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終章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2      字數:57084
  第一百二十四章 終章

    沈薊這次來南邊,是陪幹娘趙玉屏回杭州探望趙殆的。

    趙殆不過五十出頭,卻已是滿頭白發,老態畢現。林皇後病逝那年,朝中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劉章趁他哀悼發妻,籌劃了奪門之變,反落入趙殆的陷阱裏。奪門之變後,趙殊與其子趙佑被絞殺。主謀劉章、嚴賁被關押候審,朝中人心惶惶。

    雖肅清了朝事,可仍舊內憂外患不斷。趙殆常有力不從心,想要提前退位之念。

    趙玉屏知道沈薊事多,不願叫她相陪,沈薊笑著道:“我也想去杭州見見曾奶奶、祖父祖母的。”

    沈薊自小稱呼蘇家就不加外字,長大亦是。

    船至渡口,沈薊見了來人,高興地與他們打招呼,“易叔叔,趙姨母!”

    往年沈若筠帶她回來杭州,都是易叔叔親自來接。易叔叔五年前與趙姨母成了親後,便是他們一起來。

    未雪齋的生意原是易叔叔一個人管,十分忙碌。後來趙姨母與他認識了,便慢慢開始接手各類香丸脂粉生產事。他們兩人成親時,娘分了未雪齋四股股息送與他們,可兩個人都不願要,這兩年好不容易才勸他們拿了兩股。

    沈薊小時候不知道長輩們為何總為此事爭來爭去,等自己接過未雪齋的賬目時,才知長輩推辭的是什麽。未雪齋遍布南邊的繁華府城,除了脂粉香品,還有玉石擺件、頭麵首飾、夔州的蜀錦……可謂日進鬥金。

    不過錢賺得再多,也有地方花的。青州的長庚書院、真定府的長庚醫塾規模龐大,南邊的書院遠不能及。

    趙玉屏見了趙多絡,上前與她寒暄,“你怎麽又親自來了?”

    “自聽說你們要來,歡喜得連覺都睡不著呢。”

    兩人想多待會,卻沒什麽時間敘舊。燕王趙铖今日來接妹妹,趙玉屏給二哥趙铖行禮,沈薊也跟著福了福。

    趙铖此番親自來此,就是知道沈薊會陪著趙玉屏一道回來,笑容和藹,“多謝你從青州送她回來,杭州繁華,我叫人帶你在城裏逛逛可好?”

    沈薊是沈若筠的獨女,今年才十三歲就在管青州火器山莊的事了。趙铖的長子趙承宣今歲已有十二,難免動她心思。

    “多謝燕王叔叔好意。”沈薊靦腆一笑,“我來杭州,除了陪幹娘,還有許多事,顧不上玩的。”

    趙铖還欲再勸,趙玉屏道:“她比我們還忙呢,你別好心辦壞事了。”

    等沈薊走了,趙铖才與趙玉屏道:“我也是想著宣兒今年有十二了,叫兩個孩子多在一處接觸接觸不好麽?”

    “別打她主意了。”提起此事,趙玉屏表情嚴肅,“她是我義女,不會嫁入皇家的。”

    趙铖還想再勸,想想又算了,覺得可以徐徐圖之。

    趙殆久不見這個昔年最為寵愛的小女兒,人逢喜事心情好,辦了宮宴給她接風。闔宮宮宴,沈薊的座席就設在趙玉屏下首。沈薊嫌麻煩本不想參加,卻又想陪著幹娘。

    “幹娘,你看她是不是長得像林箬姑姑?”沈薊指著對麵一個女孩小聲問著。

    “她也是我侄女,你林箬姑姑與我母後同族,自是長得像些。”

    “怪道我瞧林箬姑姑的女兒有些像幹娘呢……”

    趙玉屏被她逗笑了,“林管家若有一日撂挑子了,必是被你氣的。”

    兩個人說笑間,不斷有人來此與兩人搭話。趙承宣與父親所想,全然不同,隻覺得沈薊隻是一女子,如何能讓他這個皇孫來討好?故而不情不願上前,卻見沈薊著一身青碧色衣衫,發間的寶石璀璨,卻難掩主人殊色。尤其是那雙眼眸靈動,嫣然一笑,瓔珠爛漫。

    趙玉屏見他一直在看沈薊,有些不悅,與沈薊道:“你也不必留此地陪我了,去園子裏賞賞花吧。”

    沈薊嗯了聲,步伐輕快地離席了。

    這裏人與她說話,張口閉口便是冀北如何窮,遂到了杭州,一定要多體驗感受雲雲。沈薊無奈歎氣,冀北最近五年十六州都沒鬧過災荒,比隻有主城鎮繁華的南邊,好得不是一星半點。

    不過她無意與旁人爭執此事,就當聽個樂罷了。

    沈薊隨意找個亭子坐了,又見禦園裏有一群貴女在鬥草,十分熱鬧,為首的是靖王趙騫的女兒趙葶苧。

    趙葶苧拿著觀音柳,忽見沈薊在亭子裏,笑著與她打招呼,“沈姐姐,你來了?”

    沈薊嗯了聲,快步上前,卻見幾個女子目光都落在她雙足之上。

    “你怎麽還不纏足呀?”趙騫的三女趙苼苼小聲問她,“聽說年紀越大纏足越疼呢。”

    沈薊笑著反問她,“那不纏不就不疼了麽?”

    趙苼苼皺著眉,“可女子都要纏足的呀?”

    “我長在冀北,那處的女子都不纏足。”

    有幾個年歲長些的聞言麵露鄙夷色,沈薊笑笑不與她們多辯,隻與趙葶苧說話。

    “我上次給你的膏藥,你可用了?”沈薊問她,“你年紀小,就這般疼,再過幾年……都走不得路了。”

    趙葶苧麵露難色,“我母妃說忍忍就過去了,塗此物不雅。”

    沈薊去歲來此,見她陰天下雨便足疼難忍,親自製了膏藥送她。趙葶苧見沈薊不再說話,怯怯問道,“你生氣了麽?”

    “不是。”沈薊搖頭,“我隻是在想,所有人都知道纏足痛苦,可都隻勸你們忍著,是何道理?”

    趙葶苧拉著她的手,“算了,你難得來此,我帶你看花去。”

    “沈姐姐,前幾日我聽父王說,北地的女子能自己養活自己,也有好些不嫁人的……那她們都做什麽呀?”

    “北邊規模大些的,是礦業,製藥與紡織。”沈薊道,“樁樁件件都有女子參與,陸爹爹說這叫女子能頂半邊天。故那裏的女子不僅不纏足,若是婚事不順,和離再嫁的也不在少數。”

    趙葶苧咂舌,“再嫁之身,夫家就不嫌麽?”

    “有本事能賺錢的娘子,別說再嫁,便是休夫都有人叫好呢。”

    趙葶苧覺得她這番言論屬實駭人,卻又有些向往,小聲道,“還可以這樣麽?”

    “有何不可?為何不可?”

    因著宮裏這幾位各有心思,趙玉屏便是再舍不得沈薊,也隻能遣她先出宮去住,兩人約定好五日後一道去雲林寺燒香。

    沈薊得了空,便跟著易叔叔、趙姨母一道去了未雪齋製脂粉的院子。前幾年,娘把長庚醫館的製藥工坊移到冀北了,故而此地隻做未雪齋的貨品。

    南邊女子輕易不得出門,自稱家風嚴良的人家,還會將未嫁女鎖在繡樓。來這裏幹活的,多為被遺棄的孤女,還有些是偷跑來的。

    易風見她極有主見,加之容貌有八分似沈若筠,總會想起當年在汴京與沈若筠辦臥雪齋一事。

    他與趙多絡對視一眼,夫妻倆默契一笑,想到了一處。

    “大小姐真是……”易風感慨,“與當年的二小姐一般。”

    沈薊展顏一笑:“易叔叔怎麽這般會誇人,我今晚都要高興得睡不著了。”

    到了約定的日子,趙玉屏來接沈薊去雲林寺。沈薊對雲林寺並不陌生,往年跟娘來杭州探親,總要來一趟這裏。

    雲林寺這兩年改建到了山上,沈薊扶著趙玉屏慢慢上山,好奇問她,“幹娘要來燒什麽香?”

    “來燒個香,請菩薩保佑我家阿薊事事順心。”

    沈薊嘻嘻一笑,“我還不夠順心呀?”

    兩個人說著話,等爬到山上,沈薊陪趙玉屏在寺裏那棵菩提樹下坐著休息。兩人上完香,沈薊見趙玉屏步伐放慢許多,心下猜測到她為何要來此。

    “幹娘,我今日忘記拜文殊了。”

    沈薊打定主意,又往偏殿去。

    趙玉屏點頭,“那我在此等你。”

    她說完,又抬頭看那棵菩提樹,樹的樹幹上係了不少彩繒,寫著六時吉祥,正迎風飄展。

    沈薊今日穿了圓領袍子並鹿皮小靴,路過偏殿卻不入,一氣往後院跑去。

    周季正在後院劈材,見到沈薊來此,麵露喜意。

    “你娘帶你來的?”

    沈薊點點頭,“她在前頭那棵菩提樹下等你。”

    往年沈若筠來此,會與他說說趙玉屏近況,故周季聽說沈若筠來了,心下高興,淨了手就往前殿去。

    沈薊倒是有些忐忑,也不知是不是好心辦了壞事。她遣茯苓悄悄去聽兩個人說了什麽,茯苓不肯,提醒她:“小姐,這是在南邊。”

    “可今日在廟裏,也沒見他呀……”

    茯苓不肯離開她,沈薊小聲歎氣,南邊就是麻煩。

    周季與趙玉屏多年未見,故而周季都不敢相信真是她,隻當是自己的幻覺。兩人靜靜對視片刻,周季落了淚,轉身就要走,趙玉屏卻叫住了他。

    “三郎,你每日都打掃這裏嗎?”

    聽到她叫自己,周季忙拿袖子將眼淚擦淨了,點點頭又搖搖頭,“有時也不負責打掃這裏。”

    趙玉屏抬頭看著菩提樹,“聽說菩提樹又叫往生樹……三郎,若真有往生,你有什麽心願麽?”

    周季是有心願,卻難以當著她的麵道出,一開口眼淚就一串串滑落。他不想在她麵前掉淚,慌忙擦著。他在此樹下掃地,便會祝禱,若有來世,希望可以再遇見她一次。偏此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想……”

    趙玉屏見他如此,咬著唇克製自己,又見沈薊站在不遠處,小聲道:“那就說好了,記得來接我……不許食言。”

    等兩人下山的時候,沈薊見趙玉屏一直在掉淚,心下有些自責。

    “幹娘……”

    趙玉屏卻握著她的手,“謝謝阿薊。”

    沈薊還想安慰她,卻見跟著自己的茯苓一臉警惕,便隻想速速離去。

    等南邊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沈薊便直接搬去了蘇家住。曾奶奶年紀雖大,但是中氣十足,一開口都震得她耳朵疼。

    不過沈薊喜歡她,也有許多話要同她說。

    晚上用完飯,蘇子霂將她叫到書房裏,“有一事,我本來想寫信告訴你娘的,正巧你來了,便說與你聽。”

    “朝廷要修書了。”蘇子霂道,“我想著推薦李澄邈與劉紹暉做主編。”

    沈薊也認得這兩個叔叔,“他們都是長庚書院出來的,想來才學都夠。”

    蘇子霂點頭,“劉紹暉是聽瀾的學生,前幾日與我商議,要將她和親一事抹去……”

    沈薊不明原因,又聽蘇子霂道,“我本也覺得不該,可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若不抹去此段,後人讀到列傳,便隻會討論她和親遼國一事,說不得還會有許多衍生出來的傳奇話本……從而忽略她是什麽樣的人物。”

    “如此說來,確實應該抹掉的。”沈薊也覺得有道理,但此事她做不了主,還得回莊裏與姨母、陸爹爹商議。

    “隻是有一樁,遼國那裏會有記錄麽?”蘇子霂擔憂,“若是……”

    “這個倒不必擔心。”

    沈薊有兩個狄姓叔叔,他們都在遼邦,掌軍政,控經濟。兩個叔叔每年還像模像樣地在邊境駐紮一段時日,以此嚇唬南邊朝廷,然後溜到青州山莊裏小住。故山莊一到冬日,便格外熱鬧。

    臨回冀州前,沈薊還是見到了那個自己一到杭州,便總跟著自己的人。

    甲午年奪門之變,周家也受牽連,周崇禮周崇德兩兄弟都下了大獄,周沉隻能拿自己一路拉起的冀北軍與趙殆換回父親。他被貶作湖州知事後,倒是沉寂了許久。

    “阿薊。”周沉見她在看著自己,並未離開,驚喜異常,“你……”

    沈薊皺眉:“去歲我就與你說過,我不喜歡人這般跟著我,你怎麽還如此?”

    “我原想著,遠遠看你們一眼就行了,”周沉辯解道,“可你娘這次沒來,我擔心你。”

    沈薊心下嘀咕明明他才是最危險的,偏偏還說得這般正當。

    “你娘總那般忙碌……是不是病了?”

    “別瞎說。”沈薊皺眉,“我娘好著呢。”

    她觀他神色,猜測他總這般,應是不知道娘的事,還存著不該有的心思,便與他道,“你別做夢了,我娘年後就與琅琊王一道出海去了。”

    周沉臉色驟然發白,不敢置信,“什麽?”

    “你不能來青州,自是不知,琅琊王總來青州,我娘每年也會帶我去夔州小住。”沈薊想到娘,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娘去夔州,便是琅琊王妃;琅琊王來青州,便是我娘的夫婿。我能管事了,娘便與他出海去看別地風情了,估計要一年半載才能回來呢。”

    她見周沉臉色灰敗,笑眯眯道:“這次回來,說不得我還會多個弟弟或者妹妹呢。”

    沈薊知道娘與王舅舅一道出海,也是在研究海航貿易一事,隻是不想此人再糾纏娘,才如此說。

    弟弟妹妹也是她編來騙他的。

    娘與王舅舅在一起,都不讓她改口叫爹。他們想讓她和王珩哥哥知道,自己仍是最重要的那一個。其實她和王珩哥哥都不介意此事,甚至還有些期待。

    她說完,不再看周沉是何表情,隻囑咐船隻啟航回程。

    歸途無聊,沈薊就給娘寫信,攢著一起給娘。她想著南邊見聞,有些好奇娘幼時與纏足的娘子們在一處時,她們有沒有與娘說過“女子都要纏足”,“不纏足怎麽嫁人”此類的話呢?

    那時候的娘,應該沒有現在的她回答這個問題時硬氣吧?

    沈薊咬著筆杆,覺得也不對。

    娘自己有本事,又怎會不硬氣。

  番外:南窗桑梓月 01 團圓

    過了二月,汴京城乍暖還寒,春寒料峭,院子裏頭的花木卻都生出了新枝嫩葉。

    蘇子宓披著件羊絨小襖,坐在軟榻上,給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繡肚兜。齊姑姑端了盅燕窩來勸她休息,又見她繡的是一隻小老虎,不見虎虎生威,隻覺憨態可掬,笑著道:“少夫人這老虎繡得真秀氣。”

    蘇子宓收了最後幾針,滿意地打量一番,將繡繃放好,揉了會腰:“她這般乖,也不鬧人……我想著,會是個女孩呢。”

    “女孩也好,若像我們家大小姐,那可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來的。”齊姑姑將瓷盅端給她,忽想到一事,笑著與她道,“我上次聽將軍念叨,說想要個跟少夫人長得像些的小閨女,說不得就要如願了。”

    “估計是想教聽瀾什麽招式,反被自己閨女收拾了吧。”

    蘇子宓想到長女與夫君,抿唇笑道,“他這一年就回來一兩趟的,便是真有個小閨女……又哪認得他呀。”

    兩個人在屋裏說了會話,府裏管家遣了丫鬟來報,說是周家夫人來了。

    蘇子宓意外,非節非請,周夫人怎麽來了?可是有什麽事麽?齊姑姑也意外,“這倒是個稀客。”

    齊姑姑看著她喝完了燕窩,才扶著她去見周夫人。

    周夫人見了蘇子宓,又見她小心地扶著孕肚,上前道:“就是來看看你,你怎麽還親自來迎了?”

    “夫人來了,怎好這般怠慢。”

    蘇子宓與周夫人寒暄,又見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小郎君,正目不轉睛看著自己,忙囑咐人去端些茶果點心來。

    “這是我大郎家的沉哥兒,鬧著要來,恐是聽了沈家的故事吧。”周夫人介紹道,又見他呆呆看著蘇子宓,忍不住笑道,“在家總鬧著要來,怎麽來了跟個悶葫蘆一般。”

    周沉被周夫人提醒,這才回過神來,忙上前給蘇子宓作揖,“見過將軍夫人。”

    蘇子宓倒是不奇怪小郎君喜歡來沈家,沈鈺年前擊退了遼將鶹厝的奇襲,汴京的說書先生都編出新章回了。沈家還有一個極大的校場,狄家的小郎君也總喜歡來沈家校場玩。

    她見周家小二郎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孕肚,以為他沒見過懷孕的婦人,拉著褙子遮了遮,柔聲道,“你娘懷著你時……也是這般的。”

    周沉忍不住伸手想要摸,蘇子宓卻護著腹中孩兒,笑著叫管家沈成帶他去校場玩了。

    冀北軍營,也因著開春,不似冬日裏與遼人衝突多。佘氏擔憂兒媳生產事,又因自己不能在府裏照顧,便寫了折子上呈,讓沈鈺回去汴京探親,又叫沈聽瀾陪著父親一道返京去。

    沈鈺有些擔心冀北戰事,佘氏勸道:“她生聽瀾時,你就不在,眼下再如此……說不得她娘要帶她回杭州,叫她帶著孩子改嫁的。”

    聽母親提起嶽母蘇夫人,沈鈺也被唬得一激靈,忙回去收拾這些日子給蘇子宓備下的小物件,打算連夜趕回汴京去。

    沈聽瀾倒是想留下來陪祖母一起,佘氏也勸她:“自你來了冀北,你娘日日都念著你,隻是不願叫你分心。她身子骨弱,生孩子如在鬼門關走一遭,有你在,她一高興,說不得就順利許多……府裏大小事也不少,你跟你爹一道回去,照看一二。”

    得了官家恩準,父女兩人一路日夜兼程,趕到家時恰逢蘇子宓生產。蘇子宓已生過沈聽瀾,這次倒是十分順利。

    沈鈺剛進家門,就聽說蘇子宓平安產下一女,忙要喜滋滋地去抱小女兒,沈聽瀾攔著,讓爹先去沐浴更衣。

    沈聽瀾去問齊姑姑,聽說母親一切都好,隻是累得睡著了,這才放心。

    他們返京時,佘氏已經將孩子的名字起好了,男孩女孩都叫“若筠”,希望孩子若竹子一般堅韌挺拔,也有期盼這個孩子也能“未出土時先有節,已到淩雲仍虛心。出自鄭板橋的《詠竹》。”。

    沈聽瀾抱著妹妹,沈鈺在一旁親熱地喚著“阿筠”,小阿筠睜開眼睛,雙眸似蒙了水霧,水汪汪的。

    父女兩人看著,都是喜上眉梢,喜不自禁。

    等蘇子宓醒來,沈聽瀾忙將妹妹抱給她看。蘇子宓見長女歸來,又驚又喜,“聽瀾……”

    “娘。”沈聽瀾低聲喚一句,見娘眼角有淚花,忙替她擦了,“官家許的假多,我要在家好一陣呢。”

    雖不是兒子,但沈鈺心下比得了兒子還高興。他本就疑心小女兒會像蘇子宓,等滿了月,褪了一身紅皮,小雪團果然比旁人家的閨女都好看。

    沈鈺抱著小女兒,美滋滋地想著,一個閨女像自己,一個閨女像她……以後有小閨女陪在妻子身邊,想來她一人在汴京,也不會那麽孤單了。

    沈聽瀾倒是有個主意,與父親商議:“我之前就覺得娘一個人在汴京也沒什麽意思,眼下還有了妹妹,不若接娘和妹妹去冀北,一家人還常得團聚。”

    沈鈺何嚐不願如此,隻是沈家掌冀北兵權,舉家離開了汴京,官家那裏不好交代。

    沈聽瀾對此已有計劃,“此事得由舅舅去說,就說想接娘回蘇家去……然後父親再去求官家,說娘心情鬱結,家都要散了,借此接她和妹妹去冀北,等過幾年再送她們回汴京。”

    “可你舅舅……”

    “娘生阿筠,舅舅就趕來了汴京,這不是巧合。”沈聽瀾道,“雖未登門,但我想著隻要去找,他必肯幫忙。”

    沈鈺一聽,忙去蘇家在汴京的宅子找蘇子霂了。

    沈聽瀾坐在蘇子宓床邊,抱著軟乎乎的妹妹,盤算著母親和妹妹都去冀北,可以住在真定府。那裏熱鬧,離冀北軍駐地也近。

    蘇子霂倒是同意幫忙,隻是有個要求,要接蘇子宓母女先去杭州的蘇家住一段日子。蘇子宓自蘇家舉家遷去杭州,便十分思念母親。沈鈺知道妻子心事,自是一口應下了。

    隻是沈鈺答應此事時,低估了嶽母的強勢程度,連著兩年都沒將妻女接來冀北。

    於是在蘇夫人懷裏長到三歲的沈若筠,在真定府見到自己爹時,一時不敢認,躲到母親的裙子後麵,隻露著那雙點漆般的眸子,好奇地打量他。

    沈鈺笑著將梳著兩個抓鬏的小人兒抱過來,沈若筠呀了聲,沈鈺將她往高了舉,逗得她咯咯笑了,才聽到她喚“爹爹”。

    佘氏從他手上接過小孫女,見她生得雪團一般,眉眼都似蘇氏,抱著不肯撒手。沈若筠見了祖母,雖還有些認生,但待在祖母懷裏,感覺到她與外祖母一般,也很喜歡自己,沒一會兒便親熱地叫起祖母來。

    一家人難得地用完一餐團圓飯,沈聽瀾心係軍營,打算自己趕回去,留祖母與父親在真定府多住幾日。沈若筠見她要走,忙從祖母身上扭下來,邁著小短腿跑過去,沈聽瀾將她抱起來,“你怎麽了?”

