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番外一 ◇
作者:朽月十五      更新:2022-07-22 16:15      字數:9942
  第53章 番外一 ◇

    ◎今生◎

    【番外一】

    除夕的天上總閃著一團團的煙火, 通往謝家的小道上燈火通明,晏桑枝和謝行安兩個人不緊不慢地欣賞這夜色。

    要說晏桑枝完全不緊張好像也說不上來,隻不過她更習慣於把事情都藏在心裏。

    謝行安看出她越接近謝家, 話就越少,寬慰她道:“我爹娘你雖然沒有見過, 但我祖父阿弟都曉得你, 今日三叔、照月都在,就當是見見熟人。”

    “不必擔憂, 我隻是在想到時候要說什麽才好。”

    “在家如何就如何,不用那麽拘束。”

    謝行安拍拍她的脊背,停下來幫晏桑枝的襖子正了正,又笑著道:“現下就更好了,無需擔憂。”

    他的態度越雲淡風輕, 晏桑枝的內心就更容易平靜下來。

    兩人才剛跨進謝家的門檻, 在院子裏賞煙火的一群人齊刷刷地看過來。謝母反應最快,原本還在說話,立馬滿臉帶笑, 還喊了句,“陳嫂,鍋裏的浮元子可以下鍋了。”

    說完就大跨步走來,親熱地挽著晏桑枝的手, 話裏一點生疏都沒有, 好似她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我很早就聽過阿梔你的名字了,行安表祖母是你醫好的吧,當時我聽了就覺得這小娘子厲害。如今見了人, 我才發現這般投緣, 隻不過伯母瞧你真的太瘦了些, 自己會做藥膳,應當多補補才好。”

    謝母的話跟倒豆子一樣,叫人連插嘴都插不上,這般地熱情,倒也不全是為著謝行安。隻不過從他嘴裏聽過一星半點晏桑枝的身世,本來就覺得可憐見的,瞧著人了,那厚襖子穿在身上,竟還這般清瘦,心裏越發覺得不落忍。

    這話也就多了些,謝母吹到冷風,一時發顫,趕緊拉著晏桑枝往裏頭走,邊走還邊說:“外頭冷,我們進去說,裏頭生了爐子,可別凍著了。”

    眼神一絲一毫都沒有分給謝行安,他和剩下的人對上眼,都搖搖頭默默跟在後頭進去。

    廳堂裏生了暖爐,又關著門窗,一進門熱氣就冒了出來,謝母要晏桑枝坐在她旁邊,不待旁人進來,又關切地問道:“飯可曾吃過了?要是覺得餓,我先去給你端碗浮元子來。”

    晏桑枝到現下才有開口的機會,別人待她這般熱情,她自然也不好木著個臉,笑著道:“伯母,我吃過才來的,還不餓。除夕還上門來,真是多有打擾,特意帶了點年禮過來,是些幹貨幹果,還望伯母幾個不要嫌棄。”

    “阿梔,你這說的是什麽話,”謝母狀似嗔怪,見了眾人進來,就連忙給她引見,“這是行安他爹,你就叫伯父好了,這是他祖父,阿梔你應當認得的,”

    晏桑枝也確實認得不少人,有熟人在,她也更放得開了一些,一一叫人。

    不過謝行安有點鬱悶,這些本來都應該是他的活計,現在倒好,全被他娘給搶了去,頭一次被迫當了鋸嘴葫蘆,偏偏還插不上話。隻能接收他們打趣的視線,坐在那裏喝茶。

    大家雖然對於兩個人的關係心照不宣,不過沒有定親也不好說得那般露骨,叫人聽去傳開反倒不好。

    所以謝三叔爽朗一笑,而後道:“我第一次見著阿梔的時候可不像你們這樣,我當時覺得她年紀太小了些,又是位女郎,看病應當沒有像其他的大夫那樣老手。

    不過我謝三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你們可不曉得,她把完脈,就讓我喝了碗粥,當天夜裏我就能睡不少時辰。”

    他話裏話外都是在捧著晏桑枝,就是想著怎麽也要叫大家高看她一番,行醫世家的可能對富貴權勢都不算那麽看重,但是對於醫術好的人,大家一定是捧著的。

    “更別提後來還醫好了我娘的病症。”

    謝三的好話點到為止。

    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謝老爺子捧著茶附和,“這在藥膳上確實是沒話說,我行醫這麽多年,確實隻見到了這一個,阿梔你要是有空的時候,我還想跟你討教,我也準備學點藥膳。”

    “當然可以。”

    晏桑枝一點都沒猶豫,滿口答應,難得有人想要跟她討教藥膳,自然是求之不得。

    “阿梔姐,這藥膳是不是很難學?”

