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者:清悅天藍      更新:2022-07-30 16:08      字數:5683
  第62章

    明清躺在床上, 手機壓在枕頭底下,時不時有傳進來什麽破推送,震得耳朵嗡嗡響。

    手機壓枕頭下麵這個壞習慣在她在國家隊剛有手機那會兒就有了,她十二歲那年就有了自己第一步手機, 諾基亞翻蓋, 宋慧喬在上麵甜美地唱著諾基亞經典開場曲“噠啦噠啦噠啦噠啦噠啦啦”, 她爹給她的生日禮物。可那個時候國家隊查手機查的嚴,明清不想交手機, 每天晚上訓練完了還想玩蓋樓房小遊戲, 於是就每天睡覺前把手機壓枕頭底, 等到查宿的老師過去了後,偷偷蒙著被子在那憋屈逼仄的小空間裏一層層蓋樓。

    黎楠師姐曾經說過她, 手機有輻射,壓枕頭下麵不好,容易壞腦子。

    明清用後腦勺磨蹭了兩下那枕頭下麵的凸起,嗡嗡振動, 她便停了下來, 翻了個身,又把手機從底下拎出來。敞開界麵,找到微信通訊錄, 憋著一股氣發了條信息, 然後把手機扔在一旁的床頭櫃上, 拉上被子蒙到額頭頂。

    她是真的有點兒想不明白了。

    很快, 扔床頭櫃搪瓷盤子裏的手機再一次嗡嗡嗡, 明清拉下被子, 翻身撈起手機。雲蘇的微信赫然顯示在了屏幕上, 很長一段話, 黑字白底,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也得看上將近十分鍾。

    明清把那短信,一字不落地看了三遍。

    雲蘇:【隊長,我們也是今早上才聽到的。林林去打探了一下消息,好像是要把你的名額給了二隊的高敏。高敏這次的成績排名第六,隊長你要是被撤銷名額的話,剛好她順位。主要是現在體育圈呼聲很高,之前公布的參賽名單被人掛到網上去,隊長你受傷的事情前陣子也炒的很厲害,就有聲音說讓國家隊把隊長你給換下來,因為隊長你的傷太嚴重了,2014冬奧會前根本不可能好。要是傷不好,還去冬奧會,那不就是拖後腿。】

    【高敏那邊不知道怎麽也起來了呼聲,好像是有人考古了高敏的職業生涯,發現高敏一直以來也不容易,成績也好……反正那個盤點高敏的帖子就是這麽說的,把高敏吹捧成了一個拚搏努力具有頑強精神卻三番五次被人截胡冬奧之夢的勤奮型選手。也扒了我當初空降攔了她也扒了隊長你的回歸又攔了她。可能是這兩年大家都開始炒成功三分天才七分努力這種“天才無用”論,傷仲永不都這麽給小孩子宣傳。反正就是網絡上這麽炒,呼聲很高,站隊高敏讓高敏去冬奧會。】

    【你知道體育局那幫子老頭子,耳根子軟一天到晚聽取社會言論。他們就是怕輿論霸淩,去年隊長你那個事兒不就是他們迫於壓力才開了你的麽!這次也是,還有也不知道哪個死2B專門扒了你的腿傷,說隊長你的腿可能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去了奧運也是白搭。然後這個帖子呼聲也很高,體育局老頭子絕對也都看到了,所以他們真的耳根子軟,真的就還聽從了“民意”,把選拔賽進入冬奧參賽的名單給從官網撤了。他們肯定是在討論了,要不要換高敏。我跟你說今早上丁成棟教練都過來了,就是反對這件事兒。體育局開了一上午的會,他們絕逼是想要高敏上,一幫子牆頭草,風往哪兒吹就往哪兒倒,臥槽他媽了個嘰嘰,腦子有問題啊怎麽當上領導的這幫子糟老頭!】

    【對,徐音也被拉了過去開會,但林林跟我說,徐教練好像在會上極力反對隊長你被替換掉。發了瘋似的不讓把隊長你換下來。據說跟總局都吵了起來,拍桌子摔杯子的。會不會是徐教練覺得以前那事兒她對不起隊長你,所以心懷愧疚才這麽做的啊,隊長你別擔心,體育局現在還沒重新放出名單,丁教練徐教練以及整個教練組都在幫你爭取權益,我們也會時刻關注。媽的都已經這麽久了,高敏算個雕!隊長你就是我們的核心我們的魂,就算你真的好不了,我們抬也要把你抬到SQ去,你就是在旁邊看著我們滑,我們肯定也能滑的很好很好很完美。媽了個嘰嘰,高敏她算個老幾!她過去我們鐵定要完蛋,她那技術……快滾啊!!!】

