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浩劫退去
作者:堯卿      更新:2022-07-26 17:04      字數:3249
  第45章 、浩劫退去

    作為祭品的感受比鍾妙預想中好上許多。

    畢竟祭天向來是條不歸路,一旦跳下祭壇就無法回頭,也沒誰能托夢一本《祭天操作指南》供後來人參考。

    鍾妙暗暗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還為這勇氣狠狠誇了自己幾句,不過眼下看來,倒不是太糟。

    沒有疼痛,也沒有灼燒。

    隻有溫暖的白光將她包裹,如浪潮漫上沙灘,將貝殼納入懷中。

    鍾妙在光中上升。

    她聽見了一個聲音——

    “你的願望是什麽?”

    這是個好問題。

    鍾妙有過許多願望。

    想嚐試自己釀一次酒,想在開滿花的樹下睡大覺,想變成小貓咪再去萬獸宗混吃混喝。

    想同朋友看遍四海八荒的美景,想拉著師兄再放一次焰火,想再見一次師父健康的樣子。

    想看顧昭長大。

    但少山君的願望隻有一個。

    “我願天下再無魔種肆虐,願世上再無不公,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她聽見玉石清脆的碰撞聲,像是有誰在那端撥動算盤,謹慎計算。

    那個聲音又說:“這樣算來……你付出的價值還剩下許多,你可以再想想看。”

    原來我竟這麽值錢?鍾妙被自己冒出的念頭逗笑。

    她之前曾經搜集過許多與祭祀相關的史料,在大部分記載中,神明自帶一種上位者的傲慢,同凡人交易更像是施舍糖塊換取樂趣。

    而在剩下的小部分情況中,獻祭招來的是更為黑暗的邪神,不但無法完成願望,甚至會在神明的遊戲中喪失一切。

    這位倒很與眾不同,不僅沒什麽花裏胡哨的心思,做起事來還能有商有量。

    周旭說得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人生最後一把交易,自然要換得夠本。

    鍾妙一咬牙問道:“倘若我想讓魔神消失呢?不是封印,不是驅逐,直接整個兒消除。”

    “魔神沒有‘整個兒’的概念,”那個聲音一板一眼糾正她,劈啪又撥了幾下算盤,“讓我看看,這會花費得比較多……”

    鍾妙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她方才提出時並沒抱什麽希望,隻是本著坐地起價遍地還錢的思路,沒想到就連魔神也能被衡量價值——既然能衡量,那就能置換!

    鍾妙下意識思索起自己還有什麽能拿來抵押的東西。

    凡間俗物對神明毫無意義,她能依靠的隻有自身。但無論血肉靈骨還是修為道心,都已經在最初的儀式中被放上祭壇。

    想想看!再想想看!她還有什麽能拿出來?

    正在此時,那聲音仿佛從什麽地方接住了一隻飛鳥,鍾妙能聽見它撲騰翅膀的聲音。

    算盤聲終於停了下來。

    “加上這個夠了,還能剩下一點,你有什麽別的願望嗎?”

    邁入元嬰後,修士就不再需要呼吸,鍾妙卻仿佛終於能喘上氣一般從窒息中緩緩放鬆。

    真好,她竟然能值這麽多。

    回望一生,朋友們大多都各有牽掛,就算失去她,慢慢也會在責任下振作。

    雖然還有些擔憂師父師兄,但隻要魔修除盡,好好養上些日子,自然就會好起來。

    證道之路走到盡頭,所有應做的都已做了,她從未愧對自己立下的誓言,想必在她走後,人間會變得要好上一些。

    還剩下的這一點,就難得留給自己。

    “我願……我願我徒阿昭,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交易達成。

    先是血肉,再是靈骨,最後是那顆至純無暇的道心。

    她在白光中融化,像是被托舉在浪尖的泡沫,在陽光下越升越高。

    終於抵達盡頭。

    密林深處。

    蜉蝣正竭力支撐著自己向前爬去,他們已經沒有還能站起的成員,法陣卻還差一個節點沒能完成。

    凶獸的數量實在太多了。

    一開始他們還有餘隙用靈氣啟動機關,再接著是靈石,最後連靈石都已用盡,隻能拆了不重要的機關填補。

    她的機械臂已在之前的抵抗中拆了大半,隻剩最後一塊,倘若不能填上缺口,今日所有人都將命喪於此。

    蜉蝣咬牙撕下最後一塊零件,叼在牙間向前送去,卻被傳送陣啟動的氣浪掀翻。

    來不及了。

    蜉蝣仰望著漆黑天空等待死亡,腦中想起的卻是兩百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人曾緊緊抱著她在黑暗中奔跑,顫抖著聲音向諸天神佛禱告。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她活了下來,卻還是沒能將事情做完,恐怕要叫人失望。

    真不甘心啊。

    雨水就在此時落下。

    撲咬到一半的凶獸變得遲疑,它在雨水中漸漸顯露出靈獸原身,繞著她遲疑打轉,發出急促尖銳的哼叫,甚至試探著要將她叼起。

    蜉蝣雖沒弄清楚狀況,卻在布料撕裂的瞬間下意識伸手撐住了地麵。

    伸手?

