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為一隻被特別培育出來的王蟲候選, 艾瑞爾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與大祭司見麵時，對方說的第一句話。

  　　那個將他孵化出來的男人遠遠地站在孵化台之下，在看到艾瑞爾之後, 男人發出了極端失望和懊惱的聲音。

  　　“真是令人作嘔，又是一隻瑕疵品嗎？”

  　　如果不是因為在艾瑞爾孵化之後，大祭司再也沒有找到另外一顆具有活性的可孵化的原始形態蟲卵，艾瑞爾根本不可能成為王蟲候選。

  　　他最有可能的命運，就是成為另外一隻高等級蟲族, 就是那種大祭司所期待的，完美的高等級蟲族的飼料。

  　　畢竟不管怎麽說，艾瑞爾還是有一點優點的。

  　　他非常強大。

  　　而強大, 意味著擁有更多的能量。

  　　他是非常好的營養品。

  　　在最開始，他便是以這樣的身份活下來的。

  　　他是瑕疵品……是飼料而已。

  　　*

  　　在多年以後的此刻，曾經的飼料艾瑞爾非常平靜地接受完了大祭司的質詢，然後便操縱著自己的投影離開了大祭司的祭台。

  　　盡管大祭司在剛才那一句問詢後對艾瑞爾表示了非常強烈的蔑視，這隻王蟲候選卻並沒有因為提安的反應產生太大的情緒波動。

  　　畢竟他跟提安的關係從來都稱不上親密。

  　　至於為什麽他會突然問出那種明知道會引來恥笑的話……

  　　大概是因為, 在被大祭司召喚之前，艾瑞爾本來是打算去探望一下蘇林的。結果, 他還沒有來得及打開那隻劣等幼蟲的休養艙艙門, 就被卡洛斯攔住了。

  　　艾瑞爾曾經非常喜歡卡洛斯，因為卡洛斯總是很安靜很識趣，可這一次，卡洛斯的行為卻變得讓他有些迷惑。

  　　“殿下，我懇請您暫時不要去打擾蘇林。”

  　　艾瑞爾忍不住盯著卡洛斯看了一會兒，在他印象中卡洛斯並不是會因為這種小事而忤逆他的人。

  　　“啊？為什麽？”

  　　王蟲候選忍不住問道。

  　　他可以感覺得到, 此時此刻卡洛斯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似乎一下子變得陌生了。那是一種艾瑞爾無從理解的奇怪味道。

  　　卡洛斯身上散發出來的信息素甚至讓艾瑞爾想到了西奈果實, 這種果實是蟲族中某一小部分群落特有的食物, 味道極其辛辣，而且會散發出讓人頭暈的酸澀氣味。

  　　“我剛向蘇林通報了梅迪瑟斯，血翅陣亡的消息。”

  　　卡洛斯垂下眼簾，他平靜地說道。

  　　如果不是身上的氣息古怪，他跟平時倒是沒什麽差別。

  　　“作為梅迪瑟斯，血翅的仆蟲，蘇林現在的情緒並不穩定，他現在非常地混亂和悲傷，我想他確實需要獨處一段時間才能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聽到這裏，艾瑞爾隔著艙門望向了蘇林的方向。

  　　他並不覺得卡洛斯會騙自己，但他也確實因為蘇林的反應而感到了疑惑。

  　　“他為什麽要悲傷呢？”艾瑞爾率直地問道，“梅迪瑟斯是那麽弱小，我可比梅迪瑟斯強大太多了。現在他的所有權已經回歸於你，那麽就意味著，他也同時受到了我的庇護，而我是蟲族中最強的存在……他不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嗎？”

  　　頓了頓，艾瑞爾又驕傲地補充道——

  　　“再說了，他應該知道，我會對他很好的。我很喜歡他。”

  　　卡洛斯沉默了一會兒。

  　　在這一刻，蒼白天災的思緒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混亂。

  　　他想到了自己在房間裏看到的那一幕——蘇林背後漆黑的禁錮器，脖子上的項圈，對方對梅迪瑟斯表現出來的依賴以及眷戀，當然還有他企圖幫蘇林脫下那帶有強烈侮辱意味的束縛時，青年那極其強烈的抗拒。