    謝行言好奇很久了,說到醫術上他的話不停往外冒,“我瞧每種病都要用不同的菜蔬,又各有藥性,比之藥材也不為過了,真要學好當真不容易吧?”

    “學個幾年應當就會覺得容易了,”謝行安截過話頭,他看向謝行言說道:“你要是有什麽想問的,晚點就來問我,改日我帶著你去醫館見識一下也可以。現下就別問這些行醫之事了,要是真的很想知道,我書房裏還有不少書。”

    言外之意就是在告訴他,再提這些事,大晚上的都要押著他到書房裏去把書給看完。

    謝行言還是太嫩了一些,聽到這威脅聲也老老實實地閉嘴,旁邊圍著的人在那裏看戲。

    不過之後倒是真的沒有再說起跟醫術有關的話,大多說說家常,但大家也知道晏桑枝家裏的那些事情,都特意避開了這些話。

    等到後麵浮元子上來後,滿滿一碗又圓又白的糯米丸子,謝母先給晏桑枝端的,她笑意盈盈地道:“快嚐嚐,這合不合你的胃口?”

    晏桑枝不好推辭,嚐了一口,浮元子特別甜。但她才剛咬上,就感覺牙齒硌到了,拿開勺子一看,咬開的元子裏露出的是一枚銅板。

    “哎呀,吃到了銅板,阿梔你今年的福運隻怕擋不住。”

    謝母說的真心實意,即使這明明是她叫陳嫂準備的,但說出來就讓人覺得是真的。旁邊還有莫照月附和,“確實呢,我上年吃著了,那一年幹什麽事情都很順利。阿梔,你今年隻怕也這是這般,萬事吉利。”

    晏桑枝也笑,可不知怎麽,她鼻子發酸。怎麽可能會看不出來,很久以前她阿娘還在的時候,也是這般特意將包了銅板的餃子給她吃,看她咬到了也是高興非常。

    從爹娘去世後,就再也沒有感受過了。今日卻在謝家得到了,她有點感慨。

    晏桑枝曾經很固執地認為,謝家人雖說會禮數周全,待她應當不會很好。可是她好像真的錯了,不過在一起守夜一晚,她明白謝家人當真很好相處。

    祖父祖母和藹慈善,謝父平日說話不多,但隻要看他都是笑著的。大哥大嫂雖然不苟言笑,卻給足了麵子,一直努力搭話,他們的孩子也很乖巧。謝行言和莫照月是對活寶,總在耍寶。

    哪管她不說話,大家也不會忘記她,總是時不時就找她說話,或是遞點東西給她墊墊肚子。

    謝母還跟她說,一個人不容易,尤其是帶著一雙弟妹,正好她早就見謝行安煩得不成,還得多虧有你收走他,遠香近臭,出去住也好。

    聽得晏桑枝都覺得她是真嫌這個兒子煩人,之前那點關於入贅的擔憂也漸漸放下。

    到後頭大家都說要去放爆竹,晏桑枝走得很慢,謝行安就跟在她的旁邊,並問道:“今日高興嗎?”

    “很高興,”晏桑枝在燈燭中看向他,“你的家裏人都很好。”

    “以後也會是你的家人。”

    謝行安很認真地回她,他又說了那句話,“阿梔,現在你信了吧,以後你會有更多的家人關心你。”

    她點點頭,和謝行安一起並肩坐在那裏看天上的煙火,旁邊有小孩在放爆竹,還有嬉鬧聲,是人間煙火味。

    【番外二】

    春末正是好時節,醫館也頗為忙碌,不過好在阿春已經能夠上手不少,又有穆月橘在一旁煎藥膳,她如今瘦了一大截,也肯出來見人了。有了她們的從旁幫襯,晏桑枝的活計真的是鬆快不少。

    所以當謝行安過來找她的時候,阿春幾個都讓她不用在顧著這一頭,出去逛逛為好。

    畢竟院子裏的人對兩人的關係都心照不宣,定親隻是早晚而已。

    不過她們也沒有想到,謝行安是過來帶著麥冬準備去醫館的,畢竟這是他之前和晏桑枝說好的事情。

    正好今日麥冬休沐,恰好有時間可以過去,麥芽也沒有落下,他們全都上了謝家的馬車。

    在馬車上,麥芽好奇地道:“謝大哥,我們今日都要在那裏看老大夫行醫嗎?”

