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程與京      更新:2022-07-24 15:06      字數:5131
  第45章

    年底那陣, 下了好大的雪。

    連帶著大早上的路麵結冰霜,能出不少事故。午後日上枝頭,雪化, 路況才算好。

    公子哥聚會上, 庾樂音縮著肩膀拿煙盒從外頭進來,操了聲:“真他媽冷, 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搞得爺女人都不想找了。”

    最近庾樂音跟女朋友分手了,心情不好著, 到哪都喜歡打嘴炮。

    江瓦說:“天氣不好,拿自己感情出什麽氣。”

    庾樂音:“我他媽被甩啊, 這是我拿自己出氣嗎。”

    他們閑扯, 顧談雋靠在竹簾後的椅子上,靜靜望著外頭一潭死水般的池, 明明春天還萬物複蘇的,冬日都沉寂了,魚也沒了。

    別人問:“庾樂音,你分啦?”

    庾樂音嗬了聲:“分分合合,正常唄。小爺被甩了。”

    大家在玩飛行棋,聽了這話樂。

    他又忿忿不平地去拿桌上骰子:“虧了我那麽好,轉頭就說不喜歡我了,行, 隨便唄。”

    搖了兩下丟桌上,五個點。

    到顧談雋了, 問:“哎, 談雋哥哥, 到你了。”

    顧談雋胳膊搭椅背上, 側目,像才回神似的。

    有妹子走過來,端著一盤熱茶到顧談雋麵前。

    大家都看那大冬天還穿黑旗袍高跟的,想想都豁得出去。

    一杯茶放他麵前,顧談雋眼皮斂著,淡聲說:“我不用,給他們。”

    別人說:“說到底,還是顧公子生活恣意。”

    顧談雋挑眼皮:“別貧我。”

    “跟你爸最近怎樣了?”

    “就那樣。”

    又有人說:“咱談雋哥哥家教嚴,你敢過問啊。”

    顧談雋隻聽著,又記起他爸說過的。

    五年前,11年在舊金山,他爸說:“在外麵玩可以,隨便你怎麽玩,再多的,得我們過問。或者你也可以直接聽我們安排。”

    他嘲諷著說:“怎麽玩?談女人是麽,行啊,我可以。”

    “但放心。”他彎唇:“不用你們說,我這輩子也不可能。你們也不用指望著我給顧家添什麽香火的,也別拿你們那套來綁架我。”

    那時候他剛跟前女友分,馬上又有個經管學院的女生來搭訕他。

    嗯,也就是他們老說的,那兩年的顧談雋恣意,聲名在外。

    可到頭來,又老想起一個畫麵。

    萬物俱籟的空間,那個溫柔女生窩在他懷裏,說:“顧談雋,我吃不完。”

    其實那時候他並不想吃。他從沒那個習慣吃女人剩的東西。

    可親昵著,還是吃了。

    她撒嬌,她哭,她在他麵前有任何她本來小女生的一麵,她並不像她看上去那麽強大堅強,明明是毫無記憶點的溫柔性子,卻如雨點一樣處處滲入他回憶。

    他閉眼。

    算了,他這樣的人,一個人來一個人走,有什麽好貪戀的呢。

    別人又說:“真鬧了啊。”

    “顧談雋,你那小女朋友,就那事業型的。”

    他忽而起身,說:“你們聊,我出去了。”

    沒回答他們。

    有人問顧總去哪。

    他瞥一眼,扯著唇笑:“走了。”

    人前,處處體麵,從不太有失風度。

    出去時,外麵下雪了。

    張嘉茂給他發來消息在問:[聽說你要回舊金山?這次為什麽,談什麽生意,回多久。]

    他回:[不知道,沒想法,隻是飛一趟。]

    張嘉茂說:[你這心,從沒定過。]

    再要聊,上麵彈出一條消息。

    溫知予:[顧談雋,下雪了。]

    心髒下意識抽跳一下。

    他點進去。

    溫知予發了張圖片,是她家門口,巷子,台階滿是星星點點的白雪。

    他說:[嗯。]

    溫知予:[吃飯了嗎?]

    溫知予:[我有點餓,之前咱們不是說要吃飯的嗎,那家沙茶麵還開著,我有點想。]

    他說:[好,那吃個飯吧。]

    溫知予躺在家看著這條消息,起身去找衣服。

    她像往常一樣翻箱倒櫃找衣服,想著這次穿什麽,可找著找著就想到姚卉之前說的:不要對一個男人太鄭重,否則你會被拿捏。

    或許她老是這樣的,情不自禁。

    姚卉說得對,可她又覺得鄭重無錯,她隻是對每一次見麵都很重視,待人正式,好像也沒錯。

    這還是顧談雋第二次跟她去那家麵館。

    第一次,她是試著問他的,他竟同意了,她那時真的好開心。坐他的車去,忐忑半天去點菜,生怕不合他的口味。

    她總想:那樣矜持的貴公子,哪裏忍得了她這樣凡塵的口味。

    可她發現他這人隨和竟跟他們一樣。能笑、能幽默,甚至嗆到了還能安慰她。

    這次他沒來接,約了地方溫知予就直接自己過去了。

    到的時候顧談雋已經在了,空無一人的小店,還是那個位置,就坐了他一人。

    她說:“這麽快啊。”

    他說:“嗯。”

    “今天吃什麽?”

