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陪你到九十九 完
作者:鳳九幽      更新:2022-07-12 15:20      字數:10538
  第85章 陪你到九十九

    夜沉無月, 江風鼓躁,水浪激蕩拍岸, 卷出泡沫無數,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腥氣,不知是河水所挾,還是風雨近了。

    漁火簇擁處, 所有一切都被擺在了台麵上。

    朝慕雲看到了康嶽的所有力量。

    漕幫主幫;經由早期汾安侯主導, 後以行賄為主,拿捏小辮子為輔, 形成的官場脈絡體係;蛛娘娘, 榴娘娘等不法組織私下暗裏吞並的地盤……

    典王行事,不可以說不密,他連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直接在京城來了個燈下黑, 沒有人能尋得到他,沒有人能猜得到他。

    此次借由案件推動, 雙方你來我往試探拉鋸,彼此挑動著對方的神經,又壓製著對方的懷疑, 他們的計劃很成功, 典王隱藏的勢力一點一點挖出,及至目前, 基本已經沒有什麽底牌了。

    可就算如此,今夜可能也非典王的全部。

    此人膽小, 多疑, 謹慎, 狡兔三窟, 後手極多,哪一樣沒摁住,就是隱患……

    朝慕雲本來還思考,怎麽確保萬無一失,最好把對方的棺材板都撬掉,誰知對方主動把機會送上門,他正好不就用上了?

    暗暗夜色下,小朝大人唇角微勾,可惜沒有人看到,隻以為他垂著頭,是害怕了。

    刀脅頸間,性命危機,怎麽會有人不害怕?

    “如何夜無垢,沒想到吧?”

    康嶽還在船頭得意狂笑:“今天死的不是我,是你!”

    夜無垢麵色陰沉,森冷視線刮過脅持朝慕雲的黑衣人頭骨,冷笑一聲:“這有什麽沒想到的,不就是胡複蒙?”

    康嶽:……

    他立刻轉頭看胡複蒙。

    胡複蒙本人也很懵逼,幾乎立刻低頭檢查自己,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麵,哪哪都沒有漏行跡,為什麽別人會知道!

    “早在公堂之上,我就說過,你二人關係不一般。”

    回答他們的並不是夜無垢,而是朝慕雲,夜醒之後沒有喝水,就一路被帶來這裏,朝慕雲聲音裏有淡淡的啞,音量也不高,話中暗意效果卻極為驚人。

    仔細回想公堂對峙經過,康嶽眯了眼:“但你沒證據。”

    “所以我放了他,”朝慕雲神色安靜,“放是放了,對他的懷疑並沒有消除。”

    康嶽回過味來了:“你故意的?”

    朝慕雲微笑:“我倒也沒料到,你故意讓他手上清白,不沾任何蛛絲馬跡,讓官府查不到證據,全是因為此刻——你讓他別有用處,成為致勝關鍵。”

    康嶽:……

    結果還不是被你們給算到了!

    朝慕雲神色淡淡:“方才時間緊急,胡複蒙派了四匹馬拉的車劫持我,前來此處河道,中間走了長安街,柳樹胡同,三井巷,在鴉嘴口轉的彎……”

    “四匹拉車的馬膘肥體壯,個子偏高,蹄子精心伺候過,絕非尋常拉車的馬,它們股間隱有印跡,夜色下看不太清楚,但我大半可以肯定,這不是私養的馬,而是五城兵馬司的馬——五城兵馬司今夜承聖旨,接受皇子調派,敢私下動的,隻有輪休或請假之人,而這些人裏,有資格調用馬匹的,更是不多,我猜這是你放在胡複蒙手裏的底牌,你也可以猜猜,我既知道了,方才一路行過來的時候,有沒有下發命令,讓人去追找此人?”

    康嶽:“你不可——”

    朝慕雲卻打斷了他的話:“從大理寺來此河道,岔道有五,條條可達,胡複蒙不選距離最短的,不選一路最偏僻安靜的,偏偏選了往熱鬧街巷繞一圈的路,這可不是搶時間的人應該做的事,我猜,你們最後的保留力量裏,需要胡複蒙親自帶命令才會動,這些人埋伏在哪裏,長安街?柳樹胡同?三井巷?還是鴉嘴口?”

