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南疆騰蛇(下)
作者:堯卿      更新:2022-07-26 17:04      字數:5519
  第70章 、南疆騰蛇(下)

    他的眼睛黑得像某種昆蟲的甲殼。

    明明是笑著,望向她時卻帶了潮濕的霧氣。

    “敢做怎麽不敢認呢?真沒用。怕得要命,寧願讓我出來見您,那可真是打錯了主意,”顧昭笑盈盈的,“您不知道吧?這百年間他可做了不少好事,唔,也有我同他一塊兒做的,但總歸是這雙手做的。”

    他麵上露出些掙紮的神色,顧昭不耐煩地一甩頭,強行將本體意識壓製下去。

    “我是,蜉蝣是,妖王是,連著楚師叔也是,”他用側臉摩挲著鍾妙的掌心,神色眷戀,“師尊為什麽總會招惹我們這種人?難道師尊當真分辨不出毒蛇麽?”

    鍾妙動動手指,被顧昭一口咬住手腕。

    他下口時神情極為惱怒,像是要一下就要讓她見血,真咬上了卻又隻是輕輕叼著,倒和自己生起氣來。

    “我真恨我自己,師尊,我總是這樣沒用,什麽也不敢做,什麽也不敢叫您瞧見,怕得發瘋。”

    他望著鍾妙。

    “我與那些人當真有什麽不同麽,師尊?是不是無論是誰都一樣?無論誰您都會愛他?我到底又算什麽?”

    顧昭麵上的神色越發掙紮。

    他答應鍾妙的事從來會做到,這些日子漸漸恢複了正常作息,連著神魂切換也變得規律。

    深夜一向是分神的主場,但他今日說得實在太過,以至本該沉睡的本體正拚命衝擊著屏障要將分神壓製回去。

    顧昭冷笑一聲,忍著劇痛在神識中狠狠撞開本體。

    他們還沒走到徹底分裂的一步,卻已經在意識深處廝殺了無數回。

    鍾妙皺眉看著顧昭越發震蕩的神魂,捏著他後頸將人拽進懷裏,一手牢牢摁在他背心輸入願力。

    “凝神,不許胡鬧。”

    顧昭最恨的就是她這幅口吻。

    就像是他永遠隻是需要被管教的孩童,永遠在胡鬧,永遠在添麻煩令人操心。

    分神本就是顧昭最偏激的一麵所化,越是被教訓,越生出股破罐子破摔的狂氣,當即掙紮起來。

    “我非要胡鬧!您打我好了!憑什麽您總不正眼看我!我愛慕您有這麽可笑嗎?”

    鍾妙難道又是什麽好性子?

    作為師尊她自然溫溫和和,但既然要做她的追求者,就必然會直麵她的火爆性情。

    縫合神魂本就是個精密活,這小子還一直鬧騰,一連失手三次,鍾妙的火氣直往上竄。

    她嘖了一聲,摁在顧昭後頸的手掌上移,一指點在他耳後印記。

    顧昭還想再喊幾句,最好喊得師尊心生厭煩將他殺了算了,免得總叫他生出種種可悲妄念。

    忽然被這麽一指點住,從脊椎中竄上一股極可怕的戰栗,他不知道這是什麽,卻不由自主軟了腰倒在鍾妙懷中。

    鍾妙對發展教眾沒興趣,隻模糊知道神明能通過印記控製信徒,從前圍繞在永恒之海旁的那群家夥最愛討論這個。

    見小徒弟終於歇了鬧騰,看神色也不像是疼痛,頓感相當有用,幹脆一手摁住印記繼續梳理神魂。

    顧昭緊咬牙關避免自己發出什麽聲音,但這感覺太古怪了,他被控製住不能動彈,骨頭縫裏卻鑽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癢,就像是,就像是……

    鍾妙難得安安穩穩將神魂縫了一半,心滿意足收手,就見小徒弟堪稱手腳並用地從她懷裏爬了出來,踉踉蹌蹌一路衝進房間摔上了門。

    嘖,臭小子脾氣還不小。

    鍾妙懶得同他計較,自行回房間歇下。

    第二日,顧昭起得比平常晚上許多。

    鍾妙已練完劍從院子裏回來,在儲物袋裏翻了半天沒找到茶葉,一打眼見顧昭從房間裏出來,相當自然地一伸手。

    “茶葉,拿些給我。”

    顧昭出門在外向來衣冠齊整,今天卻難得頂著頭亂發,看眼神也不大清醒,猛的被人攔住,如同遭了惡霸一般睜大了眼。

    他的視線在鍾妙臉上定了兩瞬,忽然將臉撇向另一邊垂下長睫,倒像是有些不敢看她似的。

    “是,師尊想要什麽茶葉?”

