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兩人交鋒
作者:惜梧      更新:2022-07-26 09:31      字數:15584
  第023章 兩人交鋒

  一眨眼,年關將至。

  諶王府眾人得了段天諶的命令,若無重大事項,府內要努力營造平靜想和的氛圍,有利於王妃的安心養胎。

  是以,諶王府內隨處可見腳步輕盈腰背微弓之輩,尤其是在靠近兩位主子的寢居時,那場麵便甚為明顯壯觀,生怕自己腳步落得重了,影響了那位尊貴女主子的休息。

  季曉瀾走入院子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滑稽的畫麵,除了好笑無奈之外,卻是說不得什麽。

  以王爺對顧惜若那個女人的重視,就算她沒懷孕,生個小病小痛什麽的,估計也會嚴令禁止,一切活動皆以王妃為重。更遑論,如今顧惜若已經懷有他的寶貝孩兒?

  橫豎,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他搖搖頭走過,刻意放緩了腳步,卻是早已習以為常。

  記得當初,他找尋出最根本的解毒法子,有些得意忘形,剛踏入這座院子,卻因腳下步子過於急切錯亂,嚷嚷的聲音太過響亮,便被藏匿在院子周圍的暗衛攔截下來。

  不管他如何解釋,如何鬧騰嚷嚷,那些木頭做的黑衣暗衛都不放他進去。

  最後,還是青擎走過來,說明了情況,他才得以解脫。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才真真正正感受到,所謂的“寵愛嗬護”,並不是假的。

  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怨恨,他老娘為何不把他生成女人!

  唉,算了。就算他是個女人,遇到王爺時,都已經老了。“老牛啃嫩草”這種缺德的事兒,他還是不做了吧。

  他裹緊了身上的大氅,朝掌心嗬了一口氣,朦朧水汽升騰而起,很快就消失在了視野中,短暫留下的掌心餘溫,也以能夠感知的速度迅速降到冰冷。

  低頭一看,粗糙的掌心裏竟已蒙上了一層細碎的冰粒。

  他抬頭,看了看眼前的鬥拱飛簷銀裝素裹,無聲歎息了一下,便握緊了手掌心,邁開步子往裏走去。

  甫一踏入,暖和的氣息便撲麵而來,短暫時間裏,冷熱的快速交替,讓他整個人頓覺被烘在烤箱裏,渾身上下俱是暖洋洋的,似乎毛孔也隨之舒展而開,貪婪的享受著此刻的平靜與溫暖。

  他不自覺的眯起了眼睛,那樣子,看去似是極為舒服極為享受。

  “季先生,王妃已經在內等候多時了。”青竹生怕他隻顧著自己的享受,而忘記了內室還有一位極其難伺候的主子,忙不迭出聲提醒。

  季曉瀾狀若惱怒的瞪了瞪青竹,透過重重舞動的帷幔,隱約能夠看到其上慵懶而臥的身影,無奈搖了搖頭,便也掀起帷幔,走了進去。

  按說,以季曉瀾的男子身份,是不能隨意出入顧惜若的寢居的。

  可偏生顧惜若和季曉瀾皆非拘泥於形式之人,那隔開兩人的象征性的薄紗也沒掛起來,舉止交往之間俱是一派自然坦蕩。起初,段天諶還有點不是滋味,可時日久了,看的次數多了,也隻是隨意提醒幾句,讓他二人在下人麵前注意一些,便再沒說什麽。

  於是,顧惜若看著掀簾而入的季曉瀾臉上那不加掩飾的厭煩之色,眼裏劃過一抹狡黠,笑意盈盈的打趣他,“喲,季先生,今兒個是誰惹到你了?瞧這臉色鐵青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走紅地毯走得踉蹌了呢!”

  床邊伺候的青雲和青竹等人,連忙低下頭,暗暗在心裏長歎一聲,

  季先生和王妃之間的爭辯交鋒正式開始。

  可是,季先生,您好歹也是半百的人了,還跟這犯了小孩兒心性的王妃強上,不覺得臉紅羞愧麽?每日過來把平安脈時,總要和王妃吵上那麽幾句,不覺得無聊麽?

  季曉瀾可沒覺得羞愧無聊,相反的,他心中一直懷著一個崇高的夢想,立誌要把這個不靠譜、不遵禮儀、不守規矩的王妃培養成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端莊大方的好苗子。

  許是有了如此深刻的認知,每次見到顧惜若時,他總是滿眼嫌棄,覺得顧惜若渾身上下都是缺點,同時胸腔中卻激蕩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懷,甚至是摩拳擦掌,欲要對其進行一次脫胎換骨的大手術,以期能夠看到改造過後的極大改變。

  此刻,聽到顧惜若的打趣,他頓時停下了腳步,惡狠狠的瞪著她,“王妃,請你慎言。老夫行得端坐得正,你若是想要尋個趣味,可找錯人了。”

  顧惜若卻不氣惱,眸子賊亮賊亮的,恍若偷了腥的貓兒,“季先生,你在說什麽,為何我聽不懂呢?我可是好心好意關心你,看你臉色不好,才多問幾句。你可是要怪我了?”

  說著,她的雙手交疊著,捂在心口,似乎為他的不領情而倍感哀傷。

  她的身側,青竹和青雲等人頭垂得更低了,甚至那幾人還頗為默契的後退幾步,生怕遭受池魚之殃。

  不用說,接下來,肯定會引發季先生輪番的言語轟炸。她們還是識趣點,閉上眼睛和耳朵,努力充當隱形人吧。

  而季曉瀾不是第一次見到她做出如此模樣,可每次看到,他都有種想要把磚頭狠狠往她頭上拍下去的衝動。

  簡直是荒唐。

  堂堂諶王妃,卻做出這般大膽露骨的動作,丟不丟人?

  他雖行為荒誕,偶有不靠譜之舉,可好歹也是跟在雲同奉身邊的軍醫,一言一行皆透露著獨屬於這個時代的尊卑教養,並恪守著君子之禮,哪裏見過這般不知羞恥的行徑!