    “哦——是三井巷。”

    朝慕雲看這二人的微表情,就有了答案。

    胡複蒙大駭,立刻轉向康嶽:“我沒說,我沒告訴他!”

    康嶽磨牙:“閉嘴!”

    本來別人隻是猜,你這一說,好麽,也不用猜了,直接實錘了!

    枉他這麽聰明,為什麽有這麽多愚蠢的手下,每一個每一個都隻會壞事,難道真是上蒼不允他!

    “這已經是你最後的力量了,不是麽?官府已經掌握清楚,也即將全部處理,你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確定不投降,換條命在麽?”

    朝慕雲看著康嶽,淺淺抬眸,暗夜之下,他的目光比江水還要深邃,似藏了千山萬水,看不透,也摸不清:“我知道的,你不想死。”

    “我殺了你——”

    康嶽一腳踹飛胡複蒙這個廢物,手中長刀一指,架在朝慕雲頸間,遠遠衝著夜無垢喊話,眸底全是戾色:“扔了你手裏的玉骨扇,讓你的人把你的手綁上,自己一個人來我船上,換你的小朝大人!”

    夜無垢笑得漫不經心:“恐怕你不是想讓我換人,而是想殺了我吧?”

    “嗬,我現在要船,要人,都不如要你的命,隻要你死了,天下就是我的,你不死——”康嶽笑容陰狠,手上長刀更欺近一分,在朝慕雲頸間逼出淺淺血線,“你的小朝大人就陪我一起死!”

    四周一片寂靜,這個典王好狠!

    靜了片刻,康嶽笑得更加陰陽怪氣,嘲諷十足:“你不是喜歡他?情鍾如許,一刻都不想離……想你們這一脈,都是多情種,你爹堂堂皇室子,為了你娘,竟然不納妃嬪,不幸宮人,你娘死了那麽久,他膝下空空如許,江山都要亡了,他都不要別的女人,有這麽個爹做榜樣,你做兒子的怎麽可以差?”

    “這可是小朝大人,你的心上人,你敢為他赴湯蹈火,也要敢為他付出生命,否則你就是虛偽的,正好也讓他看清楚你的真麵目,這條情路以後還要不要走下去!”

    康嶽聲調怪異極了:“要麽你死,他活,我可允你,這輩子都不會對你的可心人下手,天子金口玉言,不得更改;要麽,你不管他,正好叫我和小朝大人做對野鴛鴦,我這輩子還沒享受過這麽漂亮可人疼的小孩,就當你給皇叔的孝敬了——夜無垢你好好想想,不要以為我在說假話,我做的到!”

    直到這種時候,康嶽還在挑撥,還在想看到別人之間的戰爭。

    人性的貪婪展現,可見一斑。

    這似乎是個很難的抉擇,於大局,太子身份很重要,人沒了,不但自己的勢力,朝堂不保,天下和百姓都有可能深陷水深火熱,可於個人,相守之人很重要,一旦丟了,自己也會跟著丟了,什麽朝堂江山百姓,真的能跟著好麽?

    生離死別,還是讓愛人心生罅隙,再沒有了未來?

    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夜無垢,夜無垢卻忽的笑了:“我說,你不該小看我,也不該小看他。”

    康嶽沒聽懂這句話,也沒時間懂:“我數三聲,你不照著我說的做,我這刀可就不聽我使喚了!”

    “好啊。”

    夜無垢隨手把玉骨扇一扔,也不用手下人幫忙,自己拿了條繩子,綁在自己腕間,扯緊,展示給康嶽:“牛筋繩,水手結,大家都在漕幫混,誰也糊弄不了誰,你應當看清楚了?”

    康嶽謹慎的很,自然知道這繩結的厲害:“行了,你朝前走,一個人!”

