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
癡娘 更新:2022-07-16 16:56 字數:4205
第16章
裴愛對上王峙目光:“我可以托人去查查。”
“托人?查什麽?”
裴愛道:“查是不是有人下毒啊!”托陳妙慧去查。
王峙嘴角抽了抽:“你怎麽會想到那?”
裴愛如實道:“嫁過來前,阿娘囑咐,說世家人多,可能毒來毒去,叫我謹慎。可是我忘了……”一頓胡吃海喝,“直到見你隻吃衝天準備的飯食,我才記起叮囑。”
所以,就聯係到下毒上去的。
王峙的雙手,不知何時負到身後。
“也有可能吧!”他輕歎道。
裴愛在一旁,偷偷拿眼瞄他。王峙生得高大,她需眼珠子往斜上轉。
王峙又道:“但也可能是太婆裝病。”
“怎麽可能?”裴愛當時近前看過,蕭老夫人躺著不能動,麵部歪斜不似裝的。
王峙深吸一口氣,重重呼出:“都是猜測,這事等拜訪完再議。還有,暫時不要告訴他人,尤其是外頭的人,不要去托。”是場家醜,不可外揚。
裴愛點頭。
按長幼順序,接下來該拜訪的是王巍的二兒子——王近。
昨日他不在正堂,裴愛算是第一次見。
她和王峙來到從叔住處,院落幹淨,不僅裏外皆未植樹,甚至連綠草也無。經過之處,不是石板路便是沙石,隻一條溪躍過亂石往下流,寂靜無聲。
溪水清澈能見底,見著零星魚苗,若閃般躥來躥去。
近至樓前,一色白房,有些房子甚至沒有四壁圍牆,隻散散搭著些灰的、白的紗幔,飄起,落下。
王峙突然回頭,衝裴愛道:“別怕。”
裴愛搖頭,這裏沒什麽可怕的,不過清冷了些。
王峙頷首。
此時衝天和另兩名仆人從另外一條道上趕來匯合。
王峙牽起裴愛,在紗幔中穿梭。
衝天另其餘兩仆原地待命,他自己則接過禮箱,跟在府君和主母身後。
少頃,見著一人素衣長褲,跪坐中央。
風動,簾動,他不動。
裴愛以為這人便是王近,王峙卻問這人:“你家郎主在哪?”
原來是名仆從。
仆從轉向,麵朝王峙,匍匐道:“奴引郎君、夫人去。”
說著站起,在前麵引路。
紗幔越來越密,裴愛走著,恍覺隔著紗幔,總有人影閃過,這才覺出怕來。
不由自主攥緊王峙的手。
王峙感應到,側首看她,見她眼中有星星淚,便笑著摸摸她的腦袋,柔聲道:“從叔不是壞人。”
不必害怕。
裴愛信他,便不怕了。
行不了多久,密集的紗幔忽然稀疏,間距極遠,幾乎隻在四角,天地頓時開闊。
左上角處躺著一人,膝蓋弓起,背對眾人,有叮咚聲若泉水,應是這人在擊築。
裴愛心想:這回該對了吧!這人應該就是王近了。
她無意瞥頭,見之前引路的仆從已經離開了。
築聲仍響,明明知道有客人來,卻沒有絲毫要停止敲擊的意思。
王峙鞠躬道:“叔叔,侄兒攜新婦來拜會了。”
築聲這才漸漸輕了,一下一下,敲擊的間隔時間也長了。
躺著的王近沒有起身,而是直接在地上滾半圈翻身,他穿著廣袖白衣,原本泥土就沾到身上,一翻,徹底髒了,袖子上全是泥。
王近卻毫不在意,手上還拿著擊築的竹尺,似乎是看向王峙裴愛這邊。
為什麽說“似乎”呢?