  對。

  在他的眼中,顧惜若就是個不知羞恥的人。

  他覺得,王爺公事那麽多,作為從小看著王爺長大的老人,資曆豐富深厚,很有必要對這行事荒誕不羈的王妃進行一番教導,當即擼起袖子,一本正經道,“王妃,王爺人多事忙,對疏於指導,老夫可以理解。不過不要緊,老夫可以具體跟你說說,咱們蒼朝王室閨中女子貴婦的基本禮儀教養。你剛才那種大膽露骨的行為,絕對是不可以……”

  顧惜若唇角銜著一抹笑意,饒有興味的看著他,暗自思忖著他的話。

  大膽露骨?

  坑了個爹的!

  不過是個簡單的動作,到了季曉瀾這迂腐人的眼裏,竟然變成了大膽露骨的?

  要是讓他知道,她的“大膽露骨”還不止這些,而且他的主子段天諶還很喜歡時,是否兩隻眼睛也可以不用要了?

  她低下頭,看著交疊著放在心口的纖纖十指,忍不住朗聲大笑。

  季曉瀾正絞盡腦汁為她規劃各種有助於提升個人氣質的法子,冷不防聽到她朗聲大笑,先是一愣,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抖著手指指著她,怒不可遏。

  饒是誰苦心為其著想,卻被人笑話,心裏都會膈應得慌,更遑論如季曉瀾這般滿身傲氣的人?

  幡然回神時,季曉瀾隻覺自己被水蛭咬了,渾身上下的血液皆凝固了起來,說不出的惡心和難受。

  他幾乎是暴跳如雷,怒目圓瞪,語氣裏卻還隱含著一抹痛心,似是頗為恨鐵不成鋼,“王妃!老夫為你謀劃至此,你居然如此兒戲。不僅不將老夫的話放在心上,還當場笑話老夫!你可真是不識好人心,你簡直是冥頑不靈……”

  “咳咳……”聽到這些話,顧惜若險些被口水嗆到,一時竟咳嗽不停。青竹和青雲連忙上前,一個給她順背,一個給她端茶倒水,忙得團團轉,早已將怒不可遏的季曉瀾忽略掉了。

  待顧惜若停下了咳嗽,巴掌大的小臉兒已經通紅通紅的,襯得那雙眼睛越發明亮靈動,就那麽直勾勾的看過去,季曉瀾心中忽覺別扭無比,想也不想就別過臉,沒有迎上她的視線。

  “季先生,”許是剛才又笑又咳嗽,消耗了不少體力,此刻再開口,顧惜若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神采飛揚,聲音也變得沉穩冷靜了些許,“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這不代表著,我就會按照你所要求的去做。我是活給我自己看的,不是要博取你們的讚賞和認可的。王爺就從來不提這些話,因為他知道,我並非不明事理不知輕重之人,在何種場合,該以何種麵目示人,我心中都很清楚。所以,你放心,你現在看到的我,也僅限於這個王府之內而已。”

  季曉瀾難得怔愣起來,不敢置信的目光在那臉上逡巡了一圈,腦海裏卻在努力消化著她剛才所說的話。

  半晌後,他暗暗心驚,再看著顧惜若時,那眼神裏也發生了些許變化。

  原本,他還以為,這個諶王妃隻不過是個沒心沒肺的,除了讓王爺給她收拾各種各樣的爛攤子,就再也沒有其他的精神覺悟。

  卻不想,事實並非如此。

  難道說,他一直都看錯了這個王妃?

  可怎麽可能?

  看她此刻這副模樣,簡直難等大雅之堂。若非親眼看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這個王妃人前人後的麵具還如此不一樣。

  “季先生,你仔細想想,以往我在外奔走時,可還曾傳出過什麽不好的傳聞?”許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顧惜若又頗為耐心的問道。

  季曉瀾鬼使神差的循著她的思路去想,深入下去,卻被他的發現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雖身處於諶王府內,對外麵發生的事兒,卻有自己的獲取渠道,自然也沒落下諶王府這位女主子的種種“英雄事跡”。可記憶中存著的印象,不是顧惜若教人刮目相看,便是她無理取鬧卻手法高明,的的確確沒有她所說的“不好的傳聞”!

  難道說,一直以來,他都誤會了這個王妃?

  她看似慵懶散漫,不學無術,囂張狂妄,實則頗有心機城府懂得分寸進退頗識大體?

  不是吧?

  那些象征褒義的詞,怎麽都不可能會落到顧惜若的頭上吧!

  季曉瀾心中頓時矛盾萬分,也不知道是該相信此刻所看到的,還是該相信腦海中留存著的印象的。

  又或許,他雙眼所看到的,也隻是她願意讓他看到的、願意表現出來的一麵。而那些他所期待的“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端莊大方”,他卻從來沒見識過。

  更準確的說,她從來都沒讓他見識過。

  如此一想,他忽然說不準心中是何滋味。

  顧惜若可沒心思去考慮,他的心中是否很有滋味,眼見平安脈也把不成了,索性直接請他離開,自己抱著被子呼呼大睡。

  於是,季曉瀾以心懷大誌向的豪情萬丈步入諶王妃的寢居,卻遊魂似的飄了出來,一路走過,不知有多少沿途的花草遭了他足下荼毒,落得個凋亡無人收殮的悲慘下場。

  他就那麽一路回了藥爐,可打開門,看到桌邊坐著的人時,飄忽的神智倏地回籠,雙眸眯起,三分詫異三分戒備,“你怎麽在這裏?”

  第 024章 辜負信任

  駱宇回頭,撞見他眼裏的詫異和戒備,心中苦澀蔓延。

  還沒發生那麽多事情前,他不僅進出諶王府自由,就連青擎、青冥和眼前的季曉瀾都將他看成無話不說的自家人。哪裏遇到過這般尷尬的場景?