    夜無垢放下獨舟,自己跳上去,隨著水波,一點點蕩近。

    感覺到刀下肩膀微動,康嶽轉回頭,盯著朝慕雲:“別動。”

    似乎是之前被轄製太久,胳膊有些酸,朝慕雲輕輕撫掌,活動了活動手部,但並沒有其它動作,也沒試圖躲開頸間的長刀:“生命太脆弱,其實你偶爾也會想,要不要死了,一了百了,是麽?”

    康嶽眯眼:“懦弱的人才會想死,我從來不會。”

    朝慕雲看著他的微表情,嘴裏說著不會,其實眉頭壓低,口唇肌肉走向改變,他在說謊。

    “你娘死時,你其實很難過,”朝慕雲微抬眸,撫掌動作未停,“你哭了。”

    康嶽怒:“你知道什麽!不要裝出一副神棍的樣子,我告訴你,我沒有!我這輩子什麽都會,就是不會哭!”

    顫動的瞳孔,斜飛的眉峰,過於激動明顯的微表情——

    還是在撒謊。

    朝慕雲撫著掌心:“你不止難過,你還很害怕,因為自以後,再沒有人護你,你也再沒有理由告訴自己,你之境遇,都是別人害的,你最無辜,別人都該死。”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暗到極致後,是難以言說的銳亮,這雙眼睛仿佛能照亮一切,沒有光,他可以是自己的光,任何人在他麵前如著無物,無處遁形。

    麵對這樣一雙眼睛,康嶽很難保持鎮定,他也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不對,隻是下意識反駁:“我沒有,你說謊!你——”

    朝慕雲直接阻了他的話,沒讓他把話說完:“你其實知道,你娘沒有跟人私通,外麵所有人都在猜測,風言風語,唯日日與她在一起的你最清楚,她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但有些事對你更有利——遂你殺了那個護衛,讓這件事砸實,再無法反轉。”

    “你當時的行為邏輯與以往並沒有什麽不同,你認為一切都是值得的,你認為換取大的利益是足夠大的,唯獨忘了一件事——這世間唯一一個對你好,唯一一個愛你的人,被你逼死了。”

    “我沒有!”康嶽雙止赤紅,幾欲瘋狂,“都說了我沒有!”

    就在他不顧一切,將要拿刀砍下去時,朝慕雲突然打了個響指。

    與此同時,夜無垢的獨舟已經靠近漕船,他腳尖輕輕一點,身影迅速飛掠而上,軟劍過處,胡複蒙的人頭已經被削進了河裏!

    沒有人看到他身形如何變化,就見夜色中眼前一花,下一瞬,夜無垢已經站在康嶽向前,沾著血色的軟劍已經點在對方喉間。

    “我剛剛說過了,”夜無垢周身殺氣四溢,“你不該小看他!”

    江麵一片安靜,鴉雀無聲。

    這一幕似乎十分玄妙,可往前想一想,就會發現夜無垢和朝慕雲的言談舉止透著不一樣,這兩個人默契十足,配合十足,並沒有上康嶽的當,他們並非放棄了,自投羅網,而是早早編織起另一個網,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看不到的情況下,朝對方一步步走近。

    就連最後這個行動瞬間的節奏,似乎都是有預兆的。

    被軟劍點在喉間,康嶽幾乎瞬間頭皮發麻,背後一片冷汗:“你——”

    “你什麽你?”夜無垢笑唇張揚,晃了晃自己綁著的雙手,“我可是照著康幫主要求,扔了扇子,綁著手,過來了喲。”

    康嶽閉了閉眼睛,剛才想起,剛剛自己明明想殺掉朝慕雲,很想殺很想殺,不顧一切的想動手,最後刀動時,卻突然晃了神,沒能真正下手——

    他瞪向朝慕雲:“你剛剛對我做了什麽?”

    “心錨。”

    朝慕雲看著他:“還記得今日公堂之上麽?在與你理說案件時,我經常會有重複性拍手,撫掌動作,就是為了在你心裏種下一顆種子——”

    康嶽:“可你是為了叫人,呈上證據!”