    “姊姊。”沈若筠摟著她脖子,“不走。”

    “姊姊有事,過幾天再來看你。”沈聽瀾拍著她的背,也有些舍不得,“姊姊離你不遠的,到時候等阿筠再長大些……姊姊就帶你去騎馬。”

    沈若筠嗯了聲,又在沈聽瀾的臉上親了口,這才依依不舍地與她告別。

    蘇子宓晚上哄她睡覺,好奇問她,“阿筠很喜歡姊姊嗎?”

    沈若筠點點頭,“姊姊好。”

    沈鈺在一邊,燈下看著妻女,覺得兜轉半生,今日才得圓滿,又與她說沈聽瀾的事。

    “狄家那小子要來冀北軍營曆練,我想著這樣也好……他若娶了聽瀾,夫妻倆便都在冀北。”

    蘇子宓之前在汴京見過狄楊,覺得他行事穩重,為人妥當,又學習騎射兵法,與女兒年歲相仿,堪為良配。

    “也得問問聽瀾的意見。”

    “狄家說,孩子可跟我們沈家姓。”沈鈺說到此事,看看小女兒睡顏,笑著與妻子道,“我想著最好也是兩個孩子,一個姓沈一個姓狄。”

    “別這般跟聽瀾說。”蘇子宓皺眉,“我瞧聽瀾自己是有主意的,我們不要替她拿主意。”

    “母親也是這樣想的,順其自然。”沈鈺又想起一事,與蘇子宓耳語,“不過你來了,母親還有旁的想法……”

    蘇子宓紅了臉推他卻推不動,心道長女都要及笄了,她哪能再懷一個呢。

    沈聽瀾果然說話算話,一旬日就來看母親與妹妹,還給妹妹挑了一匹溫順的小馬駒。她得了閑,就帶妹妹去夏日的草場玩。沈若筠騎著白色的小馬駒,看著一望無際的青碧,怎麽也不願從馬上下來了。

    等太陽落下山去,沈聽瀾抓了螢火蟲裝在竹編的兜子裏給她玩,兩人一道躺在草甸上,看漆黑的夜幕下一望無際的浩瀚銀河。

    沈若筠去了一次,便難忘星點點月團團,總是念著要跟姊姊去玩。

    蘇子宓帶著沈若筠在真定府住了半年,收到蘇家送來的家信與物品。她拿嫂嫂親手做的小衣服在女兒身上試著,見沈若筠念著外祖母,於是問她,“阿筠喜歡在杭州,還是在真定府呢?”

    沈若筠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喜歡叫外祖母來這裏住。”

    蘇子宓被她逗笑了:“外祖母不來的,但是咱們要回去看看她。”

    冀北冬日天氣嚴寒,沈家家眷在此,也怕遼人會突襲真定府。沈鈺便勸她冬日帶沈若筠去杭州探親去,從青州的渡口走水路也方便,等春日裏再回來。

    行船無聊,蘇子宓便與女兒講自己的事,“娘小時候在江寧住,後來隨父親去了汴京,然後嫁了你爹,現在又搬來了真定府。”

    沈若筠想了想,“那姊姊嫁人也要離家嗎?”

    “這倒不會,”蘇子宓說著,見小女兒擰著眉頭,笑著道,“等阿筠長大了,也叫你祖母爹爹給你挑個好夫婿,不離家。”

    沈若筠聽不懂前半句,但是聽到娘說“不離家”,點了好一會小腦袋。

    她們的船行至瓜洲渡口,蘇子霂帶了人來接,沈若筠見他,連聲喚著“舅舅”。

    蘇子霂將她抱起來,蘇子宓也問蘇子霂母親身體可好。兩人正說著話,忽見另一艘大船本隻是停泊在此,卻又靠了岸,自船艙裏走出個身著錦服的麗人,笑著向蘇子宓招手。

    “蘇姐姐!”

    

  02 扮魚

    怕她認不出自己,吳舒窈又喚了一聲:

    “子宓姐姐!”

    蘇子宓幼年在江寧,與父母哥哥住在蘇家位於江寧府的留園。留園裏複刻了太倉八景,故又被此地文人稱作“小金倉”。四時節令,江寧府的小娘子們總是期盼家裏能收到蘇家的帖子,好來留園賞景遊玩。

    吳舒窈是江南東路知州吳誠勇的三女,昔年與三司使蘇蠡獨女蘇子宓最為要好,每次來留園,總是跟她一處玩。可惜後來蘇子宓隨父去了汴京,她又被老琅琊王王肻誠選為世子妃,遠嫁去了夔州,分離兩地。

    蘇子宓認出她來,剛要喚她,又想到她已是琅琊王王妃,忙與她行禮。

    吳舒窈見狀,快步上前攔她,“子宓姐姐這是做什麽?”

    蘇子霂掌兩浙路漕運,吳舒窈回江寧探親停泊瓜洲渡口,他也是知道的,此時笑著道,“原想著若是王妃在杭多待幾日……或能一見的,這倒是趕巧了。”

    “既然趕巧,那今日我可就不放子宓姐姐回去了。”

    “船上勞頓,還請琅琊王妃賞光,也叫我們蘇家蓬蓽生輝一回。”

    “這是什麽話。”吳舒窈拉著蘇子宓的手細細打量,多年未見,覺得她眉目一如記憶裏燕婉柔約。又見蘇子霂懷裏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女孩,因罩了件紅風兜,更襯眉目纖巧,極似蘇子宓。

    “這都不必猜,除了子宓姐姐,旁人也生不出這般可人的女兒來。”

    吳舒窈自己沒有女兒,便越瞧越喜歡,搶在蘇子宓教女兒叫王妃前道,“我是你吳姨母。”

    沈若筠見娘點了頭,彎了眉眼,甜糯糯地叫了聲“吳姨母”。吳舒窈連聲應了,又從蘇子霂手裏將沈若筠抱過來,柔聲與她說話,問她平日愛吃什麽愛玩什麽。

    蘇子霂見四下圍了不少人,於是又對吳舒窈道,“今日她們來,母親在家備了好些酒菜給她們接風。王妃若是不嫌,也叫我們蘇家招待你一回。”

    “倒是也有好些年不見蘇夫人了,旁的倒也罷了,可不要一口一個王妃的。”吳舒窈一路隻住船上,也是怕叨擾沿路官員,“我也是回來探親的,就還當我是吳三小姐罷。”

    她說著便要走,忽想起自己將兒子忘在船上了,轉頭見兒子正站在甲板上,背著手看向這裏。

    “勳兒。”吳舒窈見了他,招呼他過來,“來見見你蘇姨母,蘇叔叔。”

    “姨母,叔叔。”

    王世勳上前拱手行禮。

    蘇子宓見他穿著小紫袍戴著小金冠,雖是氣派軒昂,但顯得單薄,叮囑道:“船外冷,可得添件衣服呢。”

    “別擔心他了。”吳舒窈自顧自地逗著沈若筠,“他自三歲,便與他父王一道習武……冬日都拿冷水洗浴。”

    沈若筠聽得呀了一聲,吳舒窈笑道,“是哥哥洗冷水浴。”

    “那哥哥冷。”

    沈若筠縮到自己風兜的兔毛圍脖裏,幾個大人見狀都笑了。

    蘇府今日本就有家宴,加上吳舒窈與王世勳,越發熱鬧。蘇夫人在吳舒窈出嫁前給她送過添妝,此時見她還似出嫁前一般愛說愛笑,倒是覺得夔州的琅琊王府不似皇家死板森嚴。

    吳舒窈要在年前返回夔州去,隻能小住兩日,自稱自己是“吳三小姐”,又要與蘇子宓住一個院子。

    “當年聽說你遠嫁夔州,還以為再見不到了呢……”蘇子宓感慨舊事,“我每每想到你孤身一人在夔州,都覺得十分辛苦。”

    “姐姐不也算是遠嫁麽?”吳舒窈笑著道,“世間女子,嫁人都比在閨中辛苦些,我嫁去夔州前便想好了,既做世子妃,那便隻享受世子妃的榮華,旁的事不往心裏去……人隻活一世,何必虧待自己。”

    琅琊王府裏有兩位側妃,都是夔州大族女。吳舒窈往日最喜歡看這兩人明裏暗裏爭風吃醋,特別是她不在時,王府裏會更熱鬧,每每回去都有一籮筐扯頭花事要她來評理。

    蘇子宓聞言,有些心疼她,想來王府後宅,哪有她說得這般輕鬆。

    見她凝眉,吳舒窈拉著她的手,“子宓姐姐不必擔憂我,王爺他也不是糊塗人……勳兒自出生,身邊跟著的都是老王爺的親兵。”

    吳舒窈臨回夔州,在自己妝匣裏挑了好些物件送給沈若筠當見麵禮。沈若筠見娘與姨母推來推去,吳舒窈將她抱過來,拿了塊綠油油的翡翠掛件係到她腰上,還不許她取下來。沈若筠見娘不願自己收,小腦袋靈光一閃,便要去尋這幾日新認得的世子哥哥,將此物還給他。

    她拿著翡翠掛件去尋王世勳,王世勳認出這是母親之物,並不肯收。沈若筠見他不要,嗚嗚兩聲就拿小手擦著眼睛。這招她與表哥相處時,百試百靈,往往她一裝哭,表哥就會冒著被罰抄書的風險,帶她溜到北街轉糖畫去。

    沈若筠幹巴巴地唔了會,透過手指縫隙,見這個世子哥哥一雙明眸看著自己,嘴角微微上揚,已經看穿她是在假哭了。

    裝哭被人識破,太丟人了……沈若筠癟嘴,雙眸洇出汪汪的淚,一串串往下掉。

    “怎麽還真哭了?”

    王世勳心下一慌,拿了自己的帕子上前替她擦眼淚,“這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你拿著玩就好了。”

    沈若筠搖搖頭,把那掛件塞給他,見他收了,才拍了拍手,如釋重負。

    等送完吳舒窈,蘇子宓回蘇家,就去院子裏看女兒。她見女兒後腰係著一塊玉佩,十分奇怪。上前將那玉佩解下細看,見那玉佩上還刻了王世勳的名字,忙問女兒,“這是哪來的?”

    沈若筠看了看,撓了撓腦袋也想不明白怎麽又多了一個呢?蘇子宓叫來跟著沈若筠的竹雲,細細問了,竹雲說是琅琊王府的小世子臨走時偷偷係上的。

    因是冬日,沈若筠衣裳厚實,都不知道此事。

    見女兒一副做錯了事的模樣,蘇子宓哪舍得怪她,把玉佩遞給女兒,“算了,留著就留著吧,以後有機會就還給世子。”

    她私下囑咐竹雲,“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可不能再收外人的東西了。”

    竹雲忙應了,齊姑姑倒是笑著勸蘇子宓,“二小姐還小嘛,招人喜歡,不礙事的。”

    自佘氏與沈鈺打算叫沈聽瀾不外嫁,蘇子宓便也希望沈若筠也如沈聽瀾一般,尋一個知根知底的夫婿,不外嫁去別家。因有此念,便是來蘇家的夫人們開了玩笑,她都會提一提沈家打算,好打消旁人念頭。

    陽春三月,沈聽瀾生辰,沈若筠又跟著娘回了真定府。沈若筠黏著沈聽瀾,沈聽瀾便等草場綠草如茵時,帶她去草場玩。沈若筠的小馬駒已長大許多,性子仍舊十分溫順。沈若筠本來有些害怕,見它馬蹄落得輕緩,才敢騎它。

    沈若筠在草場瘋玩一日,沈聽瀾送她回來後,蘇子宓便悄悄問她,“今日跟著你們的哥哥,和姊姊親近嗎?”

    “今日也有哥哥嗎?”

    “不是世子哥哥那樣的,他比你姊姊還高些。”

    沈若筠這才明白娘說的是誰,“是不是一直跟著我和姊姊的那個?”

    蘇子宓聞言失笑,狄楊自來冀北軍營,瞧著更像是女兒身邊的下屬。

    沈若筠洗了澡,躺在榻上打起哈欠來,眼睛都睜不開了,想著今日事與娘道,“姊姊給我擦汗,他就給姊姊擦汗……”

    蘇子宓沒聽清,心下盤算找個機會,問一問女兒喜不喜歡狄楊,就算他們長輩覺得這樁婚事無一不好,也得沈聽瀾自己中意才成。

    狄楊在冀北待了六年,沈若筠才改口叫他姐夫。娘與她說,姊姊這個年紀成親已算晚了。沈若筠看姐夫,覺得他這六年,是在學祖母、父親所能,他把什麽都學會了,才敢娶姊姊。

    有了狄楊在,加之邊境安穩,佘氏便不再掌冀北帥印,專心在真定府教小孫女讀書。沈若筠跟祖母學經史兵法,也跟娘學七弦女紅。沈鈺常掛的那些看不出繡樣的荷包,都是沈若筠的大作。

    熙寧十五年五月,汴京傳來消息,劉太後重病難愈。佘氏便想回汴京去探探這位昔年好友,也回去打理打理沈家在汴京的產業。沈若筠不舍祖母一個人回去,想陪她一起。

    聽孫女說要與自己一道回汴京,倒叫佘氏想起一樁舊事,“是該帶你去見見她的……你爹與你娘成親那年,我與她說,若是得個孫女,必像你娘一般好看,那時她還笑話我呢。”

    有佘氏在,蘇子宓倒是沒什麽不放心的。

    祖孫兩剛到汴京,便聽聞劉太後的病已好了許多,正在行宮休養,佘氏便帶沈若筠去行宮見她。

    因著太後生病,林皇後帶了淮陽公主趙玉屏在此侍疾。趙玉屏比沈若筠小一歲,兩個人一處待了半個時辰,便都不見初見時的端莊淑儀,趙玉屏拉著沈若筠,帶她到雁池邊拿石子打水漂玩。

    劉太後見了佘氏,許是心下高興,頗有病去如抽絲之感。正值夏日,行宮景色宜人,又值林皇後生辰,便辦了一場宮宴。

    沈若筠在行宮住了十來日,對宮宴的興致還沒有打水漂來得高,趙玉屏打個水漂可起四五個水花,她就隻聽咕嘟咕嘟的石子落水聲。

    宮宴開始沒一會兒,沈若筠就覺得無聊了,與佘氏打過招呼,離了席去池邊玩。她撿了好些小石子,學著趙玉屏的樣子,在雁池邊上練著水漂。可惜她一氣丟了好些,還是不得要領,心下盤算趙玉屏此時應該也可離席了,得尋她一道玩好偷師。

    許是見她要走,水池裏兀的冒出一黑影來。

    沈若筠被嚇了一跳,又見那黑影越來越近,定睛一瞧,竟是個穿玄色衣裳的男子。

    他全身都濕透了,衣衫邊緣水流如注,卻似渾然不知,隻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沈若筠往後退了幾步,想著汴京繁華,此處人的愛好也與真定府大不相同呢,打擾到此人扮魚,真是罪過。

  03 癔症

    “阿筠!”

    周沉已在雁池冰涼的池水裏泡了一晚上,此時見她轉身欲走,哪肯由著她離開。

    “你認得我?”

    沈若筠駐足片刻,確定自己不認得此人,又退後兩步,十分警惕:“你是何人?”

    “我……”

    周沉凝睇,黑夜掩蓋了他那過於灼熱的眼神,他抑製著想要告訴她自己是她夫君的衝動,低聲道,“我是殿中侍禦史,周沉。”

    沈若筠將這個名字念了一遍,總覺得在哪兒聽過,但又想不起來。

    “不認識。”

    “阿筠,我們是認識的。”周沉見她滿臉都寫著不信,忙上前解釋,“在你小時候,我就見過你。去歲我還去過真定府拜訪沈將軍。”

    沈若筠皺眉,他知道自己名字,也知道自己一家住在真定府……既如此,她怎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你不信我麽?”周沉猜出她心思,“若我不認得你,怎會知道你的閨名?我家與你家是舊交,你若不信,可以回去問老太君。”

    “那你埋在池子裏做什麽?”聽他提到祖母,沈若筠才信了些,“在裝自己是條魚麽?”

    “我是失足掉進去的。”周沉失笑,“剛剛被水草纏住了,想著若有人從此地經過,或能將我拉上來的。”

    “那你也該出個聲呀。”沈若筠奇道,“你不出聲,旁人怎會知道你在池子裏呢?”

    “有人眼力好,能看得到我。”

    沈若筠聽他這般說,覺得他在暗諷自己隻顧著玩,都沒注意到他,不願再與他說話,一心隻想離開。

    周沉又問她,“你水性如何?”

    “我水性如何,與你有什麽關係?”

    “我想,你若水性好……”

    沈若筠打斷他:“是你自己埋在池子裏的,先說我沒眼力,又問我會不會水是什麽意思?便是我看見你,也是要叫宮人來救你的。你總不會覺得,我看見你,就會自己跳到池子裏救你吧?”

    周沉見她語速極快,麵有不耐,似是惱了自己,忙連聲道歉,“是我失言了,你別生氣。”

    沈若筠見有兩個宮人提了燈往此處來,估計是來尋自己的,便不再與他多說,往宮人的方向自行離去了。

    周沉快步攆上她,“那你為什麽不救我?”

    沈若筠自剛剛見他,就疑心此人有癔症,腦子不好,聞言更為確定,挑眉道,“你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麽?”

    昔年在杭州,沈若筠跟著表哥一道泡過茶館聽過戲,話本子也看過不少。自己若救他,被他訛上該怎麽好?故事裏但凡英雄救美,美人都是無以為報以身相許的。若救了他,他反過來要娶自己,豈不是自找麻煩。

    一想到此,她便足下生風,快步離去。提燈的女官見是沈若筠,欣喜道,“沈二小姐,公主正尋您呢。”

    沈若筠點頭,跟著她往淥水廊去,一至淥水廊,就見趙玉屏正在朝自己招手,“你去哪兒了?”

    “我在池邊打水漂呢。”沈若筠道,“打了好些也漂不起來,正想著請公主教教我呢。”

    “這有什麽,明日我請三郎來教你。”趙玉屏說完,又遣橙梅子去看看周家三郎可入宮了。

    兩個人在廊下矮凳上坐了,一邊賞景閑話一邊食趙玉屏帶來的酥油泡螺與神仙富貴餅。

    橙梅子不一會便回來了,說周家今日隻有周二郎進宮了。

    “我說怎麽不見他呢,原是沒來呀。”趙玉屏頓時覺得糕餅都無味了,與沈若筠道,“太可惜了,三郎最會打水漂,我也是跟他學的。”

    “公主教教我就成。”沈若筠倒是不挑老師,“我就想打三個。”

    “那明日白日裏教你吧。”趙玉屏滿口答應,又問沈若筠,“阿筠,你可定親了?”

    “沒有。”

    沈若筠也不知道祖母與爹娘對自己的婚事可有安排,不過姊姊二十來歲才嫁人,想來她還早著呢。

    趙玉屏點頭,“也是,我聽母後說,你們家女孩成親晚。”

    “公主是不是要選駙馬了?”

    皇家禮儀繁多,婚事便是提前兩三年定下,都顯得匆忙,沈若筠估計是她自己要選駙馬了,才有此問。

    “倒也不是。”提起婚事,趙玉屏不似一般小娘子扭捏,“我隻是覺得與你很投契,若是你的夫家在汴京,便能常尋你玩了。等到上元節,我就帶你登高樓看燈去。”

    往年上元,沈若筠與娘在杭州也會出門看燈,她聽娘講過汴京城上元節的熱鬧燈會,知道上元節多是年輕男女相約,笑著打趣趙玉屏,“那公主舍得棄了那個三郎,與我一處麽?”

    趙玉屏這下倒是紅了臉,嬌憨可愛,“我常得見三郎,便是不與他一處也沒什麽,還是陪你這個稀客要緊些。”

    沈若筠倒是想答應她,隻是什麽時候返程回真定府,還是祖母說了算。

    回了行宮的住處,沈若筠便與祖母細說了今日在雁池邊之事。

    佘氏這才恍然:“怪道去年他來真定府……話裏話外總拐著彎想要見你呢。”

    “他家當真與咱們家是舊識麽?”

    “久不在汴京,也沒什麽來往。”佘氏說完,又教育小孫女,“他比你健碩,沒有要你去救他的道理,遇見這樣的事不必理,最多尋個宮人來,不要見他淹死便是。”

    沈若筠本也沒放心上,因著明日還與趙玉屏有約,便早早盥洗歇下了。

    佘氏見她屋裏熄了燈,才肯安寢。

    沈若筠早間等著祖母一道用早飯,見祖母有些精神不濟,十分擔憂,“祖母可是昨日宮宴上吃了酒,身子不適?”