  那次,他在雪中站了好久,久到他以為自己就要成了冰雕,正憂心忡忡的想著是否需要準備後事時,王爺把他叫入了屋內,丟下一句話後,再也沒管過他。

  “青擎,把西苑收拾出來,讓駱禦醫和映雪公主居住。”

  有了他的吩咐,青擎自然不敢怠慢,當即命人去驛館,將還處於昏睡中的佘映雪抬到了王府西苑裏,從此他二人便住了下來。

  如此,倒是給他提供了很多便利。

  比如說,他可以時不時蹭到季曉瀾的藥爐裏,拿些治療的藥物,一心一意照顧著佘映雪。又比如說,他想要尋個安靜的養生之所,除去宮中禦醫的職務,需要他出門之外,其他時間,自然是能待在王府裏,就待在王府裏。

  可畢竟發生了那些難以啟齒的事兒,如今私下麵對著青擎和季曉瀾時,多少都有些難堪。

  此刻,麵對著季曉瀾毫不掩飾的戒備,他心頭像是被鈍刀磨著,一刀一刀,遲鈍而延綿的疼痛攪得他精神極差,幾欲崩潰。

  “你小子,沒事兒從來不到老夫的藥爐來,一旦有事兒,就恨不得把藥爐給劈開。以前如此,現在依舊如此,你真當老夫是你雇傭的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沒等到駱宇的回答,季曉瀾自顧自道,大步跨過門檻,撩起衣袍欲要坐下,卻見他一副任人鞭打怒罵也不還手的賤模樣,心中莫名窩火,一巴掌就拍在了桌子上,將放置在桌上的茶盞震得往上彈跳了一下,隨之劈裏啪啦跌落在地。

  駱宇終於抬頭看他,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靜,“季先生,我累了。”

  語畢,他便垂下眼瞼,腦袋也微垂著,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頹喪*的氣息,好像不久之後他便毫無生機了。

  剛從顧惜若的寢居出來,季曉瀾本就憋屈,本以為有個人出現在藥爐裏,盡管他不是很待見,多少也能讓他好好發泄一下。

  誰成想,這人並非來發泄,而是來給他添堵的!

  坑!

  季曉瀾隻覺肺都要被氣炸了,若是再不找個人捶上幾拳,好好發泄一下,指不定胸腔中的鬱結之氣便能把整個藥爐給撐破了。可一聽到駱宇低沉的話,所有蠢蠢欲動的心思也都歇掉了。

  他怒瞪著駱宇,卻沒有得到駱宇的任何回應,一拳又捶在了桌子上,頹然坐在椅子上,重重歎氣,“你們一個個的,都來欺負老夫!蒼天哪,為何不放過我這老人家?”

  粗獷如狼嚎般的聲音回蕩在不大的藥爐裏,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極其難聽。

  饒是駱宇正一心醞釀著苦楚,此刻也被這樣“鬼哭狼嚎”的聲音擾亂了思緒,他麵無表情的瞥了眼季曉瀾,重重歎道:“季先生,要說欺負,我才是被欺負的那個人吧!你可是王爺身邊的老人了,誰敢欺負你?”

  “除了那位尊貴的主子,還有誰……”季曉瀾嚷嚷著,忽覺背後說人壞話,並非是什麽光明磊落的行為,氣勢頓時減了下來,意味不明的看著駱宇,有些陰陽怪氣的問道,“小子,不要告訴老夫,你是來跟老夫訴苦的!老夫可不信。不過,你若是為著那什麽勞什子公主,也趁早回去。現在老夫心情不好,沒功夫招待你們這些自命尊貴的人!”

  駱宇被他那帶刺的挑剔目光看得很不舒服,別過臉,聲音悶悶的,“季先生,我過來,並非是為著映雪……公主的。”

  “那你是為何?”季曉瀾連忙追問,待看到對麵那人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心中頓如明鏡般澄澈通亮。

  他搖搖頭,隔著整個桌子的距離,徑自湊到駱宇跟前,神秘兮兮道:“老夫知道,你是覺得住在這個王府裏,萬分不舒服是不是?總感覺誰看你,眼睛都帶著刺兒;你走去哪裏,身邊總有無數雙眼睛在監視著你。你心裏覺得很不爽,老夫說得對還是不對?”

  駱宇騰地起身,突如其來的動作徑自把季曉瀾嚇了一大跳,他無心理會,也不想再聽從這個人口中所說的難聽至極的話,“季先生,我想起院裏還有些事兒,就不多加打擾了。你保重。”

  他是來尋個傾訴之地傾訴之人的,既然此處尋不得,那不尋便是。可他還沒走出這屋子,就被身後傳來的叱喝聲喝住,停下了腳步。

  “站住!你小子還長脾氣了,居然敢給老夫臉色看!”季曉瀾卻不肯如此放過他,起身走到他麵前,上下左右審視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真是看不出來啊!許久沒見,你這目中無人的本事越發見長了。你好歹也住進了王府,且老夫又是你的長輩,見到老夫非但不上前行禮,還學會落井下石了!”

  駱宇心中一陣煩躁,本來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可以不予理會。奈何,此刻站在他麵前的人,在王爺心中占有極重的分量。他的事情,若是能夠得到季曉瀾的幫助,在王爺麵前說上幾句,或許會省去他很多的麻煩。

  他明白,他不能躲。

  非但不能躲,還需要百般逢迎討好,好使其伸出援手。

  可不知怎的,他忽然就不想這麽委屈自己了。

  這些日子,受過的委屈和嚐到的白眼,也已經讓如此驕傲的一個人瀕臨崩潰的邊緣。

  此時此刻,他需要的是發泄!

  對,發泄!

  什麽委屈什麽白眼,統統給他滾一邊去!

  “季先生,外麵多的是有人想要給你行禮,不差我這一個。此刻你心情不好,恰巧我心情也很不爽,請恕不能陪你喝酒解悶了!他日有機會,再上門拜訪。告辭!”

  語畢,他目光平時前方,拂袖而去。

  可他還沒走出兩步,就已經被季曉瀾攔住了去路,他惱怒抬頭,卻見季曉瀾正笑眯眯的瞅著他,哪裏有方才半點惱怒的痕跡?