    朝慕雲微笑:“你認為為了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隻要你沒有察覺,接受了我的暗示,此後但凡我有類似動作,相似的說話頻率,有意識的引導……你的情緒,就會被我左右。”

    康嶽震驚:“你竟然在那時就想到了——”

    朝慕雲搖頭:“當時隻是預防萬一,不一定能用得上,可你非要在今夜綁我,給我這個機會,我也就隻能讓你瞧瞧我的本事了。”

    “那枚銅錢……”

    “在我手裏,它有用,到了別人手裏,銅錢就隻是銅錢。”

    所以還是自己大意了麽……

    康嶽眼神恍惚。

    夜無垢慢條斯理:“你到現在還沒看清楚,最重要的是人,而非外物?我的小朝大人,本事可遠非一枚銅錢。”

    康嶽眸底一片赤紅:“不……我沒輸,我的計劃萬無一失,絕不會輸,隻是你們太強,是我運氣不好,遇到了你們這樣的天之驕子,我手底的人都是廢物,是他們拖累了我!”

    “嗬。”

    夜無垢冷笑:“我家小朝大人不是早告訴過你,人與人之間,並不隻一種控製和被控製的關係,你把別人當狗,別人自也不會把你當人,真心,是要用真心來換的——”

    “你看著八方水,這四海潮,你敬畏它們,尊重它們,它們才會護你,助你,你憎恨它們不聽話,要打壓它們,製服它們,它們當然要不馴,翻了你的船,要了你的命!”

    父皇說,治大國如烹小鮮,起初他沒懂,治國是治國,做菜是做菜,哪能一樣,上過幾堂課後,他明白了,其實就跟他們漕幫走船一樣,上善若水,水亦有脾氣,你懂看天時出船,知淤泥太重需幫忙清,水也會變的溫柔,願意送你揚帆遠航……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觀看你懷的是什麽心思。

    康嶽最煩聽大道理,他並不認為別人好心再提點他,他隻覺得對方在高高在上的炫耀,在嘲諷他,在鄙視他:“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夜無垢卻輕笑一聲,任身後跟來的人將康嶽五花大綁,收起了軟劍:“康幫主不要著急麽,這才哪到哪……我雖是鴟尾幫主,也受小朝大人的管,大理寺從不用私刑,你的罪,和該律法來判。”

    所以現在是死不了了?別人要讓他生不如死?

    康嶽並沒有慶幸,反而心頭提的更緊。

    果然,下一刻,夜無垢笑了,笑意不及眼底,危險可怕:“不過麽,我的仇,我師父的仇,我父皇的仇,我母後兄長的仇,以及小朝大人被你擄走吃苦的仇,你全部都要還。”

    康嶽:……

    反應過來時,漕幫漢子已經押著他離開,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自己都不知道挨的是什麽,隻感覺錐心刺骨的痛,不知道是個什麽刑罰,死不了,但會很難受,然而這才是剛開始。

    夜無垢看著朝慕雲,歪頭一笑:“我們回家?”

    “好……”

    一個字還沒說出口,朝慕雲突然覺得眼前一黑,雙腿發軟,站不住:“我頭有點暈,你扶我一下……”

    但結果並不是頭暈的問題,他身體往前一倒,暈過去了。

    “朝慕雲!”

    夜無垢一急,手上綁著的牛筋結生生被他掙碎,勒出血線,及時接了個滿懷:“你怎麽了,你撐住!”

    遠處厚九泓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病秧子又發病了!你先走,這裏交給我們!”

    反正也收尾了。

    夜無垢不假思索,抱起朝慕雲,飛掠到小舟上,也不知他怎麽做到的,腳輕輕一踏,小舟就像自己長了帆一樣,快速蕩著波往前行,比旁邊的大船可快多了。

    遠處一直跟著行動,主要看著康嶽會不會耍陰招使毒的槐沒看到這一幕,趕緊跟過來:“等等我——”

    正好今天事情順利,之後沒什麽可擔心的,不如順便把小朝大人的毒解了!