    佘氏倒不是身子不適,而是在想沈若筠的親事。她出身將門世家,與沈柘門當戶對,幼年就訂了親。要她說,婚事訂得早有早的好處,兩人相處得多,了解得多,感情也比盲婚啞嫁的夫妻要好,若不合適,也不必等成親後再和離。故聽瀾與狄楊幼年議親,佘氏見了狄楊後,也是讚同的。狄家雖不是武將,但沈家與狄家有救命恩情,兩家多年交好,便是以後解除婚約,也沒什麽關係。

    沈若筠在同輩孩子裏年紀最小,熟識交好的人家裏並無年歲合適的小郎,便沒有定親。自聽瀾成親後,不少人家也有這個心思,帶自家小郎君登門,願入沈家門來。可狄楊這些年所諾所做,俱是他在遷就聽瀾,並非入贅沈家。這些上趕著要自家小子入贅的,佘氏哪能看得上。

    沈若筠不知祖母心事,給祖母端了熱茶,又給她捏肩捶背。佘氏心下估計是來了汴京,見旁人家小娘子都早早訂親,自己也焦慮起來了。

    這幾年,她瞧出狄楊是欽慕聽瀾,才肯做到這般。若給阿筠尋夫婿,首要是她自己中意,而非要再給她尋另一個狄楊。若她有中意之人,對方家世清白,人也賢良方正,那便不必強製叫人家也做到狄楊這個程度。

    “祖母,”沈若筠坐到佘氏身邊,“公主說上元時,汴京的花燈特別好看,祖母可觀過?”

    “汴京城上元節確實熱鬧,年年都有花燈堆起來的大鼇山。我與你祖父成親那年,一道逛過一次……”佘氏說著,見沈若筠聽得向往,雙眸亮晶晶的,心思活絡,“咱們這一次回來,也多待一段時日,看了燈再回真定府去。”

    沈若筠聞言,心下雀躍,恨不得馬上去告訴趙玉屏。

    “那我要多買些好看的燈帶回去,給娘和姊姊看。”

    汴京府城比真定府繁華,沈若筠得了趙玉屏招待,兩人一道將城裏的酒樓飯肆吃了個遍,最喜歡豐樂樓的一品酥與蟹釀橙。

    林皇後見女兒整日惦記著出宮去,難免憂心,可又管不了她。

    劉太後寬慰她道:“都是家中小女,又年歲相仿,自是投契些。我瞧阿筠這個孩子極有主見,與她一處,再多帶些人,不會出什麽事的。”

    趙殆在一旁聽著,忽想起一趣事,說與兩人聽:“玉屏自小便喜歡同周家三郎一處玩,我早就打算等她明年生辰,便給她與三郎過明旨。前些日子沈家二姑娘來了汴京,倒叫周家二郎對她一見傾心,都來求我賜婚了。都說姻緣天定,我瞧這兩個小女兒投契,說不得也是天定的緣分,兩人或能成妯娌呢。”

    劉太後聽著也新鮮,“那周二郎可知道,沈家女婿不是好當的。”

    “應是知道的。”趙殆道,“我瞧他那架勢,似是我一同意,他便要入贅到沈家去了。”

    “不過婚姻大事,還得兩家父母做主。”笑話聽過,劉太後提醒趙殆,“至少也得叫周崇禮來求,佘太君同意了再賜婚,不然貿然下旨,便是叫兩家結仇呢。”

    “母後放心,兒子知道輕重的。”趙殊應道,“明旨如何能輕易下呢。”

    立冬後,沈家收到周沉送來的帖子,是邀沈若筠上元賞燈的。佘氏先細細看了,自己親自送去給沈若筠。

    沈若筠一心念著與趙玉屏上元之約,一口回絕,連猶豫都不曾。

    佘氏失笑,隻得代她回了帖子,回絕了周家二郎的好意。

    盼到上元日,沈若筠換上了齊婆婆準備的白綾襖,披了臥兔毛的紅鬥篷,雙髻戴了鬧枝兒。趙玉屏遣了車馬接她去宣德門,佘氏擔憂上元人多,又叫沈虎、沈豹一道跟著。

    趙玉屏拉著沈若筠,兩人一道站在皇宮內城的城牆之上,俯瞰汴京城天上人間的美景。

    沈若筠看著鼇山,覺得十分震撼,想不到花燈竟能疊出這般的宏大規模,教她移不開眼。

    “這還不算什麽呢。”趙玉屏與她道,“聽說今日樊樓設了琉璃燈局,咱們也去瞧瞧熱鬧。”

  04 燈局

    兩人一道離開城樓,又乘車輦去樊樓。車剛至樊樓門前,沈若筠便見門口處站了一白衣玉麵小郎君,手上還提著一盞精巧的兔子燈。

    趙玉屏見他,笑顏明朗,“三郎,你怎麽在這裏呀?”

    “想著你怎麽也得來一趟樊樓吃浮元子呢。”周季將手中的花燈遞給她,“我兩個月前就訂了雅間,為的就是今日呢。”

    趙玉屏笑著問他:“那若我今日不來呢?”

    周季摸摸鼻子,思慮起來,似是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

    “算了,你別想了。”

    趙玉屏接了那燈,與沈若筠一道上樓時,又小聲與她道,“他就是有些傻裏傻氣的。”

    “知道來此等你,還傻呀?”沈若筠笑著打趣她,“原來公主總掛在嘴邊的‘三郎’,是這般俊俏的人物,我可從未見過比他好看的男兒呢。”

    趙玉屏聞言,甜甜笑道,“你不是誑我吧?真定府的郎君都不如他麽?”

    沈若筠估計她是總與周季在一處,看多了便不覺得驚豔,“公主不若三個月不去見他,再見時必會覺得他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呢。”

    “要這般久不見他呀……”

    趙玉屏又探腦袋看了周季一眼,周季正在看樊樓為琉璃燈局所置的琉璃燈,露出的半邊側顏精致英挺。她在腦海裏過了遍認識的人,覺得沈若筠所言非虛,便是在汴京也沒有比他好看的郎君。

    周季與她目光相撞,忙指著燈給她看,“今年的琉璃燈比去年那盞更好看。”

    趙玉屏聞言也去看那盞燈,樊樓自前年始,上元日會設一盞琉璃燈為彩頭,並在大廳掛一百盞燈並設燈謎。第一個全都答對的客人,便可以贏走此燈。

    今年的琉璃燈也高掛在樓裏大堂正中處,那燈外罩的琉璃殼剔透晶瑩,邊上垂掛各色寶石編成的瓔珞結,燈內裏並非放置燭火,而是放了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光彩華亮。便是見慣了琉璃製品的趙玉屏,也覺得此燈可謂稀世之珍。

    “這也太好看了。”

    沈若筠今日觀了汴京燈景,大鼇山花燈,便想著若是姊姊也在就好了。此時見了這盞琉璃燈,就想要將此燈贏下,帶回真定府去,給姊姊掛在營帳裏。

    “汴京的燈謎都是什麽樣的呀?”她問趙玉屏,“很難嗎?”

    “汴京的燈謎有拆字的,有猜典故的。樊樓的百道燈謎比外麵的難些,主要是什麽都有。去歲三郎的哥哥來猜,還遇到猜物的燈謎。”

    “那跟杭州的也無太大差別。”沈若筠道,“公主先去雅間吧,我想去試試。”

    趙玉屏見她要入琉璃燈局,忙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她,“他家燈謎是要先報名的,隻能單人參加。你入局後,他會給你紙筆,紙上已經標好了燈號,得按順序往裏填謎底。”

    沈若筠點頭,怪道見那些猜燈謎的人總要奔去書案處寫了,又護著紙再去猜呢。

    “今日若贏了燈,可得給我玩一會。”趙玉屏給她撐腰打氣,又囑咐一旁的周季,“你與樊樓的人相熟,帶她報名去。”

    “這是自然的。”周季應了此事,又讓趙玉屏先去雅間,“琉璃燈局得好一會呢,你先點些菜吃。”

    沈若筠與趙玉屏告了別,便跟著周季去琉璃燈局入口。

    “等會我去猜燈謎,你先回去陪公主吧。”

    “那不成。”周季道,“你不常在這裏,迷路了怎麽辦?你是公主的客人,我自是要陪著的。”

    周季領著沈若筠去琉璃燈局的入口處報名,那人一見是他,笑著道,“三公子,今年換您來了?”

    “王掌櫃說笑呢,我哪是這塊料呀。”周季擺擺手,“我是帶沈家二小姐來參加。”

    “沈家二小姐?”王掌櫃一聽,忙看向沈若筠,“早就聽說佘老太君帶了歸德將軍的幺女回京了,莫非……”

    周季點頭,“正是下馬街沈家的二小姐。”

    沈若筠倒是不意外對方知道自己家,這些日子在京裏,趙玉屏還故意帶她去瓦肆聽跟沈家有關的平話講書。沈若筠聽之前不知那人講什麽,等聽到對方語調高昂地講著姊姊退敵的故事時,還險些將喝的茶水噴了。

    王掌櫃又問周季在哪個雅間,叫行菜送些上元新製的點心去。

    沈若筠問他:“若要參加琉璃燈局,如何報名呢?”

    “沈二小姐,要入琉璃燈局,須得先答對一道燈謎呢。”王掌櫃拿了一疊寫了燈謎的彩紙來,請沈若筠抽題。

    見要解燈謎,周季自己先緊張起來,“怎麽又改規矩了?”

    “今歲來的人多,也是沒法子的事。”

    沈若筠抽了一張紅紙,見上麵寫著“反複排卒以言和”,倒是趕了巧,當即答道,“手握重兵。”

    王掌櫃笑著讚歎:“二小姐不愧是將門之女。”

    沈若筠聞言有些不好意思,拿了答燈謎的紙,與周季、王掌櫃道了謝,便入了整整齊齊掛著百盞燈的琉璃燈局。許是前麵的燈謎有些難度,好些人都聚在這裏。沈若筠不願擠來擠去,便走到最後一盞燈前,想要從後往前猜。

    她抬頭看那標著一百號的燈籠,隻見上麵寫著“葦深離離草,日隱聲聲寒”。這一類燈謎在杭州也見過,對仗工整,多為猜字迷,對著兩句開頭比著,應是“韓”字。

    沈若筠一路猜了十道,然後先去一旁的書案,提筆將謎底填了,這些燈謎都不算如何難,想來是故意放在後麵的。再往前答,倒是明白為何玉屏說樊樓的燈謎難了。如“雁行一字入彤雲”,便不確定是猜字還是猜物。沈若筠又思量片刻,覺得應是“丹參”。

    還有些有意思的燈謎,須得換個思路去想。八十號燈謎叫“價雖便宜,貨太陳舊”,沈若筠本想不出這個謎底是什麽,抬頭又見那個“八十”小字,一下猜出這是“廉頗”。廉大將軍八十歲一餐能食米一升,能開三石硬弓,不是他又是哪個?

    她一路往後猜去,每十個燈謎就去填一次謎底,等墨跡幹時便喝些茶水休息。王掌櫃與周季在場外,見她從容不迫,都覺得她或能贏下琉璃燈。

    “奇了。”王掌櫃與周季道,“你家二哥今日怎麽沒來?”

    “他這些日子心緒不佳,”周季見四下無認識的人才敢小聲說,“我也不知為什麽,想來是沒心情來看燈的。”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一穿紅錦袍,腰直背挺的中年男子快步而來,王掌櫃見了他,瞬時變了臉色,“……您怎麽來了?”

    “無事,我就是下來看看。”那人擺手,又看著沈若筠問,“那是誰家的孩子?”

    周季聞言,轉頭看他,卻不認得此人,正要說話間,又見沈若筠似答完了所有燈謎,忙迎上去與她說話。

    王掌櫃見周季走了,上前小聲道,“王爺,那是歸德將軍的二女。”

    “原來是沈家的女孩兒。”

    王從騫剛剛在樓上,便一直在看她,此時下了樓,目光仍難從她身上移開。

    周季領沈若筠來交答卷,王掌櫃看一眼王從騫,將她的題紙接過,又分四份,拿給候在一邊的茶博士們檢查。

    沈若筠見他們一道道對著,難免有些緊張。

    “你別擔心。”周季道,“他們對題,不同謎底的都會再看看那燈謎,若你答得更貼切,也會判你的對。”

    兩人正說著話,茶博士們已有結果,王掌櫃接過來一看,笑著叫人將琉璃燈取下。

    沈若筠贏了燈,又見趙玉屏跑來尋自己,不由展顏一笑,眉目婉柔,神采飛揚。

    王從騫提了那盞琉璃燈,親自遞給她。

    沈若筠見王掌櫃對此人畢恭畢敬,心下猜測他正是樊樓老板。又見他袖間佩戴牛皮護腕,倒是與父親很像。父親往日便是著便服,也喜歡拿護腕束袖。

    沈若筠猜他是武將或是習武之人,也不知是誰。不過汴京城裏不認得的人多了去了,沈若筠也未多想,與他道了謝,才接過那燈,跟趙玉屏回雅間吃浮元子去了。

    等人消失在視線裏,王從騫才收回目光,又對王掌櫃道,“著人收拾收拾渝園,各色貴重的物品都備些。”

    王掌櫃領了命,又悄悄找了王從騫身邊的親兵王平打聽,“王爺這是何意啊?”

    “你就瞧不出來麽?”王平與他道,“王爺相中沈家這位小姐,選定她為世子妃了。”

    王掌櫃也不是沒想過此事,隻是沒想到王從騫知道是沈家二小姐,還有此念,忙與他道,“可沈家的女婿不好當的,便如入贅……”

    “王爺哪管這些。”王平擺手道,“若非要秘密給世子定下世子妃,王爺又何必喬裝來此呢?”

    王掌櫃知道夔州的蕭家一直在攪和世子親事,想到今日得見的沈家二小姐,笑著道,“王爺這倒是趕巧了,這位也是剛回京呢。”

    沈若筠今日心情極好,吃完浮元子便想著要帶琉璃燈回去給祖母看。車至沈府門口,她小心提著燈下車,忽見路口處有一人等在那裏,他也提著一盞琉璃燈,隻是不如她今日贏的這盞華貴。

    “阿筠,你去樊樓了?”

    周沉見她提著琉璃燈,有些後悔怎麽沒去樊樓等著,趙玉屏這般愛吃,今日怎麽可能不帶她去樊樓。

    “你在此做什麽?”沈若筠見是他,四下環顧,“這裏也沒有池子呀?”

    “我在等你。”

    周沉失笑,想把那盞琉璃燈遞給她,又見她已經提著一盞了,一時不好開口。

    “等我做什麽?”

    沈若筠打了個哈欠,將燈遞給沈虎,叫他小心提了送到祖母院裏。周沉見她空了手,正欲將那燈送她,就見沈若筠步伐輕快地進了沈府,一句多的話都沒有。

    周沉站在寒風裏,握著燈的手微微發顫,心道她十分聽佘氏的話,不如從佘氏那裏入手,定下與她的親事。

  05 相中

    王從騫行事極少猶豫,有了兒媳人選,便星夜兼程趕回夔州,與王妃商議此事。

    吳舒窈見他比預計回來早,還有些擔心,“可是出什麽事了?”

    “咱們有兒媳了!”王從騫想到此事,喜上眉梢,“我已著人給官家那裏遞了折子,你與勳兒走水路,速去一趟汴京議親。”

    “是誰家女?”

    王從騫將自己在汴京樊樓所見與她細講了,嘖嘖讚道:“沈鈺這小閨女,遇事能謀定而後動,便是旁人先完成,也能從容不迫,頗有佘太君之風。”

    他興高采烈地說完,又見吳舒窈表情古怪,以為她是不滿意未來兒媳,“你去一趟汴京,保證你一見就想把人搶到夔州來。”

    吳舒窈白他一眼,心道還好自家這莽夫沒真去沈家搶人,而是先回了夔州與她商議,不然可得跟沈家結仇了。

    “你先去汴京見見她。”王從騫以為她不樂意,又勸她道,“我可是一見她,就覺得她是咱們的兒媳。”

    “你當你看中了,人家沈家就能許嫁女兒?”

    吳舒窈給王從騫潑冷水,她前年回家探親,還在杭州見過沈若筠。見她長相肖似蘇子宓,人又明朗大方,本就喜歡。兒子親事不順,難免會心生想法。

    可還沒等她多想一會兒,便聽蘇子宓與她閑話女兒婚事,說長女成親也未離家,女婿狄楊無一不好,老太君也會給阿筠尋個這般的夫婿。

    她再想想夔州琅琊王府,府內兩位側妃整日裏鬥個不停,擾得府裏不得安寧也就罷了。蕭家的手還伸得太長,欲叫蕭家女為世子妃,好叫蕭家做下一代的夔州路主君外家。

    夔州局勢複雜,離真定府又遠。自己兒子雖是個好的,可平心而論,若阿筠是自己女兒,她也不願阿筠嫁入琅琊王府,又如何能跟蘇子宓開口呢。

    王從騫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以咱們勳兒的人品相貌家世……沈家還能不願?”

    “人家為何要將女兒嫁來此地?不瞞你說,我見過那孩子幾次,十分喜歡她。”吳舒窈搖頭笑他,“勳兒是好,可夔州未免遠了些,她嫁勳兒,必不如嫁旁人安穩妥當。”

    “你回去探親時見過這孩子麽?怎麽不早與我說?”王從騫聽王妃說她喜歡,心下更覺得沈若筠合該是自己兒媳,“是不是與咱們勳兒極為般配?”

    “就是因為見過,才不敢動此心思呢。”吳舒窈感慨,“沈家必是要給她尋個穩妥夫家的。”

    王從騫聞言,不認同王妃觀點:“那日百道燈謎裏,有好些兵法典籍,她一一對答。佘太君這般教她,必不願她以後隻知相夫教子。沈家若肯嫁女來夔州,便也是咱們的女兒,咱們還能虧待人家閨女不成?她若是想家了,就叫勳兒陪她回娘家就是。”

    “世間之事,誰又能說得準嘛。有些人看著好,可也不能保證一輩子都這般。”王從騫見吳舒窈沉默,繼續勸她,“旁人能有咱們家勳兒穩妥?還是旁人家的公婆有你我開明?”

    吳舒窈被他說得意動,又與他道,“若要去沈家求娶阿筠,勳兒便不能如你一般,再娶旁的側妃。”

    王從騫無奈地拍了拍腦袋,當年納蕭家女為側妃,是為了入股海航生意,結果他故意捧來與蕭家對抗的司馬一族,也硬要塞一個進來。他想著兩個側妃也好,叫她們互相較勁,好讓王妃清靜。誰知王妃哪有清靜,每年都以王府太吵為理由,將他拋下,回江寧去住上一陣。

    早知道娶側妃這般麻煩,當年就一個也不娶了。

    王從騫想到此,小聲道,“不娶側妃也好,清靜。”

    吳舒窈聞言,仍沒好話給他,“你也別有太大期望,我先帶勳兒去汴京,探探沈家人的口風。”

    說到兒子,吳舒窈覺得此事還得聽聽兒子的意見。

    “還得跟勳兒……”

    “蕭家事一日未解決,我瞧這傻小子都無心婚事,還是先別與他說了。”王從騫的意見與她截然相反,笑嗬嗬道,“佘太君若見了勳兒,怎會不同意。”

    遠在汴京的佘氏,連打了兩個噴嚏。本來過了上元節就要回真定府去,誰知小孫女在樊樓贏下琉璃燈,竟引來許多人家登門拜訪,話裏話外都在打聽,小孫女可定了親。

    一聽她尚未定親,眼睛都亮了,忙替自家兒郎探口風。

    佘氏這下可算知道什麽叫一家有女百家求了,便讓沈成加固門檻,不再著急回真定府去,又遣人將蘇氏接來了汴京。

    “祖母。”沈若筠等今日登門的客人都走了,才來尋她,怯怯問道,“咱們什麽時候回去呀?”

    “阿筠想娘了?”

    沈若筠點頭,“想。”

    佘氏笑著道,“可你娘再過十來日,也到汴京了。”

    沈若筠在她身邊坐下,小聲道,“祖母,每日來這麽多人,也太嚇人了。”

    佘氏攬過她,“是我家阿筠好,所以才有這麽多的人來求娶。”

    “可我不想嫁人呀。”沈若筠靠在佘氏懷裏,“祖母,咱們不在這裏了,回真定府去吧。”

    佘氏聽了她的孩子話,不由失笑:“祖母也不想你早早嫁人,隻是好的郎君,婚事上也不會太蹉跎。過了年,你也十五了,若還不替你考慮,再等一兩年,哪還有好的郎君?咱們就在汴京挑一挑,若是有你喜歡的,就將親事定了,晚幾年再成親。若沒有喜歡的,祖母也不會逼你嫁人。”

    見沈若筠不說話,佘氏倒是有事問她:“阿筠,周家二郎這些日子總來拜訪。祖母想知道,你是真不喜歡他,還是因著心裏不願嫁人,所以才不搭理他呢?”

    “他……”沈若筠想到周沉,連著搖頭,“我覺得他這個人很奇怪,我都不認得他,他做什麽總要尋我?”

    佘氏點頭:“祖母知道了,以後就不讓他來了。”

    沈若筠靠著祖母,又與她說要帶豐樂樓的點心回真定府去。

    蘇子宓接了佘氏的信,便往汴京趕,巧的是正與吳舒窈的車輦一前一後進了汴京城。

    王世勳眼神好,遠遠便認出沈家的馬車,指給吳舒窈看。因著此番來汴京,是圖謀子宓姐姐的寶貝女兒,吳舒窈神色不自然,都不知要不要去打招呼。

    “母妃不去與蘇姨母說說話麽?”王世勳奇道,“往日……”

    “先回渝園,等遞了帖子再登門拜訪去。”吳舒窈道,“聽說佘太君也在汴京,到時候你也與我同去一趟沈府。”

    王世勳看著不知為何緊張的母妃,低聲應了。

    吳舒窈著人送了拜帖,又看著禮單猶豫不定。禮重了顯得輕浮,可又是第一次登門,輕了也不好。最後還是王世勳替她出謀劃策,“沈家也不缺金銀之物,帶這些貴重物品上門,蘇姨母必不肯收的。不如將從夔州帶來的幹貨,挑上好的包了,隻說是些土儀,蘇姨母就不會推辭了。”

    “會不會輕了些?”