  他越發不耐,伸出手就推開擋路的人,“季先生,請恕我不能奉陪。”

  這態度,卻是前所未有的蠻橫無禮。

  季曉瀾也不惱,饒有興味的看著他,直到把他看得沒有任何耐心了,才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一攬,把他往裏帶,“你小子,這臭脾氣倒是一點都沒改。”

  突如其來的轉變,直接把駱宇弄懵了,待反應過來,他已坐在了原先的椅子上。對麵,季曉瀾正笑眯眯著,仿佛在欣賞什麽難得的藝術品。

  那眼神,要多瘮人,就有多瘮人。

  “季先生,你作何如此看我?”駱宇覺得,以後出門絕對要看好黃道吉日。若每次遇到個人,皆如今日這般一驚一乍的,他的心髒遲早有一天會受不了。

  季曉瀾似笑非笑,“老夫隻是想看看,你小子會變成什麽模樣而已。”

  駱宇怔了怔,深入一想,若有所悟,“季先生,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說,剛才你那麽做,不過是在……試探我?”

  “錯!是考驗。”

  季曉瀾的的確確是在考驗他。剛才,但凡他有半點的隱忍逢迎,這間屋子都不能再待下去了。

  若是一個人,為了他心中所想,能夠低下高傲的頭顱,在另一個熟悉的人麵前學會隱忍討好,那麽,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改變便很值得注意了。

  幸好,駱宇還沒改變到如此程度。

  駱宇臉色有片刻的難看,可視線在季曉瀾的臉上逡巡了一圈後,心中的猜疑和不悅忽然就消失不見了。

  這個時候,諶王府的人都對他置之不理,他的存在已經成為了一種難言的尷尬。可也就隻有眼前這個老者,敢這麽堂而皇之的跟他說,他是在考驗他。

  被忽略太久的心湖裏,像是被注入了汩汩溫泉,經絡舒活似乎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動了動手臂,忽覺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

  他默然起身,朝對麵那老者深深鞠了一躬,無比謙恭道:“多謝先生教誨。”

  見狀,季曉瀾得意的眯起眼,深深審視著他,片刻後,才拍了拍桌子,無比豪爽道:“坐下。你小子總是圍在一個女人身邊,都許久不來找老夫喝酒了。今日,老夫定要與你不醉不歸。”

  駱宇見他不似說假,眸光微閃,卻也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著他將麵前的兩杯酒都滿上,心中微微一動,執起酒杯,卻不飲下,隻笑吟吟道:“季先生,這可是你說的,今日非要不醉不歸!”

  “你小子!何必再強調一遍?難不成老夫還會耍賴不成?”季曉瀾叱罵一聲,與他碰了下杯子,便仰頭飲下杯中酒。

  駱宇眸光掠過他手中的杯子,眸光微微暗淡,卻也不甘示弱,當即舉起酒杯,飲下。

  一來一去間,桌麵上很快就堆積起了一個又一個酒壇子。

  又一炷香過後,酒壇子已經堆到了桌腳下。盡管海量如季曉瀾,也已經撐不住,自顧自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駱宇臉色微紅,可比起趴著的那人,精神狀態還是要好很多。

  卻見他走到季曉瀾身旁,輕輕推了推肩膀,低聲喚道:“季先生,你可還好?季先生……”

  一連喚了好幾聲,季曉瀾都沒有回應,顯然是真的醉過去了。

  駱宇頓時長舒了一口氣,轉過身,腳步踉蹌,推開另一側的木門,在一堆的藥草中翻來翻去。半晌後,他終於翻到了想要找的那兩種,慌忙塞到衣袖裏,並將藥材擺放成最初的模樣。

  直到確定一切如常後,他才又扶著桌椅木門等屋內陳設,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反手關上門,再回到桌邊時,卻發現季曉瀾已經換了個趴著的方向,一旁酒壇子流出的一線殘酒,餘香氤氳,蜿蜒著浸了他的半邊臉。

  駱宇袖中的手緊了緊,腳步沉重的走過去,將桌上大部分的酒壇子搬到地上,又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雙手輕抬起季曉瀾的臉頰,替他擦拭掉半邊臉上的酒水後,才扶他躺到旁邊的貴妃榻上,並為他蓋上厚厚的軟毯。

  做完這一切,駱宇也不急著出門,隻靜靜的靠在桌邊,看著榻上熟睡的季曉瀾出神。

  此次過來,他本就是得了那人的授意,來取兩種藥材。據說,這兩種藥材舉世罕見,唯有曾跟隨王爺闖過大江南北的季曉瀾才有可能會有。他不知道,那是什麽藥材,隻依稀記住了那些藥材的模樣。

  索性,季曉瀾的藥爐,他早年經常過來,自然也很熟悉這些藥物的擺放位置,找起來也不是很費力。

  其實,在一開始,他心緒翻煩亂,已經打算放棄此次的行動了。奈何,他態度極其惡劣時,卻陰差陽錯的通過了季曉瀾的“考驗”,讓他想要放棄的心思有了名正言順萌發的理由。

  而他也知道,當初,王爺為了給予這位老者足夠的自由空間,承諾不會在藥爐周圍安排暗衛。如此一來,他所做的事兒,極大可能不會被發現。

  待被發現時,也不知是何種光景了。那就不該是他考慮的了。

  可說到底,還是要辜負季曉瀾的一番信任了。

  原諒他,受製於人。

  駱宇又深深的看了眼貴妃榻上睡著的人,隨之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光影斑駁裏,榻上之人卻正好眠。

  第 025章 看清形勢

  臨近年關,天氣卻是越來越冷了。

  蒼京城的主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一兩輕騎疾馳而過,卷起頹落於地的枯葉,嘩啦嘩啦的,在這寂靜的長街上倍顯蕭條。

  在這樣冰寒的時刻,蒼京城象征著最至高無上權利的皇宮中,卻傳出了一道獨屬於當今聖上的最高聖旨,除夕夜,當今聖上禪位,諶王登基。

  盡管朝中諸人已經想過,將來會是諶王繼承大統,卻死活都沒預料到,當今聖上竟會如此“急迫”的禪位,提前將諶王推到了那個至高無上俯瞰眾生的位置上。

  而有些官員則不以為然。

  自從諶王回到蒼京後,皇宮的一切,盡在他的掌握當中,就連一向德行謙恭的堯王爺,也被迫遠離了權利的中心,頗受掣肘。

  如今這“禪位”的聖旨,誰知道是當今聖上親自所出,還是諶王施那卑鄙手段強行得到的?