    溫知予在他對麵坐下看牆上的菜單:“上新品了,要試試嗎?”

    眼底是細碎的光,跟平時一樣柔和。

    他看了一眼就沒再看,說:“我已經點好了。”

    “啊,點的什麽?”

    “跟上次一樣。”

    “噢。”

    兩人沉默了一段。

    像守著什麽心照不宣,又像各自清楚界限。

    溫知予想到他們第一次見麵好像最開始到這吃飯都沒這氛圍的。

    緘默,無言,生疏。倒不像尋常來吃飯,生意做多了,她都能有形象比喻:像要談崩的甲乙方最後一次會談。

    “你最近在忙什麽呀。”

    她開口,聲音如往常般溫柔,單聽她講話都叫人舒服的,好像她這人永遠和善,體貼,也不會講你什麽。

    她說:“感覺你最近好忙,消息也是,都沒怎麽找我。聽說你要做國外的項目,老得飛國外的?那我們見麵會不會少了,還有,顧談雋,我感覺你好像有點瘦了,上次你去齊齊哈爾,我……”

    “溫知予。”他忽然打斷她。

    她話停了,抬眼,看他。

    他們對視,可他卻沉默。

    甚至是,話都沒有直接講出口。

    他說:“最近跟家裏人吵了,鬧翻了。之前,你在齊齊哈爾出事那天就是,消息我沒回,是因為家裏人。”

    她嗯了聲。

    他說:“我和家裏關係一直不好,爸媽不好,我記著我哥哥,他死於抑鬱症,我們從小都沒感受過很好的家庭氛圍,爸媽離異。我那時就想了,我可能不會愛一個人。”

    心髒刺了一下。

    非常延緩,流淌的麻意,一點點蔓延。

    她聽著。

    他往後靠了靠,這才算接著說。

    “我是很喜歡我們之間的感覺,上次在鬆晏,在那裏的一切都是真心的,我不騙人,我是很喜歡你。可是,我想可能也沒有更多了,我也給不了更多。我哥哥原來死的時候我說過,我這輩子也不會再對一個人用心。”

    話說到這,連他自己也覺得好像有點過於殘忍。

    聲線又緩和:“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或許,你更適合更好的,能找到一個真正值得、且愛你的人。所以,算了吧。”

    話說完,空氣陷入死一樣的沉寂。

    他沒看眼前姑娘,而是盯著外麵雪景下來往的車。

    他不敢看。

    她真誠的眼,柔和的麵龐,他怕看了他可能會不舍,會有一秒後悔。

    是,一開始他是喜歡她,確實就是這樣的,覺得她有趣、活力,人生孤寂,正好碰到她,也就熾熱放縱了一段。

    可是他們大概都知道。這段關係不穩固的。

    她說:“我們那其實,都不算戀愛的,對嗎。至多算是一場,露水緣分?”

    他說:“是。”

    她點頭:“嗯,顧談雋,我知道了,沒關係的,你也不用有什麽壓力。”

    她又笑:“兩個人你情我願,上了個床而已,成年人又沒有什麽,又不是一定要負責什麽的。那些甜蜜,浪漫,沒事,情到深處的表現罷了。”

    “至於這個情字,身體上的而已。”

    他又說:“還有你事業上的,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想,你的事業剛起步,我知道未來會有更多挑戰。你們工作室的項目、以後的推廣,都可以隨時找我。或者補償金你想要多少,一個億,或是兩個億,都可以,算是我們在一起以來的……”

    可她忽然搖頭,隻搖頭。

    “不要。”她說:“不要,你不要這樣侮辱我們之間的感情。真的沒事的。”

    眼淚突然毫無預兆地往下掉,像雨。

    明明剛剛還很平靜甚至可以回應他,在他這段話出來後,生理性地自己開始流淚,落在身上、手上、決了堤,攔也攔不住。

    她攥著手,連哭也是壓抑無聲的。

    “我不要你的錢。我做的一切,不是和我們有關的,我的遊戲,是我自己的事業,它不可以被這樣沾染上商業氣息,那不是屬於現在的我們的。”

    “那是當初真正有一刻付出過真情的顧談雋和溫知予的。”

    “不是現在的我們。”

    顧談雋的心忽而被眼前這樣的畫麵灼了下。

    他看眼前的姑娘。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哭,可沒有哪一次像這樣,帶有倔強,決絕,以至於他有種預感。

    出了這個門。

    那個待他赤誠、真心的姑娘再也不會那麽愛他了。

    她說:“分手而已,又沒什麽。”

    她撐著彎唇,笑:“就像你給我的祝福,是,我可以遇到更好的。”

    “沒關係,顧談雋,你不用那麽愧疚。”

    “這都是我自願的。”

    “我也祝你,前景光明。”