    蜉蝣望向自己新生的手臂,猛然抬頭。

    雨幕中,一輪朝陽正緩緩升起。

    在這年春天,有一場很溫柔的雨水於破曉時落下。

    雨水所及之處,魔種消融,萬物複生。

    圍城凶獸漸漸恢複神智,結伴返回山中。

    失去魔種的魔修境界大跌,幾個照麵就被輕易斬落。

    狂亂蔓延的骨生花在雨水中凋謝枯萎,最終同所有魔息一道在朝陽中融化消失。

    育賢堂新生院門前,鄭天河疑惑抬頭,忽然發現天空一陣閃爍。

    他翻身跳起,正要召集弟子向更深處避難,卻見眼前景象如泡沫碎裂。

    方才還在門口探頭的凶獸沒了蹤影,鄭天河試探著走出幾步,遠遠望見“戰死”的數個弟子正躺在石階上鼾聲大震。

    沒有凶獸,沒有屍體,甚至連血跡也消失無蹤,鄭天河不敢置信地回頭望去,新生院內早已睡了一地。

    謝小少爺睡著了都擺著個逃命的姿勢,手裏死死拽著牧展風——這位師兄方才還是副命懸一線的虛弱樣子,現在看著卻麵色紅潤極了,怕是醒來就能揪著弟子們抄書。

    鄭天河將他們挨個搖醒,一路搜查下去,竟將血戰中失散的弟子收攏齊全。弟子們皆是四肢俱全,傷勢最重的也隻是跌下去不小心撞了腦袋。

    仿佛之前所經曆的一切,都隻是過於逼真的噩夢。

    有個年紀小的弟子舉著個東西跑過來:“師兄!我方才才廣場上發現了這個!這是誰落下的?”

    鄭天河接過一看,卻是一盞頗為眼熟的破碗。

    在秘境深處。

    顧昭緩緩醒來,全身是從未有過的輕鬆舒坦,一時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這麽些年他漸漸習慣了靈氣衝刷經脈的鈍痛,忽然間失去束縛,反而輕盈得像是做夢。

    顧昭發了會兒呆,被陽光穿過窗棱照在臉上,這才猛然驚醒。

    他從未睡到這樣晚,鄭天河怎麽也不叫他?要是誤了畢業大比怎麽辦?!

    顧昭急急翻身下床,落地時卻被袍子絆了一腳,手中還滑落個什麽東西,叮叮當當地在地上跳動。

    他怎麽穿的紅袍子?

    他這又是睡在誰的榻上?

    直到望見堂中喜燭,卻像是有誰在他腦中重重敲了一記。

    他想起來了!他全都想起來了!

    顧昭光著腳向跑去,卻被門口的禁製牢牢攔住不得外出。

    “師父?師父您在哪?”他慌得像個孩子,“弟子知錯了!師父您別不見我!”

    毫無回音。

    通訊玉符無論輸入多少靈力都毫無反應,下意識摸向脖上吊墜卻抓了個空,顧昭渾身發冷,呆愣愣地往回走,望見桌上堆積的儲物袋才鬆了口氣。

    顧昭做了鍾妙六年徒弟,最是知道她有多麽寶貝這些辛苦攢下來的家私。師父連這麽要緊的東西都留在這,想必沒有生他氣,隻是有急事出去一趟。

    他攥著儲物袋,心中又安穩下來。鍾妙忙起來不接通訊是常有的,至於吊墜……顧昭控製自己不去想更多,也許,也許隻是師父拿去換根繩子!

    想著鍾妙回來時多半疲憊心累,左右閑著無事,顧昭幹脆拿了儲物袋準備取出靈鹿肉料理一二。

    他熟門熟路地伸手進儲物袋一摸,卻意外取出些珍寶——這竟是鍾妙的儲物袋!

    縱使最親近的修士之間,隨意摸取他人儲物袋也是極為不禮貌的行為,顧昭雖想不明白自己怎麽突然能打開師父的儲物袋,但還是將它放在一旁等師父回來了賠罪。

    他伸手打開下一個,卻又摸出把玄鐵。

    儲物袋烙有修士神識,外人想要打開唯有強行突破禁製,但鍾妙是元嬰,顧昭才築基,無論如何都不應當連續出現兩次意外。

    他沉默著打開一個,又一個……鍾妙所有的儲物袋都沒了禁製。

    他心中有種危險的預感警告著不要再想下去,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清醒太久了。

    顧昭顫抖著伸手摸向側臉。

    魔紋消失了。

    雨一直在下。

    將死者複生,殘缺者健全,親眷相擁哭泣,戰友高呼舉杯。

    育賢堂內,弟子們鬧作一團,海的另一邊,央朝正為新皇趕製冠冕。

    無數人狂歡著慶祝浩劫退去,到了明天,史書又翻過一頁,一切傷痛都將變成新的傳奇。

    而在這,在秘境深處。

    有人緊緊攥著戒指,發出野獸般絕望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