    現在看著倒是很乖,鍾妙瞧了他一眼:“就雪頂霜花吧,你昨晚不是說安神靜氣很好麽?”

    一聽“昨晚”二字,顧昭直接耳根紅透。

    他從儲物戒中拿出茶葉,小小一盒托在掌心。

    鍾妙伸手拿過,她前幾日同陸和鈴新染了江南時興的蔻丹,淺紅指甲輕輕自顧昭掌心劃過,卻像是要將他的神魂也一道從軀殼中勾走。

    顧昭渾身一抖收回手,鍾妙已坐回桌前煮茶,他躊躇望了她兩眼,最終隻是將手藏在身後不自覺地握了握。

    煮完第二道茶,寨子裏的人來了。

    仍然是昨日見過的那個小姑娘,她從未出過寨子,對中州的官話既聽不懂也說不出,隻能向他們比劃著傳達消息。

    鍾妙耐心看了一會兒,向內招呼道。

    “大概是有什麽熱鬧……阿昭,我們走。”

    一路上皆是盛裝的邊民,他們順著人潮向內走,最終進入一處石窟。

    石窟內每隔數步便有火炬熊熊,四壁繪滿圖騰,在火光的照耀下閃著岩彩特有的華光。

    鍾妙打量了幾眼,講的是騰蛇部先祖的曆史,有些描述著族人大山中馴化蟲蛇,有些描述著魂靈自軀殼脫出上升。

    越往內走,魂靈的數量越多,最終反哺於生有雙翼的騰蛇祖靈,新的邊民自祖靈尾部誕生。

    石窟最內是一處深坑,環繞深坑的平台約莫坐了上百人。有位濃妝女性端坐最上方,肩上掛著顆翠綠珠飾,格桑金坐在她左手。

    這位應當就是“阿姆”。

    又過了片刻,傀儡師被帶了上來。

    他如斷線人偶般萎頓在地,鍾妙定睛一看,卻見他體內經脈盡碎,胸口處留著空洞,像是有誰強行從這取出了什麽東西。

    有位長老模樣的邊民上前宣布罪名,鍾妙勉強隻能聽懂幾個詞語,大概是“偷竊”“至寶”,騷動在人群中產生,邊民低聲議論著,紛紛舉起右手。

    “這是邊民中的處決製度,”楚青不知何時摸了過來,正站在他們身後,“偷竊族中寶物是大罪,幸好沒了結在你手裏,否則你也要麻煩不斷。”

    鍾妙點頭,就見阿姆掃視一周,緩緩舉起右手。

    邊民中爆發出極熱烈的歡呼。

    格桑金早就高舉著右手,此時更是興高采烈,唱起召請祖靈的祭辭。

    隨著祭辭在石窟中回蕩,深坑內漸漸傳來越發急促細密的爬行聲,如同下一場無形的暴雨。

    傀儡師在這歌聲中不自覺地向前走去,走去,最終向深坑跌落。

    在騰蛇部的傳說中,所有部民都將在死後回到祖靈身邊。忠誠勇猛的部民會乘上靈蛇的脊背,傷害寨子的部民則需要通過深坑洗去罪惡軀殼。

    祖靈庇佑著騰蛇部繁衍生息,祂為死者帶來永眠,也為部族送來新生。

    生與死在這裏都是喜事,寨中部民將載歌載舞以迎接祖靈降臨。

    鍾妙與顧昭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神色中都看到了不適。

    每當這個時候,修士耳聰目明的不便就體現出來。至少她是沒看見什麽祖靈,隻聽見坑底傳來啃噬血肉的水聲。

    他們是外鄉人,自然不會參加接下來的慶典,鍾妙隨便扯了個理由就想走,忽聞一陣清脆敲擊聲,格桑金噔噔噔跑了過來,拉著她道:“漂亮姐姐等等,我們阿姆想見你呢,快快來吧。”

    她本想推脫,卻忽然從空氣中捕捉到一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而在血的掩蓋之下,這個氣味是……

