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去替你嫡兄送死吧
作者:鳳九幽      更新:2022-07-12 15:19      字數:4063
  第1章 你去替你嫡兄送死吧

    承允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二,雨濕青苔。

    像要一抒冬日積鬱,小雨下起來沒完沒了,連綿斜織,如霧如煙,潤了青石,濕了柳葉,恣意在山間穿行,全然不管路人什麽心情,將料峭春寒漫上,凍的人手涼腳木。

    一輛雙輪青軸車艱難行走在山腰泥路,駕車人是個大戶人家小廝,一身褐黃短打,束著袖子,紮著褲腳,一邊厲聲催牛,一邊將手攏在唇連哈氣,滿臉都是不耐。

    “……三少爺,過了這個坡,咱們就快到了,夫人交待的話,您可都記住了?別怪小人多嘴,您可千萬記清楚——”

    “今兒起,忘掉那些隻會躲懶偷閑,什麽事都不幹的懶性子,您過往幾日經曆可以跟您嫡兄,我家主子二少爺不一樣,可昨兒個夜裏,是您喝多了酒亂跑,跑到山上人家女眷住的地方,試圖調戲人家姑娘未果,一不小心把人給殺了……”

    “所有這些都是你做的,地方是你去的,人是你調戲的,刀子是你拿的,跟二少爺沒關係,記住了麽?不吭聲裝生氣也沒用,這就是你的命了!”

    車簾隨著斜風,重重一蕩,有雨絲趁機而入,落在車內人臉上。

    男人緊緊閉著眼睛,膚色慘白,唇色是淺櫻的那種淡,一點血色都沒有,他倚躺在椅邊,穿一身淺青色圓領長衫,腰間係著玉帶。

    衣服有些寬大,衣料肉眼可見不怎麽好,皺的很明顯,顏色也是庫存積壓多年的那種沉,腰間玉帶冰涼微硬,看起來有型,顏色卻半點不通透水潤,一看就不是什麽好玉。

    地方是你去的,人是你調戲的,刀子是你拿的,人是你殺的,所有都是你做的……

    朝慕雲眼皮顫動,感覺身體從頭到腳,沉重的不像話,意識迷離飄渺,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眼下是個什麽境況,耳邊這個聲音不熟悉,話卻並不陌生,仿佛在他漫長的沉睡過程中,有人曾不止一次在他耳邊厲聲喝著這些話。

    是誰呢……

    好像是個女人的聲音……中年女人,朝家主母?

    “……朝慕雲你別給我裝死!家裏養了你這麽久,任你跟個廢物似的白吃白喝,是時候該你報答了!膽敢不聽話……你娘被賣到哪裏,你還想不想知道了?”

    婦人聲音厲寒,麵色狠絕,朝慕雲想起後半夜絕妙經曆,就覺頭疼。他因任務犧牲,穿到這個被狠狠‘教訓’了一頓的同名庶子身上,意識還未落定,就被嫡母高氏掐著脖子威脅了一通,灌了一碗極苦的湯藥。

    從教訓到威脅到逼誘,直到最後這一碗湯藥,做完一切,天際變白,高氏似乎才放了心,微彎唇角,慢條斯理拿帕子擦手,跟他說——

    “記住了,是你看中冷春嬌美貌,借酒壯膽,夤夜上山,意欲偷會佳人,不料別人瞧不上你,誓死不從,你心頭怒起,一時激憤難抑,將人殺害。”

    “到了官差麵前,好好認罪,聰明點,自己想辦法脫罪,畢竟暗夜私會的隻你二人,具體怎麽‘會’,外人誰知曉?若是那冷春嬌有意勾引於你,後又不認,隻想戲耍你於股掌,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總有些血性,不願被這麽欺負,這錯手殺人……許有減刑也說不定?”

    “……總之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自己心裏有點數,判輕些,你還有機會出來同你娘團圓,不聽話……就別怪我這做嫡母的心狠了!可別忘了,你剛剛喝了碗什麽!”

    婦人的話漸漸和小廝重合,朝慕雲終於能控製身體,睜開了眼睛。

    他艱難撐手,怔怔看向自己指骨。

    重生之事,世間罕見,他好像是個幸運兒。可這個過程混沌又煎熬,太長太長,他反而沒辦法第一時間反應,成了個倒黴蛋?