    她是真的坐不住。

    “不用,我們看到晌午,下午再帶你們出去玩。”

    謝行安摸摸麥芽的頭發,很耐心地回答。雖然他對小孩子確實很好,不過他對麥芽麥冬的好,裏麵摻雜了愛屋及烏。

    不同於麥芽,麥冬對此次去醫館就顯得特別高興,他本來就有點老成,這次在馬車上纏著謝行安問東問西時,喜悅之情露於言表。

    等馬車到了醫館時,人還不少,老大夫正在把脈,他們就站在一旁看,並沒有打擾。

    隻不過謝行安偶爾會問他,比較淺顯的問題,隻要麥冬能答得上來,他就會在大家麵前讚揚。

    不過一個上午,就讓麥冬高興非常。

    麥芽突然覺得無趣,但是下午的時候,謝行安帶著他們去酒樓吃了一頓,點的都是小孩愛吃的,諸如糖醋魚,油炸排骨,盤兔等,吃得兩個小孩子滿嘴流油。又沿路領著他們去玩了不少東西,撲賣、轉圈、唱戲的,以至於黃昏的時候,兩個孩子回去後高興的臉都紅撲撲的。

    晏桑枝看著他們高興,自己更加高興,畢竟她曾經以為這是謝行安隨口說說的,畢竟人在動情時說出來的話總要動聽些。

    “我不會騙你,”謝行安捏了捏她的鼻子,“我日後還準備讓麥冬去學醫的書院,就是比較遠,不過看他自己。麥芽的話,我暫時隻能買點衣裳給她。”

    “你對他們比我還上心。”

    “那當然,”謝行安在出口後立馬轉口,“沒有你上心了。”

    “不過我也算是用心了吧,”他笑道,“那你親我一口。”

    晏桑枝用手代替臉算是了事,想得倒是挺美的。

    【番外三】

    在認識晏桑枝將滿半年內,謝行安以為自己應當不會再做夢了。

    不過在春日很尋常的一天夜裏,他睡下後又陷入了夢境裏。

    再次睜眼後,四周蒼涼,樹木枯死,地上全是裸露的黃土,半掩埋的枯骨。

    他從鬆鎮回來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景象。不過謝行安知道,他又夢到了晏桑枝的前世,應當是他之前沒有夢到過的後半生。

    隻要這麽一想,哪管在睡夢中,他的呼氣聲都變得很急促。

    夢境從她拜師開始,原本兩個人時,一路上遇到災民也會提前躲藏,遇到不好的事情,也能避開。

    不過從師父死後,晏桑枝就變得渾渾噩噩。當謝行安看著她大冷天的什麽都不蓋,躺在地上心如死灰的時候。揪心到想要衝到夢裏頭,但是他掙脫不了這種無形的束縛,無法動彈,無法閉眼。

    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晏桑枝毫無求生欲望地活著一日又一日,荒山野地連人煙都沒有,吃的也少得可憐,基本吃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保命。

    不過晏桑枝有火燭,她倒是靠著燒熱的雪水撐了過去,走出那個鬼地方,在她待在那裏的一個月後。

    就算出去也不是太平盛世,地上全是屍骨,連野物都沒有多少,要是能見到一隻,就算撞了大運。

    這種時候她都能撐到下去,也算是少見了,屋子倒塌得很多,走不動就縮在那裏,偶爾就去挖人家的地窖,有糧食就再多待一段時間。

    她還是難以管住自己的善心,路上要是遇到能救的人就救他,要是不能救,挖個坑埋了,後麵倒是跟著她的人越來越多。

    都是些在亂世還沒有失去傲骨的普通人,他們不想死,也不想吃人,走了一年多才找到一處山,裏麵還長著穀物。

    原本以為是塊寶地,但晏桑枝到那裏不過多久,感覺身體越來越沉重,吊著她活下去的一口氣也漸漸消散。

    在做這段夢的時候,謝行安有無數次想要閉上眼睛,也有很多很多次想要掙脫束縛,但是他不能。他隻能看著,就像個局外人那樣看著晏桑枝受傷,趴在地上不能動彈,他甚至隻能看著她活的一點人樣都沒有。

