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久別重逢
作者:不見白駒      更新:2022-07-11 15:00      字數:11941
  第159章 久別重逢

    嘉平十年的三月, 前後持續將近半年的南北大戰終於暫時落下帷幕。

    此戰慘烈異常,從淮南到廬陽的沃野之上伏屍數十萬,血流漂杵, 而此戰以南周大勝而告終。

    雖然中間北梁軍一度占領廬陽城,但西路的竟陵軍提早半日到達戰場,在謝王臣的指揮之下,不僅將進入廬陽城的北梁大軍盡數殲滅, 還一鼓作氣重新奪回之前被北梁所占據的淮南城。北梁軍東線的四十萬大軍被徹底打散, 最後跟著慕容青蓮與萼綠華逃回北方的隻有幽州軍的十數萬騎兵。

    而南周東府廣陵王李昶亦在廬陽之戰中戰死,消息傳到金陵, 嘉平帝似是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病情加重,竟三日不能上朝。三日之後,太子李放親自扶柩回京,病中的嘉平帝撫棺痛哭,諡武烈, 詔命停靈七日, 待七日之後, 再入葬帝陵。

    皇宮西南的一角有座三層小樓,名為天心閣,是嘉平帝特地為不常在金陵的國師準備的起居之所。

    此時天心閣內, 檀香嫋嫋, 李放跪在蒲團之上, 恭敬地對上首那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拜了三拜:“李放拜見師尊。”

    清徵真人望著他疲倦而又迷惘的麵容, 微微頷首道:“你起來吧。”

    李放站起身來, 立在一旁, 欲言又止。在兩儀殿之上, 父皇那哀痛欲絕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躺在棺材裏的那個才是他真正的兒子,而自己呢,隻是私占了他人位置的竊賊而已。

    他曾經那麽渴求地想要同師兄弟們一起習武,但等他擁有獨步天下的武功之後,他才發現他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樣東西。曾經他也希望能夠成為南周的太子,他已經如願以償,卻開心不起來。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從別人那裏偷竊而來。他偷走了母親的生命,現在又偷走了本該屬於弟弟的榮耀與位置。

    渾渾噩噩之間,他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天心閣。

    清徵真人微微歎了一口氣道:“你來這裏應該是有事情要同我說,為何進來了反而說不出了?”

    李放神情微微掙紮,終於開口道:“師尊,為什麽?”如果不是清徵真人,父皇未必會下定決心。

    清徵真人那仿佛看透一切的雙眼注視著他,輕聲道:“你是問我為什麽讓陛下封你為太子,這難道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我從沒有想過李昶會死。”李放垂眸,低聲道:“師尊你精通天衍之術,早已推演出這個結果。以前您不是說天衍之道,雖可窺探命數,卻不可以人力改變因果,否則必會折損壽數嗎?”

    清徵真人望著他,緩緩道:“不錯,李昶是真正的龍種,可你才是身負南周國運之人。放兒,你久經磨礪,卻始終有一顆最不忍之心,有很多事情無法選擇去做。但這些事終歸是要有人去做。”

    李放閉上眼,睫上黑羽輕輕顫動:“可是師尊,為什麽會是我?”

    清徵真人道:“因為是我選擇了你。”

    李放渾身一震,愕然地望著他。

    清徵真人道:“你可知道傳我天衍之術的人是誰?”

    李放搖搖頭,他隻是以前聽師尊說起此人是前任步虛觀的觀主,但此人是誰,在江湖上有何名號,卻一概不知。清徵真人道:“我曾給你一塊桃符木劍,你可還記得?”

    “當然。”他從袖中掏出一柄桃符木劍來,這桃符是三大劍宗中劍一行的信物,在艮離穀他曾用之逼得慕容青蓮同意他的挑戰。然而此時,他的心中卻有了某種恍惚。難道步虛觀的前任觀主竟然會是劍一行嗎?

    清徵真人道:“劍一行以劍法稱絕於世,而他之修為早已進入上三境之上的無量天境,更留下一部可窺探天道之妙的天衍之術。”

    李放吃驚道:“師尊您也是劍一行的傳人?”