    ……

    護城河邊這麽大熱鬧,城裏很多街巷也沒那麽安寧,百姓們怎會聽不到?眼看動靜漸小,外麵重新安靜下來,才試探著開個門縫或爬個牆頭,看是怎麽回事,結果一看了不得,是太子把那個造反的典王給收拾了!

    就這麽個上半夜的功夫,不但把人拿下,還押在囚車上進街,不知要關去哪裏的監獄等候問審。

    沒看到太子英武表現,百姓們捶胸頓足,但好像也不算太晚,至少他們可以給這惡心賊人扔爛葉子臭雞蛋!

    有那愛幹淨的人家,晚飯吃完後家中廚餘垃圾全都清理過了,沒爛葉子扔,但不要緊,現在是什麽時候?後半夜啊,眾所周知,後半夜正是起夜的時候,家裏人口要是多,或者誰稍微鬧個肚子,那這夜香可是管夠的!

    這典王不是心髒手髒愛玩髒活兒麽,這東西正好配他!

    於是接下來,囚車到哪,就會接受到熱心百姓的‘投喂’,那架勢,押送人員都忍不住後退兩步,生怕殃及池魚。

    “……髒心爛肺的玩意兒,不要臉的下三濫,老少爺們們,扔他!”

    “打死他!還留著他的命幹嘛,太子應該當場殺了他!”

    “說起來……怎麽不見太子,也不見小朝大人?”

    “聽說是累病了……小朝大人身子弱,哪經得起被這麽氣!你我百姓的命太子都掛在心上,何況小朝大人乃是國之棟梁,太子當然更緊張!”

    “……都是這混賬玩意兒的錯!潑他!”

    “我說老李你不行啊,這大半夜過去,夜香就這麽點?你起開,讓老子給他點辣口的!”

    押送官:……

    雖然百姓熱情已成傳統,但真的沒必要……都快濺到別人身上了!

    城門口。

    青軸馬車緩緩行來,大理寺卿聞人長剛剛進城。

    車內著火晃動,手中卷宗將將看完,之前所有待處理,畫著標記的地方,如今全部以朱筆一點點批過,再無遺漏,本次計劃行動,已然大功告成。

    聞人長最後檢查一遍卷宗,還未收起,就聽到街道上的嘈雜,抬手掀開車簾,隨著遠處火把,很快看清楚了是怎麽回事。

    “……太子行動果然迅捷。”

    但好像押送隊伍裏,並沒有太子。

    他敲了敲車壁:“太子殿下呢?”

    車外安靜片刻,心腹過來回話:“回大人,咱們回來的晚,錯過了最新消息,小朝大人曾被歹人劫持,現在暈倒了,被太子抱回了大理寺,似乎病情有些嚴重,現在正準備施針用藥……”

    “我大理寺人才,不可以有事,”聞人長停頓片刻,道,“你將我庫中收藏的幾位上好藥材送過去,同太子說,但有所需,隻管開口。”

    “那大人的事……”

    聞人長咳了兩聲”:“我不過是辭個官,跟小輩沒什麽幹係,皇上知道就可以了。”

    “……是。”

    皇宮。

    雖是後半夜,也燈火通明。

    典王的造反事件,城裏街巷的各處動靜,百姓們不明就裏,朝臣們卻不可能是瞎子聾子,早早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小太子雖然用自己客幫勢力狠揍主幫,但典王的一票後手準備,在京城各處織的網,太子一樣都沒放過,五城兵馬司,禁衛軍全都供他差遣,悄無聲息的開始行動,短短時間就按住了所有典王餘黨!

    這本事,這魄力,誰敢不服!

    還睡什麽覺,朝臣們紛紛從被窩裏爬起,收拾好就來了皇宮,果不其然,皇宮大門敞開,誰來覲見都讓進,承允帝精神奕奕坐在龍椅上,就等著他們呢!