    “母妃不是去見蘇姨母的麽?”王世勳問她,“拜訪送重禮,母妃便是想送,蘇姨母也不會收的。”

    聽聞吳舒窈要來,蘇子宓十分驚喜,這些年兩個人倒是有緣,常常得見。真是趕巧了,她剛到汴京,吳舒窈也來了此地。

    佘氏細看那拜貼,問蘇子宓:“琅琊王世子已滿十八了吧?可曾定親了?”

    提到此事,蘇子宓也知道些,“這孩子婚事上有些不順,未曾定親。”

    佘氏品出幾分別的意思來,之前倒是從未考慮過夔州王家,當下一想,旁的不論,門第倒是般配。世人眼裏夔州王家比冀北沈家多個世襲王位,算是沈家高攀;可在佘氏瞧來,兩家俱是大昱開國將領後人,眼下各掌一方兵權,算得上門當戶對。

    “為何不順?”佘氏細問,“你見過這孩子麽?”

    “也就小時候見過,後來聽舒窈說他跟琅琊王學治軍,十分辛苦,未陪她一道歸寧。”蘇子宓道,“婚事上我也不大知,往日與舒窈不常聊這些……”

    她想到此,忽笑道,“舒窈倒是不急,說琅琊王府一向都是琅琊王外出別地,為兒子定世子妃的,就叫他爹煩去。”

    佘氏點頭,夔州王家為了不與本地大族聯姻捆綁,每一代世子妃都是從別的地方挑的。她思慮片刻,又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琅琊王妃來此,也許隻是探望舊友。

    沈若筠聽說吳姨母要來,十分高興,陪娘到前廳迎接姨母。

    吳舒窈先與蘇子宓打招呼,又拉著沈若筠的手,細細打量她。一別兩年,果然出落得越發標致,吳舒窈越看越喜歡,又暗道家裏那個莽夫竟還是有些眼光的。

    “阿筠真是長得極像蘇姐姐……”

    吳舒窈覺得自己都詞窮了,覺得王從騫上次那番話說得還是有道理的,與其信旁的人家會好好待她,還不如自己做她家婆。

    她見沈若筠歡喜,佘氏見了王世勳,也頗有眼前一亮之感。

    佘氏這些日子見了不少適齡郎君,唯周家二郎與孫家四郎昂藏軒偉,還算過得去。隻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周二郎眼神顯得陰鬱,孫家四郎又有些口齒不清。眼下見了身姿挺立,儀表非凡的王世勳,又見他進退有度,眼眸明亮,暗暗點頭,覺得堪配自家小孫女。

    佘氏請他們到明輝堂坐了,沈若筠往日不愛見客,今日倒是罕見地沒有開溜。佘氏卻與她道,“我們聊些大人事,你們兩個小的去園子裏逛逛,不必拘在此地。”

    沈若筠倒是想留下,便笑著問祖母,“什麽是我聽不得的大人事呀?”

    佘氏眼眸唇角皆是笑意,“你要留下聽聽也成……不過是聊聊你的親事,請你吳姨母替你參考參考罷了。”

  06 若許

    沈若筠往日聽長輩提起自己婚事,並不覺害羞,可當著吳舒窈與王世勳的麵被祖母調侃,當即紅了臉,又拿手捂著,低低嗔了聲,“祖母……”

    “你祖母逗你呢。”

    蘇子宓忙替女兒解圍,又小聲與女兒道,“你祖母是怕世子在此不自在,請你帶他去別處逛逛呢。”

    沈若筠點點頭,走到王世勳身邊,微微一福,“世子,這邊請。”

    等出了明輝堂,沈若筠想起往日聽吳姨母說過,王世勳多隨父在軍營裏,便打算領他去沈家校場看看,“世子,我家也沒什麽園景可賞,不如去校場看看可好?”

    王世勳走到她身側,“都好。”

    他有些想問,她怎麽不叫自己“世子哥哥”了,又見她不僅兩腮的紅暈未消,連薄軟的小耳朵都泛著未褪的紅意。王世勳看了一眼,覺得自己耳根也燒著了,忙轉頭看一旁的花木。

    沈家校場,幾個從冀北跟回的兵士正在此玩角骶,見沈若筠來了,忙抱拳行禮。

    “你們玩你們的。”沈若筠擺手,“我就是帶客人來校場瞧瞧。”

    她說完,見王世勳手腕也綁了護腕,有些眼熟,“世子往日除了騎射,還習什麽?”

    “我學得雜些,夔州軍裏也多雜糅,比不得沈家的長纓槍出名。”

    沈若筠想要請他去點兵台上坐,又見他的目光落在兵器架上,笑著道,“我爹每日不練會就不舒坦,你若是有此興致,隨意便是。”

    “這……”

    王世勳是想上手掂掂沈家的長纓槍,可今日是與吳王妃來做客的,總覺得有些失禮。

    “無事的。”沈若筠見他拘謹,打消他的顧慮,“既是校場,本就是如此用途。”

    “你往日也常來校場麽?”

    沈若筠想到真定府的校場,粲然一笑,“常去的,不過我是去放紙鳶的。真定府的校場比這裏還大,再沒有比那裏更適合放紙鳶的地方了。草場也適合,隻是小馬駒要吃草,總不好攆它們。”

    王世勳想著沈將軍清了校場,帶著女兒放紙鳶的場景,忍不住笑了。

    “所以世子隻當是自家校場便是。”

    沈若筠說完,見王世勳去取了長纓槍,便想看他如何使槍。祖母與姊姊都極擅長纓槍,祖母如今年紀大了,往日裏打拳多些,姊姊又久在軍營……算起來,也有一陣沒好好看人舞槍了。

    沈家槍法要點是虛實結合,乘勝追擊。學起來也不難,益於行軍列陣,故王世勳也學過一些。他拿了沈家的長纓槍一試,覺得比自己用的重些,一時忍不住耍起來,試著先封後劈一番。

    沈若筠見了,心下暗歎王世勳雖見之不顯,但還真是個練家子。大封大劈均以力度見長,想來是常如此練,才會本能使出。

    沈豹沈實也在一旁叫好,還有與他切磋之意。

    王世勳見他們躍躍欲試,笑著道,“還請賜教。”

    見沈實也提了槍上場,沈若筠忙囑咐人將他們的槍頭卸了再切磋。

    沈實拱手道:“二小姐放心,傷不到人的。”

    “刀劍無眼,哪有說得準的。”沈若筠朗聲道,“校場規矩,點到為止,都不可貪戰。”

    沈若筠說完,見王世勳在看那光禿禿的長纓槍,小聲與他道,“你怎麽也是祖母叫我招待的,若受了傷,我怎好與祖母交代?”

    “無礙的。”王世勳聲音也放低了,“你回點兵台上坐著看就好。”

    沈實的槍法,在今日校場這堆人裏,算是頂好的,若敵在馬上,五招內就能將人挑下馬來。沈若筠忍不住提醒王世勳,“沈實的步法極為靈活、槍路有虛有實……你自己多小心罷。”

    王世勳發現他有些喜歡她這般小聲與自己說話,細聲軟語,像是在說著不能叫旁人聽見的秘密。

    “好。”他低聲回應她,“今日領教一下沈家槍法的厲害,以後也好登門請教呢。”

    沈若筠回點兵台上坐了,看沈實與王世勳過招。沈實招招式式都是沈家槍法,王世勳擋了一陣,改變了步法策略,先退後以長製短,沈實上前,他又以短製長。

    兩人你來我往好一陣,槍似遊龍,殘影若鴻。沈若筠看得連竹雲端來的牡丹餅都顧不上吃,隻覺得這般精彩,祖母卻不在,屬實可惜。

    “二小姐……”竹雲有些擔心,“這可怎麽好……”

    沈若筠眼下什麽也顧不得,隻與她道,“你快將祖母請來校場。”

    竹雲沒好氣道:“二小姐,老太君是叫你帶世子去園子裏逛逛的。”

    “咱家校場不比園子有意思多了。”沈若筠道,“這般精彩,祖母不得見真是可惜了。”

    她正說著,忽聽一聲脆響,正是王世勳的長纓槍從中斷裂,沈實瞬時占了上風。雖已及時收手,但還是叫王世勳挨了一下。

    沈若筠忙提了裙子,跑上前去,見沈實那一槍槍痕在他右側胳膊上,忙問道,“你如何了?”

    王世勳活動了下,“你別擔心,無大礙的。”

    他見沈實站在一邊,有些手足無措,忙與他道,“是我技不如你,該吃此棍的。”

    沈實拱手道:“若有槍頭,我怕是早就下場了。”

    沈若筠想著等會祖母必是要留吳姨母吃飯的,又見王世勳額上有汗,衣衫也髒了,叫人領著他去客院休息更衣。

    王世勳遣王賡去車上取換的袍子,謝她道,“今日還好你叫人卸了槍頭,不然母妃回去必要罰我的。”

    “祖母也得罰我。”沈若筠還是有些擔心,“你胳膊真的沒事麽?要不要請大夫看看?”

    “沒事,校場上常有磕碰,不算什麽。”

    等王世勳換了衣衫,不一會兒,沈若筠就見齊婆婆笑眯眯來尋自己,說是祖母已在院裏設了宴,正找他們呢。

    佘氏見孫女與世子回來,兩人靠得近了些,不似剛見時生疏。覺得等吳王妃走了,也不必問小孫女,省得她又防備起來,就由這兩個孩子自己相處去。她今日見吳王妃來此,雖未明說,可自己囑咐小孫女領王世勳去園子裏時,見她拿帕子遮唇,努力憋著不笑得明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吳舒窈眼尖,見兒子雖穿的還是與來時一般的紫色圓領袍,但卻不是早上那件了。回去的路上便問兒子,“你怎麽換了衣衫?”

    王世勳知道若不說緣由,母妃必要瞎猜,於是與她道,“是我今日想去見識下沈家校場,於是請她帶我去的,又下場耍了會槍,這才換了。”

    吳舒窈聞言,如晴天忽聞滾滾驚雷在頭頂劈過,不敢置信地盯著兒子瞧。

    王世勳不解:“母妃這是怎麽了?”

    “你與我來汴京之前,你父王可與你說什麽了?”

    王世勳想了想,“父王說,汴京有好事,叫我與您一道……”

    “不是這個。”吳舒窈追問,“他是不是與你說,見到喜歡的小娘子,就要去耍一會棍棒什麽的?”

    “父王不曾這般教過。”

    “那你做什麽要去耍槍?”吳舒窈重重拍了下兒子胳膊,“你往日裏瞧著與你父王不像的,怎麽今日也這般魯莽?哪有在人家小姑娘麵前耍槍的?你看看汴京這些郎君,哪個不是斯斯文文的?”

    “她是蘇姨母的女兒,生人怎能與她相提並論。”

    王世勳已猜出母妃此番來汴京的用意,隻是心裏多少有些不敢奢想此事。

    小時候第一次見她,覺得她是個被大人抱著的嬌氣娃娃。隻是當她軟糯糯地叫他“哥哥”時,他又想,她若是自己妹妹,他怕是也願意如這些大人一般,幾步路都舍不得叫她自己走。母妃拿了東西送她,她還知道可以還給他,見他不肯收,就捂著眼睛假哭。他見不得她哭,隻能將那腰佩收了,又忍不住想送給她,於是給她係回去時,還給她係了自己那塊。

    時隔這般久,她都不記得了。

    王世勳之前覺得,除了蕭家女,父王母妃選誰為世子妃都無所謂……可知道是她時,還是不一樣的,他會覺得欣喜異常,又伴著莫名的心慌——她嫁自己,於她而言,算不算好親事呢?

    “那也不一樣的。”

    吳舒窈還在惱兒子與王從騫一般做派,暗暗歎氣,“下次可別這般了,哪有在人家家裏耍棍棒的。”

    王世勳小聲道:“可我瞧她看得挺開心的。”

    “什麽?”吳舒窈沒聽清兒子的話,又問他,“那你們今日還聊了什麽?”

    “母妃。”王世勳問她,“蘇姨母會願意將她嫁到夔州嗎?”

    “估計是不願的。”吳舒窈唉聲歎氣,忽又反應過來,“你……你怎麽知道的?”

    “我猜的。”王世勳道,“那母妃是如何想的呢?”

    “我原是沒動此心思的,不然早就提了。”吳舒窈見兒子已猜到來汴京的用意,便也將心下想法與他說了,“你父王上元在樊樓辦了個花裏胡哨的燈謎會,阿筠贏了彩頭,他便死皮賴臉認定人家是他兒媳。你蘇姨母一向隻希望女兒不外嫁,我原也不肯來的……”

    “但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與其信旁人家是她的好歸宿,為何不自己來做她公婆?沈家若肯許嫁,那到了夔州,也不能叫她受什麽委屈……”吳舒窈又拍了兒子一下,“你也不許學你父王,還娶什麽側妃。”

    王世勳揉著胳膊,心下豁然開朗,“母妃說得是,若沈家肯許嫁,是不能叫她受丁點委屈。”

    沈家長輩願她嫁的郎君好,那便去做她的好郎君。

  07 小春

    送走吳舒窈母子,佘氏也與蘇子宓閑話,“吳王妃倒是個爽利性子。”

    “舒窈幼時,就開朗活潑,倒是多年未變。”

    “我瞧世子既不像她,也不像王從騫的性子,比他們二人要沉穩許多。”

    “舒窈說小時候都是老王爺帶在身邊照顧的,想來是像老王爺的。”

    佘氏想了想,確實有些像王肻誠。她現在看王世勳,有丈母娘瞧女婿心態,仿佛今日是給兩個孩子合了八字,乃天賜良緣。佘氏想了想,覺得即使琅琊王府有意求娶,便更不能草率,還得細細考量一番。

    蘇子宓與佘氏一道走在回廊上,想著今日的事,笑著與婆婆道,“娘,阿筠還小呢,當著客人麵,可不能這般打趣她。”

    “也不小了。”佘氏道,“我這次將你叫來汴京,也是想叫你一道給她挑挑夫婿人選的。”

    “可……”蘇子宓一怔,“娘是想將阿筠嫁回汴京?”

    “若孩子有緣分,也說不準。”

    “娘,這不好吧。”蘇子宓不願,“咱們都在真定府,如何能留阿筠一個人在汴京?”

    “你先別急嘛,我想著給阿筠挑夫婿,雖說得阿筠自己喜歡,可這人品家世,也得要配得上的。真定府城裏與她同輩的皆不如她,在那勉強給她找夫婿,反而是委屈了阿筠。眼下在汴京,咱們就先挑挑……挑到好的,再論後頭事。若是汴京沒有好的,咱們就去杭州住一陣。”

    正值陽春三月,桃李爭妍。趙玉屏往沈家下了帖子,請沈若筠去行宮賞花。

    沈若筠自換了春日衣衫,便不想再穿厚夾衣。

    齊婆婆取了件碧色披風替她係了,“早晚還涼呢。”

    因已出嫁的華陽公主,今日在行宮設了春日宴,故行宮裏來了好些未定親的貴女與年輕郎君。沈若筠見殿內人多,便有些躊躇不前,不願進去。趙玉屏一聽她來,便飛奔出來尋她,牽了她的手,神神秘秘地帶她到了雁池的嚷嚓亭邊。

    沈若筠見此處有一棵華蓋灼灼的桃花樹,微風輕拂,還能下起花瓣雨來。桃花樹下還擺了矮幾細毯,上設青瓷小盞和幾樣精巧點心。

    “多謝公主,知道我不喜人多,在此設小春宴待我。”

    “不是什麽宴,隻是想與你一處賞花罷了。”

    趙玉屏與她一道在軟墊上坐了,先還跪坐,然後便不成樣子,索性橙梅子與竹雲守在一邊,也不怕有人誤闖此地。

    沈若筠問她,“今日隻你我嗎?”

    “不然呢?”趙玉屏道,“大娘娘說你快要回真定府去了,我想著既是春日裏,怎麽也要設宴請你一次。此地風景最好,我便想著在此地款待你。”

    “公主若有機會來真定府,我帶你去草場騎馬。”沈若筠與趙玉屏道,“到時候我再領你去吃烤全羊。”

    “可你一點也不像吃羊肉長大的呀。”趙玉屏伸手輕捏她臉頰,“大娘娘說冀北苦寒,你們家在那裏吃苦呢。可我瞧你這臉,比我還嫩些……”

    “我像我娘多些嘛。”

    趙玉屏近來去沈家,也見過一次蘇子宓,點頭道,“你娘是挺好看的。”

    沈若筠也去捏她,“好看也不及公主,公主笑起來,真真教人心情明朗愉悅,心喜意動。”

    “你怎麽這麽會誇人。”趙玉屏捧著臉看向她,“阿筠,還好你是個女孩兒,你若是個郎君,我可就要發愁了……”

    “這有什麽好愁的,我可比不上周家三郎,公主選駙馬,還是選他的好。”

    “誰說你不如……”趙玉屏一開口,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轉移話題道,“阿筠,你認得三郎的哥哥啊?”

    “不認得。”

    “那倒是奇了,”趙玉屏將自己知道的事告訴她,“他可想娶你了,都求到大娘娘那裏了。大娘娘說婚事是兩姓之好,讓他請家中長輩去你家,與你家長輩商議呢。”

    沈若筠聞言,想到周沉,打了個寒噤,忙將披風取過來披了。

    趙玉屏見她如此,猜測道:“阿筠,你是不是害怕成親呀?”

    沈若筠被她說中心事,“很明顯嗎?”

    趙玉屏拿著酒盅給她倒了一小杯桃花醉,“我瞧你是有些害怕的,你是不是不願離家去?”

    沈若筠反問她,“那公主會害怕成親嗎?”

    “我怕什麽呀。”趙玉屏擺擺手,“我若成親,也在汴京城裏住,又有公主府,也不與駙馬家人住一處……又可進宮去,也沒什麽區別。”

    “這倒也是。”

    “不過我姊姊下降時,我可舍不得她啦,抱著她不肯叫她辭宮去。”趙玉屏將姐姐初嫁時的情形講給她聽,“後來我去她的公主府,見那裏處處布置,都隨她自己心意。她又可時常回宮來,好似比之前更好些。”

    沈若筠笑她:“所以你覺得成親好,是想去自己的公主府裏住麽?”

    “也不全是,我在宮裏,不管幾歲,大娘娘和母後瞧我,隻當我還是孩子呢。”趙玉屏將自己的想法道出,“她們可以這般想,我也不能厚臉皮覺得可以一輩子不長大吧?故而到了年歲,還是得去自己府裏住好,省得她們還要操心我的事,想想就覺得過意不去。”

    兩個人臥在桃樹下喝多了櫻粉色的甜酒,淋著花瓣雨,都有微醺意。沈若筠聽趙玉屏酒酣還念了一句“三郎”,忍不住打趣她,“雖沒過明旨,但駙馬人選倒是沒什麽懸念了。”

    “我自小見三郎,便覺得他比旁人好,他也與旁人不一樣,總能記得我愛玩什麽愛吃什麽,便是我隨意說了句什麽,他都會記在心上。”趙玉屏掰了一塊桃花酥吃了,“等他做了我的駙馬,我們便日日能得見了……”

    “那我就祝公主與周三郎百年好合。”沈若筠取過杯盞與她碰杯,“若有機會,你一定要來真定府,叫我招待招待你。”

    “等我成親了,我就與三郎一道去尋你。”趙玉屏打了個酒嗝,“阿筠,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呀?也跟我說說吧。”

    “沒有。”

    “我不信。”

    “我自小長在真定府,又沒在小時候就認得什麽人嘛。”

    沈若筠說完,覺得認識她真是不枉這一趟汴京之行。她又想起前幾日見過的王世勳,許是總得見吳姨母的緣故,明明初見,卻覺得他很是熟悉。

    “那真是可惜了。”趙玉屏想象著沈若筠小時候是個什麽樣子,笑著道,“若你小時候在汴京,就可以認得我了。”

    “這倒是,說不得每年上元,都會約著在一處看燈呢。”

    趙玉屏接過酒盅又要給兩人斟酒,好與她碰杯,沈若筠忙攔住她,“好了,不喝了,若叫娘娘們知道我們在此喝醉了,可怎麽好。”

    “我沒喝醉。”

    “是,你沒醉。”沈若筠見她軟軟地伏在案上,都有些起不來了,怕她在此地醉臥著涼,要去扶她。可自己一起身,也覺得頭暈目眩,叫了竹雲與橙梅子來。

    趙玉屏不停嘀咕著“我沒醉,還能再來”,橙梅子見狀,去尋宮人抬了軟轎來,兩個女官扶著她上轎,將她抬回附近的流雲館休息。沈若筠本想同她一道回去,抬眸見雁池四邊春色爛漫,想在湖邊走走醒酒,便扶著竹雲的胳膊,慢慢走回流雲館去。

    兩人剛走了沒一會兒,沈若筠就停下步伐,按了按額間穴位,出聲道:“你晃得我眼睛疼,能不能別跟著我了。”

    周沉見她已發現自己,現身上前,“阿筠。”

    他從弟弟那裏知道她不日就要回真定府了,總覺心有不甘。加之佘氏近來,一改年前的閉門謝客,沈家的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他如何猜不出,佘氏這是為她挑選夫婿呢。可他也不知如何得罪了佘氏,對方隻見了他一次,便不肯再見自己。

    雖這一世沒有女學,但她還是與趙玉屏交好,隻要能借此說動她,阿筠若願意嫁給他,想來佘氏也不會反對。

    沈若筠已經不想問他為何要跟著自己了,沒什麽意義,無奈道:“我那日是不是丟石子砸到你了?故而將你砸傻了?”