    謝行安從來沒有哭過,可是他現在眼眶通紅,尤其看見晏桑枝瘦得隻有一把骨頭,躺在一張簡陋的木板上,屋子歪歪扭扭地搭著,裏頭也沒有一絲光。

    她就這樣靜靜地躺著,動也沒動,眼睛無力地看著那木板縫裏透出來的一絲光,在逃難路上從來沒有笑過的晏桑枝,躺在這裏時卻勾起唇角。

    謝行安知道,這樣的麵相已經是油盡燈枯了,他救不了她,就算能入夢也救不了她。

    他隻能看著,隻能看著她閉上眼睛,從這個人世間離開。

    這時,謝行安完全脫力,他忽然覺得自己手腳一點力氣都沒有,麵上一片冰涼。

    連最後的時候,晏桑枝也是孤身一人走的,隻不過同行的人將她埋在了山上。

    他根本沒有辦法進到夢裏,哪怕是送她最後一路。

    謝行安醒來後,他的無力感更甚,他反複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夢,不是真的。

    但同時冒出一個念頭,他要見晏桑枝一麵,他現在就想見到她。

    哪管天還是黑的,出門的時候碰到一旁的謝七,他說:“你去駕馬車,我要去晏家一趟。”

    “郎君要去找晏娘子不成,”,謝七想也是這樣,他又道:“今日過節,小娘子被請到這邊來了,郎君你回來時說不舒服。老太太讓我在這裏守著,也就沒吵你。要我去將小娘子請過來嗎?”

    本來謝行安應當要自己去的,但是他感覺自己好像走不動步子,隻能讓謝七走一趟。

    晏桑枝來得很快,她進到書房時,裏麵隻點了昏暗的光,謝行安靠在圈椅上。

    她好奇,“叫我來做什麽?我正跟你侄子玩呢。”

    看到眼前鮮活有人氣的晏桑枝時,他沒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哽咽,隻是緊緊地盯著她看。

    “你今天晚上有點怪,”晏桑枝湊到他麵前,摸了下他額頭,而後撤開了手,“好像也沒有發熱,睡懵了不成。”

    她自顧自地說著,而後瞟到書桌旁邊最上麵疊起來的書,還有張紙,她拿過來,笑著道:“我瞧瞧你都在看什麽書。”

    晏桑枝徑直翻到折起來的那一頁,她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了上麵寫的字,原本還翹起的唇角立馬放下,甚至手指不自覺地揉捏著紙邊。

    太初八年天降大雪,伏屍千裏,白骨皚皚。明年春,饑荒至,寸穀不生。太初十二年人相食,疫病起,民十不存一。

    太初十三年,亂馬過城門,國滅。

    春燕歸,巢於林木。

    她那短短的一生,都在這幾句話上了,她從屍山血海裏走過的一生,淹沒在國滅兩個字裏。

    晏桑枝整個人是怔然的,她沒有哭,隻是慘然一笑,腦子裏閃過許多畫麵而後一片空白,甚至連謝行安站在背後都沒發覺,自己絆自己的裙擺直接摔到地上。

    她呆愣楞地坐在那裏,她呢喃道:“春燕歸,巢於林木,那我是什麽呢?”

    謝行安同她一樣跪在地上,他緊握她的手,哽住的喉嚨讓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巢於林木,可是後麵連林木都沒有了。”

    晏桑枝她笑,將頭埋下去笑了一聲又一聲,從胸腔裏發出笑聲,“原來史書是這麽記載的,不足百餘字。”

    她伏地小聲地笑起來,她想起自己見過那麽多的屍骨啊,每走一步都是踏在別人的骨頭,別人的墳地上行走。

    那麽偌大一個國啊,伏脈千裏,可是也隻得了那麽短的一段話。

    “阿梔,”謝行安小聲地喊著,拉她起來,緊緊抱住她,側臉貼在她的臉上,他哽咽地道:“阿梔,你想哭就哭吧。”

    “為什麽不哭呢?”