    鍾妙回頭一看,阿姆正向她微微頷首,

    阿姆的屋子在這座寨子的最深處。

    再往後是養育孩童的大院,邊民從早到晚少有閑暇,因此習慣將幼兒聚在一處照顧。鍾妙坐在屋內,不時能聽見窗外傳來的嬉笑。

    她已在屋中坐了半盞茶的時間。

    受到邀請的隻有她一人,就連格桑金也被攔在樓下等待,鍾妙心中有些猜測,隻耐心等待阿姆將事情做完。

    最後一隻蝴蝶飛走,阿姆轉頭看向她,露出笑容。

    “勞煩您等我這麽久,”她的官話說得意外很好,“初次見麵,您看著比我想象中年輕許多。”

    隻要邁過金丹這個坎,除非修士本人有什麽癖好,否則正常情況下都會保持破境時的容貌。

    鍾妙笑了笑正想開口,阿姆卻像是猜到她要說什麽一般微微搖頭。

    “不是修士,您是星辰的主人吧?”

    五百年前,魔修肆虐。

    作為邊民中最神秘的一支,騰蛇部向來在南疆有許多可怖傳言。

    有些說他們可通鬼神,有些說他們能定生死,即使同為邊民,其他部族的人見了騰蛇部也恨不得繞道而行。

    靠著巫蠱之術與種種傳言,騰蛇部在深山裏過了上百年安穩生活。

    直到有一天,阿玉推開門,發現靈蛇盤踞院中。

    靈蛇是族中阿姆的象征,唯有當阿姆認為繼承者足夠接過守護族人的重任,它才會帶著蠱種出現在下一任阿姆院中。

    阿玉才剛剛被選為聖女不過兩年,連最基礎的蠱術都沒學完,阿姆怎麽可能會在此時讓她繼任?

    她跌跌撞撞衝進老師院中,阿姆已在血泊中永遠閉上了眼。

    阿玉是族中最聰明的孩子之一,她很快想起數日前阿姆曾與外界來的修士發生過爭吵。

    那是個青衣修士,看著像個書生,阿玉卻從他身上察覺出比毒蛇更陰冷的寒意。

    他許諾種種好處想借騰蛇部的蠱蟲一用,阿姆卻不願將族人拖入越發混亂的中州局勢,這才招來今日的殺身之禍。

    騰蛇部絕不可能向殺害阿姆的仇人臣服。

    但她又能做到什麽?

    阿姆擅長數千種巫蠱之術卻仍為歹人所害,她來到世上不過將將十五年,什麽都沒來得及學會,就算拚上性命也毫無用處。

    交涉期限逐□□近,族人已做好赴死的準備,阿玉頭一回向祖靈以外的神明祈禱。

    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麽,隻要能庇護族人躲過劫難,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她都願意接受。

    於是星辰墜落院中。

    阿姆麵上的脂粉緩緩融化,抬手擦去一道,露出底下剔透如水晶的軀殼。

    作為獲取力量的代價,她自願成為藏匿星辰碎片的容器,避免它被不懷好意之人奪走濫用,並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到來。

    “靠著您的力量,騰蛇部才能幸存至今,”阿姆歎了一聲,“終於等到今天,請您將它取走吧,我也該去見一見老師了。”

    星辰確實提供了幫助,鍾妙卻不會認為其中全然是自己的功勞:“世上得到星辰碎片的有許多,能做得這樣好的卻沒有幾個,你實在過謙。”

    阿姆早過了會因他人讚美產生喜悅的年紀,聽她這麽說,倒難得露出些笑意:“‘借您吉言’,是不是這麽說?到這兒來,格桑金,是時候了。”

    小姑娘偷偷摸摸藏在門口有一會兒了,她借著蠱術藏匿氣息,在兩個大人眼裏卻和明晃晃站在那兒沒什麽區別。

    聽阿姆竟這樣說話,幹脆縮在牆角哇的一聲哭出來。

    阿姆向來很縱容她,此時卻難得冷下臉:“你難道真把自己當成十幾歲的孩子嗎?快過來!不許任性。”

    格桑金抽抽搭搭走上前,被阿姆抓住手腕,將翠綠蠱種塞進掌心握緊。

    靈蛇順著交握的手腕爬向新一任阿姆。

    “不許再貪玩向外人身上種蠱。”

    “好。”

    “照顧好孩子們,別再帶他們去後山胡鬧。”

    “好。”

    阿姆望著這個自小養大的孩子。

    部族內隻能存在一個阿姆,她守著星辰碎片等了多少年,格桑金就困在這副孩子的軀殼中過了多少年。

    雖然格桑金從不抱怨,當真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一般成天胡鬧惹事,還故意找了借口離開寨子。