    明清:“……”

    雲蘇真是罕見的罵髒話,一段文字裏三口髒話,直接突破她的極限,能把那麽靦腆乖巧的一個孩子逼到罵娘丁丁也是不容易,看起來是真的惹火了,這次體育總局做的就是不是人事兒。

    明清忽然就沒有那麽大的憋屈火氣兒,她用手指戳戳鍵盤,給雲蘇發了過去一句【別咒我,我腿能好。】的玩笑,然後又把手機往旁邊一放,拉過來數據線充上電。

    躺床上,內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滋味複雜又難受。

    在這個節骨眼上,體育局要換下她。

    即便是那麽多專家都給她的腿下了死刑,明清仍然沒放棄過希望,她還想著要再站起來,能夠再次踏上奧運賽場,2014就在眼前了,她一直堅信著她一定能好。

    腿摔傷了這得有一個月,三月份過完,都到了四月,很快就要五月了。淡粉色的櫻花花瓣已經在馬路上看不到,那些爭相開放姹紫嫣紅的春色也都接近於收尾,每每從醫院的窗戶往窗外望去,看著那光禿禿的樹杈再一次打出新的嫩芽,嫩芽一天一天變模樣,逐漸從嬌嫩的綠變為了即將步入初夏的翠綠。

    時間在流淌,距離2014,越來越近。

    耳朵也有所好轉,耳朵上的傷沒那麽大的障礙。可是右腿卻依舊那個模樣,手術是常態,倒是不缺錢。瘦了那麽多,明清每次摸著自己快要凸出來的胸骨,都會下意識逃避自己掉了不少肌肉這件事兒。

    還不到絕望的時候,真的還沒到,她還不能放棄,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就放棄了!

    外麵小鳥鳴叫著飛過。

    手機又嗡嗡響了一下,應該是雲蘇。明清沒有看,她理順好情緒,把手別在後腦勺,忽然想起來剛剛雲蘇好像說丁成棟來了。

    摔傷這件事出了後,丁教練火速知道,火速打了電話詢問明清怎麽樣,前段時間也來探望過幾次,但因為最開始那陣子每天都會有大量短道速滑隊教練組以及冰聯國體的領導過來看她,丁教練跟那些人有很深的過節,所以來的次數也不多,停留的時長也很短。

    這次居然為了她,重返體育總局。

    明清還是把手機又給撈了過來,翻開,點開雲蘇的對話框。雲蘇發了個【對不起】的表情包,明清笑了一下,知道她也不是故意那麽說的,隨手回了個【mua~】,轉頭拇指就往上拉。

    又看了一遍雲蘇發過來的那一大連串信息。

    她注意到了“徐音極力反對隊長你被替換掉”這幾個字,說句老實話,雲蘇發的這串文字裏,這句話帶給明清的震撼力遠遠超出於【高敏要替換她】,高敏那是有人在帶節奏煽風點火,那是很多勢力融雜在一起,你說不上來哪一個該更針對地去唾棄。

    可徐音……

    她是真的沒想到徐音這次居然會挺身為她說話,前三個月兩個人的關係雖然有點兒破冰緩和,但絕對沒達到普通師生關係那麽正常。她依舊對一年前徐音捂嘴這件事心懷芥蒂,徐音對她也隻是兩個人合作關係。徐音的目標就是坐穩了國家短道速滑隊教母的位置,她說隻要明清幫她穩了SQ四塊金牌,2014年冬奧會後,她就引咎辭職,隻要保留住頭銜。

    甚至還放話,可以幫助丁成棟重回國家隊教練組。

    這麽個虛榮心極強的女人,在這個關頭居然沒有跟體育總局站在一條線上。明清不太相信徐音是良心突發,後悔自己當年所作所為,才替明清竭力反對。但別的緣由明清也想不出來,隻覺得徐音這人挺摸不透的,突然又來這麽一出,可真的不是她的風格。

    要是當初江北事件,徐音有這份心,

    她就不會有那長達十個月的禁賽期了……

    ……

    “一切就是這樣。”