    清徵真人點點頭道:“也可以這麽說,不過卓天來傳承的是他的劍道,而我傳承的則是天衍之道。二十四年前,劍一行將此術傳給我之後便羽化辭世。一日,我心有所感,便以天衍之術推演未來天下之變,來到丹陽城。彼時,正逢王府添喜,可那嬰兒先天不足,分明無法存活。我一時心生惻隱,便將你帶回仙都山救治撫養……”

    “一開始,我不過是想你在仙都山平安長大罷了。有無量寺的須彌無相功與你母親傳承自‘邪醫’寒月夫人的醫術,隻需每年按時施針,足以保命。沒料到你十歲那年,你母親一去不回,等她再回來之時,一切已不可挽回……你為了母親遺命,前往落日關,不料陷入生死樓陰謀,柱國大將軍卓天來身死,自此之後山河傾覆,南北分治。你的父親丹陽王成為南周之主,可是北梁勢大,南周紛亂,山河難守。你的父親問計於我,是我建議他封你為竟陵王,鎮守荊襄——”

    李放怔住了,沒想一切是從此而來。

    清徵真人接著道:“那時,你整日在仙都山呆呆坐著,一坐就是一日一夜。雖然人還活著,卻和行屍走肉沒有任何區別。我不願意你一直掙紮在無法解脫的罪果之中,想著或許你下山有事可做便會好一些。而你卻用八年的時間,成為人人交口稱讚的竟陵王,成為這天下間舉足輕重的人物,我才明白天衍之術的真正奧秘——”

    清徵真人抬起頭,望向那遙不可及的遠天,歎道:“我使用了天衍之術,因而救了你,從此你的命運便與這整個天下的命運聯係在一起,你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影響天下的局勢。可是這天下間一切事情都是依照人的選擇與行動來變化,天道從來不是以天命衍人為,而是以人為衍天命。所謂天命,最終都是人所決定,既是如此,我又為何不能做出我認為正確的選擇呢?”

    看著李放那迷惘的神色,清徵真人一聲歎息:“李放,是我選擇你,是你的父皇選擇了你,是天下萬民選擇了你,向前走才是你的使命。不必回頭看你的身後,凡有所得,必有犧牲,你明白嗎?”

    李放搖搖頭,他輕咬幹裂的唇,答道:“是弟子愚鈍,不明白師尊的意思。但這是我選擇的路,我還是會堅持走下去。”唯有繼續走下去,才能彌補自己心中揮之不去的罪惡。

    他來的時候迷茫,走得時候更是落寞。

    望著他的背影,清徵真人發出一聲長歎:“世間因果,何為因,又何者為果?堪不破,才是迷障啊——”

    ***

    廣陵王府。

    昔日金瓦紅牆的華美宮殿已被白幔覆蓋。

    靈堂之上,三千燭火長明,接引著魂歸的亡靈。

    此日已是喪禮的最後一日,到此懷悼致哀的文武官員已經少了許多,靈堂也不複前幾日的喧囂,顯得冷清了許多。

    棺槨之前,謝王臣久久佇立,靜默不語。

    回金陵的一路之上,李放悲愴哀痛,而他心中亦是難以平靜。

    從李昶對他生疑,選擇謝之棠之後,他便離開廣陵王府,從此不再回頭。就算是從此與謝家繼承人的寶座失之交臂,亦從未後悔。即使後來他知道李昶向謝家提出讓他回到廣陵王府,他亦隻當作不知。五年君臣之交、朋友之誼就此化作雲煙。

    如今想來,他離開廣陵王府固然是因為李昶不信任他,但他確實自巴蜀歸來之後,已認定李放是較之李昶更合適的南周掌舵人。既是如此,他與李昶之間亦難說是誰負誰更多。

    而謝家終究是負了廣陵王。如若不是謝家為了自己的利益,將廣陵王裹挾成為政治投機的工具,或許李昶並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這時,他聽到身後傳到一陣腳步聲。同樣一身縞素的謝之棠走了進來,他在靈前拈香為禮,又跪下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向他走了過來,叫了一聲:“堂兄——”

    謝王臣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願看他。

    謝之棠與他相對而立,他的目光已少了昔日的桀驁狂恣,聲音消沉:“我原以為堂兄見到我必定心生怨恨,說不定想要揍我一頓出氣,如今看來堂兄是連恨我也不屑了——”

    謝王臣終於抬起頭:“終究是我負他在前,怨你又有何用?”

