上麵出現了一行字。

  　　【是否解除禁錮器？】

  　　【確定/否認】

  　　這個小小的意外，讓蘇林從恐懼和痛苦中驟然回過了神。

  　　他愕然地看著懸浮屏上的字符，眼瞳微縮。

  　　等等，這句話的意思難道是……

  　　蘇林試探性地按了確認鍵，下一秒，原本扣在他脖子與背部的黑色束帶驟然放鬆，從他身上掉落了下來。

  　　按照卡洛斯提供的信息，所有的血翅對於自己的露巢都有著病態的獨占欲。

  　　所以，血翅會將蜜蟲身上禁錮器的控製權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上。這也就是為什麽，在告知蘇林梅迪瑟斯陣亡的消息後，卡洛斯會想要替蘇林取下禁錮器。

  　　如果單靠蘇林自己，他這樣孱弱的下級蟲族恐怕永遠都不能擺脫禁錮器的束縛。

  　　當然，蘇林倒是不覺得梅迪瑟斯對自己有什麽病態的獨占欲，但他也完全沒有想到，解開這些東西的裝置竟然被梅迪瑟斯直接遞到了自己手中。

  　　在束縛器掉落的那一瞬間，身體迎來了久違的輕鬆感，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蘇林怎麽也沒有想到的奇怪身體反應。

  　　那是一種異樣的酸軟。

  　　他的身體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那一瞬間決堤了，隨著那股噴湧的炙熱在神經和血管中不斷蔓延，蘇林覺得自己的每一塊肌肉，每一寸皮膚都化作了融化的蜂蜜。

  　　他的身體變得又酸又軟，全然無力。

  　　而最糟糕的還不僅僅是這一點，最糟糕的是，他可以感覺到自己背部正在不斷流淌著蜜汁……

  　　【佩戴這些禁錮器對你的身體是有副作用的，一旦取下，很有可能會刺激你的蜜腺過度分泌。】

  　　在幾乎要讓蘇林就此暈厥過去的酸麻之中，他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不久之前卡洛斯對他說的那些話。

  　　該死，他可不知道所謂的副作用能夠嚴重到這種程度。

  　　就算還沒有找到鏡子觀察自己的背部，蘇林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一定相當地糟糕。

  　　他可以感覺到那些黏糊糊的液體正在不斷順著自己的翅膀根部往下滴落。

  　　房間裏的香氣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就算是對這種香氣並不敏感的他，也覺得空氣仿佛浸透了蜜汁，顯得又濕又甜。

  　　蘇林手忙腳亂，幾乎是尖叫著讓仿生觸手給他遞來了毛巾。

  　　但是當毛巾遞到他手上時，他卻顧不上擦拭自己的蜜汁。他正忙於研究那些沉甸甸的漆黑束帶，企圖將那些束帶全部重新裝回去。不斷湧出的蜜汁已經沿著他的背脊一直滑落到小腿，然後是腳腕，最後落在了地上。那種感覺實在是奇怪極了，奇怪到蘇林完全無法麵對自己此刻的身體。

  　　蘇林驚慌失措到了極點。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陣熟悉的“沙沙”聲從天花板上傳來。

  　　年輕，笨拙的新手蟲母，身體僵在了原地。

  　　片刻之後，他才帶著一種絕望的認命感，抬起頭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他並不意外地在天花板上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幹癟蟲子。

  　　＊

  　　幾分鍾之前——

  　　在大祭司私人飛船錯綜複雜的內部管道之中。

  　　萬年前就已經誕生，早已在漫長歲月中消耗掉了幾乎所有養分，隻剩下最後一絲本能和極其脆弱的生命力，苟活到現在的小蟲子們正緊緊地蜷縮著身體，置身於黑暗之中，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即便原生群落強悍如他們，在沒有任何補充，純粹靠多年前蟲卵內部殘留的營養物維生的情況下，堅持到現在也已經到極限了。如果再不攝入養分，他們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可能，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他們還遭受到了蟲母的驅逐。

  　　按照他們混沌而懵懂的自我認知，他們注定是要死去的失敗品。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又一次地感受到了來自於蟲母的恐懼。