    莫名其妙穿越,成了被家族拋棄的棄子,要為嫡兄去背鍋頂罪,膽敢不聽話——利誘向,是這具身體的生母,唯一親人的安全,威脅向,是不久前被灌下去的那碗湯藥。

    似乎不照辦不行。

    可這明顯是條斷頭路……

    手指用力到發白,光是讓自己坐起來,就耗盡渾身力氣,額角滲出冷汗,胸口悶疼,喘不過氣,朝慕雲很清楚了,逃是逃不了的,身體條件差到這個樣子,恐走不出兩步,不用別人折磨,自己就先交代了。

    怎麽辦呢……

    目光環視車內,落到夾縫處一枚黃澄澄的銅錢上,他微微眯了眼。

    ……好像也不全然是絕境。

    他艱難撐起身子,修長手指一點點往外夠,終於將那枚銅錢握到了掌心。

    “撲通——”

    山路過於難行,雙輪小車終是沒扛住,輪子卡進了泥坑。

    “我他娘……這什麽破路!”

    前頭小廝罵著髒話,掀開車簾,半個身子探進來,目光警告:“我去尋根略粗的樹枝撬車,三少爺乖乖待在車裏,不要想逃跑,知道麽?你逃不掉的。”

    朝慕雲湛黑眼眸微抬,看了小廝一眼,視線似有似無淺淺停頓,同時掌心銅錢翻出,覆在手背,隨著指尖抬起落下,在指縫中靈活翻轉。

    “我記得,你叫王承?”

    王承下意識看向他轉在指間的銅錢,本沒打算看多久,卻不知怎的,好像有點看不夠,視線跟著對方修長白皙手指,跟著那枚銅錢移動。

    “是,我姓王,名承。”

    “雨落總會難行,你不喜歡下雨,但你喜歡潤綠的草色……”朝慕雲聲音幹淨清潤,有一種特殊的韻律感,仿佛和這雨聲和在一起,圓融淨朗,聽起來特別舒服,“你腰間這位玉佩,和春日瑤瑤草色很像。”

    他看著對方,音調徐緩,似閑聊友人:“春色草綠,給人生機,沒人瞧著不歡喜。”

    王承眼神迷惑了一下,像是困頓了一瞬,但很快恢複,目光離開朝慕雲指間轉著的銅錢,看了眼車簾外的雨色,神情裏提防漸少:“前番倒是不知道,三少爺也有此情趣。”

    朝慕雲修長指節不停,銅錢在他指間翻轉,靈動快速,頻率整齊,很有節奏:“昨夜死的姑娘,叫冷春嬌?怎麽死的?”

    王承眼神警告:“不是告訴你了,你拿匕首殺的?”

    “別緊張,”銅錢微澄,折射著雨芒,朝慕雲眸底卻是一片深邃墨色,不見半點光暈,“我此路前行,為了什麽,你我都知曉,你說的越清楚,我知道的越多,越方便行事操作不是?”

    王承鬆了口氣,情緒再次平靜下來,看向眼麵前三少爺,眼神甚至有些憐憫:“你若早這麽聽話,先前何至於受那麽多罪?”

    朝慕雲微笑:“這姑娘多大,怎的一個人宿在了山間廟裏?”

    王承:“不是一個人,她雖今年十八,算是名聲不好的老姑娘,獨自一人出門也要不得,是前日隨母親黃氏一起過寺廟進香的,結果運氣不好,雙雙死在了這裏。”

    “她們在寺裏宿了兩夜?”朝慕雲注意到時間,“我被交代隻殺了冷春嬌,那黃氏呢,怎麽死的?”

    “我怎麽知道,我昨晚又不在,總之你隻殺了這一個,記清楚了就是!”

    “除了殺人,‘我’還幹了些什麽?當時隻見到了冷春嬌?黃氏呢?”

    “沒別人,沒見過,也沒幹別的事。”

    “現場可留下了什麽證據,本案可還有其他嫌疑人?”

    “二少爺說不知道……”

    朝慕雲再問兩句,發現王承知道的東西不多,應該大部分都是二少爺說的,因在過程中酒醉,意識不清楚,口供敘述也很可能有問題。

    比如一對母女留宿寺廟,行為必定謹慎,夜裏不可能住太遠,嫡兄調戲女兒,用匕首殺了女兒,怎麽會沒動靜,做母親的怎麽可能不出現,因何嫡兄隻看到了這一個人,別的什麽都沒有?