    他喃喃地問,眼前想起他夢到的那些年,那般的苦,她也從來沒有掉過眼淚,他自言自語,“為什麽不哭呀?”

    “為什麽要哭呢,”晏桑枝將頭埋在他寬闊的脊背上,短促地笑了一聲,反問他。

    “可是,”

    我這個旁觀者都為了你流了那麽多的淚,那你吃了那麽多苦頭,為什麽一滴淚都不肯掉呢?

    謝行安雙手捧住她的臉,讓晏桑枝直視自己,他的眼眶通紅,有滴淚懸在眼睫上將落未落,臉上滿是淚痕。

    他從來沒有哭過,可是隻要一想她的那些苦難,就忍不住想要落淚。

    謝行安摸著晏桑枝臉頰的手顫抖,他說:“阿梔,你不想哭就不要哭了,我已經替你哭過了。”

    晏桑枝收斂起自己的表情,她伸手去擦謝行安臉上的淚,指尖碰到那淚的時候,她隻覺得發燙。

    埋頭靠在謝行安的胸前,她雙手環住他的腰,現在她能聽見一個人的真心。

    晏桑枝很慢地道:“所以你從什麽時候知道我的來曆呢?”

    那張夾在書裏的紙是她到謝家醫館診脈的醫案,如果這也是巧合,那一疊的書冊,隱約可見的景平國又是怎麽回事。

    在昏暗的光線下,兩人就坐在地上,互相抱著,謝行安很坦誠地將自己知道所有關於她的事情,一點點講給她聽。

    晏桑枝沒有過於驚奇,她甚至隻愣了一下就接受了這件事情。

    她還有閑心關心道:“你那時就不害怕我是鬼?”

    “不怕,但是當時覺得你應當執念過深,想去找天師來渡化你,”謝行安想起當初,他又說:“不過我見到你後,我就再也沒有想過。”

    “為何?”

    “因為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該吃了多少苦,才能到這裏來。”

    謝行安他說完閉了閉眼,因為他知道,究竟吃了多少的苦。

    “阿梔,那些事情我知道,它永遠都過不去,也不可能會放下。”

    苦難永遠不會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能帶過的,謝行安他說得很溫柔,“原來你隻能藏在心裏,但以後你隻要想說,我都會好好聽。”

    “真的?”

    “當然。”

    晏桑枝把頭埋得很低,她有太多忘不了的事情,她說:“那時走得太急,連爹娘的墳都沒去看過,後來做夢都是我在墳前磕頭。師父走的時候,你應該夢見了,我當時居然沒哭,本來想把骨灰帶著的,可是我不想師父死後還不安穩,就將她葬了,後來再也沒有見過。”

    “我有一段時間,每次睡下都能夢到大家的臉。”

    “我收過很多小孩的屍骨,可惜那麽小就死了。”

    “我的命其實很大,熬到了最後才死。”

    她最後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淚才落了下來,一大顆一大顆砸在地上,漸漸暈開,每一顆都是她的恨。

    一直哭了很久,把所有的不甘全都發泄出來,謝行安拿巾子給她擦掉全部的眼淚。

    他攬著她,很輕柔地拍拍晏桑枝的脊背,“那找個日子去祭拜爹娘,以後可以年年都去,不用再掛懷於心。”

    “阿梔,以後要高興一點。”

    這個很漫長的夜,兩個人沒有睡,相擁著說了很多很多,第二日天還沒亮,徒步走到很遠的山上,晏桑枝爹娘的墓就在半山腰。

    兩人都跪,謝行安甚至還在墓前說了許久的話,走在半路上的時候,晏桑枝問他,“你都跟我爹娘說了些什麽?”

    “我說,要是可以的話,我想阿梔還能有爹娘,我就做上門女婿去。”

    謝行安原話並不是這樣,但也大差不差。

    “你還想著入贅呐,”晏桑枝笑他,可也想起當初是真的為這一份心而感動。

    “那你還說了什麽?”

    “我問爹娘,”謝行安牽她的手,緩緩道:“能不能把女兒托付給我。

    “那你聽見他們怎麽說呢。”

    “他們說問問你自己,是不是要跟謝行安定親?”

    謝行安有點忐忑。

    “好啊,我替自己答應了。”

    晏桑枝沒有猶豫,因為她在謝行安身上看到了真誠,那勝過很多很多的東西。

    “真的答應了?”