  一時間,蒼京城內變得越發平靜。

  可有點眼力的人都知道,在這平靜之下,隻怕還醞釀著巨浪和漩渦。至於何時會撕裂這平靜的外表,席卷而來,誰也猜測不到。

  自古以來,皇位更替從來都是波詭雲譎的,更有甚者,鮮血開路,橫屍遍野也不過最簡單的陪襯。蒼帝禪位,彰顯著他那個統治時代的結束,以如此“平和”的方式來畫上這樣一個句號,不可謂不仁善至極。

  百姓為此歡呼雀躍,期待著新帝登基後減免賦稅,大赦天下的繁榮之景。

  朝臣們卻越發提心吊膽,每次早朝皆會不自覺的屏息凝氣惴惴不安,往日的處事手腳也放幹淨了,隻求得以安安穩穩度過新帝登基前後的特殊時期。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這是多數蒼朝官員最純粹的願望。

  還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朝臣,在蒼帝禪位的聖旨傳出後,一直都保持著神秘觀望的態度,既不參與大部分官員的重整政績,似乎也不憂心自己是否會落入新帝的“黑名單”中。

  他們將目光都放在了堯王府和柳府的動靜上。

  蒼帝子嗣少,活到現在的,也就隻有段天諶和段天昊兩兄弟。一個是當今皇後的親生兒子,身後有柳氏作為靠山。而另一個,則是當年蒼帝最寵愛的雲貴妃之子,曾經的鎮國公卻蒙受冤屈刑場身亡。

  盡管,後來玉老先生逝世後,十幾年前的冤案得以平反,可對段天諶來說,除了母族的聲名恢複之外,並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影響。

  而諶王妃背後的將軍府,也隻得顧礄一人支撐。如今,顧礄堅守在北部邊境,對蒼京城內的事兒,也隻能是持以觀看的態度,欲要施以援手,卻奈何鞭長莫及。

  這個時候,如果堯王府和柳氏存有不臣之心,放手一搏,或許會有出乎意料的結果。

  他們都在等。

  等下一刻的風起雲湧。

  可惜,被他們寄予如此厚望的人,此刻卻正悠閑的坐在鳳儀宮內品嚐,絲毫都沒有迎接風起雲湧所該有的表現。

  “昊兒,你跟母後說說,你是怎麽想的?為何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是這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柳皇後擰眉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優雅溫潤。

  明明就是她最熟悉的兒子,到了如今,她卻已走不進他的心裏,去窺探他心中的想法了。

  她的兒子,變得深沉了。

  本該開心的,可不知為何,她在看到眼前這人平靜如斯的模樣,竟莫名有種難以言說的懸空感,好像一顆心被懸在了冷風瑟瑟的半空中,找不到任何一處著落點。

  似乎,有什麽脫離她的掌控了。

  她又確定的問了一句,“昊兒,你倒是說話啊!如今,段天諶都要準備登基了,你總得有個表示啊!”

  “母後希望兒臣有何表示?”段天昊抬起頭,淡淡凝視著她。掌中的茶盞裏,溢出絲絲縷縷的水汽,隔著那一層薄薄的水汽,他的神色冷清而疏離,態度竟不似以往那般謙恭尊敬。

  柳皇後怔了怔,下意識就回道:“昊兒,你糊塗了?母後自然希望你能繼承大統,成為這蒼朝之主。那段天諶不過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

  “砰,”

  段天昊猛地將手中茶盞撞在案上,發出一聲刺耳而突兀的撞擊聲,也將柳皇後未說完的話悉數掩蓋住。

  殿內伺候的宮人連忙低著頭,潮水般退了下去。

  待殿門被人從外麵關上,隔絕了向裏窺探的視線後,柳皇後才心有餘悸的撫撫胸脯,繃著臉叱道:“昊兒,你突然弄出這麽大動靜,想要嚇死母後嗎?”

  “母後!”段天昊蹙眉,痛心疾首道,“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是沒看清形勢麽?六哥即將登基,多少人在暗中盯著咱們的錯處,你又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

  柳皇後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騰地站起身,指著他,聲音尖銳的叱道:“昊兒,你是怎麽說話的?什麽叫做逞口舌之快?母後不過是就事論事,這皇位,本該是……”

  段天昊卻倏地起身,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到她麵前,麵現怒色,“夠了!母後!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沒明白麽?之前,沒有人能阻止父皇禪位旨意的發出,到了此時此刻,就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六哥登基為帝的事實。你若是再看不清形勢,我不介意直接讓舅舅入宮來,給你疏通疏通此間的利害關係。”

  柳皇後顯然見到他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冷不防被他一喝,整個人直接愣在了當場。

  在她的記憶中,這個兒子從來都是溫潤有禮的,一年到頭,臉上都掛著優雅的笑容,以至於她根本就忘記了他生氣起來的模樣。

  一時為他的洶洶怒意所懾,她的聲音也小了不少,嘴上卻猶自不死心道:“昊兒,你舅舅不是你,豈會如此輕易就妥協認輸?你看著吧。就算他入宮來,也不會附和你的論調的。”

  段天昊頓時頭疼不已。

  他要怎麽說,才能讓她明白,自從他那六哥結束了南下之行後,他便沒有了任何的機會。

  不是他不想去爭取,而是有人根本就不會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

  而這個人,不是他那六哥段天諶,而是他的父皇。

  若整個蒼朝的主宰,都不願意將蒼朝交到他的手上,他還有什麽資本去覬覦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靠柳氏?

  怎麽可能!