  　　黑暗中瞬間亮起了微弱的細小光芒。這些已經幹枯的木乃伊幼蟲艱難地抬起了自己的蟲肢，壓榨出了身體中最後一絲力量，開始朝著蟲母的所在慢慢爬了過去。

  　　即便被驅逐，被厭惡，但是根植於他們血脈深處的本能卻是不會變的。

  　　【要保護……】

  　　【保護好媽媽。】

  　　然而，行動力遠不如之前的幼蟲蟲群終究是慢了一步。因為之前蟲母的驅逐，他們隻能被迫藏身於飛船的最角落，而等他們趕到目的地的時候，蟲母的氣息卻發生了奇異的改變。

  　　召喚他們的恐懼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順著通風管道一點一點蔓延過來的香氣。

  　　那是足以讓任何一隻蟲族發狂的氣味。而本來就已經因為極度衰竭，神誌混沌的幼蟲們更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本能。

  　　畢竟隻有在一種情況下，蟲母才會分泌如此稠密的蜜汁。

  　　那就是祂想要哺育自己的孩子們的時候。

  　　如果是在正常的情況下，蟲母分泌蟲蜜的時候，祂身側一定會有特定的哺育對象。

  　　那是經過了挑選，在一批蟲卵中最具有潛能的強大個體。

  　　就像是蟲母選擇了他們一樣，那些被選中了的幼蟲也會在同時用氣息牢牢標記蟲母。即便隻是幼蟲，這些蟲族依然依照本能，發散出強而有力的信息素，震懾並且去驅逐掉不夠完美的競爭者們。

  　　可是這一次，新生蟲母身上的氣息純粹而幹淨，祂身上沒有任何強大幼蟲的標記，這也就意味著，唯一符合哺育條件的便是正在朝著蟲母而來的這群小蟲子。

  　　媽媽並沒有拋棄他們。

  　　媽媽……想要哺育他們。

  　　…………

  　　已經快要餓得發狂了的木乃伊蟲族自通風管道內不斷湧出。

  　　一隻，兩隻，三隻……

  　　蘇林呆滯地看著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那六隻蟲族。

  　　其中一隻應該是他們的“首領”，也就是他之前曾經見過的那一隻。他之前覺得那隻蟲子體形巨大外形猙獰，就像是噩夢中的存在。

  　　然而現在再看那隻蟲族的其他同族，卻發現“首領”已經是唯一的門麵了。

  　　跟在首領蟲身後的其他幼蟲體形都小了一圈，外殼更是斑駁暗淡，蘇林簡直能透過那些薄而脆的蟲殼看到他們接近半幹的內髒。天知道這群好像隻剩下蟲殼的蟲子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難怪最開始隻有這隻蟲族出現在自己麵前，大概是因為隻有他還殘留著快速行動的能力吧。

  　　蘇林在心中想道。

  　　也不知道是束帶被解除的緣故，還是之前被艾瑞爾一驚嚇開啟了別的什麽技能，蘇林又一次聽見了腦海裏的呼喚。

  　　那並非是語言，而是一種更加直接而純粹的意識。

  　　這一次，那些蟲子的意識中不僅僅有對“媽媽”的極度眷戀，還有另外一種強烈的渴望——

  　　進食。

  　　蘇林驚疑不定地盯著這些蟲子。

  　　如果蘇林現在沒有瘋，如果他所感受到的那些外來意識真的存在的話，那麽就意味著，他麵前的這幾隻蟲子，已經餓得快要發狂了。

  　　然而，盡管一直在忍受著仿佛連靈魂都要被擠壓幹淨的極度饑餓，這些蟲子卻始終小心翼翼地縮在房間的角落。

  　　他們的身體異常醜陋，複眼卻閃爍著某種接近歐珀似的冷光。

  　　而此刻，他們正在用巨大的複眼，眼巴巴地看著蘇林。他們醜陋的，餓到發狂的身體因為蟲蜜的誘惑而一直在顫抖，可他們始終不敢亂動一下。

  　　在群體意識中，蟲群依然還記得蘇林之前因為“首領”的醜陋而嗬斥並且驅逐他的那一幕。

  　　他們在等待蘇林的允許。

  　　允許他們靠近蘇林……讓他們吮吸來自於蟲母的蜜汁。

  　　…………

  　　蘇林麻木地看著那幾隻蟲子。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被嚇得暈過去，畢竟之前隻有一隻蟲子的時候，他就已經嚇得快瘋了。

  　　然而此刻當蟲子的數量增加到了六隻之後，他發現，自己好像並沒有真的太崩潰。

  　　他甚至覺得，這些蟲子看上去，還挺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