    謝行安不敢相信,晏桑枝甩開他的手往前麵走,丟下一句,“好話不說第二遍。”

    “那我要你再說第二遍。”

    “好吧,我說晏桑枝答應了。”

    山林裏回蕩著都是她的聲響,那兩座墳前的草也搖晃著。

    【番外四】

    在他們定親後的第三個月,謝行安有將近一個月沒有怎麽過來,偶爾過來晏家都是急匆匆的,待不了多少時辰就要走。

    晏桑枝也會好奇,問過他好幾次,都說有要事,真的不得空。她看出來是真的忙,最後一次見麵時,他挨著她的臉都能感受到胡茬,得是多久沒有怎麽梳洗過了才會這樣。

    他忙了將近大概有兩個月才回來,剛見麵時晏桑枝都沒敢認他,瘦得太多了些,兩頰都凹陷了不少,隻有眼神依舊明亮。

    “你這是做什麽去了,”晏桑枝打量他,話語關切,“要不是看你麵色還好,我都要以為你病了一場。你明日過來我給你好好補補。”

    “好,我以後天天過來,”謝行安攬著她的肩頭,而後把她往馬車上帶。

    “你要帶我去哪裏?”

    晏桑枝坐上馬車後,語氣疑惑地問他。

    “帶你去個地方,告訴你這段時日都在忙些什麽。”

    為著這件事,謝行安真的累得夠嗆,來回折騰。

    “什麽事把自己弄得這麽累,你真的該補補了,我隻怕你這身子現下還不如我呢。”

    晏桑枝笑他,她現在的身子確實好上不少,師父時常做藥膳給她吃,謝母也隔三差五就會帶著補湯過來,曹嬸是三餐不落。她覺得自己如今還長胖了點,至少臉上也有肉了。

    “你身子比我好就成,”謝行安舍不得掐她的臉,幹脆用手摸了摸,靠在她肩頭,跟她嘀咕自己有多累。

    等車馬到了安置所門前,謝行安才止住嘴,從馬車上跳下來,扶著晏桑枝下車。

    “到安置所來做什麽?”她抓住謝行安的手,聲音略大,“難不成又有了什麽,”

    “不是,別慌別慌,”謝行安反握她的手,“是件好事。”

    晏桑枝想不出是件什麽好事,心裏沒個定數,隻能握住他的手,跟在謝行安身後進去。

    跨到屋子裏時,她就被烏泱泱的一群人給驚住了,他們全都挎著包袱,手裏提著不少家夥什。

    “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晏桑枝確實很震驚,以至於失聲問出來。

    領頭的那個漢子跟她熟,滄桑的臉上帶著笑,他笑著說:“小娘子,我們要回鬆鎮去了。”

    “回哪裏去?”

    晏桑枝確實覺得很不可思議,她的眼神都在疑問,回鬆鎮去?

    “對,小娘子你沒有聽錯,我們就是要回到鬆鎮去了,”漢子眼裏都是對鬆鎮的向往,他說,“是謝郎君跟官府說的,忙前忙後,到今日,官府說送我們回去。隻是也要我們知道,那裏已經沒有人住了,光有我們還不夠,官府會把其他地方的流民,以及願意的百姓都遷到那裏去。”

    “小娘子,我們等了很久,終於要回家了。”

    之前說起任何事情都不哭的漢子,現在說出這句話潸然淚下,他哭後麵一大片人也跟著哭,因為他們太懷念故土了。

    哪怕他們踏上那一片土地的時候,是倒塌的房屋,是遍地的墳墓,亦或是荒蕪人煙。可他們還是要回去,因為哪怕最掛念的人都不在了,那裏還有他們牽掛的土地。

    大家說起鄉土來,眼裏總帶著淚,他們說:“我要回去看看,家裏的那顆樹有沒有淹死。”

    “我家的房子用青磚造的,隻要它沒有全部塌下來,我都能住在裏麵,我死,也要死在裏麵。”

    “地裏的田不能荒在那裏,我要回去種地,我想要很多的穀子,我真的餓怕了。 ”

    他們說,“小娘子,謝郎君,多虧你們和其他大夫了,我們身上什麽也沒有,報答不了你們,你們要是來鬆鎮,我們必然好酒好肉招待。”

    “不必掛念我們。”