  柳氏的一切,都是他的父皇給的。拿這些東西去對抗賜予的人,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憐的是,他的母後還看不清這些形勢,依舊做著永不褪色的貪婪之夢。

  對,貪婪。

  從來沒有那一時刻,會如此刻讓他如此痛恨這兩個字。

  他不傻,也不是喜歡白日做夢的人,以至於在看清大勢已去時,已經安安分分的做好自己的事情,進而向他那六哥表好了態度。

  可這顯然還不夠。

  如今,他的母後依舊不死心,而他的舅舅柳朔存……

  思緒忽然就停在了此處。

  段天昊心中忽然就下定了決心,走上前,雙手握住柳皇後的肩頭,似是要給她傳遞出自己的力量,又似是想要借此動作來表達內心裏壓抑的警告意味。

  “母後,這段時間,你沒事就不要走出這扇殿門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望入柳皇後震驚的雙眸中,笑得溫雅有禮,“那些有的沒的,你也不用再多想。如今,橫豎大勢已定,以六哥那樣的性子,肯定不會允許有任何風浪迭起。說不定,不用多久,這宮裏就會處處戒嚴,兒子不能經常進宮來,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下言辭,小心別讓人抓到了把柄。”

  “昊兒,你……”柳皇後被他如此鄭重的語氣搞得心慌慌的,在他說完後,連忙開口,欲要詢問。

  奈何,段天昊早已猜到她會說什麽,想也不想就阻止了她,不厭其煩道:“母後,為今之計,咱們需要做的,便是靜觀其變。你懂麽?”

  此刻,他的聲音溫醇低沉,似是有一股魔力,教柳皇後聽了,也不自覺的給予他肯定的回複。

  段天昊眉心緊蹙,得了她的答應,卻依舊難以解除心中的擔憂。

  不想,就在此時,柳皇後又突然問道:“昊兒,你的意思是,你會在登基大典上動些手腳了?你是否也覺得母後所言有理,才突然改變主意要爭一爭的?”

  段天昊忍不住扶額。

  下一瞬,柳皇後那近乎呢喃的話,卻讓他停住了如此無奈的動作。

  “我就說嘛,你肯定不會如此輕易就放棄的。柔妃那小賤人,居然還敢來挑釁我!她算是什麽東西?以色侍人的卑賤之人,如今還落在賊人手中,吉凶未卜,居然也配來本宮麵前指手畫腳!”

  起初,柳皇後似乎還心懷怨懟,可想到柔妃的現狀,心中忽然就快意無比。

  段天昊從她的話中窺出了些許端倪,連忙追問:“母後,你在說什麽?這又關柔妃娘娘什麽事兒?”

  若他所記不差,這位柔妃娘娘,可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主兒,似乎還頗有心計城府,與他的母後向來不對盤。

  難不成,在那個女人的蠱惑下,他的母後又做了什麽糊塗事兒?

  若真如此,他肯定不會放過那個女人。

  柳皇後怔了怔,敏銳的感覺到身旁段天昊渾身釋放出來的冷氣,以為他是惱了自己與柔妃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急忙撇清幹係,“昊兒,你也別多想,母後跟柔妃向來不對盤,哪裏會與那個女人有什麽瓜葛?”

  這話,段天昊自然不信,定定的盯著自己的親生母親,追問著,“母後,既然沒有瓜葛,那你剛才說的,又是什麽?”

  柳皇後被他那麽盯著,難免有些心虛,這個兒子的氣場是越來越強大了。以往在他麵前,她還能威風的訓斥上好幾回,如今可倒好,那雙眼像是浸染了寒霜似的,冷不防對上,忽覺渾身冰冷,連與他說話、甚至是反駁的底氣也越來越弱。

  這可真不是個好現象。

  不過,想到他之所以會發生如此變化的原因,她心裏也十分不好受。

  任何一個成長,皆是伴隨著苦痛和代價。她已經不敢去想象,她這個兒子所需要承受的苦痛和付出的代價是多少了。

  到了最後,她終究是不敵那堅定的神色,別扭了半晌,方才輕歎一聲,低沉著聲音道:“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麽複雜。不過是前些日子,我與柔妃撞見,被她嘲諷了幾句,為了反擊她,我刻意說起你將會繼承大統之事。不想,柔妃一口咬定,隻要有段天諶在,你就絕對不會有爭一爭的心思。我氣不過,當場拂袖而去,之後,也將此事拋諸腦後了。”

  段天昊聞言,瞬間明白了事情的關鍵,手心頓時出了一層冷汗。

  第 026章 路遇宮女

  段天昊聞言,瞬間明白了事情的關鍵,手心頓時出了一層冷汗。

  他這母後,也著實大膽。

  當時,父皇還沒露出任何禪位的端倪吧?

  議論什麽,也不能議論這絕密之事啊!偏生,他這母後豬油蒙了心,竟然在後宮裏與一個頗有心計城府的女人提起此事,那不是平白授人把柄?

  得虧,當時父皇無心去追究,否則單憑“妄議朝政”這一個罪名,也足可以毀滅很多人和事。

  不過,為了知道那事兒究竟有沒有留下隱患,他還是極為謹慎的多問了幾句,“母後,當時你和柔妃談論這些事情時,可有什麽人在場?那柔妃可還說了什麽?”

  柳皇後知他並非囉嗦無聊之人,如此詢問,定然是有什麽理由。

  而這個理由……

  此刻,她靜下心來細想,才意識到自己妄議國之儲君之事,已是犯了大忌,頓時一陣後怕,喉頭發緊,欲要說些什麽,卻是說不出來。

  “母後,你不必擔心。當初,你和柔妃談論此事時,沒有遭受到父皇的懲罰,或許此事並沒有傳入父皇的耳中。到了此時此刻,更加不會有人去追究過去的那些事情。即便他們有心追究,也沒有證據。如今我問起這些,無非是擔心你在處理此事時,難免會有所疏漏。如此,我也可以提前做好準備。”

  段天昊也不知該說他這母後什麽好。事情都過去了這麽久,她居然才感覺到害怕,如此性子,還真是令人擔憂。

  本來,他還以為,自己這個母後,當年能夠在雲貴妃專寵的情況下,還能穩坐皇後寶座,隨後還能在後宮呼風喚雨這麽多年,多少都有些本事。

  如今看來,似乎是他想錯了。

  有本事的人,不是他這個母後,而是當年為母後和柳氏籌謀的舅舅柳朔存。

  又或者,更準確的說,有如此厲害的心計手段、本事能力的人,隻是那個在幕後操控一切的東梁國太子佘煜胥罷了。

  如此認知,猝不及防的闖入他心裏,整顆心也隨之涼了一大截。

  隱隱的,他又有些慶幸。不為別的,隻為著此刻的處境,看似身陷囹圄四麵楚歌,實則圍牆高築堅不可摧。有他那個六哥在,似乎他也不會成為某些人利用和對付的焦點,更不用擔心事情落到他頭上時,將來需要如何抉擇。