    得虧來了,否則這以後……

    朝臣們心裏可太有數了,都不用和熟人交換眼色,直接開始吹彩虹屁,一會兒說皇上英明,一會兒說小皇子威武,一會兒又說上蒼護佑大允,將來必海晏河清,開創盛世太平,也沒忘了本身職責,說以後要事該怎麽怎麽辦……

    承允帝端坐龍椅,目光掠過部分朝臣,心中冷哼。

    他的朝堂,他最熟悉不過,誠然,有有本事的,真心為國著想的,還有更多的牆頭草,之前可不是這話鋒,眼看局勢已定,他兒子給老子爭氣,這群人才站了過來。

    他坐在這裏,不過給他們些麵子罷了,牆頭草壞不了大事,晚點收拾也不要緊,正好他的寶貝太子需要點磨刀石,這幾個就不錯。

    做了幾十年皇帝,承允帝老麵子人了,最知道什麽時候該怎麽做,炫耀完自己兒子,客氣的和朝臣們打了幾個太極,就放了人離開。

    走到後殿,換上常服,他才問桂公公:“確定完事了?”

    桂公公奉上茶,給皇上潤口:“老奴接到鷹衛傳簽,一切塵埃落定,日後再不會有危機,您可放心教導小太子殿下了。”

    “小朝的病呢?如何了?”

    “說是正在施針,之後馬上會用藥,小朝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皇上切莫太過擔憂。”

    “怎能不擔憂,多好的兒子,多好的孩子,怎麽會有這麽狠心的爹!”承允帝想到朝慕雲身上的毒就來氣,“你傳朕旨意,那個什麽朝文康,不必給他麵子,也不用叫小朝知曉,招完供便斬立決,他那個妻子叫什麽,高氏是麽?為母不慈,掌家都不會,給我發配衝軍!”

    桂公公:“……是。”

    承允帝看著手裏的茶,又歎氣:“你說這倆孩子,是不是膽子太大了些?仗著有朕給的鷹衛暗中保護,就敢來這麽一出空城計,叫人擄走,還不叫暗衛動,但凡有個萬一……”

    桂公公就勸:“要怪還是怪那典王,心太髒,不然太子殿下和小朝大人再怎麽擺陣,也不會有這出危機不是?皇上安心,您的鷹衛是全天下最精銳的隊伍,太子殿下和小朝大人也是信任,才敢這麽幹,其實不管怎麽樣,都是不會有凶險的,小朝大人暈倒,說到底還是身上中的那個毒。”

    承允帝就歎了口氣:“現在最要緊的就是他的病,你叫人吩咐下去,太子冊封大典往後推幾日沒關係,先得小朝沒事。”

    “是。”

    “那邊缺的藥材可都送過去了?朕之前聽說還少一味?”

    “兩日前的確還少一味,現在已經齊了,都送過去了,所有緊缺的,不管貴的還是便宜的,解毒藥材已全部找到,那邊的槐沒大夫也已全部炮製完畢,老奴問過太醫院,太醫們都說沒問題,正好切症。”桂公公微笑道,“早先怕耽誤病情,現在正好案子結了,大事也完了,正好合適放心治病,皇上安心,此事萬事俱備,必出不了岔子。”

    承允帝頜首:“最近幾日,所有事都聚攏到朕這裏來處理,包括功課,都不要去問太子,讓他安心守著小朝。”

    “是。”

    “還有——”承允帝掠過案幾前奏折,“聞人長要請辭,這大理寺卿的位置不好空缺,你去拿筆來,朕親自擬旨,破格擢升朝慕雲。”

    桂公公微笑:“是。”

    若換了別人,可能不太理解這個決定,桂公公整日伺候在承允帝身邊,不要太懂,承允帝和聞人長年少時便認識,多年相處下來,說是君臣,更像老友,聞人長的請辭行為並非帶著試探,承允帝也不是舍得踢開老友,為小輩開路,隻是聞人長雖才華長在破案,別的本事也不是沒有,朝中閣老位置不是空缺,哪裏容不下一個聞人長?

    況且聞大人年紀也大了,辦案這種極耗心力之事,也得悠著點,以前是沒辦法,沒有人才為繼,現在有了,何不給別人機會,也讓自己輕鬆一些?到哪裏發光發熱不是為國為民?