因為他戴著一張麵具,五官目光俱見不著。
麵具上畫著白臉紅眼紅唇,一瞧素雅,二瞧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風流。
見王近手不抬,並不打算摘掉麵具,裴愛便鞠躬,埋頭道:“叔叔,新婦自嫁進來後,還不曾好好拜會。這些都是我從家裏帶來的禮物,特意給叔叔買的。”
話音落,她見著衝天的一雙靴子從身邊經過,應該是抱著禮箱拿給王近了。
“都拿走,我用不著。”
王近開了口,聲音沙啞,仿佛耄耋老人。
出乎裴愛的意料,她不僅抬起頭來,見著王近手放在麵具上,緩緩摘掉。
是一張光彩照人的臉,眉目英俊且標致,裴愛從未見過如此深邃的雙眼,如此高挺的鼻。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是因為喜歡而跳動,而是驚豔於人間絕色。
可惜,王近還是老了些,眼角有皺紋,淡淡笑起,額頭也有。
要是年輕二十年,不,僅年輕十年,無人能比。
王近衝王峙笑道:“你倆小夫妻新婚,以後持家需要的東西還多著。我這裏有的,盡管取去!”
說完便喚仆從,方才引路的仆從原叫“自在”。他聽召喚而來,說要領王峙三人到倉庫去。
王峙擺手拒絕,而後朝王近再拜道:“多謝叔叔美意。但您不要我們的禮物,還要饋贈我們,愧難收受。”
王近笑著抬手:“我都用不著,放在我這可惜了。”竹尺鬆手墜地,裴愛瞧著,隻覺他瀟灑揚手間,指可觸雲。而世間萬物,於他都是身外之物,視若浮雲。
王近手再往未靠著眾人那一側探,摸得一個酒壺。
原來他是要拿酒。
王峙頓時蹙眉,腳下不由自主走近,勸道:“叔叔,酒還是少喝,這裏無牆無屋,風吹酒涼,不利於身。”
這幾天返寒,要喝酒也該回屋內,暖融融的喝。
王近笑道:“能有多不利?難道比五石散還傷?”
整個王家都知道,王近離不開五石散,日日服食,誰也勸不住。
王峙勸過好多次,都失敗了,此時王近提及,他不禁抿唇。
一時不知如何再勸,
王近卻繼續道:“再則,何來無牆無屋?”他飲酒擊築,笑看蒼天,竟歌道,“天是頂,萬象是牆!”
本性空性,世間如此廣闊,沒有什麽割舍不了的。
王近緩緩看向王峙,用不容質疑的口氣道:“魔奴,你來看我,送禮,我不收,是因為我不需要。但我回禮,你不收,便是蔑視長輩沒有禮貌了。”
王峙當即單膝跪下:“叔叔,侄兒絕無此意。”
王近哈哈大笑。笑到暢快盡興,命自在引眾人去隨意擇選。王峙隻得和裴愛雙雙道謝,大家正準備走,王峙卻仍忍不住再勸王近:少飲酒,注防寒。
王近當然不會聽。
正說著,一年輕郎君雙腳並跳,來到眾人麵前。
離得近了,裴愛瞧見,這郎君與王峙一般高,年歲同樣差不了多少。他相貌很像王近,五官都是極出挑,但卻無一星半點風流驚豔,反而奇奇怪怪的。
因為他的每一個表情都略過了,以致扭曲,不太像個正常人。
而且兩顆眸子空洞,沒有神。
這郎君明明跳至眾人當中,卻視若無睹,喘兩口氣,繼續跳到王近麵前,直撲入懷,喊道:“阿娘!”
他應該是王近的兒子。
這分明喊錯了。
王近卻笑嗬嗬應聲,還拍了拍兒子的後背。
小郎君撒嬌道:“阿娘,我想吃糖!”
王近旋即從袖袋中掏出一顆甜糖,遞給兒子,看來是隨時備好了的。
甜糖外頭包著紙,小郎君卻不拆不剝,直接往口裏塞,仆從自在看在眼裏,連忙上前,道:“郎君且慢!”
小郎君歪著腦袋回過頭:“嗯——怎麽了?”
自在熟練地剝紙取糖,塞入小郎君口裏。
小郎君拍手笑道:“糖甜。”
拍了半天,巴掌響亮,也不覺疼,突然停下:“咦,自在,你怎麽在這?”
敢情方才根本沒意識到是誰給他剝的糖?
自在躬身含笑,剛要說話,小郎君卻繼續叫道:“自在最好了,自在你那裏有糖嗎?”
自在竟然真也從懷中掏出一顆糖,剝開呈給小郎君。小郎君搶了瞬間丟去口裏,一時塞了兩顆,口齒不清,卻含糊不住喊甜。
王峙見狀上前,笑道:“岫兒,我這也有一顆。”說著從袖內掏出一顆糖,紙剝開,單手遞給小郎君。
他竟也備了。
小郎君原叫王岫,他的動作言語再次僵住,愣愣注視王峙,半晌一字一句發問:“魔奴哥哥,你幾時也在這兒?”