    周沉想笑,卻無此心緒。他有想說是的衝動,卻又忍住了,見她一麵不易,還是要與她說正事。

    “阿筠,我有話同你說。”周沉深吸氣,佘氏在給她挑夫婿,不能錯過這個機會,與她剖心,“阿筠,你與其嫁旁人,不如嫁我……三郎如何對公主,我隻會比他做得更好。”

    “你若願意嫁我,我也會同你姐夫一般,去真定府沈家,不教你離家去。”

    “便是回來周家,你與公主也是妯娌,會更為親密。”

    ……

    他淒淒切切講了許多情真意切之語,竹雲在一旁聽得直皺眉,幾番想出聲嗬斥他,沈若筠沉默不語,也沒聽進去幾句。

    周沉是真不知要如何才能叫她信自己,前塵舊事湧上心頭,淚盈雙目,語調哽咽:“阿筠,我們真的認識很久了……我從第一次見你,便十分喜歡你,你信我一次行不行?就再給我一次機會……”

    竹雲覺得此事棘手,又不宜教旁人知道,隻想帶沈若筠趕緊離開,小聲與她道,“此人也太無禮了,二小姐,咱們快走吧。”

    沈若筠覺得今日喝的甜酒保不齊是玉屏拿錯了,這酒後勁也太大了。她有心想說什麽,偏腦袋裏暈乎乎的。

    周沉以為她願意,欣喜異常:“阿筠……”

    沈若筠扶額,強撐著問了句,“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人。”周沉按捺不住,又上前兩步道,“阿筠,我是真的喜歡你。”

    沈若筠覺得自己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偏這人還一直在糾纏,緩緩與他道:“可你是誰?你算什麽呢?世事憑什麽就該同你想的一般?你臆想自己喜歡我,我就該嫁給你嗎?我還喜歡天上的星星呢,也沒想著要將星星摘下來呀?”

    “那不一樣的,星星摘不下來。”周沉道,“你若沒有喜歡的人,為什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你祖母在為你擇婿,與其嫁給旁人,不如嫁給我。”

    沈若筠頭痛欲裂,許是太想擺脫他了,脫口便是:“誰說我沒有喜歡的人了?”

    “阿筠,你莫要誑我。”

    周沉已打聽清楚,陸蘊並不在沈家,自是不肯信。

    沈若筠靠著竹雲,被困意襲擊得丟盔棄甲,遠遠看見一片紫色袍角,似一片模糊的雲霞。她抬頭想細看,卻又見周沉還在喋喋不休地逼問自己。

    “那你到底喜歡誰?”

    沈若筠看著那團紫色雲霞,想起王世勳來,覺得可編說是他,勸周沉不要糾纏了,“我喜歡吳姨母的兒子,可我也沒整日纏著人家,更沒想過要同他……”

    周沉還在想她說的是誰,卻見一穿紫色緙絲衣袍的男子,將他推開,整個人擋在沈若筠身前。周沉一時不察,趔趄兩下,等看清了對方相貌,瞬時驚詫不已。

    “怎麽會是你?”

    王世勳遠遠便見他攔了沈若筠,還以為兩人是認識的……此時隻後悔怎麽不早些趕來。

    “沒想過早些同我成親麽?”

    他替她補完下一句,又見沈若筠困得腦袋點點,偏還要與周沉講道理,忙讓王賡去尋內侍抬軟轎來。等看著竹雲扶她上了軟轎,往流雲館去了,才放心。

    周沉咬牙,與王世勳道:“她是不會給你做側妃的……沈家是不會同意的。”

    王世勳聞言,隻覺莫名其妙,理了理腕間束袖,“她是我父王親定的世子妃,何來側妃一說?”

    周沉聞言,難以置信,“你不是要娶蕭家女麽?”

    王世勳打定主意,等離了行宮就找人打他一頓,替沈若筠出氣,便不願再與他多說,隻警告他:“她是夔州琅琊王府未來的世子妃,你若再糾纏,休怪我不客氣。”

  08 海棠

    因著酒醉,沈若筠這一覺睡得香酣綿長,直到落霞滿天,才悠悠醒來。

    “怎麽這般悶呀。”她打了個哈欠,“好渴。”

    竹雲見她醒了,聽她說悶,忙支了窗,又端了溫水來。

    “小姐,喝些水吧。”

    沈若筠一氣飲了整杯,才覺得那股灼燒感緩和了些。

    “公主醒了麽?”

    “沒呢。”竹雲將兩人酒醉回來後的事講給她聽,“小姐你是上了軟轎就睡著了,公主與你不一樣,她回來又鬧了好一陣才睡下的。”

    “這事得記牢了,若她去真定府,可不能給她喝酒。”

    沈若筠聽說趙玉屏耍酒瘋,忍不住笑出聲來。等她笑完了,覺得自己頭還有些暈,又想趙玉屏還未醒呢,便又躺下了。

    竹雲見她如此,忍不住笑她:“二小姐,你還真別笑公主,你醉得比她還糊塗呢。”

    “我怎麽了?”

    竹雲憋著笑,努力想將此事說得可信些,“咱們回來時,遇見周家二郎了,他說了些無禮的話,你就與他說……”

    沈若筠想了想,全無印象:“我說什麽了?”

    竹雲深吸一口氣,“你說自己喜歡琅琊王世子,還說想與他成親。”

    沈若筠眨眨眼睛,似是還在反應,半晌後才小聲道,“……這怎麽可能嘛。”

    竹雲沒好氣道:“二小姐若是不信,改日等見了世子,一問便知。”

    “可我怎會……”沈若筠還是有些不信,可竹雲往日並不喜說瞎話,“世子今日也來了行宮嗎?”

    竹雲想到今日那混亂場景,心道回去還得跟夫人提一提,周家二郎的行為太無禮了,哪有他這般同未定親的貴女說話的?便是在北地都少見這樣的人呢。

    兩人正聊著,一個小內侍來叩門,竹雲去瞧,見對方提著個食盒,恭敬道,“我是給沈二小姐送醒酒湯的。”

    竹雲心下歎趙玉屏身邊的人做事真夠妥帖,沈若筠剛醒就知道送醒酒湯來了,忙上前接過,“你給我吧。”

    “沒打擾到小姐吧?”小內侍道,“我瞧你支了窗,才來送的。”

    “沒有,小姐已經醒了。”竹雲與他道謝,“難為你想得這麽周到。”

    小內侍將食籃小心遞給她,“還熱著呢,快拿去給小姐吧。”

    竹雲接了,又扶沈若筠起來。隻見食籃裏不僅有醒酒湯,還有幾樣清淡的小菜並一碗杭州風味的麵川兒。沈若筠見是在外祖家常吃的,便嚐了嚐。那麵清淡,滋味倒是不錯,用完人也覺得舒服許多。

    晚間,華陽公主遣了女官來請兩人一道赴今日的晚宴。趙玉屏剛剛睡醒,難免頭暈,沈若筠便陪著她一道留在了流雲館。

    翌日,沈若筠離開行宮時,又見趙玉屏依依不舍,不願她走,上前與她約定,“等公主成親了,就去真定府尋我吧,可不要忘記了。”

    趙玉屏連點好幾下腦袋,兩人又互換了佩戴的荷包作信物。

    沈若筠回了沈家,聽說吳姨母今日也在,換了衣衫去母親住的院裏見她。

    “阿筠回來了。”吳舒窈見了她,笑容和藹,“勳兒也去了行宮,你們在那可遇見了?”

    沈若筠本來還一直疑心竹雲是誑自己的,此時聽吳姨母如此問,呆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若說沒見過,吳姨母回去一問,世子說見過怎麽辦?可若說見過……昨日自己真見過他嗎?

    吳舒窈見她如此,自覺有些失言,不該如此問,忙與她道:“姨母家在汴京的園子裏,也有一番好春景。尤其是園子裏的海棠,這幾日開了滿樹的花,後日請你祖母、你娘帶你來玩。”

    沈若筠覺得頭疼,自己可能真編了瞎話堵周二郎,隻是她編瞎話時……真就這麽巧麽?

    “阿筠?”

    蘇子宓少見女兒如此扭捏,也不知今日是怎麽了。等送走吳舒窈,就叫了竹雲來,細細問她行宮裏發生了何事。

    竹雲將行宮的事一一講了,蘇子宓聽得臉色發白,忙去尋佘氏。

    佘氏正在給沈鈺寫信,算算日子,差不多該回去了。

    蘇子宓神色慌張來尋她,“娘,壞事了。”

    佘氏擱了筆,“壞什麽事了?”

    見蘇子宓支吾,佘氏將屋裏人都遣走了,“到底怎麽了?”

    “阿筠她……”蘇子宓哎了聲,“她與周家二郎,說自己喜歡世子。”

    佘氏聞言,倒不覺得意外,又叫蘇子宓將前因後果講了,輕聲笑道,“兩個孩子才見過幾麵啊,估計是話趕話,說來堵周二郎的。”

    蘇子宓剛剛有些過度緊張,現下與佘氏在一處,人也冷靜許多,“娘說得是。”

    “不過……”佘氏話音一轉,“這種情況,能編出世子來,想來阿筠對世子也有些好感。”

    蘇子宓想了想王世勳人品相貌,覺得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娘,這……”

    “孩子的事,不必幹預。”佘氏道,“再說,都是未定親的孩子,阿筠便是真喜歡世子,也不是什麽大事。”

    “可……”

    蘇子宓想說這可不成,且不說世子的婚事是由琅琊王做主的,夔州可比汴京還遠呢。

    “你呀,”佘氏搖頭,笑她道,“你娘當年還想將你嫁回江寧去呢,這些年你過得如何?吳王妃喜歡阿筠,王從騫我也見過。阿筠若嫁到琅琊王府,我雖不能常見她,卻比旁人家放心呢。再說世子,算得人中龍鳳,若阿筠也喜歡他,這樁婚事還有什麽不好的?”

    蘇子宓以前從未想過女兒會外嫁,今日被佘氏一提,覺得這點倒是真的,舒窈很喜歡阿筠,比她這個娘還寵她。若是阿筠真要外嫁,有舒窈這個婆母,確實令人放心。

    “可世子的親事……舒窈也……”

    “我瞧琅琊王府正有此意,才會來汴京的。”佘氏道,“後日去渝園,也是時候問問吳王妃,王從騫是什麽意思了。”

    見蘇子宓眉頭緊鎖,佘氏叮囑她,“行宮的事,你就當不知吧,也不必去問阿筠了。每人都有自己的緣法,你娘以前也萬般不願你嫁到我家……當下也是一樣,咱們做長輩的,隻能替她考慮,不能替她做主。無論日後她與誰訂了親,她不願嫁,也可不嫁。”

    自行宮回來,沈若筠便總想著那日之事,期盼後日下雨算了,好不去姨母家。可她盼到後日,發現這日是個豔陽天,又見齊婆婆開了妝匣,還係了襻膊,隻好將裝病的念頭拋了,任她打扮著。

    去一趟渝園也好,若是前幾日酒後真說了胡話叫世子聽見了,還可與他解釋一下。

    因是去賞花,搭紅綠衣裳皆顯得不合宜。齊婆婆替她選了一件長度及膝的淺丁香色褙子,下配一條摻了金銀絲的白綾襇裙,又給沈若筠梳了個汴京少女常梳的雙鬟。

    沈若筠往日多梳雙髻,今日換了高鬟,自己對鏡,也覺得新奇。

    她照了照:“這樣好像顯得我高了些。”

    齊婆婆挑了一隻攢珠冠替她戴上,“是如此。”

    她上次見王世勳比沈若筠高不少,今日給沈若筠梳高鬟,想來站在一處會更合襯呢。

    吳舒窈已在府裏準備了兩日,連休息的地方都備了好幾處,又親自在門口迎接。她見沈若筠今日一改往日小女兒裝束,教人移不開眼,又與王世勳道,“你爹雖往日眼光不行,但在選媳一事上,倒是沒得說。”

    王世勳想多看一會,又不好意思盯著她瞧。自行宮回來,他便總想起她說的那句喜歡,不過也知道她當時隻是隨口一說,下麵還接了一句從未想過要嫁他呢。

    他想著此事,又想到懷化將軍的夫婿在冀北待了六年才得沈家認可,自己要娶她,至少也得去真定府待六年。

    吳舒窈迎著她們進園子,眾人在花廳裏吃過一盞茶,吳王妃就命王世勳帶沈若筠去園子裏賞花去。

    沈若筠估計她們有話要聊,正好她也想與王世勳解釋那日之事,便跟著王世勳一道離開了。

    兩人並肩走著,沈若筠見他神色如常,一時又懷疑是竹雲誑自己,問他道:“前幾日華陽公主在行宮設了春日宴,你也去了嗎?”

    “去看了看。”

    沈若筠嗯了聲,如釋重負,心道回去就尋竹雲算賬。

    “他總糾纏你麽?”

    “也不算,我疑心他認錯人了……”沈若筠順口答了,複又結巴起來,“你……真在場啊?”

    王世勳觀她反應,“你全不記得了?”

    沈若筠已聽竹雲講過那日事,此時被他如此問,還有什麽可懷疑的。一時臉上窘得發燙,聲音細弱蚊吟:“世子,那日的話,是我混說的。”

    “沒什麽,不必在意。”王世勳道,“你小時候叫我一聲世子哥哥,既當得你一聲哥哥,替你擋這些也是分內之事。”

    聽他如此說,沈若筠長舒一口氣,小聲與他道謝。王世勳見她臉上的紅意燒到了耳根,不再提行宮事,引她去花園:“園裏西府海棠已有百年,開得極好,我帶你去瞧。”

    花園裏,四棵海棠樹圍抱,樹枝層層交疊,形成一個天然的花棚。花棚下還有石桌石凳,桌上還落了不少花瓣。

    真定府少見海棠樹,沈若筠一見就很喜歡,細細看了好一會。

    兩人賞了會花,就在樹下坐了閑聊。王世勳講夔州路的風土人情,沈若筠聽得新鮮,也講真定府的事。

    “我與娘在真定府住,雖說不收任何東西,但那些百姓總偷偷送新鮮瓜果來,都洗得幹幹淨淨的。”

    王世勳數著沈家曆代受封的將軍,感慨道,“你家一代代護持冀北百姓,他們自是會念著你家的好。”

    沈若筠笑道:“現在還多了個定遠將軍呢……我姐夫也很厲害,極擅探察消息,祖母都叫他‘諸葛先生’。”

    “我聽說定遠將軍在你家學了六年,想來於行兵事上,深得老太君真傳。”

    “這倒是,好久沒回去了,還挺想他們的。”

    “我聽母妃說,你們不日就要回真定府了?”

    提到離別,就總能勾起些離愁別緒,沈若筠點頭,“我們是要回去了。”

    “我和母妃也要回夔州了。”

    此情此景,教沈若筠想到李商隱的那句“相見時難別亦難”,難免感傷,“下次再見……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王世勳想著要去真定府一事,低聲回答,“不會太久的。”

  09 本心

    花廳裏,佘氏開門見山問吳舒窈:“不知琅琊王可給世子定了親事?”

    吳舒窈幾番登門,都不好意思與蘇子宓提此事。阿筠是她掌珠,她又從未想過外嫁女兒,如何能與她提讓阿筠嫁到夔州。此時聽到佘氏問,忙去看蘇子宓是何反應。

    “王妃不必有什麽顧慮,”佘氏見狀,心下更為確定,笑問道,“王爺遠在夔州,總不會是看中我家阿筠了吧?”

    “也不敢欺瞞老太君,”吳舒窈道,“王爺確實是覺得阿筠最好,有意聘她做勳兒的世子妃。”

    蘇子宓今日來前,已有心理準備,可此時聽吳舒窈親口說出,還是覺得意外,“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今年上元。”吳舒窈見蘇子宓並沒有排斥這樁婚事,瞬時安心許多,“我雖早就見過阿筠,可卻從未動過此念。知道王爺為勳兒選了阿筠後,我思來想去,總覺得兩個孩子是有些緣分在的。故此番帶著勳兒來汴京,想著若是姐姐家許嫁阿筠,我們必愛之護之,不教她在王府裏受丁點委屈……若是姐姐家不肯……”

    她頓了頓,強忍住不舍,“那也就罷了。”

    佘氏聽出些端倪,“可是因為上元樊樓的琉璃燈局?”

    吳舒窈點頭,“正是琉璃燈局,王爺說阿筠遇事沉著冷靜,不愧是沈家的孩子。”

    蘇子宓來汴京後,女兒也將自己贏來的琉璃燈拿給她看,說要帶回真定府送沈聽瀾。她還感慨汴京城真是繁華,居然有這麽名貴的燈謎彩頭,沒想到竟是琅琊王府的手筆。

    “世子也知道此事麽?”佘氏問,“他對這樁婚事,可有什麽想法?”

    “我家之事,也不算家事,想來老太君也是知道一些的。”吳舒窈道,“不過我這兒子自小就是個省心的,自知道蕭家有意起事,便一心想著等平定了蕭家再論婚事……莫說與旁人家的女孩兒有什麽瓜葛,便是府裏也無通房。勳兒比一般孩子內斂,自知道給他定的世子妃是阿筠,這些日子臉上時不時露出的歡欣,如何都藏不住。”

    佘氏倒是不擔心這些,王守信在獲封琅琊王後,因怕後代子孫耽於享樂,定下了不少約束子孫的家規。佘氏是知道一些的,其中有一條便是琅琊王府的子孫,娶親前不許納妾或置通房。

    “那世子以後會娶側妃麽?”

    “不會。”吳舒窈忙道,“王爺許諾,若是阿筠肯嫁,便不許旁人再入琅琊王府。”

    佘氏有此問,也是探探琅琊王府的態度,倒是不怕他們真敢叫孫女受委屈,“我之前便想過,若外嫁她,她在夫家受了委屈,就接她回來。”

    “我與老太君、子宓姐姐所想,都是一般的。我雖沒女兒,但心下一直將阿筠看作自己女兒,有時得了好東西,還想著要留著以後給她添妝……”吳舒窈歎道,“我也不敢將話說得太絕對,隻是我若得阿筠為媳,她在王府裏,闔府都會將她排在勳兒前麵。”

    佘氏得了吳舒窈承諾,心下滿意,麵上卻不露,“咱們說再多,也得兩個孩子願意呢。”

    蘇子宓聽了吳舒窈的話,心下細細思量了,覺得這樁婚事除了夔州路遠了些,倒是無可挑剔。她雖舍不得小女兒,可若阿筠喜歡世子,自是不會反對。三人喝著茶,又見兩個孩子一道回來。王世勳今日穿了紫色羅紋袍束白玉腰飾,正側著身子聽沈若筠與自己說話,滿目溫柔。沈若筠步伐輕快,裙子微微散開些褶,流光溢彩。

    兩個人隻是在一處說話,都似被春日裏的明媚光影描了一層金色的邊,靜好婉約。

    佘氏看了看,與吳舒窈不約而同地去觀蘇子宓的反應,見她看得入神,兩人默契一笑。佘氏心下同意了,便在辭別時與吳舒窈約定,等沈若筠及笄後再商議六禮。

    “年紀雖也不小了,但心裏還是個孩子。”佘氏小聲與她道,“也叫她娘多留留她。”

    吳舒窈一聽佘氏許嫁,高興得合不攏嘴,哪有不應的,“一應事項,但憑老太君吩咐。”

    定下了兩人親事,佘氏便要回真定府去。沈成送來周老夫人的拜帖,佘氏細細看了,估計是為周家二郎來的。她與周家老夫人,也算舊年相識,見一見也成。

    周家二郎與阿筠說話著實無禮,還可叫她們約束一下自家兒郎。

    蘇子宓在內院見了周老夫人與周夫人蒲氏,便請二人去見佘氏。周夫人見是她,上前寒暄:“聽說府裏二小姐贏了樊樓的琉璃燈,想來必是位才貌雙全……”

    蘇子宓淡淡道:“湊巧罷了,當不得夫人這般誇讚。”

    “上次見她,還在你腹中呢。”周老夫人笑道,“今日想來是能叫我們見一見了?”

    “這倒是不趕巧了。”蘇子宓道,“因著我們要回真定府,她今日出門采買去了。”

    周夫人雖聽得皺眉,但想起來意,忙問蘇子宓:“府上二小姐也快及笄了,不知可許了人家?”

    自渝園回來,蘇子宓心下覺得女兒與王世勳般配,又有舒窈承諾,竟是挑不出什麽不好的。此時聽周夫人隱晦詢問,便笑著道,“已定了親了。”

    周老夫人怔了怔:“怎麽這麽快?開始過禮了嗎?”

    “這還不曾。”

    周夫人聞言,滿目焦急,等不得去見佘氏,就將來意和盤托出:“我今日來,可是有事求你的。”

    蘇子宓之前聽佘氏說,汴京城裏十家來拜訪,九個都是奔阿筠的,今日一見果然是。

    又見周夫人上前拜自己,忙問她:“周夫人,你這是做什麽?”

    “我家二郎,自行宮回來,也不知被何人下了黑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當下就生了一場大病……我們也是問了他才曉得,原來他對府上二小姐已是情根深種。”周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淚,哀哀道,“我今日與老太太一道來,就是想來和老太君商議,求娶府上二小姐,眼下隻有她能救我家二郎了……”

    “我理解夫人救子心切,可阿筠確實已許人家了。”

    蘇子宓聽了周夫人這番話,艴然不悅。周二郎既病重,便是周家真有求親之意,也得等周二郎痊愈再登門吧?若他真一病不起,又教女兒如何?再者,他生病跟女兒有什麽關係?如何能這般說?若他真病死了,說不得要影響女兒的名聲。

    她心下惱了,就不願再多說什麽,隻將兩人帶到婆婆院裏,交由佘氏打發。

    佘氏見了周家老夫人,便與周老夫人寒暄,當被問及孫女親事,眉飛色舞道:“自是十分滿意,才替她定下的。”

    周老夫人點頭,佘氏這麽說,是不會變更的意思了,便給兒媳使眼色,讓她不要再提了。

    周夫人有心想上前求佘氏,隻是麵對佘氏不怒自威的氣場,隻敢求她,請沈若筠去見一見周沉。

    “既是心病還得心藥治,叫他斷了心思就成,不然他病一次,就叫我家小孫女去見他一次麽?哪有這樣的事?”佘氏冷了臉色,“你的話,掂量掂量再說。”

    因著有周夫人對比,再看舒窈,蘇子宓深刻理解了佘氏說的“便是遠些,也比旁人家放心”是何意了。

    回去真定府前,沈若筠又約了趙玉屏一道在豐樂樓吃飯,兩個人開開心心地逛了一整日。趙玉屏問她歸期,要來送她,沈若筠卻不願她出城來送自己。前幾日,她跟娘親去渡口相送吳姨母與王世勳,回來悶了大半日呢。

    不過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沈若筠安慰自己,能與他們認識,已是人生幸事了。

    一別一年光景,她們剛回真定府,沈聽瀾與狄楊便從軍營裏趕了回來。

    “姊姊!”