    ……可惜她來不及看到格桑金長大的樣子了。

    “守好寨子,不要哭,老師會在祖靈前等你。”

    阿姆向她伸出右手,格桑金死死咬住下唇,伸手與她反複交疊拍擊三下,到底忍不住捂著臉衝出屋子。

    “讓您見笑了,”阿姆略帶歉意,“這孩子總是不穩重,希望她將來不必太辛苦。”

    鍾妙望著她。

    阿姆的修為本不足以支撐這麽些年,走到今日,軀殼已完全由星辰的能量構建。她本就一心求死,格桑金走後更是放下重擔,如烈火前的冰塊一般快速融化。

    完成願望,付出代價,這本是鍾妙向來奉行的法則,但看著阿姆久久凝望門外的眼神,卻無端心生惻隱。

    “你不必擔心,即使哪天當真走到絕境,騰蛇部的最後一人也會逢凶化吉。”

    “是嗎?”阿姆輕輕笑了,“感謝您的仁慈。”

    她完成最後一次吐息,於空氣中化為泡影。

    鍾妙接住碎片。

    與上回從榕樹中取出的不同,這枚星辰碎片晶瑩剔透,不僅沒受什麽汙染,反而因為阿姆這些年的小心護持染上願力的金光。

    唯一可惜是左下角被掰碎的一小塊還泛著黑霧,這大概就是傀儡師偷走的族中秘寶。

    傀儡師在離開寨子前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又不曾修習蠱術,如何能瞞過阿姆強行取出星辰碎片?

    想起阿姆方才提到的青衣修士,再對一對時間線,鍾妙忍不住皺眉。

    她找回記憶的時間並不長,真正回到中州也就是今年的事,一想到這麽多年有人一直藏身暗處,悄悄布局謀劃著搶奪她的幼年期口糧。

    硬了,拳頭硬了。

    鍾妙這回下凡本來打著退隱養老的主意——中州有那麽多好玩的好看的她從沒享受過,兢兢業業數百年,可不得好好鬆快鬆快?

    不料先是顧昭的神魂出了狀況,緊接著和鈴也遇到了麻煩,最後一看,喲,果然又是你老小子在給我添堵!

    她當年許願時還是許得太保守了,怎麽不幹脆許願天下魔修死絕?哦,這人還當真不算魔修,人家正經大宗門出身。

    怎麽這種人偏偏不算魔修?誰知道他背地裏又在折騰些什麽東西?鍾妙想著想著頓覺心煩。

    不過她能當這麽多年的少山君,自然在調節心情上很有一套,抹了把臉將煩躁壓下,鍾妙轉身出門,決定先去看看顧昭在幹些什麽。

    院中。

    顧昭難得有些心神不定,手中雖拿著玉符準備批複,眼神卻早向另一處飄去。

    明明剛開始時一切都好,師尊牽著他的手走了一路,又願意這樣溫聲細語地同他說話。

    誰料分神冒出來搗亂!

    說到底又有什麽緊要呢?隻要師尊一直待他好,願意留在他身邊……他不是早就知道師尊交友廣泛?

    那分神就是個禍害!一通胡言亂語,好在師尊沒往心裏去。

    【是嗎?】分神在他腦中冷笑,【好一個自欺欺人的懦夫,你以為當真能瞞師尊瞞過幾時?】

    顧昭神色不動,手中卻握緊了玉符。

    【若是到了那一日,還不如一開始就……你瘋了嗎?!】

    玉符在顧昭手中嘭的炸裂。

    【不會有那一日。】

    熟悉的氣息已走到院外,顧昭胡亂拂開碎玉,將手藏在身後。

    鍾妙正巧推門進來。

    “阿昭,為師方才想到個計劃,你要不要聽聽看?”

    她看著心情甚好,眉眼彎彎地衝他笑,忽然聳聳鼻尖麵露困惑。

    “咦,是我今日聞得太多了麽,哪來的血味?”

    作者有話說:

    咬壞沙發後

    顧小狗(本體):先藏一藏,藏不住就裝乖,裝乖失敗還能裝可憐,徐徐圖之,徐徐圖之。

    顧小狗(分神):哈哈!就是我幹的!我就是這樣的壞小狗!你不知道吧!你現在知道了可以不用愛我了!

    鍾妙:【拳頭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