    杜曉東坐在副駕駛,雙腿敞著,胳膊肘架在膝蓋上,弓著腰,頭底在胸口前,十指深深陷入很久沒剪的頭發中,用力抓著,把頭發抓的淩亂不堪。

    聲音破碎,最後幾個字幾乎是極盡全力從胸腔中吼出來,

    “我那個時候就是害怕,雖然就算沒有這樣做,我在國家隊也混不下去了,雖然就算那個時候承認了,我也不會有什麽多麽好的未來。可是現在覺得,在飽受了一年多良心上的折磨後,我發覺人還是得做個有良心的人,就算過的狼狽,也好過日複一日所遭受的譴責。”

    “周公子,我真的後悔了,一切都變成了這樣,我對不起隊長。我、我他媽太不是人了,隊長以前對我那麽好,退二線的事情一直都是隊長攔著不讓體育總局下文件。那個時候隊長自己都難以自保,她還是去幫我求情,讓我至少打完SQ,至少給運動生涯畫上個不留遺憾的句號。”

    “我他媽又做了什麽!我又做了什麽!高敏那個□□,我沒想到她這麽瘋!一年前害了隊長,一年後還想要弄死隊長!那天晚上我真的是極力去阻止她了,可她卻跟瘋了似的推開我,一把把刮刀錘在了冰麵上!”

    “……”

    周衡扶著方向盤,挽起一節袖子,小臂精瘦且有力量,青筋蜿蜒,很清晰地攀附在他的胳膊上。

    手指輕輕敲了敲皮革,沒什麽情緒地開口,

    “不要一味地推卸逃避屬於你自己的責任。”

    杜曉東抓著頭發的手頓住,身子微微一顫。

    周衡依舊平視著前方,沒看他,

    “這件事高敏的確是罪不可赦、並且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你不可以借著罵她的憤怒,來轉移自己的責任,通過指責對方的過錯宣泄情緒,從而把一切責任都歸根到她的頭上,使得自己心靈得到稍微的慰藉。”

    “杜曉東,你是幫凶。明清的被誣陷,你是有一份慫恿在裏麵的!”

    杜曉東:“我……”

    他顫抖著雙唇,忽然抬頭,看著坐在駕駛座上的周公子。這個男人說話是真的有壓迫感,即便是隻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衣黑色休閑西服,頭發也往下放著,遠看就跟年輕的大學生一樣,沒有任何公害。可他就是從骨子裏散發著令人臣服的森嚴,一個眼神一抬眉,舉止間就是一個行走的抽真空機。

    周公子說的沒錯,

    江北事件的慫恿者,

    他杜曉東,有一份。

    杜曉東忽然又抱起了頭,痛苦至極,抓著頭發的手腕都暴起青筋,血液翻湧。他張了嘴巴,無聲呐喊著,清晨的陽光終於從樓房間隙裏照射了過來,穿透玻璃,刺向每一個人的臉龐。

    兩個人就這麽又坐了很久,周衡留了充分的時間給杜曉東懺悔。從杜曉東給他打電話那一刹那,他就知道這件事的探針即將開始下墜,墜入那深淵之中,一窺究竟。那埋葬在最險惡人心底部的陰謀,或許很快用不了多久,就會讓世人全部知曉。

    “周先生,你們是打算……報警麽?”良久,杜曉東痛苦完了,仰了仰頭,麵如死灰露出一隻眼睛,幹澀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周衡搖搖頭,回答道,

    “這件事牽扯到的人不止你和高敏兩個。”

    杜曉東一愣,說話瞬間磕磕絆絆,

    “不、不止我們兩個人?”

    “嗯。”

    “那……還有誰?”

    “高敏沒跟我說過還有第三個人!”

    周衡思考了一下,手指敲著方向盤,發出噠噠的聲音,

    “這個杜哥就不用操勞了。”

    “無風不起浪,天下任何一件有貓膩的事情,都沒有空穴來風這麽一說。”

    周公子係著外衣的紐扣,衣服勾勒著他健碩的胸膛,最後把頭發往後一抓,提起精神,手放在車門的扶手上,

    長腿往前一伸,準備離開的模樣,

    “今天就到這裏。我還要上去陪明清,前麵有家早餐店裏麵的包子一塊五一個,杜先生請自便。”

    “……”