    沈若筠可想姐姐了,見了她,忙跑上前去。

    沈聽瀾張開雙臂,抱住沈若筠轉了個圈,摸了摸妹妹軟軟的發絲,“阿筠長高了些。”

    “姊姊。”沈若筠不肯鬆開她,“我在汴京可想你了。”

    “我也想你。”

    沈若筠忙將自己從汴京小心翼翼帶回來的琉璃燈取來,送到她手上,“那日我一見此燈,便想著要將它贏了,給姊姊掛在營帳裏,必比燭火好使。”

    沈聽瀾提著燈細細看了,“這燈有琉璃罩,比一般燈亮些,又防風,阿筠有心了。”

    兩姊妹又說了一陣膩歪的話,沈鈺在一旁摸了摸胡子,正要問女兒想不想自己。佘氏卻將他叫去了裏間,將沈若筠的婚事細說了。

    “這怎麽行?”沈鈺一聽是遠嫁夔州,心裏大不樂意,“我原想著,若無合適的兒郎,狄家還有個小子的……”

    “哪能姊妹兩能都嫁狄家。”佘氏失笑,“你是沒見過世子,與阿筠可謂天造地設的一對……子宓原也不願意的,現在你去問問她便知。”

    聽說寶貝女兒去了汴京一趟就定了親事,還是遠嫁到夔州,沈鈺十分不滿,偏又不能和娘頂嘴。

    佘氏見兒子不樂意,正想著給琅琊王府送個信,讓王世勳來一趟真定府,忽聽院子裏熱鬧了起來。她走到窗邊支開些窗,透過縫隙,見竟是沈若筠在與王世勳說話。

    佘氏一時還不敢信,心道他倒是個有心的,越看越滿意,指給兒子看,“你瞧瞧這對小兒女,無一處不相配的。”

    沈若筠正在廳裏與姊姊講汴京的事,乍聞沈虎來報,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忙迎了出去。

    “你怎麽來了?”沈若筠見真是他,笑著問道,“你是路過此地麽?”

    “我父王遣我來跟老太君、沈將軍學些行軍事。”王世勳說著,又輕聲笑道,“也不知沈將軍肯不肯教我。”

    “那我幫你跟我爹說。”沈若筠主動將此事攬下,也不知是不是兩人已算是朋友,離別後再見,總覺得欣喜。

    “好。”

    狄楊在一旁看了片刻,小聲與沈聽瀾道,“怪道這一趟回去這般久,還將娘也接去了……原是老太君給二妹挑了個夫婿。”

    “這話可不能亂說。”沈聽瀾瞧妹妹雖然待王世勳親近,但是神態舉止並無羞意,“若真定了親,阿筠怎會是這個反應?”

    “怕是還不知道呢。”狄楊猜出佘氏心思,“若叫二妹避嫌,還有什麽意思?就是因為不知道已訂了親,才能由著本心相處呢。”

  10 星辰

    “吳姨母已到夔州了麽?”

    “我們是先回了夔州,父王才遣我來真定府的。”王世勳道,“母妃惦記你這個月底的生辰,讓我早早趕來,好將她備的生辰禮送來。”

    “難為姨母想著我。”沈若筠想到吳姨母,笑著問他,“那你生辰是什麽時候呢?”

    “我的生辰,在正月二十。”

    沈若筠認真記下了,想著若收了吳姨母的禮物,到時候也得請娘回送一份。

    “你來真定府,現下住哪兒呢?”

    “還未定,我想著先來拜見老太君,再去尋合適的宅子。”

    “現找的,可有得收拾呢。”

    沈若筠心下盤算,自家就有空院子,他與跟著來的人都住得下。不過她出麵留也不合適,此事得祖母說更妥當。她想著佘氏行事,估計祖母也會留他在家住的。

    “二妹。”狄楊憋著笑,站在簷下叫沈若筠,“請客人進來再敘舊吧。”

    沈若筠這才想起還沒請他進廳裏呢,忙領王世勳來見姐姐姐夫。王世勳見了兩位將軍,欲行軍中禮,狄楊上前攔了他,四個人在廳裏閑話,才見佘氏與沈鈺從屋裏出來。

    “老太君,沈將軍。”王世勳給兩人行禮,又取了琅琊王的書信雙手奉上,“父王遣我來冀北,跟兩位長輩學些治軍之道。”

    沈鈺一想到他要娶自己的寶貝小閨女,就哪哪都不得勁,嘴角抽了抽,想要一口回絕。

    佘氏接了信,細細看了,又遞給沈鈺。

    沈鈺心下還是有些不願,連信都懶得看。沈若筠忙在一旁喚了聲“爹爹”,又給他使眼色。

    佘氏見狀,嘴角上揚,與王世勳道:“前頭有個空院子,我請你蘇姨母替你收拾收拾,你先住下吧。”

    她說完,又讓沈若筠跟著蘇子宓一道去。

    王世勳忙道:“多謝老太君好意,隻是不必這般麻煩,我們自己收拾就成。”

    “來了就是客嘛。”佘氏笑著道,“真定府簡陋些,比不得夔州的王府,你若有什麽缺的,什麽要用的,也不必客氣,隻管遣人與沈成說,讓你蘇姨母替你備了。”

    沈鈺心裏雖還是不願待見王世勳,但是女兒的眼神可不能忽視,隻好道,“世子就先住下吧。”

    “父王遣我來此,是來聽老太君、沈將軍的教導的。”王世勳恭敬道,“兩位長輩叫我名字就行。”

    佘氏叫沈鈺帶王世勳先去校場看看,沈聽瀾與狄楊也陪著一起。

    沈若筠跟著蘇子宓去東邊的院子看看要添置什麽,蘇子宓見家具陳舊了些,便囑咐人去庫房裏換一套來。

    王賡跟著看了圈,“蘇夫人與二小姐不必操心,世子常在軍營裏住,這院陳設已經夠好了,我們來收拾就成。”

    “娘,晚上要不要多加幾個菜呀?”沈若筠問蘇子宓,“他們都去校場了,依著祖母性子,晚上恐是要飲酒的。”

    “世子今日剛來,自是要設宴款待的。”蘇子宓想了想那場麵,不由失笑,“多備些熱水吧,今日他們怕是不盡興不得歸的。”

    等再從校場回來,沈鈺雖然還板著臉,但是已比之前緩和許多。沈若筠不明所以,忙悄悄問沈聽瀾,“姊姊,爹爹今日怎麽氣呼呼的?”

    “估計是你回來,卻沒與他說想他吧。”

    沈聽瀾憋著笑,今日在校場,她與狄楊都瞧出來了,估計是祖母與父親說了這樁婚事,父親不願阿筠遠嫁,心裏正鬧別扭呢。

    沈若筠聞言,忙跑去找沈鈺,抒發思父之情了。

    狄楊小聲與沈聽瀾討論沈若筠的婚事:“雖說夔州遠了些,但世子倒是沒得說。”

    下午在校場,已見識過,確實是個實打實的練家子。

    “祖母的眼光自是好的。”沈聽瀾心下舍不得妹妹,“也還沒定呢。”

    狄楊笑道:“這倒是,給他減免些,也得在真定府待個三四年的。”

    沈聽瀾想到妹妹要遠嫁,還是不舍:“這事也得聽祖母的。”

    佘氏晚間果然是叫人取了酒來,沈鈺,狄楊作陪,王世勳也喝了不少。蘇子宓見他們推杯換盞,越喝越多……忙囑咐廚下煮了醒酒湯備著。

    真定府風大,白日裏顯得空空連雲彩都少,到了晚上,夜幕便會遍布星辰。沈若筠自來真定府住,便極喜歡看星星。夏日裏,除了跟沈聽瀾去草場玩,晚上也會跟祖母,娘親一道在院子裏乘涼。沈鈺還給女兒訂做了一個小躺椅,可以躺在上麵看星星。沈若筠小時候,經常不知不覺就在躺椅上睡著了。

    王世勳從廳裏出來,便見沈若筠坐在回廊邊,微微晃著腳尖,出神地看著夜空的星辰。

    沈若筠見他走近,有些擔心他是喝醉了,卻見他剛剛喝了那麽些酒,神色倒還如常,才放心。

    王世勳瞧出她在沉思,遂問她:“在想什麽呢,這般出神?”

    “我在想,你來做什麽。”沈若筠看著他,“你不與我說說麽?”

    沈若筠剛剛在飯桌上,見爹爹對王世勳態度仍顯冷漠。爹是習武之人,又一道下了校場,不應是如此反應。她又見姐夫笑著與姐姐咬耳朵,覺出幾分不對來。心下有了猜測,卻又不怎麽敢想此事。

    王世勳聽她如此問,估計是今日沈鈺表現太過反常,叫她猜出來了。他走到她身邊坐下,“我以前聽說,懷化將軍的夫婿在冀北沈家待了六年,才與將軍成親……那時我便想,佘太君給你尋的夫婿,必是也要在冀北待上幾年的……”

    沈若筠小聲歎氣:“祖母真的要將我嫁去夔州呀?”

    王世勳聽她說此話,又想到她若嫁自己,離家甚遠,也有些不忍,“我母妃每回見了你,分別後都舍不得,何況是老太君與蘇姨母。她們許嫁,是因為相信我家,也信你到我家,隻會開心幸福……才肯的。”

    “吳姨母確實是個很好的人。”沈若筠點頭,又與他道,“你不必長留此地了,早些回夔州吧。”

    “那不行。”王世勳道,“定遠將軍待了多久,我也要待多久的。”

    “不一樣的,我姐姐是將軍,姐夫心下傾慕她,故才如此。我又不是將軍,你不必做到這個程度。”沈若筠低聲道,“我自小就聽祖母的話,她若選你,我也……”

    “我也……”

    沈若筠想說她會聽祖母話的,可耳根又似被人擰揉過,有些發燙。

    “你不是將軍,也是沈家的女孩。”王世勳道,“我要娶你,便要叫你家的長輩都放心才是。”

    沈若筠覺得自己越發聽不得“嫁娶”二字了,比喝了酒還燒得慌,忙勸他:“真不必的。”

    王世勳見她有些害怕婚事,想教她開心些,於是逗她道:“我若在真定府待六年,你便可以六年都不嫁人,所以做什麽要攆我走?”

    “哪有人這麽想的。”沈若筠失笑,“我不是攆你走,隻是覺得你在此地沒什麽意義。”

    “怎會沒有意義呢。”王世勳將分別後的事講與她聽,“老太君教導出了叫遼人聞風喪膽的歸德將軍與懷化將軍,定遠將軍也這般出色……我與父王一提,說自己要來真定府,父王捶胸頓足,隻恨沒早幾年將我送來呢,好叫他輕鬆輕鬆。”

    沈若筠被他逗笑了,“你父王也挺有意思的。”

    見她笑了,王世勳心下也跟著輕鬆許多,又在回廊上陪她看了會星星。

    雖知道自己與王世勳已有婚約,但無長輩與她明說,沈若筠便就裝作不知。每日裏照舊待在祖母書房讀書,跟著齊婆婆與娘學些女紅。

    有時候見自己爹板著臉教王世勳沈家長纓槍法,有些擔憂爹爹因為自己為難他,還要跟著一起,端茶遞水,拿甜言蜜語哄沈鈺高興些。

    五月的最後一日,沈若筠生辰,及笄禮雖辦得簡單,但沈聽瀾特地回來,帶她去草場騎馬去。

    王世勳未見過冀北的草場,便也跟著一道去了。

    沈若筠與沈聽瀾騎馬在前,王世勳本想快馬跟上,又見定遠將軍不在,便隻跟在兩人後麵。

    沈聽瀾回頭看看他,又看著身邊的妹妹。

    “姊姊瞧什麽呢?”

    “我瞧世子倒是當得一句‘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出自《世說新語》。。”沈聽瀾道,“連父親都誇他,小小年紀,實屬難得。”

    “爹爹還誇過他麽?”沈若筠奇道,“我還以為爹很不喜歡他呢。”

    “你日日這般哄著爹,他便是喜歡也得裝不喜歡呀。”沈聽瀾哈哈一笑,“爹那個人,之前隻是因著你要去夔州,心下別扭罷了,與世子在一處幾日便消弭了。前幾日還與我們說,世子這般人物,可謂‘驥之子,鳳之雛’,叫人一見,便知什麽叫繡衣春當霄漢立了。“驥之子,鳳之雛”與“繡衣春當霄漢立”,出自杜甫的《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禦》。 繡衣春當霄漢立,我個人理解為:這樣的男兒就該身著華服,炯然立於天地之間。”

    沈若筠哪還聽得進去,氣都不打一處來,打算再也不理沈鈺了。

    “別生氣了。”沈聽瀾笑夠了,忙哄妹妹,“今日是你生辰,可要高高興興的。”

    因著沈聽瀾晚上還要回軍營,狄楊親自來接她,又請王世勳送沈若筠回去。沈若筠不肯換馬車,兩個人的馬便並排而行。

    王世勳見她又在看滿天星辰,忍不住問道,“為什麽這麽喜歡看星星?”

    “夜裏黑黢黢的,它們就很吸引人。”沈若筠道,“你看那顆又大又亮的,周邊還圍著旁的星星呢。”

    沈若筠說話間,又見有一顆異常明亮的星星,指給王世勳看:“今日竟有長庚。”

    王世勳對著夜幕凝神看了會,“確實是很吸引人。”

    路上無事,沈若筠便將父親誇他一事講了,又與他道,“等你學完沈家長纓槍法,就回夔州吧。”

    “怎麽總要攆我走呢?”王世勳失笑,“還有好些沒學呢。”

    “真不必如此的。”沈若筠道,“我姐姐是將軍,就好像天上這顆長庚星,最為耀眼奪目,能吸引旁的星星跟隨。我姐夫心下欽慕她,故才如此的,你就不必……”

    “世人觀星,總有不一樣的答案。”王世勳定定看著她,“於我而言,你也是天上的長庚。”

  11 親事

    沈若筠有些慶幸此時夜色彌漫,便是臉上有一片火燒雲,他也瞧不出來。

    她並不是將軍,也會有男子如姐夫欽慕姐姐一般,欽慕自己麽?沈若筠不敢如此想,可她與王世勳相處多了,也知道對方從不說誑語。許是因著今日是她生辰,他就想說些好聽的話,教她開心罷了。

    “當不得世子此言的。”

    她低聲道,夾了夾馬腹,想快些回沈府去。

    王世勳忙策馬跟了上去,想著下次說話還是稍收著些罷。她再如何機敏,也不過剛剛及笄,自己得克製些。

    沈鈺見寶貝女兒回來,親自給她牽馬。沈若筠想到他裝作討厭王世勳的樣子來騙自己,哪還有好話給他,下了馬就回內院去了。

    沈鈺碰了一鼻子灰,忙問王世勳,“她今日這是怎麽了?”

    王世勳疑心是自己惹的,猶豫片刻,將回來時發生的事悉數講了。沈鈺見他往日在校場上麵對刀劍都能果敢沉著,偏會因著在女兒麵前的一句話是否妥當而反複惦念,心下動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王世勳被他拍得一趔,還以為沈鈺要與他過招,卻聽沈鈺道,“往日裏,我們也會與她說些玩笑話,她不會為此生氣的。”

    “阿筠的性子,跟她娘不大像……”沈鈺有心提點他,卻也給不出什麽好的建議,“但我曉得她,你若拿真心待她,她也會如此待你。”

    王世勳認真記下,又與沈鈺承諾:“我既來此求娶令嬡,自會以真心待她的。”

    沈若筠回了後院,見娘在與齊婆婆商議擴幾間庫房之事。蘇子宓見了女兒,笑著問她今日與姊姊一處可開心。

    “開心的。”沈若筠見蘇子宓手上握著好幾張單子,湊上前問,“這是什麽?”

    蘇子宓還想瞞著,倒是沈若筠見狀猜出幾分,這是她的嫁妝單子。娘親和齊婆婆最近總討論這個,現在又開庫房,想來是在替自己理嫁妝。

    等蘇子宓與齊婆婆議完事,沈若筠就靠到她身邊,直往她懷裏鑽。

    “都及笄了,還跟個孩子一般。”蘇子宓失笑,摟著女兒問,“這是怎麽了?今日不是與你姊姊一處,很開心麽?”

    沈若筠點點腦袋,又甕聲甕氣道:“娘,別這麽早忙這些。”

    蘇子宓見她已猜到了,也不再瞞她,“你的嫁妝自你出生,娘便備著了。因著你要嫁去琅琊王府,所以你祖母打算再添一倍。”

    沈若筠聽了母親所言,卻不覺開心,反而覺得心下沉甸甸的,搖頭道:“不必如此的。”

    “不算破費,而且很省事呢。”蘇子宓與女兒細細分說嫁妝事,“你祖母說,頭麵首飾、四季衣裳,你吳姨母是不會虧待你的……置太多反而浪費,叫都折了鋪子與莊子。我想著你若回真定府,必走江南運河,便寫信請你舅舅在杭州替你置辦了。到時候,你來往也方便,還有……”

    沈若筠聽得眼眶泛酸,“娘,我……”

    “還早呢,你祖母說明年再過禮。”提到嫁女,蘇子宓也舍不得,忙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笑著問女兒,“世子今日與你提婚事了?”

    沈若筠搖搖頭,“是我猜的。”

    “我就曉得瞞不住你。”蘇子宓問女兒,“那阿筠是如何想的呢?”

    “娘……”沈若筠靠著娘,小聲將自己的疑問道出,“我又不是將軍,他為什麽會欽慕我?”

    蘇子宓一怔,沒忍住笑出聲來,“看來世子不怎麽會說這些。”

    “曆朝曆代,並非隻有你姊姊一個女將軍,可卻隻有一個聽瀾,世間也隻有一個阿筠。”蘇子宓忍了笑,與女兒解釋,“人與人都是不一樣的,所以你姐夫與你姐姐,你與世子之間都是不一樣的。你姐夫來此,是因為他知道你姐姐肩挑沈家與冀北軍事,十分辛苦,故而體諒她,替她分擔;世子來此,是因為他想做一個好夫婿,一來叫我們放心,二來是娘自己猜的,娘猜他如此行事,是想讓你的夫婿不比旁人差。”

    “可我覺得,他已經很好了……”

    蘇子宓聽著女兒的低聲細語,此時又不覺得遠嫁她難以接受了,輕輕拍著女兒的背,“那是因為我家阿筠,就得要世間最好的男兒才配得上。”

    “那……我要做什麽嗎?”

    “也不必刻意如何……因為你們還有很長的路,要攜手並肩走下去的。”蘇子宓與女兒道,“你隻要與他站在一處,知道你們是彼此最親近的人就好。”

    與娘聊過後,沈若筠再見王世勳,也能明白他為何堅持留在真定府了。又覺得他孤身在此,必不如在夔州王府時事事遂心,難免會多留心他院裏事。

    蘇子宓教女兒理家事,對女兒的小心思隻裝不知。

    入了冬,蘇子宓照舊要領沈若筠回杭州探親。沈若筠替王世勳備了些真定府的年貨土儀,讓王世勳回夔州過年。

    王世勳眼眸中盡是不舍,與她約定:“那我初五就回來,到時去杭州接你,咱們一道再回。”

    “不著急,我想要一隻夔州的花燈,”沈若筠笑著道,“你過了上元再來杭州接我吧。”

    沈鈺在一旁,見兩人有商有量,依依不舍,大呼上當,與佘氏抱怨,“若不叫世子來此,咱們便是多留阿筠幾年,他家也奈何不得。這下他來了,兩人日日這般處著……咱們再留阿筠,恐就結仇了。”

    “成了親也不是不回來了。”佘氏倒是樂見其成,她對小孫女的婚事已有規劃,“便是琅琊王不催嫁,咱們也不能太過拿喬,明年生辰後就納采,差不多一兩年工夫。”

    琅琊王府倒不是不急,而是不敢催,怕佘氏不滿意,又不許嫁了。故納采前,吳舒窈便親自前往真定府,除了給沈若筠送生辰禮,還帶來了王從騫寫的婚書,預備先將兩個孩子的婚事正式定下。

    兩家換了草帖與定帖後,佘氏覺得不必安排相看了,小孫女原來見王世勳,被長輩撞見還會不好意思,現在都不避她們了……吳王妃卻不同意,她可是連金簪都備了一匣子呢。

    王世勳雙手接過母妃給的匣子,因著沈若筠不喜太重的首飾,便從裏麵選了隻最輕的,將剩下的遞給王賡,叫他送去蘇夫人那裏。

    沈若筠聽說還得與王世勳相看,笑著問娘,“若是我相不中他怎麽辦?”

    蘇子宓哪還肯信她這話,捏了捏她的臉:“今日與他多說幾句話吧,相看後可就不得見了。”

    王世勳往日在真定府,都著青色、靛藍的衣衫,十分樸素。今日被吳王妃好一通打扮,著紫色緙絲袍,佩蹀躞帶,又戴金冠,立在院子裏等沈若筠。

    沈若筠雖與他極熟,但今日還是被他晃了眼,笑著打趣王世勳:“怪道還要相看呢,原是你在真定府太過簡樸,叫吳姨母看不下去了。”

    “主要是母妃備了好些金簪,若不相看,便無用武之地了。”

    王世勳拿出那簪子,上前替她插簪,“今日蘇姨母與你提親事,你可哭鼻子了?”