下一秒,飛奔過來,將王峙的糖也塞入口內:“魔奴哥哥的糖最好吃!”
含含糊糊,要很努力才能分辨他的吐字。
裴愛在旁瞧著一切,既楞且懵,插不上手。王岫卻突然注意到她,發出一聲尖叫:“哎呀,她是誰?”裴愛來不及解釋,王岫已經埋頭撲入王近懷裏,喊道:“不認識,怕、怕!”
裴愛要近前,卻見這位族弟後背弓著,瑟瑟發抖,一時止步。
王峙迅速過來,牽住裴愛,接著朝王近點頭,示意道:叔叔,我們先走了。
王近懷抱王岫,不停捋著兒子的後背,遠遠朝王峙點頭,算是回應回應:速去速去!
王峙便趕緊拉著裴愛,和自在衝天一起離開了。
自在步伐飛快,將三人引至倉庫,裴愛有點跟不上,到了後一直喘氣。
自在將鎖打開,而後朝王峙鞠躬:“奴擔心小郎君,先告辭了。這裏頭的物品,郎君任選,選完後將鎖帶上即可。”
王峙點頭:“你快去吧。”
自在迅速再行一禮,飛步離去。
王峙、裴愛、衝天,緩緩進屋。
倉庫裏三、四十排貨架,什麽都有,囊括吃穿用度。既有珍寶,亦有尋常物。
甚至連銀子都隨意堆著,十來箱,溢滿了掉出來也沒人管。
裴愛同王峙走了一圈,隱隱覺著,這位從叔,是把曆年所得所發,包括賞賜都放起來了。
他沒碰更沒有用。
裴愛便說出猜測,問王峙是不是這樣。
王峙道:“嗯。”猜得九成對吧。因為還有不少所得,王近都拿去當了,統統換成五石散。
又問裴愛:“你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的?或者喜歡的?”
這裏麵許多物品,是裴愛喜歡的,但卻並不是必需。
她雖眼底喜愛,但曉得這時候不該貪多,便搖頭道:“並沒有什麽想要的,我們就隨便挑一件吧。”
王峙道:“拿兩件吧。”
不拿算失禮,但拿一件也是失禮。
好事成雙,裴愛不懂,他不怪她。
王峙便告訴裴愛要取雙數的規矩,做主撿了兩件尋常物,命衝天收著。
三人退出庫外,王峙親自鎖了門。
三人離開王近住處,裴愛回頭一望,仍見紗幔隨風飄起交錯,妖嬈似煙,勾動她心中疑惑,癢癢的。
裴愛忍不住問了關於王岫的問題。
王峙還未答,衝天搶先一聲:“哎!”
王峙起手,敲了衝天一個栗子。
他邊走邊說,用複雜了語氣講述王近這一脈的舊事。
之前提過,王巍同何女郎生過三子,其中王近是最小也是最聰明的,憑實力絕對官職三品,卻自毀前程,效仿王達,沉溺於五石散和美姬。
說是效仿,其實一樣也不一樣。
何女郎離開王家時,王近最小,隻三、四歲,可以說是打記事起,便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
二房未續主母,王巍又常年在軍中,便隻有哥哥管弟弟,王達雖被過繼,但到底在同一個宅子裏,照顧兩個弟弟的擔子便落到他身上。
長兄如父如母。
後來,王達嚐過五石散,又不自控,一朝沉溺。這時候二弟王遞已經成人,懂得分辨好歹,便沒有受影響。
但王近那時才十一二歲,哪曉得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他尊敬大哥,因此效仿大哥,同樣染上了五石散癮。
這一晃都二十年了,愈發戒不掉了。
王達寵愛美姬,在外蓄了數十名,其中一名歌女出生的燕姬,留下他的血脈——王嶠。
卻因為五石散遺留下的毒性,天生瘸腿。
王近也一樣,寵美姬,畜美姬,養做外室。
王峙講到這裏,道:“三叔叔雖然寵溺外室,卻是不一樣的。”
裴愛仰頭看王峙,見他昂首挺胸,目光投注到梧桐如蓋的翠葉上,那葉與葉間正好有一束光射來,炫人雙目。
王峙臉上,竟漸漸浮起尊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