  跟準他那個六哥,便是最好的抉擇。

  可惜,柳皇後無論如何都不會知道,她所期待的寶貝兒子,表麵上對她恭敬聽從,實則已經陽奉陰違的站到了段天諶的陣營裏。

  否則,她也不會如此安然。

  “當時,我和柔妃說起這些話時,身旁隻跟著宮裏的人。昊兒,這點你倒是可以放心。”她思忖了半晌,方才緩緩道,“你也說了,橫豎是久遠之事,縱然某些有心之人欲要借機刁難,也是空口無憑不足為信。不過,當時柔妃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並沒有打算給我找麻煩。”

  捕捉到她話裏的疑點,段天昊眉心微蹙,不解道:“母後,什麽叫做柔妃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

  柳皇後笑了笑,杏仁眼裏充滿了得意的意味,“當時,我和柔妃爭辯,最後她辯不過我,頗為不甘心。後來,我就隱約聽到她說了一句‘誰知道諶王何時登基為帝呢!指不定他登基前,本宮就已經看不見了,如此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故而我才說……”

  段天昊卻不等她說完,追問道:“母後,那柔妃真的這麽說?”

  柳皇後點點頭。這些事兒,本就無關緊要,她沒有什麽好隱瞞的。

  可段天昊卻隱約瞧見了陰謀的味道,靜下心來想了想,忽而問她,“你可還記得,當初你和柔妃爭辯時,大概是多久之前?”

  “就在諶王離開蒼京的第二天。”這一點,柳皇後記得還是很清楚的。

  段天昊眉峰高高隆起,算起來,他那六哥離開蒼京後不久,父皇便決意要宴請東梁國使臣。而宮宴當日,柔妃離開皇宮,前往護國寺祈福,卻遭到了賊人的挾持,直到現在都沒有被救回來。

  起初,段天諶還有想要營救的心思,可眼見他那父皇也不理不睬的,倒也將此事擱置到一旁。

  若到了除夕夜,柔妃都沒有被營救回來,可不就是看不到他那六哥登基為帝了?

  有沒有這麽一種可能,柔妃會提前知道,她會遭遇到那些賊人的挾持?

  段天昊心中頓時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可此刻唯有對他那六哥說起,才有意義,當即起身,漫不經心的丟下幾句後,便拂袖而去。

  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於廊下轉彎時,看到拐彎處出現的宮女,也來不及刹住腳步,生生將那宮女撞出了長廊,嬌弱的身子如落葉般直直飛向廊下結冰的湖麵。

  段天昊大驚,連忙提氣飄身飛出,在半空中將那宮女截住,也製止了墜向結冰湖麵的悲劇。

  轉瞬之間,段天昊又回到了廊下,隻是與之前相比,此次他的懷中卻還抱著一名女子。

  “沒事吧?”著地後,段天昊也立即放開了懷中的人,往後退到合適的位置上,一手負於身後,一手輕輕抬起,一派儒雅溫潤。

  那宮女似是沒見過如此英俊的人物,一時竟看呆了眼,直到段天昊又問了第二遍,才幡然回神,臉色倏地紅了起來,螓首微垂著,切切弱弱道:“多謝堯王爺救命之恩。奴婢無以為報,唯有叩謝王爺大恩。”

  說著,她膝蓋一彎,便直直跪了下去。

  段天昊無心與此人在這些小事兒上糾結,本想要直接走開,奈何那宮女竟真的跪下磕頭,他想要無視離去,卻始終不能夠。

  頓了頓,他還是沒邁開腳步離去,垂下眼瞼,看著卑微伏地宛若塵埃的嬌小身子,不知怎的,心頭不由為之一惻,隨之彎下腰,輕輕扶起她的手臂,將她帶離了冰冷堅硬的地麵。

  那宮女似乎沒想到他會做出如此動作,在那隻大手觸上她的肩膀時,身子不自覺的僵了僵,心跳似乎都慢了半拍。下一刻,她竟鬼使神差的抬起頭,也顧不上所謂的身份尊卑,就那麽直愣愣的盯著那張臉。

  段天昊本來有些心神不屬,正打算把人扶起來,就邁步離去,不經意間掃過,視線卻在那緩緩抬起的臉上停住了,雙眸也隨之眯起。

  這眼睛,還真是像啊!

  “王爺……”那宮女被他這麽盯著,整張臉都紅了,頭也低了下來,仿佛很不適應如此注目般。

  段天昊恍惚的神智重新回籠,看了看麵前這宮女,弱柳扶風般楚楚可憐的風姿,隱約與記憶中的嬌軀重合,就連那雙眼睛……那眼睛……

  他眯起眼,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又捏緊了她的手臂,將她拉近了少許,“本王是否在哪裏見過你?”

  不然,他為何會覺得,眼前這個人如此熟悉,就好像……就好像很久以前已經很熟識了的……

  那宮女聞言,身子僵了僵,眼神有些閃躲,垂著的頭更低了一些,怯生生回答,“王爺的確見過奴婢。您忘了,當日宮宴上,皇上拿劍欲要刺向諶王妃,您擋在了諶王妃的前麵,而奴婢……奴婢亦擋在了您的前麵……”

  經她這麽一提醒,段天昊腦中白光一閃,很快就露出了然的神色。

  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盯著那張臉又審視了半晌,終於還是頹然收回手,淡淡道:“嗯。本王記起來了。那次,多虧你了。如今你的身子可大好了?禦醫都是怎麽說的?”

  “禦醫說了,奴婢已無大礙,隻需好生靜養即可。多謝王爺的關心。”那宮女始終低垂著頭,言行舉止間,進退有度,不卑不亢。

  段天昊不由多看了幾眼,這才意識到一個詭異的現象,自始至終,這個宮女都表現出怯生生的模樣,可從她的做派和眼神中,他卻看不出絲毫的懼怕。

  一個小小的宮女,居然還玩起表裏不一的把戲?

