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換瓦
作者:朽月十五      更新:2022-07-22 16:15      字數:3328
  第8章 換瓦

    ◎致命酒◎

    淺水鎮的風吹不到江淮。

    而木工巷裏的風打著旋卷起草葉,寒意四起,晏桑枝緊緊衣裳,立在牆角等曹木工出來,麥芽蹲下來看螞蟻,和麥冬頭碰頭挨著說話。

    邊上人家有個婦人出來,捧著一盆水徑直倒在屋前麵,濺起水花泥星,一臉的刻薄相,她朝曹家看了眼。眼白上翻,雙手叉腰呸了一聲,嘴裏罵罵咧咧,難聽至極。

    對晏桑枝也沒有個好臉,略微收住那種不屑的眼神,摔打著木盆進去。

    晏桑枝莫名,覺得這人與前世住在她旁邊的毛寡婦甚像,都是不能給臉的人。

    正巧這時,曹木工扛著根小木頭出來,她給搭了一把手,銀錢在路上說好了,按一半給。

    木工巷裏彎折曲道太多,屋子與屋子緊挨,突出的屋簷圍成圈,光落不到屋前,越發讓人覺得冷,並且是陰冷。

    門前有很多做活的婦人。

    晏桑枝覺得這裏的婦人很怪,渾身上下寫滿鄙夷,不直說,隻冷哼數聲。

    曹木工也聽見了,他的脊背越發彎,拉板車的指節泛白,咬牙不吭聲從那些帶刺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踏出去,黝黑的臉頰溝壑愈發明顯。

    他踏出門樓,才鬆口氣,也沒有閑談的心思,隻埋頭道:“那瓦工住的地離這不遠,小娘子幾個注意看路。”

    橫支錯路,巷道深深,晏桑枝不敢放開麥芽的手,等到了那地,幾個滿麵通紅的漢子肩扛一堆的瓦片,運到串車上。行戶逐一清點,有碎瓦便挑揀出來。

    打他們一行人進來,俱瞟了一眼,孫行戶催得緊,嘴裏嚷嚷,“還差不少,範大的瓦呢?”

    “他,”回的人嘲笑,“昨夜拿了銅板,摸黑出去,估摸又喝了點黃湯。睡死過去了。”

    孫行戶往地吐了口唾沫星子,罵道:“是個好佬,幾滴貓尿美得他。”

    他們嘴裏說的範大,正是曹木工要帶晏桑枝找的人。

    曹木工羞得臉紅脖子粗,他頭都抬不起來,“這範大好酒,又怕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不如我帶小娘子看看別家的。”

    “先去瞧瞧。”

    晏桑枝是買瓦,人愛喝酒或是旁的,與她無關。

    泥工巷與木工巷不同,兩邊堆疊著磚瓦,門關得很緊,隻有屋子裏有攪和泥沙的聲響,越往裏走,越亂,隨意掛出來的衣衫,水桶多得數不清。

    而範大的院子在最裏麵,這個人生性孤僻,又未娶妻,若不是有門祖傳的手藝,怕早就餓死在江淮的小道上,無人收屍。

    曹木工上前敲門,砰砰幾聲,沒人應,他隻能跑到窗戶邊上喊一聲,“範大,範大,來買瓦了。”

    一連喊了幾遍,才有人跺著腳走來,木板踩到震天響,門被一把拉開。

    晏桑枝先聞到的酒氣再去看人,胡子拉碴,眼神駭人,瞳仁黑得欲要滴墨,臉紅得跟關公似的,青筋畢露。

    “我們來買瓦。”

    曹木工不敢大聲說話,這範大喝了酒忒嚇人。

    他重重哼出一聲氣,靠在木板上,抬抬下巴 ,看著門前那堆黑瓦不耐煩道:“千瓦六貫,不講價,不單賣。”

    晏桑枝聽了一嘴外麵的要價,得要千瓦七貫,這算便宜,她看瓦做得不錯,結實。

    雖心痛銀錢,又問了幾個問題,才答應要拿。

    拿一片瓦再細看時,她漫不經心地說:“酒雖是好東西,可喝多了傷身耗血,軟筋骨,腸肺皆爛。”

    這話聽得範大臉色沉沉,濃眉皺得死緊,又不好跟個小娘子動手,隻能瞪著曹木工。

    把這老實人嚇得一抖。

    晏桑枝又不是被嚇大的,她接著往下說:“你要不戒了這酒,不出三日就有苦頭受,從胃痛起再傷膽。”

    草烏和香藥味這麽明顯,應當還加了砒石和辣灰。她對藥味很敏感,這酒大量喝下,不出幾日非死及癱。

    範大嗤笑,“你到底是來買瓦的,還是來咒人的。不買就走,別在這裏嚼蛆。”

    “你不信便算了。瓦我買了,你給我送到東城巷裏來。”

    良言難勸該死鬼。

    她沒有那麽好性,不聽拉倒。不過到時候求到她頭上了,晏桑枝也不會袖手旁觀。

    範大摸了個酒瓶子,倒出裏麵最後一點酒,冷漠點頭。讓他戒酒,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出了瓦工巷,曹木工心不在焉,他今早是見過晏桑枝斷病的,大差不差全都說準了。

    範大雖脾性不好,卻於他有恩。他走了半截,才期期艾艾地問道:“小娘子,範大真會出事?”