    桂公公剛要下去傳話,又被叫住了。

    “等等——”承允帝手負在身後,雙目如炬,“你分神看著點大理寺,等小朝一醒來,你就親自過去,同他說,他沒爹疼沒關係,朕當爹的癮大,從此之後,沒人敢欺負他。”

    這意思……是過了明路了?

    桂公公替太子驚喜:“皇上英明!”

    承允帝拳唇間,清咳一聲:“去吧。”

    ……

    大理寺小院,一群漢子們麵麵相覷,噤若寒蟬,聽著房間裏的人吵架。

    “姓夜的你行不行!能不能滾開,不要妨礙我解毒!”一個女子清脆聲音,是槐沒。

    “你才是行不行!這麽多毒蟲往他身上招呼,人都快給埋上了,你這是解毒還是吃人!”低沉微狠含怒的聲音,是夜無垢。

    “你知道屁,這毒就得這麽治,外行滾開啊!”

    “我不看著點,你把人給治死了,誰還我! ”

    “別吵了……死人都要被你們吵醒了……”

    房間陡然一靜,是朝慕雲醒了。

    夜無垢看著他臉上的蟲子爬,嚇了一跳:“你別說話……”

    朝慕雲閉了閉眼睛,麵無表情。

    槐沒大為震撼:“你竟然不怕我養的毒蟲?這個不要臉的貨也就算了,你怎麽也不怕!”

    朝慕雲:……

    他很不想說話:“吵。”

    “都是他吵!”

    槐沒將鍋甩給夜無垢,迅速檢查了下朝慕雲狀態,板著一臉轉頭,再次看夜無垢,“他雖然醒了,但身體狀況非常不好,馬上又會暈,現在時刻非常重要,兩個時辰內你必須保持安靜,不許說話,不許打擾,否則他必死!”

    夜無垢:……

    很快,他被扔出了房間。

    還不敢反抗。

    憋了一日的雨,此刻落了下來,瞬間傾盆,他蹲在廊下,像被人拋棄的大狗,手腕上殘存血痕依舊,眼底也潤起雨水飄飛的濕潤。

    雨打屋簷,清脆叮咚,房間裏的人沒醒。

    天色漸白,雨聲淅瀝,房間裏的人還是沒醒。

    天光大亮,雨已盡消,房間裏的人仍然沒醒。

    小院裏值守的人來來往往,看了都忍不住搖頭,不知該關心房間裏的人,還是可憐房間外的人。

    槐沒送藥進房間,出來時長長呼了口氣,對蹲蘑菇的夜無垢說:“行了,這第一道坎總算是過去了,他沒事,接下來是第二道坎,隻要他在三日之內醒來,保證百病全消,陪你活到九十九,若是醒不來……”

    她沒說完,但這話意味著什麽,是個人都能聽懂。

    夜無垢瞪她:“你個庸醫!”

    槐沒攤手:“我本來就不是大夫啊,我就是個玩毒的。”

    夜無垢:……

    槐沒拍了拍他的肩:“你現在可以進去守著他了,但要記住,保持安靜,不能胡鬧。”

    夜無垢手握成拳,一句話沒說,轉進了房間。

    床上的人安靜睡著,臉色和初見時一樣蒼白,唇色淺淡,脆弱的像停在枝葉上的蝴蝶,似乎輕輕碰一下,就會折斷翅膀。

    夜無垢想要伸手,握住朝慕雲的手,剛懸到半空,又落下,他怕自己力道太大,不小心傷了對方。

    “快點醒來啊……”

    他頭抵在朝慕雲枕間,眼底微紅:“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

    兩日過去,朝慕雲還是沒醒,大理寺氣氛一天比一天焦躁,皂吏們是,別人也是,偏這種時候,還有那起子不長眼的人生亂,堆到大理寺的案子眼看著增多。

    “嘖嘖,這瞧著有點不太正常啊,除了正經待核查的,好像還有點不對味的?該不會是典王餘孽吧,知道自己要倒黴了,幹脆混水摸魚?”

    華開濟平時雖然熊,政治嗅覺也是不缺的,而且最近朝慕雲養病,他都快閑出屁來了,不琢磨這個琢磨什麽?