  段天昊心中訝異,不過想到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去做,沒有太多精力去追根究底尋求謎底,倒也漫不經心的點頭,語氣裏隱帶著一些敷衍和急迫,“既如此,你自己便好生照顧自己。有什麽需要,直接讓人遞話到堯王府。”

  語畢,他又深深看了看她,見她連頭都不敢抬,瘦弱的雙肩被單薄的衣衫包裹著,在這冰天雪地之中,越發楚楚可憐。心中不忍,隨之解下身上的披風,將其披在了她的身上,丟下一句“好生休養著”,便踏雪而去。

  直到他走去很遠,那宮女才緩緩抬起頭來,清秀的麵容上不見絲毫怯生生的神情,反而是多了之前沒有的飛揚神采。她雙手緊緊握住胸前披風的帶子,視線順著那背影離去的方向,久久癡望。

  ……

  約莫一炷香後,段天昊終於來到了上書房門口。

  門外侍衛連忙躬身行禮,“卑職參見堯王爺。”

  “免了。”他擺擺手,神色淡淡的,“諶王爺可在裏麵?”

  “啟稟堯王爺,諶王爺的確在上書房內。”

  段天昊點點頭,在那扇沉重的朱紅大門從裏麵打開後,撩起衣袍,跨過高高的門檻,便步履從容的邁了進去,不曾有半點路上趕來時的匆忙和急切。

  自從蒼帝的禪位詔書發出後,段天諶也不再避諱,直接將處理公事的地方由上書房偏殿搬到了正殿。一向空曠明淨的正殿,似乎因為他的搬入而變得有了人氣。也不知是不是冬日燒著地龍的緣故,他踏進來,渾身上下的細胞似乎都舒展開了,說不出的神清氣爽。

  待看到那個正伏案疾書的人,他眸光閃了閃,頓住腳步,拱手道:“六哥……”

  “噓……”段天諶適時的阻止了他,眼神示意了下左側的方向。

  他心中詫異,循著那視線看過去,才發現顧惜若正窩在一張貴妃榻上,渾身上下被錦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一雙素白柔荑露出被外,緊緊抱著個小小的竹青色枕頭。枕頭上用金線勾勒出小貓兒滾繡球的圖案,栩栩如生,一時竟也把那竹青色的清冷氣息給壓了下去,光是看著都無比舒心暖意。

  怎麽都沒想到,她竟然也會在上書房裏。

  可大臣們進來稟報公事,豈不是也看到了她這副酣睡柔和的模樣?

  “你進來之前,若若一直歇在別處。”許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段天諶自書案後走出,拍了拍他的肩頭,刻意壓低了聲音道。

  段天昊心中一驚,便欲請罪,卻被段天諶伸手攔住,“不關你的事兒。是若若睡覺太調皮了。”

  “終究是臣弟來得不是時候。”段天昊神色訕訕的,似乎有些提不起勁兒。

  段天諶自然也察覺出他的異常,用眼角餘光瞥了眼依舊睡得香甜的小妻子,心頭暗自歎了口氣,淡淡問道:“平日裏,你可是不常進宮的。這個時候過來,可是有什麽事兒?”

  回歸到正事,段天昊的神色也變得冷肅正經起來,將此前在柳皇後處聽到的話,選擇性的告訴了他。

  末了,他若有所思道:“六哥,當初剛收到柔妃娘娘被人挾持的消息時,你不是想要集齊人馬去救她麽?如今看來,這柔妃著實有問題,也幸虧了你沒有去救回她。”

  “不!”不想,段天諶卻眯著眼,搖了搖食指,狹長的雙眸裏精光閃閃,頗有些神秘道,“七弟,你說錯了。當初我想要把柔妃救回來,到了現在,我依舊還要這麽做。”

  還要把柔妃救回來?

  “六哥,你這是為何?”段天昊不信他看不出柔妃此人有問題,說不定,這所謂的“被人挾持”便是她自編自導的一場戲。這樣的人,合該把她丟在一旁不予理會,管她是自生自滅還是自作自受。

  段天諶卻不這麽想。一開始,他就覺得,柔妃被人挾持,定然有所因由。如今聽到這個消息,無異於更加驗證了他的猜想。

  果然,這個柔妃有問題!

  “果然啊,這個柔妃有問題!”段天諶眉心一跳,以為自己沒注意,把心中所想都說了出去。

  待反應過來,慌忙轉過身,卻見他的小妻子已經擁著被子坐起來,手揉著眼睛,頭發徑自垂落胸前身後,儼然一副剛睡醒的慵懶惺忪模樣。

  段天昊早已轉過身去。如今的她,已經不是他這個身份的人可以隨意窺探瞻仰的了。

  忽然間,他心中被苦澀充斥著。

  “若若,你終於醒過來了!”段天諶疾奔至她麵前,幾乎是半跪著,視線才與她平齊,又伸手將滑落的錦被裹到她的周身,確定不會冷到她,才笑吟吟道,“若若,你剛才說什麽來著?果然是那柔妃有問題?為何說是果然?難道說,你一早就懷疑柔妃了?”

  盡管她所說的,剛好就是他心中所想的,可不知為何,他對她的答案還是那麽好奇。

  顧惜若嗔了他一眼,淡淡掃過段天昊那僵硬的脊背,連忙裹著被子起身,走到屏風後穿戴好衣物,好一番打扮裝束後,才重新走了出來。

  彼時,段天昊也轉過身來,甫一看到她,眼睛裏的光彩亮了幾分,而後垂下眼瞼,似乎不想讓人窺見他內心裏的真實感受。

  段天諶掃視了下他,眸光微閃,卻不多說什麽,而是拍了拍身邊的椅子,衝顧惜若道:“若若,過來坐。”

  顧惜若徑自坐了過去,許是剛睡醒,渾身像是沒骨頭般,直接打著嗬欠趴在了桌子上,兩隻眼睛都沒睜開,嘟囔著道:“段某人,你想要把柔妃那個女人救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