    王承知道的事都說了,嚴肅告誡:“總之三少爺自己機靈點,要是命好……沒準也能推給別人。”

    指間銅錢不停轉,朝慕雲眼簾半闔,掩住眸底思索:“本案主審官是誰?”

    這個王承倒是知道:“大理寺少卿鞏直鞏大人。”

    “他為官如何?脾性,官聲在民間可有聽聞?”

    “鞏大人年近不惑,在大理寺掌刑獄十數年,破案無數,常有巧思,頗有威望,今晨到別院通知過去的官差,就是鞏大人派的,聽說不止請了咱們家……”

    也就是說,本案定有其他嫌疑人。

    朝慕雲想了想,又問:“夫人給我喝的湯藥,是什麽?”

    王承這次頓了下,才道:“是秘製奇毒泉山寒。”

    “解藥?”

    “隻有夫人有,若您不聽話,她還可以掌控,讓你立刻毒發。”

    “若我聽話呢?”

    “可以……活得稍稍久些。”

    朝慕雲問完最後兩個問題,指間轉動的銅錢‘錚’一聲拋至空中,他伸開手掌,讓那枚銅錢乖巧安靜的落在掌心,握住——

    “不是要尋硬木移車?去吧,慢一些,雨天路滑,別摔倒。”

    隨著他的微笑,車簾緩緩滑下,擋住了王承的目光。

    王承站在雨中,恍惚了一陣,用力搖了搖腦袋,感覺自己剛剛好像有點不太對勁,魘住了?不然怎麽隻知會一聲的事,變成了說很久,膝蓋半跪的有點麻,後背都濕透了?

    可好像也沒什麽不對,三少爺好可憐,好好在屋裏坐著,突然一口鍋從天上扣下來,這回不死也要去半條命,不,是肯定會死了……

    等等,他是二少爺心腹,為一個庶子可憐什麽?往日他都瞧不上這個沒出息的三少爺,今日怎麽這麽真情實感?

    他拍了拍自己的頭,轉身走向林中,尋粗硬的樹枝去了。

    “噗——”

    胸口越來越悶,越來越痛,車內朝慕雲身體重重一傾,吐了口血,五髒六腑像被揉碎了一般,痛的直不起腰。

    果然……還是太耗心神,這樣的身體狀況,使用催眠術太勉強了。

    催眠有深層有淺層,不管哪一種,想要順利完成,都需對對方有一定的了解,在其不防備,或者是特別信任的情況下,引導注意力集中,利用道具進行單頻率輔助——

    他初來乍到,對小廝了解有限,但萬事萬物躲不過‘觀察’二字,他的提問方向隻要不觸及內心隱秘,與小廝自己的潛意識相悖,就不會讓對方產生太多抵觸,立刻清醒。他不需要讓小廝背主,隻是問些案子細節,無傷大雅,因這是大家‘共同認可’的方向。

    此舉不太合適,但性命危機在前,他隻想迅速獲得更多信息,不會對對方造成傷害。

    可要成功做到,並不容易。他自己的心神調動,精力集中,隻會比對方更甚,為保萬無一失,他必須全力以赴,身體健康尚且需要休息恢複,何況如今?

    朝慕雲緊緊握著銅錢,擦過唇間鮮血,大口大口喘著氣,感覺自己像條魚,擱淺在岸邊,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此方困局……要怎麽破?

    無法離開脫困,就隻能留下來隨機應變,朝慕雲對自己很有信心,一個在現代修了那麽多學位,破案無數的犯罪心理學家,怎會害怕命案?

    可他缺太多東西了,其他嫌疑人的信息,案發現場的線索細節,驗屍結果,各種人物關係剖析……嫌疑人,有多少,都有誰?這裏的破案體係,官場流程構架,會不會支持他?

    思緒紛亂中,他聽到外麵雨幕聲音韻律發生了些變化,一切似乎很安靜,沒有異響,可他知道——

    有人來了。

    “別動。”

    捏緊銅錢的瞬間,一枚短刀準確探進車簾,抵在他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