    “是我害他……”謝之棠說到這裏,話意一頓。過了一會,才自嘲地笑了笑道:“堂兄倒是對一切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如此更讓我自慚於心了。”

    謝王臣默然不語。此事始作俑者並非謝之棠,而是謝老爺子。可是斯人已矣,再討論是非對錯已無意義。

    他也不願意與謝之棠搭話,便欲轉身離開。卻聽到後麵謝之棠的聲音傳來:“等等,堂兄,你不想知道爺爺臨終的遺言嗎?”

    謝王臣回身,搖頭道:“如今我已經不是謝家之人了,爺爺有何遺訓,你自己好好遵從便是,並不需要特意說給我知道——”

    他神色怠倦,謝家之所以能雄踞江左五百年,自然有一套完備的生存法則,一代又一代謝氏家主砥礪奮前,方至於斯。他無法評判其中對錯,隻是他知道這條路並不適合自己,這也是他當初離開謝家之時就已想明白的事。而比他更寡情薄義、更重利害得失的謝之棠,或許才更契合謝家的精神,更適合謝家繼承人的位置。

    而這些都已經與自己無關了。

    謝之棠看著他,苦笑道:“可惜。爺爺的遺言是留給你的,而不是留給我的——”

    他頓了頓,這才緩聲道:“爺爺說,‘樗立十年而不斫,因其不材;榕立百年而不毀,因其衍盛,鬆柏立千年而不凋,因其正心;如今謝家曆五百年風雨,衍盛已極,若要繼續向前,或許該改換思路了。我死之後,找個機會,叫王臣回來吧……’”

    謝王臣身形一震,良久,他終於抬起頭,雙目炯然,望向謝之棠:“就算如此,你何必告訴我這些,你難道甘心放棄現在的一切——”

    就算爺爺臨終之前讓他回到謝家,謝之棠完全沒必要告訴他這些。他不在謝家的這些日子,謝之棠已接手謝家眾多要務,他不信謝之棠對家主之位毫無想法。

    謝之棠搖搖頭道:“人各有長材,也需各適其用。經此一事,我也明白了也許生意上的事情才更適合我,謝家的攤子,還是由堂兄你來接手吧,這也是爺爺最後的願望……”

    ***

    廣陵王喪禮之後,太子李放上表,稱北梁新敗,此時正是北定中原、收服山河的良機,願親率大軍,揮師北伐,為廣陵王複仇。

    南周朝堂之上,百官眾口一詞,表示擁護。廣陵王已死,李放被封南周儲君都已成為無法扭轉的定局,沒有人願意在未來的天子麵前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以前李放費勁氣力也無法解決的糧草、軍餉、裝備問題,都被以最快的速度解決。

    七日之後,大軍北上。一路所向披靡,北梁各州縣紛紛望風而降。自廬陽城北逃之後,慕容青蓮一路強征各地民夫入伍,將沿途州縣搜刮一空。各地義軍四起,聽聞南周太子北伐的消息,更是紛紛歸附。就連北梁駐守幽州的渤海王慕容豐澤、割據巴蜀的川西都護王昊蒼都向金陵上表以示歸附之心。一時之內,金陵的南周王朝可謂四海歸心,一統天下就在眼前。

    四月上旬,大軍便已連克蘭陵、東海、淮北諸城,渡過泗水,向稷都進發。然而,數十萬的大軍,安營紮寨,錢糧兵器各方麵的蕪雜之事多如牛毛,雖然有謝王臣打下手,李放依然忙得腳不沾地。

    不過,這樣也好,隻有忙的時候,他才能暫時忘記心底揮之不去的那些隱痛。

    往往直到深夜,他才回到軍帳小憩兩三個時辰。

    這晚他一入帳篷,便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軍中別無女眷,他方察覺不對,便覺一股灼熱的刀氣暗襲而來。他想也未想,腰間蓮粲已然躍於手上,刀劍相擊,簾帳無風自揚,漏出天邊皎潔的月光。

    月光之下,一襲紅衣的少女仿佛仙女臨塵,正對著他盈盈而笑,不是卓小星又是誰?

    李放著實是大喜過望——根據之前得到的消息,卓家軍一路揮師向東,將與他在稷都城下會合。按說卓家軍此刻才剛剛過了潼關,他實在不曾想到此時就能見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他扔了劍,將少女摟入懷中,笑道:“阿星,怎麽會是你,你怎麽來了?”