  　　“唔。”

  　　艾瑞爾皺了皺眉頭，他覺得卡洛斯身上的氣味愈發像那種西奈果實的氣味了。

  　　而且還是酸澀得讓蟲子口器摩擦的那種不熟的果子。

  　　良久，艾瑞爾才聽見卡洛斯低沉的回應——

  　　“蘇林這麽難過，是因為梅迪瑟斯想方設法地讓他相信，他們兩個之間不僅僅是仆蟲與主人的關係。血翅不是最喜歡來這一套了嗎……”

  　　讓自己的蜜蟲深深地眷戀自己，依賴自己，據說這樣露巢生產出來的蟲蜜會因為生產者的愛意而變得更加甜蜜。

  　　艾瑞爾倒是不太記得卡洛斯最後又講了些什麽了，因為當時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梅迪瑟斯與蘇林之間的關係上。

  　　他感到非常地奇怪。

  　　要知道梅迪瑟斯跟蘇林不也就是主人跟普通仆蟲之間的關係嗎？

  　　為什麽梅迪瑟斯死了以後，蘇林會顯得如此地難過？

  　　艾瑞爾想了一下自己生命中唯一親密一點的人，大祭司。他覺得如果是大祭司死了的話，他的心情應該會很平靜才對。

  　　可是，他也不是很討厭這樣的蘇林。

  　　那麽如果自己也變成蘇林的主人的話，是不是就意味著，蘇林到時候也會像此刻留戀梅迪瑟斯一般牽掛自己？

  　　他會為自己傷心，混亂，甚至被更強大的存在庇護也依然想念著自己……

  　　想到這裏，艾瑞爾忽然覺得自己胸口變得有點癢癢的。

  　　就像是……就像是在期待什麽一樣。

  　　他就這麽回憶著之前發生的事情。

  　　在回過神時，艾瑞爾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又回到了蘇林的休養艙前。

  　　卡洛斯之前說蘇林需要一點時間，而現在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艾瑞爾想了一下，然後便理直氣壯地走了進去。

  　　寬闊空蕩的艙房裏，蘇林看上去隻是小小的一隻。

  　　察覺到有人進來，他驟然跳了起來。

  　　“卡洛斯，這裏有——”

  　　他是緊張的。

  　　可是，等蘇林轉過頭，發現來人並非是卡洛斯，而是一名斷手斷腿的殘疾少年後，青年的臉色驟然變得無比慘白。

  　　“你好呀，蘇林。”

  　　艾瑞爾倒是不以為意，他微笑著衝著蘇林打了一個招呼。

  　　偏偏蘇林看著他就像是看到了鬼魂妖魔……又或者，是怪物。

  　　又過了很久，艾瑞爾才聽到自己麵前的青年用無比幹澀的聲音回了一句。

  　　“是你……”

  　　“啊，你認出我來了嗎？”

  　　艾瑞爾有些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我現在用的投影跟圖書室裏的完全不一樣，你是怎麽分辨出來的呀？”

  　　艾瑞爾怎麽也不會想到蘇林竟然能夠認出他來，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在艾瑞爾眼裏，蘇林好像變得更加可愛了，哪怕蘇林現在的狀況是肉眼可見的糟糕。

  　　青年的臉白得宛若幽靈，眼中更是充滿了恐懼。

  　　是的，就是恐懼。

  　　蘇林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經此時都已經繃到了極限。

  　　卡洛斯對蘇林確實相當地好，將蘇林從安委會的飛船中救出來之後就給予了他最高級的治療手段。接受完高級治療囊的治療後，蘇林屬於蟲族的那一部分身體又一次得到了發育，也正是因為這樣，蘇林清楚地在艾瑞爾身上聞到了非常濃烈的，屬於梅迪瑟斯的氣味。