    晏桑枝還在惋惜失去的銀錢,聽了這話點頭,“他麵相能看得出來,赤主熱,色澤晦暗。”

    曹木工發怔,而後轉過身,不知說什麽。

    小民的命賤,死了便死了。

    他這般想,可又問道:“小娘子你能醫嗎?得花多少銀錢。”

    “難醫,得費不少功夫,銀錢幾貫吧。”

    曹木工聽聞後嘴唇都是抖的,他說:“這樣啊。”

    一路上沒人言語,連麥芽也閉了嘴巴。

    時辰尚早,曹木工扛了木頭便去修補藥房。等晌午後,範大才架著串車過來,停在了晏家門口。

    他拍了幾下門,沒耐心等,坐回到串車上。

    等晏桑枝出來開門,他還沒好氣,硬生道:“瓦放哪?”

    “放院子裏就成。”

    鄰裏正是回來的時候,有大娘便問,“阿梔,搬那麽多瓦做甚?”

    “怕漏雨,修補修補。”

    那大娘嘴裏嚼著饃,打量了一下,笑盈盈說:“晚點讓我家大兒給你幫忙。”

    晏桑枝客氣回她,讓範大把瓦給搬進去,自己也沒閑著,泡了壺水給他。

    有之前來看過病的一起幫忙,不出一個時辰便搬好了。

    範大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知曉,這個年歲不大的小娘子看病有一手。他這個人認死理,還是不信,酒是天下至美好物,他不容別人詆毀。

    收了銀錢自己趕著串車離開了。

    晏桑枝想起自己僅剩的兩貫銀錢,不由悲從中來,還是得賺錢。

    “阿梔,我午後閑來無事,幫你家頂上裝瓦吧,給你搭個魚鱗鴛鴦瓦,貓來也翻不掉。”

    說話的是桂嬸的兒子貴子,他那日從造紙坊下工回來,差點沒被嚇得心都跳出來,他和萍娘也隻得了這麽一個兒子,自是當心肝一樣的。

    也不能怨自己老娘,但他對晏桑枝充滿感激。

    “貴子叔,你忙去吧,不用麻煩你的。”

    貴子當即搖頭,“我閑著呢,”邊說邊從衣兜裏掏出兩塊糖,給麥芽和麥冬一人塞了一塊,他憨笑摸摸後腦勺,“別人送的,給兩個霞子甜甜嘴。”

    晏桑枝沒拒絕,讓他們收下。

    見麥芽吃得可樂,貴子高興地像是自己吃了一般,笑得露出牙齒,稍後往自家走去,搬了梯子過來,後麵還跟著他老爹。

    一人扔瓦,一人蓋,晏家漏瓦的地方多,但都不大,隻是不能用的瓦要換下一些來。

    一下午大半的瓦沒了,直到暮色四合,全部的瓦片才給鋪好,底瓦蓋瓦兩相堆疊,密切相接,形似魚鱗,才被稱為魚鱗鴛鴦瓦。

    貴子從梯子下來拍拍自己髒兮兮的手,晏桑枝趕緊遞了一碗茶過去,他沒好意思接,拍了拍,笑道:“回家喝去,正好洗洗。這有雨也不用怕了,我瓦鋪的嚴實。”

    “貴子叔,你跟陳公別走,我煮了飯,忙活一下午總得吃了再走。”

    貴子兩個不好意思走了,淨了手,坐到桌前。晏家現在也沒有什麽好招待,晏桑枝煮了一鍋粳米,炒了個菘菜,之前炸的豬油渣也重新蒸過,又用豬油加點幹菜放點湯。

    美得做工的幾人吃到滿嘴油汪雪亮。

    他們姐弟三個另起一桌,兩個孩子吃了幾日的生地黃粥,如今嘴裏正素著,晏桑枝沒攔著他們吃。

    送走了幾人,晏家空蕩下來,她看著滿地的碎片,心裏一件大事落地。縱然明日有雨,也不用怕。碎片舍不得扔,和麥冬幾個掃到大半夜,堆到一間屋子裏。

    麥芽打著哈欠,語氣歡喜,“總算不會有雨把我的被子澆濕了。”

    江淮夏日的雨又多又大又急,每到這時候,那雨就跟灌進暖瓶裏,進得來出不去。

    也為此,麥芽格外討厭雨天。

    “不會再有了。”

    晏桑枝摸摸她的苞苞,告訴她。

    那些難熬的日子跟碎瓦一樣,扔掉打掃幹淨,便不會再回來。

    作者有話說:

    行戶指得是古代零售商類似的存在。

    瓦片價錢不知,隨意編的,不用考究。

    說酒會病和酒裏加了東西,來自《本草綱目。》

    以下均來自和參考《揚州傳·綠楊明月映珠簾》

    好佬:揚州方言,指在某一方麵有特殊表現的人,表麵上是誇獎,實際上是貶抑。辱絕:諷刺、嘲笑

    嚼蛆:罵別人亂說

    霞子:小孩

    魚鱗鴛鴦瓦,瓦底兩側則用碎瓦片擠緊夾實,然後上覆蓋瓦搭縫;如此,屋麵底瓦、蓋瓦仰覆相接,密鋪厚搭,層層積疊,形似魚鱗,因此當地俗稱“魚鱗鴛鴦瓦”。

    來自《廣陵家築·揚州傳統建築藝術》感謝在2022-05-15 14:31:56~2022-05-23 23:21: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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