    “哪有哭鼻子。”沈若筠將自己的打算告訴他,“冀北邊境有我姐姐和姐夫,十分安定,我想著叫爹陪著娘四處遊山玩水去,他們也可以去夔州看我嘛……便是嫁了你,每年我也要回家來的,到時候先到杭州看外祖母,再回真定府。”

    王世勳見她不再害怕婚事,喜出望外,連忙應道:“都成,到時候我也陪你回來。”

    因著夔州離真定府遠,蘇子宓便想著叫定禮、聘禮與財禮一起,吳舒窈卻不肯,“除了不能委屈阿筠,我家娶媳,可是夔州路頂頂重要之事,一樣也不能馬虎的。”

    等兩家興師動眾地走完六禮,沈若筠又在家裏過完了十七歲的生辰,佘氏才與琅琊王府議兩個孩子的婚期。

    因是遠嫁,便叫王世勳先與吳王妃回夔州,沈聽瀾親自送沈若筠去夔州,與他完婚。

    沈若筠自出生,便是齊婆婆一直在照顧,齊婆婆舍不得她,自請做她的陪嫁,也替她管沈家陪嫁過去的幾房人。

    祝禱完畢,拜別家廟,沈若筠淚眼婆娑,又不想嫁人了。

    “吳王妃曾許諾,若得你為媳,不會叫你受委屈,我是信她的。”佘氏握著小孫女的手,“這幾年我瞧著,世勳也好,王妃也好……都極照顧你,叫我們長輩也無什麽可擔心的。但你嫁到琅琊王府,祖母希望你不隻在王府安享富貴,也要與世勳一起麵對夔州之事。”

    沈若筠鄭重應了,眼淚卻怎麽也止不住,靠著祖母哭了一場。

    “哭什麽,過一陣不就回來了麽?”

    佘氏眼角也有淚花,卻故意板著臉,催她去試婚服了。

    沈聽瀾親送妹妹去夔州成親,真定府百姓竟也一路相送,走了十來裏還有跟著的人。

    等船到了瓜洲渡口,去了外祖家,蘇老夫人與蘇子霂、蔣氏都給她添了妝,沈若筠忍不住掉淚,蘇老夫人忙替她擦著眼淚。

    “便是嫁去王府也勿怕……”蘇老夫人一開口,又覺得不吉慶,拍著沈若筠的手道,“你娘家除了有真定府沈家,還有一個蘇家的。”

    送嫁車馬一入夔州路,隻見所過之處,皆是張燈結彩,十分熱鬧。等進了夔州府城,又見城裏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沈聽瀾將妹妹從馬車上抱下來,鄭重地交給前來迎親的王世勳。

    王世勳自回夔州,便一心盼著兩人婚期,小心地將沈若筠抱到迎親的華蓋車攆裏,覺得此刻有些分不清是夢是真。沈若筠見他一身大紅喜服,俊美如鑄,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才想起要拿卻扇遮臉。

    “別緊張,有我呢。”

    王世勳也在看著自己的新娘,見她緊張地咬了咬唇,忽有些舍不得放下了。

    沈若筠倒是不怵婚禮事,吳王妃已安排了兩個喜婆,來照應一應禮儀,而是想到蘇氏所講之事,有些緊張。

    等下了車攆,撒了穀豆,跨過鞍馬,又拜王爺王妃,走過琅琊王府極長的後院回廊,進了王世勳住的玉笙院的喜房……她心口埋著的小雀兒撞得更厲害了。

    又等撒帳、結發、同飲合巹酒等儀式結束,王世勳被擁著去宴席,小聲叮囑她,“累了一日,你先休息會,我一會就回來了。”

    沈若筠心道今日原來塗厚粉是有用處的,塗得這般厚,便是紅成個蘋果也瞧不出來。

    吳王妃貼心,與她說了兩句話,便遣散了喜房裏的女眷,又囑咐人送了飯菜點心。

    沈若筠喝了燕窩羹吃了幾樣糕餅,又舒舒服服地泡了熱水澡。因著早上不到卯時便起了,此時有些犯困,又不知要做什麽,索性先睡一會。

    王世勳回來時,就問院裏的采青,“世子妃用過飯沒有?”

    采青恭敬道:“回世子爺,世子妃用過了。”

    王世勳點點頭,齊婆婆見他回來,先叫他去沐浴,自己進寢間,將沈若筠搖醒,整理了下被褥。沈若筠睡得迷糊,一時分不清是何時了。

    “天亮了麽?”

    齊婆婆失笑,又不好說太多,小心地撥了撥案上那對碩大的龍鳳燭,讓竹雲熄了喜房裏旁的燈燭,都退出去。

    王世勳沐浴完,披了寢衣進了喜房,將自己的世子妃從被衾裏撈出來。他抱著她,拿下巴輕輕蹭了蹭她的鬢發。

    沈若筠披發靠在他胸膛上,王世勳手指滑過她的烏發——

    終於娶到她了。

    其實剛去汴京時,他不敢奢想她一定會嫁給自己,以至現在仍覺得此時像一場過於美妙的夢境。

    不過他即刻便意識到此非夢境,因為夢境裏不會感覺得到她怦然的心跳。王世勳猜到她今日在緊張什麽了,低頭親了親她紅到滴血的小耳垂,“別害怕。”

  12 百年

    沈若筠覺得耳間一陣酥麻,哆嗦了下,發現自己正靠在王世勳身上,抬頭便見他的下頜,臉頰不由浮起彤雲,手足無措。

    王世勳輕輕捏了捏她耳垂,氣息灼熱,“別怕……這是喜事。”

    沈若筠不僅覺得周身都似在滾水裏過了一遭,還覺得腦子裏昏昏然,一絲清明都無。王世勳低頭吻她的唇瓣,她便仰著頭回應他。

    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沈若筠聞著,覺得安心許多,伸手摟住了他的脖頸。

    昏然滾熱間,王世勳將她放在錦褥上,手慢慢地滑下去……沈若筠勉力想保持清明,指尖劃過他的背,一寸寸拂過他的胸膛,覺得赤裸的他像是草場上最為俊美的馬匹。

    她在混沌與清醒間喘息,溢出碎不成調的聲音,腦海裏隻剩一個念頭,想同他在一起。

    ……

    雲消雨歇,王世勳抱著不願動彈的沈若筠去沐浴,沈若筠懶懶靠在王世勳懷裏,“原來你也會緊張。”

    淨室裏早備了熱水、帕子、寢衣等物。王世勳取了幹帕子,替她擦拭濕發,“既然世子妃不滿意,不如……”

    見他拉長了語調,帶著笑意看向自己,沈若筠想起剛剛紅鸞帳裏的衝雲過霧,臉頰又燒起火來,十分後悔打趣他,小聲道,“明日不是還要早起麽?”

    “母妃特地叮囑過我,說明天等你休息好了再去他們院裏。”王世勳道,“府裏又沒有別的長輩,下午過去都成。”

    “這多……不好呀……”

    王世勳見她說話都磕巴了,便不再逗她,“要到子時了,我們歇息吧。”

    沈若筠點點頭,穿了寢衣。王世勳將她抱回拔步床上。床上已換了新的被褥,王世勳替她蓋好了被衾,自己在外側偃臥。

    天光剛亮時,一直保持著孩童作息的沈若筠便醒了,就著微弱的晨光打量一旁的王世勳,她最喜歡他鼻峰,忍不住輕刮他鼻子。

    王世勳閉目等她玩夠了,才捉了她的手,將人拉到自己懷裏,“怎麽醒得這麽早,可是肚子餓了?”

    “沒有,還早呢,你再睡會吧。”

    “無事,往日我也起得早。”

    齊婆婆本來打算等辰時就去叫沈若筠起床,誰知還未到時間,就聽屋裏有動靜了。王世勳自己換了衣服,又囑咐采青,“擺飯吧。”

    兩人一道用了早飯,王世勳便牽著沈若筠去琅琊王夫妻住的玉琢院。吳舒窈沒料到他們來得這般早,不滿地白了兒子一眼,又與沈若筠道,“等會回了院子,再睡會。”

    沈若筠應了,正要與她說話,忽見琅琊王從寢間出來。沈若筠昨日一直拿卻扇遮臉,不曾看清對方長相,當下一見,覺得十分熟悉,忽想起他就是熙寧十六年上元,在樊樓取琉璃燈給她的那個人。

    她這才明白為何吳姨母會帶王世勳去汴京。

    琅琊王在她嫁來前,便已被吳王妃教了好多“規矩”,剛要開口,聲音放低,語氣和藹,“用過早飯了不曾?”

    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如王世勳一般叫他“父王”,可叫“王爺”又覺得有些失禮。

    “我們在院裏用過了。”王世勳在一旁替她回答,“要不先讓阿筠敬茶吧?”

    吳舒窈也想早早了事,好讓阿筠回去休息,忙命人鋪了厚蒲團,端了茶來。

    “父王,母妃。”

    她敬了茶,也改了口。吳舒窈將茶接了喝了一口,就將自己當年敬茶時老王妃給的鐲子戴到她手上了。琅琊王看著佳兒佳婦,笑得合不攏嘴,在茶托上放上了一塊令牌。

    沈若筠恭敬接過來,竹雲就將她備的禮物端了來。換了庚帖後,沈若筠就在娘和齊婆婆的指導下,給吳舒窈做了一件絳紅色褙子,給王從騫做了一對護腕。

    “這是兒媳孝敬兩位長輩的。”

    吳舒窈忙上前接過,讚不絕口,“這領緣繡得真好……早知道就跟你娘說,不叫你做這個了,多費眼睛呀。”

    “母妃,不費事的。”

    王從騫得了兒媳送的護腕,又看向吳舒窈,想讓她幫自己係上。吳舒窈瞪他,心道護腕做得這般精致,哪有真拿來戴的?又想到阿筠剛進門,不宜與他吵架,就讓王世勳先陪沈若筠在王府四處逛逛,熟悉一二,中午再來玉琢院用飯。

    “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

    “這有什麽累的。”沈若筠上前攬著他的胳膊,小聲問道,“父王給的是什麽?”

    “是礦息。”王世勳道,“應是離夔州比較近的一處銀礦。”

    “這怎麽好……”沈若筠忙將那令牌塞給王世勳,“你拿去還給他吧。”

    “他應該給的。”王世勳替她放到荷包裏,拉好係帶,“你收著便是。”

    三朝回門,沈聽瀾來了一趟琅琊王府。她見王從騫豁達,吳王妃慈愛,府裏處處以沈若筠為先,倒是沒什麽不放心的,隻是有些擔心妹妹會想家。

    王從騫要帶沈聽瀾去夔州軍軍營裏參觀,吳王妃見一旁的沈若筠麵露不舍,便留沈聽瀾在夔州多待些日子再回去。

    可留得再久,也終是要姊妹分別。

    “阿筠,不要難過了。”沈聽瀾抱著妹妹,“每月都要給家裏寫信,有什麽事不要瞞著家裏……過段時日,我就請娘來夔州探望你。”

    “……好。”

    沈若筠憋著淚,囑咐她:“那家裏的事情,你也要寫信告訴我。”

    送走姐姐,沈若筠回去時還是有些傷感,靠著王世勳落了幾滴淚。

    “咱們今日在夔州城裏逛逛吧。”王世勳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再過兩日,我白日裏要去軍營……”

    他話一頓,低頭看向她。

    “無事,你忙你的事。”沈若筠道,“早年間,我爹在冀北,我娘在汴京都無事……你又不是不回來了,還是你也要去一陣?”

    “以前未成親,總嫌麻煩,常宿在軍營裏;現在娶了你,自是要日日回來的。”王世勳有心想逗她開心,麵露擔憂道,“不然若叫將軍知道了,她的船又要掉頭,將你接回真定府去了。”

    沈若筠破涕為笑:“我姊姊哪有這般閑,還管此事。”

    王世勳帶她去了夔州城裏最為有名的太平樓。沈若筠自到夔州,一飲一啄都與在真定府時一般無二,有些好奇夔州美食有何特色。

    “這裏的菜多加薑與黃芥,你先嚐嚐。”王世勳給她倒了杯水,放在一旁,“若受不了,可在裏麵涮一涮。”

    沈若筠夾了一片魚肉,小心地咬了口,入口味道雖衝,但是別有滋味,並不如何排斥。

    “喝些水吧,黃芥後勁大著呢。”王世勳與她道,“白日裏若是無聊,就出來逛逛,隻是別嫌麻煩,將護衛都帶上,我將王軻與王翟留在院裏了……”

    “你的護衛你自己帶著,不必叫他們留在後院。”

    兩人說著話,忽聽雅間外傳來一陣爭執,竟是有人要砸店,言語間還牽扯上了琅琊王府。王世勳聽得皺眉,忙叫王賡去製止了。

    “這是什麽人?”

    “是蕭果,就是府裏蕭側妃的侄兒。”王世勳道,“蕭家這一輩,子息羸弱,隻得兩個嫡出。蕭果又是男子,故被嬌慣得不成樣子,前段時間還將這條街上一家古玩店給砸了……”

    沈若筠隻在大婚那日,見過王府裏的兩位側妃,想了想,猜測是富貴打扮的那個,“你們不管麽?”

    “無從下手。”王世勳道,“蕭家掌控夔州路海運一事,抓了蕭果,他爺爺就要登王府門……你是沒見過那場麵,蕭家來一次,母妃就要借此回去一趟躲躲清靜。”

    “既有勢力,想來再如何示弱,也不過是裝個樣子。”

    沈若筠已了解夔州路最為賺錢的兩樁事,一是琅琊王府手上的礦息;二是以蕭家為首,夔州各世家一道參與的海航貿易。她心下想著琅琊王府手握的海航份額還是少了些,難免受蕭家掣肘。

    因著王世勳要去軍營,沈若筠替他整理了衣衫,又送他到院門口。王世勳低頭親了親她臉頰,“我晚上就回來。”

    “若太晚也不必往回趕,遣人說一聲也行。”

    “那不行。”王世勳在她耳邊小聲道,“我會想你的。”

    沈若筠被他一嗬,耳邊酥軟發燙,推他道:“你還是快些走吧。”

    等王世勳離開,沈若筠先去吳王妃院裏坐了會,又問她海航一事。吳王妃平素不大管這些,叫了王府裏負責打理海航事的王昗來,讓他細細給沈若筠講解。

    傍晚時分,王世勳從夔州城外軍營快馬趕回,一進院子,卻見院子裏十分靜謐,侍從都不見了,守在門邊的兩個,連大氣都不敢出。

    見世子回來,采青上前,聲音也比平日低了許多,與他道:“世子妃與王管家在書房裏學海航事,已有兩個時辰了……奴婢估計也快要結束了,世子爺不妨等等再進去。”

    王世勳點頭,放輕步伐,他站在外廳看了看,見沈若筠正對著航行圖,逐一細問著航線各國的風土人情。他便未去打擾她,先去沐浴更衣,等出了淨室,自己拿了幹帕子擦拭濕發,見王昗離開,才去書房尋她。

    沈若筠正在整理著筆記,見他回來了,忙擱了筆,“我幫你擦吧。”

    “無事的,你隻管整理你的。”王世勳在她身邊坐下,與她閑話,“怎麽想起問這個了?”

    “昔年在杭州,我也與舅舅學了不少漕運事,眼下既有此機會,也讓我來學學海航事,如何?”

    “海航一事,耗心勞累,行船風險遠非漕運可比。”王世勳不忍她辛苦,“蕭家的事,我……”

    “蕭家之勢,一在財力。礦息總是取之有盡的,若真用盡了,王府難免受蕭家牽製。”沈若筠先將今日記的都整理好,又取了他手上的帕子,替他擦幹濕發,“二在姻親,蕭家在此地盤根錯節,若真想動他,若有不慎,自己也得傷筋動骨。”

    王世勳年幼時,總想將蕭家連根除盡。祖父王肻誠便教育他,為主君者,若無十分把握,不可對臣子露出獠牙。

    “那你是如何想的?”

    “其實也不必動全身,隻要麻痹他們,將他家的股息分出些,王府在海航一事上不落下風,他家再如何,也不足為懼。”

    除掉蕭家,還會有旁的世家,都不是長久之計。留這些世家喝些肉湯,互相牽製,王府的王權才能穩固。

    王世勳細細想著,她的話是有道理,可海航一事是蕭家命脈,怕是沒那麽容易鬆口。這水太渾,又事關利益,他真不願沈若筠牽扯其中。

    “百年起高樓……越是如此,越得謹慎呢。”沈若筠拿著帕子,摁了摁王世勳額間穴位,“我對此事有興趣,就讓我試試吧。”

    若是其他事,王世勳早答應了,隻是海航之事,出力不討好還是其次,他最怕蕭家會魚死網破。

    “哥哥,”沈若筠見他遲遲不肯鬆口,在他耳邊小聲道,“今日若不管此事,將來咱們的孩子受製於他們該怎麽辦?”

    王世勳反手將她抱過來,攬在自己懷裏,“府裏這些事,你若願意都可以接手……隻是此事著實費神,你瞧王昗,年紀輕輕,頭發都白了一半了。千萬不要太勞累,不然我如何與老太君交代。”

    沈若筠嗯了聲,“我又不親自做什麽,隻是試一試嘛。”

    王世勳與她約法三章:“若要去做,就以琅琊王府的名義,別逼他們太過,也不能為此勞心,更不能廢寢忘食……萬事有我呢。”

    沈若筠知道他是擔心自己牽扯其中,可若以琅琊王府名義,恐難成事,覺得此事可以徐徐圖之,便答應他,又與王世勳提要求,“你也不要操心我,你有你的事,我也該有我的事。”

  13 棽儷

    十樣錦色的羅帳,明晃晃的燭火透過羅帳上的竹葉紋,顯得繾綣綿長。瑞獸香爐裏暖香馥鬱,流芳旎旎,鋸削霏霏。

    沈若筠含羞帶惱地在王世勳肩膀上留下兩排齒痕,她真懷疑是今日喚了他一聲“哥哥”,教他忍到晚上,就胡鬧起來。

    “明日不去軍營了麽?”

    王世勳在她頸間細語,“明日與你一道看海航事。”

    沈若筠見一提到此事,他的眉峰就會蹙起,伸手替他撫平了,“不必你陪著,我白日也無事,先讓我想想。”

    既謀劃海航股息,便不能叫蕭家起疑,隻能徐徐圖之。不然斷人財路,蕭家必不會坐以待斃。故而沈若筠想將海航一事擴大,讓蕭家為了更大的利益,自願分出一部分股息。

    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出自老子《道德經》。

    沈若筠細細對著海航物品,因著夔州路農戶多事蠶桑,海航貨物也多以貴重的絲織物為主,還有大昱的瓷器。這兩樣都是不易運輸、存放之物,對貨船要求也高。沈若筠理過航線各國風土,覺得除了絲織物,大昱的香料、茶葉也可以運出去,且這些物品好運輸,船上放些不占地方,還能賣出高價。

    沈若筠想著此事,覺得可以先在江南將茶葉、香料生意根據海航貨物特點,形成產業,進駐夔州。先讓夔州參股海航的世家都嚐些甜頭,再徐徐圖謀海航的主導權。

    王世勳最近每日回來,都來書房尋她。

    “這兩日我得閑,帶你去達州逛逛如何?”

    沈若筠正在看達州渡口的圖紙,聽他提達州,欣喜應下:“達州有渡口,又沿長江,我本就想著要去看看的。”

    “我是帶你去玩的。”王世勳失笑,“那裏有夔州軍的馬場,我想帶你去跑馬的。”

    “那就先去草場跑馬。”沈若筠擱了筆,“聽說達州有座鳳凰山,我也想去看看。”

    “達州還有特產的柑柚,味道極好,我帶你去嚐嚐。”

    “好。”沈若筠笑著應了,又叫竹雲收拾衣服,帶上騎馬的衣袍。

    一聽要收拾衣物,竹雲苦了臉,與箐雲一道去搬衣架梯了。

    自來夔州,王府的繡娘每月替沈若筠製兩次衣裳,實在是穿不過來。沈若筠覺得浪費,與吳王妃商議,改成一季兩次。除此之外,吳王妃還總喜歡往玉笙院送東西。竹雲要將沈若筠的東西記冊,自是任務繁重。

    兩個人帶了一隊護衛,輕車簡行到了達州,也不想驚動當地官員,就直接去了馬場。沈若筠有一陣沒騎馬了,換了袍靴,躍躍欲試。王世勳將自己的一匹伊犁馬牽來,沈若筠摸了摸鬃毛,那匹馬就蹭了蹭她手心,十分溫馴。

    “它有名字嗎?”

    王世勳檢查著馬鞍,回答道:“它叫長風。”

    沈若筠上了馬,才知它為何有此名。她騎著長風繞了兩圈,長風就飆起速來。王世勳見長風跑得越來越快,有些擔心沈若筠控不住韁繩,忙拿了哨子,引了長風回來。

    “無礙的。”沈若筠擦了額間汗,“我不會被摔下去的。”

    “懷化將軍親教的馬術,怎會控不住。”王世勳上前扶她下馬,“隻是若教你摔了,母妃必饒不了我,我可不敢冒險。”

    兩人在定州的江邊住了幾日,回王府後,沈若筠收到了封來自真定府的家信。

    她展開看了兩遍,笑著與王世勳道:“我要當姨母了。”

    王世勳估計是沈若筠嫁到夔州,真定府沈家冷清許多,這對將軍夫妻,終於打算要個孩子了。

    沈若筠算了算月份,喜笑顏開,“姊姊的孩子會在春日裏出生,與她一樣呢。”

    “那正好,等過了年,我就陪你回真定府。”

    “我……”

    沈若筠近來想去一趟杭州,她陪嫁的鋪子在那裏,可以拿來做香料與茶葉生意。到時候再請舅舅做個假身份,來夔州做此生意,圖謀海航事。

    “怎麽了?現在就想回去?”