  　　那種血腥氣味一瞬間激活了他的回憶。

  　　那些曾經被自己以為是幻想的片段驟然變得無比清晰。

  　　蘇林想起了那隻不斷朝著自己靠近的恐怖怪物，那隻有著無數隻黃色眼睛，身上沾染著學長的血液的巨大蠕蟲。

  　　那隻蠕蟲當時被那些怪異蟲子襲擊後，倒在了地上。

  　　在自己昏迷前最後一秒鍾，他親眼看到對方變成了一名瘦弱不堪的少年。

  　　那名少年跟此時此刻站在他眼前的這個人一模一樣。

  　　而且根據對方所說，這個家夥……竟然就是圖書室裏那名偽裝成少女的惡心雄蟲艾瑞爾。

  　　蘇林怔怔地凝視著艾瑞爾黃色的眼瞳，一個可怕的猜測闖入了他的腦海。

  　　這個猜測是如此地令他恐懼，但是也隻有那個猜測可以把一切都聯係起來。

  　　在這一刻，蘇林感到混亂極了，也絕望極了。

  　　他簡直想要尖叫出聲，想要衝過去拽著那個少年的領口質問對方到底為什麽要變成那種怪物襲擊安委會的飛船，又為什麽要殺死學長……

  　　然而在現實中，漫長的沉默之後，蘇林隻是將所有的恐懼與疑惑一點一點嚼碎，咽下了喉嚨。就像是他過去無數次在險境中做的那樣。

  　　空蕩的休養艙室中，孱弱又纖細的劣等露巢，對著艾瑞爾露出了一抹有些脆弱的笑容。

  　　“你的眼睛……非常特別。”

  　　蘇林強迫自己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艾瑞爾那對可怖的黃色眼瞳。

  　　“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強行忍住了身體本能的顫抖，又掩下了眼底漆黑的冷意。

  　　然後，蘇林一字一句，用一種甜蜜到連他自己都想吐的溫柔腔調，對著艾瑞爾說道。

  　　…………

  　　而同一時刻。

  　　在宇宙的彼端。

  　　一群流浪蟲族狂笑著衝入被他們強行捕獲的運輸船。

  　　這是一艘在蟲洞邊緣非法進行雜物捕撈的團隊的運輸船，在蟲族中，這種團隊有個名字，叫作垃圾佬。

  　　垃圾佬們幹的都是隨時會死的活——蟲族的星域中有大大小小許多黑洞，隻要你膽子夠大，你就可以從黑洞這裏得到一切，從毫無價值的生活垃圾，到數萬光年之外不小心被黑洞捕獲然後解體的軍艦……

  　　流浪蟲族這段時間盯這幫垃圾佬已經盯了很久了——最近剛好有一個蟲洞處於“豐收期”，垃圾佬們在那忙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就算用腳指頭想也想得到，這群垃圾佬一定得到了什麽特別好的東西，不然他們根本不會在那裏浪費那麽長的時間。

  　　所以這群流浪蟲族便愉快地來了一個黑吃黑。

  　　流浪蟲族很快就製伏了那群垃圾佬，他們沒有浪費多少時間，這一回他們確實收獲滿滿，尤其是當流浪蟲族看到這群垃圾佬竟然真的搞到了半架解體的飛船，他們無不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賺大了。

  　　這可是可以在黑市上賣大價錢的好貨。

  　　“嘿，老大來看看這個，你不會猜到這群家夥搞到了什麽——”

  　　就在流浪蟲族的首領還在因為麵前的飛船殘骸感到欣喜萬分的時候，他聽到了自己的手下在極度亢奮下有些變調的聲音。他衝了過去，正好看到自己的手下們將垃圾佬的保險庫拆解開來。

  　　可是，在保險庫裏安放的可不是什麽蟲族飛船的核心控製中樞，也不是引擎碎片，而是一個歪歪斜斜看上去十分糟糕的廢水收集箱。

  　　當然，能夠讓垃圾佬們如此鄭重對待的，絕對不是普通的廢水收集箱。

  　　金屬質地的水箱早已被那群垃圾佬提前拆解開來，海盜頭子走進去時，第一眼便可以看見藏於水箱內部的珍寶。

  　　“下輩子不用愁了，夥計們。”

  　　流浪蟲族的頭領在這一刻甚至激動得聲音發抖。

  　　在他渾濁的眼瞳中，映出了麵前之物的影像。

  　　那是一枚巨大的猩紅蟲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