    他看著她,嗯了聲。

    出去的時候,雪勢大了。

    溫知予下台階去路麵,沒看清,路邊閃過一輛車,差點擦了她。

    她轉身往回去的路走。

    寒風刺骨,她沒回頭,隻聽見身後不知何時響起的超跑聲,轟鳴疾馳,就像今年春日她去科技會在外聽到的一般,有錢人的奢侈盛宴。

    超跑聲走遠。

    她盯著前方,一次也沒回頭看。

    這段路回她家,兩三公裏,溫知予是走回去的,在冷風裏,寒雪中,純靠走。

    她走了一路,就哭了一路。

    哭到喘不過氣,哭得心髒都硬挺挺的疼,哭到路人都頻頻看她,疑惑這姑娘為什麽這麽難過。

    她大口喘著冷氣,到了巷口才回頭望。

    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

    她告訴自己:沒關係,溫知予,你的前途還有很多,走過這條路,再也別回頭。

    那天夜晚情緒才好一點。

    晚上,她和時臨一起坐在閃著聲控燈的樓道裏閑聊,這棟老小區的聲控燈要壞了,一點聲音就一閃一閃的。

    他們身旁放著啤酒,大冷天的,一點也不怕。

    時臨問她:“後悔嗎。這段感情那麽驚豔,你還遇得見一個像顧談雋那樣優秀的人嗎。”

    溫知予說:“或許,這輩子也忘不掉了。”

    或許她會歸於人潮,回歸平庸,可那段感情就是最深刻的,再也不會有了。

    一個驚豔你青春歲月的人,一個令你刻骨銘心的人,餘生要用多少年忘掉呢。

    可能會錯過,可又能怎麽辦。

    除了美滿,這世上多的是遺憾。

    時臨說:“專注事業吧,姑娘,你的人生還很長,你會更好的。”

    她盯著頂上的燈,說:“是的。”

    雖然每每想到分手的那一幕心髒還是疼。

    經曆的那些醉生夢死、紙醉金迷,真實的,虛幻的,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就是永遠忘不了。

    她忽而彎唇,又告訴了時臨一件事從未告訴過別人的事。

    她說:“你知道嗎,分手時,他告訴了我很多別人不知道的。其實我知道有那麽一刻起碼他是對我敞開了心扉的,他願意告訴我他有個哥哥,他介懷哥哥的死,他忘不掉。”

    “可是我早就知道了。在我們要分開的時候我就有預感了,我知道會分手的,可我什麽也沒說,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早在七年前我就知道了。”

    其實,高中的溫知予一點也不喜歡遊戲。

    她從沒考慮過未來會從事這方麵的工作。那時候的她,那麽乖,那麽聽話,怎麽可能敢不聽爸媽的話出去打遊戲,她媽還是人民教師,她沒那個膽量的。

    可第一次知道他哥哥的事,她忽然第一次那麽心疼一個人,她也想去看看,吸引他的那個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真的那麽罪惡,令人唾棄嗎。

    她第一次去網吧,第一次去打開遊戲,打開他的聊天框。

    她問,大神,接代練嗎?可他要她去學習。她當時笑,心想這麽一個惡劣到極致的人到頭心裏還關心學習,他骨子裏是壞的嗎,並不啊,他的本性比誰都純淨。

    曾經顧談雋問過她為什麽會喜歡遊戲,她沒正麵回答,其實,一切的起源都是因為他。

    顧談雋的哥哥曾經有個願望就是做遊戲,她知道他在意。他說過,他希望所有青春時期的少年有人陪伴,都可以不孤單,回頭看的時候不是自己一個人,也有一件事陪在自己生命中。

    她很敬佩一個人能有這樣的思想。

    她也想為自己而活,做喜歡的事,不局限於世俗裏,打破禁錮。

    在當社畜狗、拚死加班忙於996後和同行人聚餐喝酒到吐的深夜,同樣的愛好人姚卉問她:知予,你有考慮過咱們去做遊戲嗎?

    那一刻,厭倦了工作的溫知予忽然想到顧談雋18歲時說的願望。

    遠在舊金山車禍出事的顧談雋。

    因為哥哥有心理陰影而從此不碰這一行的顧談雋。

    溫知予從18歲那年開始就想,如果顧談雋世界裏的光熄滅了,那麽,她可以代替那盞燈嗎。

    看著遠在天際、在電視、在國外,她觸摸不到的他。

    她很想治愈他,哪怕他不知道。

    而她卻一直想為這個目標而奮鬥,努力。

    或許她餘生再也不會和青春時代那個少年遇見了,但未來有一天,如果她成功了。

    他在世界另一處會不會看見由她手發行上市的遊戲。

    會不會知道,原來有個女孩曾經那麽努力、那麽拚盡全力地喜歡過他。

    和時臨說這些話的時候溫知予一直在哭。

    可是她不敢告訴顧談雋這些,不想成為他的負擔,不想讓他多想。

    兩個人能在人生中互相陪著走過這一段,很滿足了,於她溫知予而言,特別特別滿足了。

    她曾經說過,相遇即是緣分,錯過也不遺憾。

    這場愛本身就像潮水,漲起時浩蕩,退去時空寂。

    漂浮著,不穩固,難以長久。

    當潮水退去時。

    她知道,她的夢該醒了。

    作者有話說:

    都市,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