    *

    名單上的醫院專家名字越來越少。

    明清每次都在強忍著笑意,跟對她說抱歉的醫生微笑說著“沒關係”。時間又過去一個月,眼看著已經到了五月底。

    天氣開始熱了起來,每次手術之後傷口恢複的就尤為慢。夏天首都的氣候炎熱且沉悶,一天不洗澡就會覺得渾身都很黏很不舒服。

    明父明母中間有段時間暫時回了趟Z市,處理一些房產。為了拜訪名醫給女兒治腿,他們還是賣了些過去多買的房子。盡管周衡這個將來的“準女婿”有足夠能力承擔全部的費用,但畢竟兩個孩子還沒有徹底成親,做父母的沒辦法完完全全享受別人的好。

    明家夫婦離開的那段時間裏,明清的生活就由周衡和護工全部幫忙照料。國家隊的小孩們開始進入最後的備戰,飛去南半球澳大利亞進行封閉集訓,他們沒辦法再過來探望隊長。

    速滑隊離開前的一天,還集體專門來醫院跟隊長進行道別。明清的耳朵能聽到大半的聲音了,也不在需要白板。小隊員們窩在病房裏,點了很多好吃的外賣,又是嘮嗑又是唱歌。

    明清全程都在笑,嘴上也笑嘻嘻地招呼著“等我好了,我也一溜煙飛過去找你們比!”“你們好好訓,指不定哪天隊長我突然腿就站起來了,然後瞬間移動到你們訓練的澳大利亞,看看你們誰滑不過我!”

    “這誰還能滑的過隊長啊!”鄧欣調侃,剝了個橘子,遞給隊長,又掰開一塊,塞到雲蘇的嘴裏,

    “隊長可是創下過十個月沒上冰,一上冰就滑出8,9s的圈速、直逼世界紀錄的成績的高麗棒子奧運奪冠終結者啊!放眼整個短道速滑圈,誰能比得過隊長!”

    明清拋著砂糖橘,聞聲,一把扔回鄧欣懷裏,笑著罵道,

    “去你她媽的終結者,你們幾個不上進。”

    熊林林摳了塊橘子皮,吃的嘴巴都發黃,這都夏天了,砂糖橘還能買到這麽甜,也不容易,

    “不是我們不上進,是隊長真的太天花板。隊長你自己說,世界紀錄除了1500m不是你是雲蘇保持,其餘的哪項不是你自己站在頂峰讓我們仰望?記錄都是你自己不斷給自己刷新,孤獨求敗。我們哪敢跟你比啊!”

    大家紛紛點頭,明清聽著也開心。一屋子的人玩到了十多點,要不是第二天還要趕飛機,他們都打算住在這裏了。

    臨走前,雲蘇還跑了過來,站在明清的病床邊,拉著明清的手,依依不舍搖啊搖,

    “隊長,你等著,我們這次去澳大利亞,一定會好好訓練!”

    “爭取所有人的水平能更上一層樓,可以跟隊長肩並肩,到時候隊長你也好了,我們共同一起勇闖2014!”

    這小嘴真他媽的甜!

    明清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了,撓著頭,一拳砸在雲蘇的胸口,用力一敲那五星國旗標誌,

    鏗鏘有力承諾道,

    “好,隊長等你們歸來!”

    國家隊的隊員們離開後,屋內一下子就空蕩蕩了下去。

    一直在外麵等著的周衡推門進入,明清躺在床上,床板還是呈四十五度的傾斜角,她的頭發平散在枕頭上,被子蓋在腰間,床頭敞亮的小桔燈將她身子的輪廓溫柔的勾勒。

    明清側著頭,靜靜望向拉開窗簾的窗戶外,外麵的世界萬家燈火,高樓大廈裏點綴的星燈在深夜中閃著忙碌的光芒。

    她就這麽看著,宛若一個被抽取了靈魂的木偶,靈魂隨著一起拚搏的隊友們的離開也飄向遠方,那裏有夢想有她最熱愛的東西,她本該也應和大家一起,共同奔赴澳大利亞,馳騁在那同向冬奧之夢的冰場。

    甚至都沒察覺到周衡的來。

    仿佛剛剛在病房內那最能活躍氛圍的明隊,都是努力強裝出來的,嘴角的微笑都還沒落下。周衡輕輕走了過去,剛想要開口,跟明清說一下明清倒數第二個專家過來會診的事宜。

    卻忽然發現,

    明清側過去望著窗外的臉頰,

    滾落下一顆晶瑩的淚光。

    瘦削的胳膊抬起,用那紮滿了針孔的手背,

    用力一抹,停留在下巴尖端,將皮膚都揉紅了,

    任憑那淚水碎入指縫間,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