    晏桑枝是滿眼包淚送他們上船的,明明在院子裏有那麽多人,一大片的,可一艘大船就能全部把他們裝下。有床就睡,沒床就躺在船板上,他們都站著揮手,大家的臉上是赤忱的快樂。

    就這樣,她看著船隻越來越遠,可是心裏頭好高興好高興,她的高興隻有謝行安才能懂。

    他攬著她的肩膀,在碼頭看著滔滔不絕的江水,告訴她,“鬆鎮改名字了,死了太多人,怕大家隻要想起這個地方,最先想到就是瘟疫。所以決定要改,改成安鎮。安城的安。”

    那是謝行安在這件事情僅有的一點要求,當初從鬆鎮回來,知州曾問他要什麽獎賞,他說要再想想。

    現在他把自己的獎賞用在重建鬆鎮上,為此他在鬆鎮和江淮之間來回跑,確保這個地方真的能夠再住人。

    當一切都落實後,大家談論改名,那是謝行安提出的最後一點要求,要把鬆,改成安。

    既然安城已經無法再回來,那就把希望都寄托到鬆鎮上,讓那些苦難都淹沒在曾經的名字裏,安鎮表示苦難後的重新開始。

    晏桑枝全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忍不住落淚,卻又聽謝行安說:“等安鎮一切都置辦好後,到時候我們去那裏住段日子,我在那裏買了間屋子。還有醫書弄好後,我們可以在那裏發出,讓大家都來安鎮買書。那樣安鎮也會漸漸地變得很熱鬧。”

    他把所有該想的,都想到了。

    晏桑枝將頭靠在他的袖子,低聲地道:“多謝。”

    “我們日後既是夫妻,又何來言謝二字。”

    謝行安與她十指交叉,他低頭在晏桑枝耳邊道:“阿梔,今日是你來江淮滿一年的日子,以後每年的今日我都會陪著你,把它當做新生,你看,今年的這份禮,就是重新開始。”

    “所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也要給自己一個新的開始。”

    晏桑枝很難形容如今自己是什麽感覺,她真的為一個人心動。

    她很鄭重地點點頭,望著江麵,好像之前壓在她心裏的大山跟著船一起遠走了。

    它將在安城尋一個不見人的地方,在那裏紮根,且永遠不會回來。

    【後記】

    如今的鬆鎮,不,現下已經改名叫安城了,原本那裏荒涼一片,不過兩年過後,這裏已經變得熱鬧非常。

    要安城現如今管印書的說,還要感謝江淮來的菩薩,是他們寫了這麽好的醫書。大夫跟著上麵的急病方子學,真救了幾條人命,現如今從安城傳到全國去,各地的大夫都來這裏采買,也有不少的大夫覺得這裏的人樸實,願意留在安城。

    還聽聞有專門教做藥膳的地方,一時湧進來的人更多了些。安鎮人學藥膳是很虔誠的,他們要學就要學得最好,日日夜夜地熬著,如果但凡有不靜心的,都會被他們嚴厲苛責。

    因為這批人知道,自己的命到底是怎麽從閻王那裏搶過來的。就是因著他們這樣,藥膳治好的人越發多,傳出去越廣,來學的人就更多。

    如此年複一年。

    要是大家來安鎮瞧,除了發現有遍地醫館和藥膳學堂外,這裏還有個很大的祠堂,上述醫公堂。

    裏麵供奉的全是早些年在瘟疫中喪生的大夫,每一個都有牌位和名姓。安鎮的人們像供奉佛祖那樣供奉他們,日日上香不落。

    至於改變這一切的謝行安和晏桑枝,他們就住在安鎮的一間小屋子裏,時常夫妻倆背著藥箱出去行醫,有時候身邊跟著一大群人,有剛從醫館下學的麥冬,學藥膳累得吐血的麥芽和穆月橘,還有在兢兢業業地做著急病救人的阿春。

    他們半年在安鎮,半年回江淮,日子過得安逸,平穩,這就是他們想要的。

    特別的後記:

    後人給安城的醫道編了本書,藥膳開篇的名字如下:許靜心、晏桑枝、晏麥芽、穆月橘(終身未婚嫁)

    方藥開篇的則是:謝行安、晏麥冬

    急病救人:阿春先生(終身未婚,且養育十來個孩子)

    最後的結尾寫到,醫之大道,在民在心,在仁在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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