    厚九泓也是憋的心火叢生,當下按拳頭:“管他哪兒來的,反正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閑著也是閑著,不若老子把案破了,省的病秧子醒來再忙病了!”

    華開濟不服氣了:“明明是我發現的,就該我去!”

    厚九泓:“破案的事你懂個吊,還是得我,你瞧著,我五日內,必能破案!”

    華開濟:“敢瞧不起小爺?嗬,就小爺這手斥侯跟蹤床,三日,我必破案!”

    “就這點三腳貓的工夫也敢吹牛,不若你倆合作把屍體搬過來,叫老娘驗上一難,一日,凶手必現!”槐沒也捏著菜刀出來了。

    華開濟:……

    厚九泓:……

    說話就說話,別威脅行麽!你這意思要不讓你幹,你就給我們做飯?太狠了,這婆娘太狠了!

    厚九泓試圖開口:“病秧子的毒不是解了,你怎麽還不走?”

    “走什麽走?”槐沒眯起眼睛,看了朝慕雲房間一眼,“他竟然不怕我養的毒蟲,明明那麽斯文的一個書生,竟然不怕蟲……這怎麽行,我當然要嚇他一嚇,嚇不到之前,我絕不走!”

    厚九泓:……

    你跟拾芽芽可不是這麽說的,你同她說,你隻是想驗屍。

    到底哪個才是你真正想搞的!

    總之,大理寺一片躁動,四外憂心忡忡,所有人都在等朝慕雲醒來。

    朝慕雲房間裏,卻一片安靜。

    夕陽餘光跳躍過最後一抹金色,窗外暮色四合,漸漸暗下,又是夜晚了。

    夜無垢將燈挑亮,帕子浸濕水,給朝慕雲擦臉擦手。

    他動作很小心,好像對方的手是琉璃做的,不小心就會碰壞,可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扔了帕子,握住朝慕雲的手,輕輕吻在他手背。

    “……自打認識你,還沒見你這麽貪睡,是不是平時太累了?我以後多幫幫你好不好,保證不讓你太累……你便可憐可憐我,早些醒過來好不好?這都第三天了……”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可是我抱你回來時速度太快,讓你不舒服了?可我那時隻是太著急……”

    “你之前說喜歡小狗,我抱一隻來給你養好不好?前幾日我看到了一隻幼崽,就在巷子口賣餅的老大娘家,大狗剛生的崽,才過七天,眼睛剛睜開,渾身黑毛,就腦袋頂,額心那地方,頂著一顆白色桃心,還挺憨挺好玩的,你若喜歡,我抱來給你……”

    “我養你一隻小狗,就夠夠的了。”

    “我……”夜無垢剛要說話,突然渾身一僵,立刻抬頭看朝慕雲,臉上驚喜藏都藏不住,“你醒了!”

    朝慕雲看著夜無垢的臉,聲音微啞:“哄我養別的狗,嘴上裝大度,實則委屈成這個樣子……”

    夜無垢立刻抓著他的手,往自己臉上放:“那就養我一個!”

    朝慕雲笑了,目光落在他腕間:“你的傷……”

    正是那夜被牛筋繩綁過的位置,當時硬生生撐開,他都看到了血花。

    夜無垢全然不在意:“我敢那麽綁,自有辦法解決,當時就是急了點,才……其實沒事,你看,早結痂了!”

    朝慕雲唔了一聲。

    “你終於醒了……”

    夜無垢手有些顫抖,聲音也是,終是沒忍住,傾身親吻朝慕雲的唇:“我有點怕……”

    睡太久,朝慕雲力氣有些不夠,輕輕揉了下夜無垢後頸:“不怕,槐沒說了,隻要我能挺過來,能陪你到九十九……以後,隻陪著你,嗯?”

    夜無垢哼哼,聲音有些悶:“那你……說話算話。”

    朝慕雲笑了,輕輕拍了拍被子:“上來陪我躺一會兒?被子也分你一半。”

    夜無垢:“一被子?”

    朝慕雲:“……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