    “倒不是回去,而是想去一趟杭州。”沈若筠與他道,“我想去看看茶葉與香料的生意。”

    “打算什麽時候去?”王世勳問,“我陪你一起去吧?剛好也可以去蘇家拜見老太太。”

    沈若筠知道他有軍中事,踮著腳在他唇上輕啄了下,“你就在夔州,等我回來就行。”

    王世勳攬住她的腰,本不想鬆開,隻是今日要去母妃那裏用晚膳,若叫她紅了臉,母妃少不得細問一番。

    “帶兩隊護衛,坐王府的船去。”王世勳囑咐她,“也別一忙這些,就廢寢忘食。”

    沈若筠一一應了,原來還有些擔心王爺王妃會不會有什麽意見。許是吳王妃經常說走就走,琅琊王夫妻一聽倒是沒有不同意,隻私下尋了兒子來問,可是小夫妻吵架了。

    王從騫少見地麵露擔憂,詢問王世勳,“我記得你四歲時摔過馬,會不會摔出了什麽問題?要不要請府醫看看?”

    王世勳一怔,半晌才明白父王是何意,連著咳了兩聲,與兩人講沈若筠打算,“阿筠是想將別地的香料與茶葉生意搬來夔州,再以此入股海航生意。”

    沈若筠進門前,三人也常論蕭家事,可又都默契想著,不必讓沈若筠接觸。

    “哪有娶了阿筠回來,叫她替王府做生意的?”吳王妃聽得擰眉,囑咐兒子,“勳兒,你得陪她一道去。”

    “可阿筠不願我跟著。”

    “還是聽她自己的主意,莫教她掣肘,若銀子不夠,隻管去王昗那裏支。”王從騫聞言,極為讚許,“我那日就知道,佘氏的孫女,必是像她的。”

    “生意一事,哪那麽容易了?”吳王妃嗔他,又叮囑王世勳,“那你也與阿筠交交底……蕭家的事,王府也有對策,莫叫她操心太過。”

    琅琊王府的船隻比一般的客船大,航行時也平穩。沈若筠自小就跟蘇氏來往青杭兩州,極少暈船。此時在船上,還能細細整理海航貨物包裝特征。

    沈若筠到了杭州,便住到蘇家,又與舅舅商議。

    “江南魚米之鄉,民生富庶,商販也多是來往大昱各地。海航前期投入大,收益不穩定,又有風險,故而從事的人少,許多人都不知有海外呢。”蘇子霂了解過夔州路的海航生意,與沈若筠道,“夔州路能成事,一是他們的航線已熟,二是船隻特別,他們的船是特製的,能抗住海上的風暴。”

    沈若筠心下一動,前期是可以貨物入股,再往後若想教蕭家安分,船隻上也得下功夫,可在別的地方研究建船之事。

    “你若做香料的生意,各地都有,不足為奇。若要叫蕭家甘願讓股,隻能做頂級的,無可替代才好。”

    沈若筠也是如此想的,遂打算先將杭州的香料鋪子了解一番。

    蘇子霂忽想起一人來:“杭州倒是有家香坊,出品上乘,不過店麵不大,你若想了解,可去她家店裏瞧瞧。”

    沈若筠自是欣然前往,忙與舅舅要了地址。

    這家香坊叫“荼蕪坊”,最為出名的是荼蕪香。店鋪有些偏,馬車到了丁香巷,都進不去這狹小的巷子。等到了地方,沈若筠四下環顧,覺得與其說是香坊,倒更似一個小院子。

    沈若筠叩了叩門,院裏傳來女子低聲回應。等院裏的人開了門,兩個人一見,都有些呆怔起來,總覺得自己在哪裏見過對方。

    “娘子便是荼蕪坊的老板麽?”

    沈若筠問道,又打量這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女子,隻見她一身素淨衣裙,發上包了布巾,臉上未施脂粉,卻若輕雲出岫,清麗可人。

    “我就是,娘子進來說話吧。”

    多絡也覺得沈若筠眼熟,似是常常得見,卻又想不起她是誰,好奇問道:“娘子之前來過此地麽?”

    “第一次來。”沈若筠打量這個種滿花木的小院,聽她有此問,笑著道,“說來奇怪,我也覺得娘子十分熟悉,偏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多絡關了門,進屋泡了茶,端來招待她。沈若筠與她聊了會香事,又見她今日還要製香,不好意思打擾,便將店裏有的香品都買了份,拿回來細細研究。

    沈若筠對香品隻懂皮毛,可拿了那荼蕪香珠也得歎一聲好巧思,香珠做成了菩提四色,還攢印了壽字。荼蕪香也不愧是與香坊同名的香品,初聞淡雅脫俗,可謂香遠益清,最難得的是沈若筠隻放在香囊裏戴了半個時辰,那香氣竟連著兩日都未散。

    便是不懂香,也曉得是好東西。且香珠比線香、香粉類更受歡迎,更適合海上貿易。

    從荼蕪坊回去,沈若筠又尋蘇子霂打聽這位多絡姑娘的來曆。

    “她是慈幼局的孩子,因著天賦秉異,被丁香巷的一戶老夫妻收養了,長大便在此開香坊。杭州城裏的香料多被劉、章兩家壟斷,她也就做個小生意。”蘇子霂道,“我曉得這家店,也是你舅母與我說的,你舅母時常會接濟丁香巷那處的慈幼局,見她也常買了糧食送去,便去她那買了香,本隻是照顧一下生意……誰知後來旁的香都看不上了。”

    蔣氏出身江寧大族,於香道上極有研究,她若說好,那便是極好的。

    沈若筠這幾日逛了不少香坊,也有同感。雖知道做選擇需要謹慎,可一見對方,總覺得莫名親切,打算登門與她商議合作一事。

    多絡見她又來,笑著道:“沈娘子,香可不興囤的,買了那麽些,還不夠麽?”

    “不夠。”沈若筠道,“我還想與娘子做一筆大生意。”

    多絡去屋裏端了茶水瓜果來,“娘子莫要打趣我,我這就一個人,能與你做什麽大生意?”

    沈若筠來之前,已去丁香巷的慈幼局看過了,還讓王軻買了好些糕團送給那些孩子。她與多絡提議:“你若要做大量的香品,除了要香料,還要人來製。我與你做的這樁生意,也不急在一時,你可慢慢籌備。我瞧慈幼局裏,有好些被遺棄的女孩兒,到了年歲也無人收養……你可請來幫傭。”

    多絡聞言,十分心動。來慈幼局收養孩子之人,或是奔著朝廷每月的三鬥米,或懷了旁的心思……對這些孩子並不好。若她這裏有個能做工賺錢的地方,倒是可以置辦個大些的院子,將一些到了年紀的女孩接來。

    除了能吃飽飯,她們也可攢些銀錢,還不必擔憂叵測遭遇。

    沈若筠來此之前,已擬了契約。

    多絡接過契約細看,除了約定超過一定數額的香品隻能供給她外,並無什麽霸道條款,很是厚道。按理說這種地上有黃金之事,應要十分警惕才是,可她總覺得對方可信。

    見她簽了字,沈若筠覺得這趟杭州之行已算十分圓滿。兩個人細細聊了會製香事,多絡與她道:“娘子要將香品運往夔州,不若將此香改個名字吧,這樣便是夔州人來杭州尋此香,將杭州尋遍,也尋不著。”

    沈若筠想了想,走到案前,寫下“棽儷”二字。

    “枝條繁茂,借為上覆。出自《說文·林部》,段玉裁注:“棽儷者,枝條茂密之皃,借為上覆之皃。””多絡歎道,“好名字呢。”

    “願我與娘子之事,可如此名。”

    兩人默契相視一笑。

    沈若筠叫來沈實,請他留在杭州,若有什麽麻煩事,可替多絡打點跑腿。

    她取了帶來的交子為定金,遞給多絡,“這些交子你先收下,若是不夠,隻管與沈實說。”

    “這太多了。”多絡隻取了兩張,共記一千兩,與沈若筠道,“製香是細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的。”

    “香品難做,我又隻要頂級的,故不能著急,得慢慢布置。”沈若筠看向她,“說來娘子可能不信,自見娘子第一麵,我就覺得我們能做成此事……也不知為什麽。”

    多絡見她如此信自己,心下的憂慮蕩然無存,笑著與她道,“那我便試一試……隻是若銀子沒了,我可不賠的。”

    “不賠就不賠吧。”已到臨別,沈若筠有些依依不舍,“得遇娘子,銀子不算什麽。”

  14 補償

    因著製香要從頭籌備,諸多事宜,最少也要半年。沈若筠便不再去談茶葉生意,而是盤下了兩處茶園,用的便是蘇子霂替她做的假身份“蘇明琅”。

    知道舅舅給她做的假身份名喚“蘇明琅”時,沈若筠還有些擔心,“我就是不想叫他們知道這是琅琊王府的手筆,才想換個身份的。”

    蘇子霂擺手,“身份若查不出出處,才顯得假呢,這個戶籍歸到了江寧蘇家那一脈,不礙事的。”

    這一趟杭州之行十分順利,不到一月便返航回夔州去了。沈若筠在船上想茶園經營的事,感覺頭暈目眩,好似生了病。

    竹雲在外間擺了膳,卻見沈若筠懨懨,沒什麽胃口。

    “小姐可是暈船了?”竹雲問她,“臉色怎麽這般差?”

    因著已在歸途,沈若筠強忍著不適,打算用些食物,再睡一覺養養。

    竹雲端了碗紅棗枸杞粥來,沈若筠聞見紅棗味,忍不住幹嘔起來。

    “小姐這是怎麽了?”竹雲慌了神,又想起一事來,“小姐,你的……”

    她這麽一說,沈若筠也想起來了,小日子已遲了半個月了。

    沈若筠緊張起來,這個月在杭州東跑西顛,若真是此時有了孩子,不會對孩子有什麽影響吧?

    因有此猜測,沈若筠忙臥床休息。竹雲見她什麽也用不下,熬了米油來,沈若筠喝了些熱米油,才覺得舒服些。

    見世子妃身體不適,隨行的護衛長王軻心急如焚,想著叫船先停岸,請個大夫為世子妃瞧瞧病。

    沈若筠卻不願耽擱,一心隻想快些回夔州,好告訴王世勳。

    王世勳自知道她返程,便想著來渡口接她。見她裹了披風,人瘦了些又沒精神,忙上前探了探她額間溫度,又囑咐王賡先騎馬趕回去,將府中的府醫與醫女請去院裏。

    “下次再去杭州,我與你一道。”

    “我沒生病。”沈若筠小聲道,見王世勳緊張不已,便由著他抱自己上馬車,打算等回去請府醫扶完脈,再告訴他。

    一回玉笙院,王世勳忙請府醫替沈若筠看診。府醫扶脈片刻,與兩人道喜,“世子妃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吳舒窈與王從騫自聽說沈若筠今日回來,本等著要見她的,忽見王賡快馬回來尋府醫先去玉笙院,都緊張起來,一道來了玉笙院。此時聽府醫這般說,大喜過望,細細詢問了府醫各項需要注意之事。王世勳覺得自己好似在做夢一般,他與阿筠,這麽快就有孩子了?

    王從騫拍了拍兒子肩膀,終於不再懷疑他是否有隱疾,又壓低了聲音,叮囑沈若筠好好養著。

    “此消息得快馬加鞭送去真定府沈家。”吳舒窈眼角眉梢俱是喜意,與王世勳道,“有孕一事最是辛苦,你也別去軍營了,日日回來一身塵土的。”

    王從騫一聽,尋了兒子,悄悄與他道:“這事就聽你母妃的,你母妃懷你以前,可溫柔了。可她懷了你,西邊那兩個便總要來尋我,送這個送那個的。我怕她不高興,便在軍營裏住了陣,結果後來……”

    王世勳憋著笑應下了,祖父曾告訴他,當年選中母妃為媳,就是見她是個有脾氣的,與旁的小娘子都不一樣。想來是母妃剛嫁入王府時,還偽裝一二,後來他出生了,就不拘著自己性子了。

    齊婆婆與采青,領著院裏的丫鬟合力將裏外收拾了一遍,將熏香爐一類家具收起,又將邊角都包上了錦墊。沈若筠見她皺著眉,上前拉著她的手,小聲與她道歉,“婆婆,我不曉得嘛。”

    “你呀,淨胡鬧。”畢竟是看著長大的孩子,齊婆婆生氣也是因著心疼,扶著她去床上休息,“好在是回來了,我真是想想都擔心。什麽時候開始想吐的?有什麽想吃的麽?”

    沈若筠窩在暖烘烘的錦被裏,打了個哈欠,“婆婆做的我都想吃。”

    齊婆婆知道她這是說來哄自己的,沈若筠往日並不挑食,想來是害喜嚴重,才會吃不下東西,忙去考慮什麽菜可治害喜了。

    許是旅途勞累,沈若筠沒一會就睡著了,又睡得不大安穩,等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

    “做噩夢了麽?”王世勳倒了杯溫水遞給她,“我瞧你額間一直冒汗,可手又是冰涼的。”

    沈若筠喝了水,卻還呆呆地握著杯子。

    王世勳將杯子取過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麽了這是?想家了麽?”

    沈若筠點點頭,小聲與他道,“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裏發生了好些事……”

    想起夢裏那些場景,沈若筠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王世勳見她咬著唇,在床邊坐下,將她攬到自己懷裏,“夢見什麽了?”

    “我夢見我在汴京的沈家,那裏空蕩蕩的,我以為娘她們在與我捉迷藏,便將每個院子都找遍了……那麽大的院子啊,沒有祖母也沒有娘,我便以為他們都在冀北,可又找到了他們的牌位……”

    “爹的,娘的,還有祖母的……”沈若筠想到夢裏的場景,身體不由瑟縮了下,一串熱淚滾落,“他們卻跟我說,姊姊去了遼邦,於是我就走了好遠的路去尋姊姊……”

    “母妃已叫人快馬往真定府送信去了,要不將娘接來夔州看看你?”

    沈若筠搖搖頭,“姊姊也有身孕,還是別叫娘來了,一來一回的,多耽誤事。”

    “那你別因為一個夢而擔驚受怕了,”王世勳替她擦眼淚,“噩夢都是相反的,你是懷了身孕,又在船上顛簸,沒休息好才會如此。”

    吳舒窈放心不下沈若筠,晚上又來看她,囑咐廚下將鮮橙榨了汁送來,給她止孕吐。沈若筠喝了些,酸酸甜甜,沁人心脾,覺得舒服不少。

    齊婆婆蒸了整條的雅魚,此魚是夔州岷江特產,肉多刺少又鮮美,不加調料也不會有腥味。沈若筠夾著魚肉蘸著醋,慢慢吃著,倒是不想吐了。

    吳舒窈見她能吃下東西了,才放心些,又想將蘇子宓接來夔州。王世勳將沈聽瀾有了身孕一事講了,吳舒窈笑著道:“這倒是雙喜臨門了,兩個孩子年歲相近,到時候一處玩一處讀書都極好。”

    王世勳想著真定府經曆,“估計是要一處學兵法、練長槍了。”

    又過月餘,沈若筠的胎像穩固,也不害喜了,闔府都鬆了口氣。王從騫美滋滋地翻著典籍,給孫子取名。吳舒窈倒是覺得男女都好,若是個小郡主,必是像阿筠。王府裏有這麽個寶貝,得多招人稀罕。

    沈若筠養回了些精神,就與王世勳一道規劃香料與茶葉的生意,兩個人商定了個中細節。因著懷孕,從杭州帶回來的香丸都送給了吳舒窈,吳舒窈也喜歡荼蕪香。沈若筠見她喜歡,覺得可以先在夔州開一個香鋪,叫夔州的婦人們先用上,再由這些世家夫人,將香品引入海航商易。

    海航一事,得以懷柔之策,布長線之局。

    兩個人正在商議茶葉生意,采青來報,說是淮陽公主與駙馬尋來了王府,要見世子妃。

    沈若筠一聽是趙玉屏來了,忙去迎她。

    “當年在汴京,我與她約定,叫她成親後來真定府尋我。”沈若筠想到昔年事,不由感慨,“公主真是守信之人,都找來夔州了。”

    “阿筠!”趙玉屏一進玉笙院,就叫她的名字,“你嫁得真夠遠的。”

    沈若筠上前拉了她的手,細細打量她:“大娘娘與林娘娘都好麽?”

    “都好的。”趙玉屏負氣道,“隻有我不好,我太想你了。”

    沈若筠哪肯信她,在她白裏透紅的臉蛋上捏了下,“公主氣色這般好,想來是與駙馬成親後蜜裏調油,哪像是不好了。”

    兩個人聊著分別後的事,趙玉屏見她喝的是乳飲,猜測道,“你可是有了好消息?”

    沈若筠點頭,“已四個月了,還不大顯懷。”

    趙玉屏聞言,忙摘了自己佩戴的一隻金香囊,“這是我給孩子的見麵禮,等孩子出生,可得叫我做幹娘。”

    沈若筠也不與她客氣,“那等你的孩子出生,我也做他的幹娘。”

    兩個人聊著孩子事,王世勳招待著周季,閑話間,王世勳想起一事,問周季:“你二哥可娶親了?”

    “若非他遲遲不肯娶親,我與公主去年便成婚了。”周季搖頭,“他已辭了官,我也不知他在哪兒。”

    王世勳也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麽,昔年在汴京見他糾纏阿筠,揍過此人一頓。當下阿筠已與自己成親,想來他也該死心了。

    許是見了故人,晚上就寢,沈若筠還在想著今日之事。

    王世勳笑她:“再高興也不能不睡覺啊。”

    “今日玉屏笑我呢,說我與你一定也是小時候就認得了。”

    “是認得。”王世勳拉了拉被衾,“你那時還喜歡哭鼻子呢。”

    “我才不喜歡哭呢。”

    王世勳便將她裝哭還玉佩一事講了,沈若筠想了好一會也沒有印象,“那玉佩也不知被收哪兒去了。”

    “不要緊的。”王世勳道,“我明日再送你一個。”

    “這東西你怎麽有這麽多?還給旁的小娘子送過麽?”

    王世勳輕擰她臉頰,“自蕭家幹預我婚事,哪見過幾個小娘子?”

    “那你要娶我,也是因為見得少麽?”

    王世勳這下倒是覺得父王說女子有孕,性格易變,有幾分道理了,他看著她似綴了星星的眼睛,小聲道,“最早的時候,知道父王母妃看中了你,覺得十分驚喜,後來,我做了個夢……”

    “你夢見什麽了?”

    “我夢見我在一個很冷的地方,你騎著馬冒著風雪來尋我。”王世勳回憶夢裏場景,將人攬到懷裏,“那條路很長很難行,你的鬥篷上都是雪,好似走完這條路……我們就都老了。”

    “後來夢醒了,我就想,這一定是上天在暗示我……不要讓你走這條路,所以我要找到你。”

    “往年冬日都不在真定府,倒也沒怎麽見過大雪。”沈若筠想了想,“不過若真有這麽大的雪,能與你一處,也不覺風雪可懼。”

    王世勳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心道既昔年不曾見過,往後也不要有此經曆了。

    周沉近日也總做夢,夢見昔年之事。他夢見前世鬱鬱而終時,女兒也不曾叫過自己一聲爹。等他重新回到這個好似什麽都一樣,又什麽都不一樣的地方,還一度以為這是上天對自己的補償。後來,他親眼看著沈聽瀾送嫁,她成了琅琊王世子妃時……才明白這是對她的補償。

    珍愛的家人都在身邊,想來她一定比那時孤身在汴京幸福吧?她嫁到琅琊王府六年,還有了兩個孩子,是個“好”字。

    周沉在夔州住了許久,雖然沒見到她,但倒是聽到了一件新鮮事,給夔州海商船隊供應香品與茶葉的老板叫蘇明琅,因著香品與茶葉利潤高達百倍,蕭家都願分兩分股息來拉攏對方。

    周沉疑心她也記起了前事,不然怎麽會以“蘇明琅”的名號行事呢?這一發現教他欣喜若狂,若是她想起了舊事,兩人再見時,總還能說上句話吧?

    因趙玉屏害怕分娩,給她寫了信,她就與王世勳帶了兩個孩子一起去了汴京。正值上元佳節,周沉換了昔年兩人在樊樓相遇時穿的玄色衣裳,跟著她的車輦去了樊樓。

    樊樓廳內,她與王世勳依偎,看著上元燈。王世勳抱著還在咿呀學語的女兒,孩子搖著小手去夠燈。周沉想到沈薊,可他未見過女兒嬰孩時的樣子,自是不知像不像。

    周沉在找機會,就見她牽了一個穿紫袍的孩子上樓。他站在樓梯處,沉寂許久的心又開始跳動了,她很快就要見到自己了——

    “不和妹妹一處看燈了麽?”沈若筠問兒子,“怎麽要上樓了?”

    “娘白日裏照顧幹娘生小妹妹,十分辛苦,我陪娘去休息。”

    沈若筠拉著兒子軟乎乎的手,“那咱們就先去吃浮元子。”

    “娘,今年還去外祖家麽?”

    “咱們回去時,就從汴京去真定府。娘年前收到信,你曾奶奶與外祖父已經在教你恪兒表姐練長槍了。”

    “那我也要學!”

    “好,咱們去真定府,讓你外祖父教你。”

    周沉貪婪地偷聽她與孩子的交談,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喉間還埋了句“阿筠”,卻見她從自己身邊目不斜視走過,離得這般近,也沒有絲毫停留……她根本想不起他是誰了。

    原來上天對她的補償裏,他被整個剔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