    卓小星粲然一笑道:“大軍一路推進,行程也快不了,若是走到稷都城下,少說也得要一個月,我可不想要等那麽久才來見你。所以我將大軍交由三叔統領,一個人溜了找你——”她拿鼻子在他的臉上微微蹭了蹭,低聲道:“李放,我想你了……”

    沒有什麽比情人的密語更加撩人,李放隻覺胸腔裏的那顆心髒怦然一躍,連眉頭的鬱結都散了數分,手上摟得更緊了一些:“我也好想你——”自元宵一別,到如今已有三個月,兩人分隔兩地,麵對的卻是同樣的烽火。從前他一個人冷情慣了,不懂何為孤獨。可自心上有那麽一個人之後,才知何謂食髓知味、相思成毒。

    他望著少女好看的笑靨,又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確定她完好無缺。這才望向她手中的刀:“沒想到才幾個月,你的武功便大有進益。”離開之前,卓小星雖已進入入神境,但與他尚有不小差距。而方才一刀,已足以與他平分秋色。

    卓小星聞言一笑,將手中折月刀收起,嘟嘴道:“沒想到竟還是贏不了你——”她本是偷襲,又足足用了七八成真力,沒想到還是被李放輕易化解。

    李放微笑道:“那是因為你本來也無意傷我,若真要比武,我可不是你的對手。聽說就連魔教教主商蒼穹與閭丘明月這樣的高手也敗在你的手下,再這樣下去,我可要打不過你了……阿星,我們說好了,將來你可不能恃強淩弱,欺負我……”

    卓小星知這個在人後沒臉沒皮的家夥又在拿自己取笑,卻也不惱,學了他的語氣道:“如今你可是南周的太子,將來的皇帝,小女子又怎麽敢欺負太子殿下呢?”

    她此言無心,李放的眸色卻是微微一黯。雖是短短一瞬,那份哀痛與歉疚卻已落入她的眼中。一瞬之後,李放眼裏已恢複了笑意,看起來與尋常無異。他正要說話,卓小星已輕輕按住他的唇,搶先道:“李放,你還記得當初在黃河岸邊的蘆花蕩,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嗯?”李放眉頭微微皺起,一時不記得她所指為何。

    卓小星玉容沉靜了下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道:“李放,你聽我說,你並沒有做錯什麽,不要將所有的罪過都算在自己頭上。”

    李放目光中有一瞬的恍惚:“可是,若不是因為我搶了李昶的太子之位,他或許便不會……”

    卓小星搖搖頭道:“你錯了,陛下封你為太子,做出這個決定的是陛下本人,而不是你。你不是說陛下早就知道你的身世嗎?”

    李放點頭道:“不錯。”

    卓小星道:“所以陛下做出這個決定,正是因為能挽救整個南周的隻有你,而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是陛下選擇了你,而不是你搶了屬於別人的東西。再退一步來說,若不是當初李周皇室為了掌控龍淵劍的力量,執行什麽融血大計,又怎麽會有今日結果。你若真覺得自己有錯,還不如怪我,若非當初我拒絕了你讓我帶著龍淵劍回瀚海的建議,還堅持找司前輩修複這把劍,或許今日之事便不會發生……我早已說過,若是你有罪,我願意與你一同承擔……”

    李放的手輕輕一顫,道:“我又怎麽會怪你,你當時也不知道會發生這些事。”

    卓小星輕歎一聲:“我不知道,難道你就能未卜先知嗎?李放,你在大事上如此聰明,為什麽就不能在這些事情上放過自己?”

    她的手撫上他額上不自覺擰起的眉紋:“李放,我不想看到你不開心。你是我所愛的人,你開心的時候,我才會開心,你不開心的時候,我也會跟著不開心……還有,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麵前強顏歡笑的樣子。”

    李放心神劇震,他眉頭的鬱結逐漸消散了。

    卓小星輕輕鬆了一口氣,他似乎是被她說服了。自她得到關於廬陽的戰報之後,便知道一向愧疚感比別人來得更多的李放會將這些事情的發生算在自己頭上,可是她一點也不想看到李放一聲不吭地一個人將一切默默背負在心裏、還要在別人麵前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所以她千裏疾馳,一刻也不願意耽擱,便隻為了早一點見到他、開導他。

    “阿星,謝謝你這樣記掛著我。”李放望著少女風塵仆仆的臉和那欲言又止的糾結表情,又如何不明白,她千裏迢迢地趕到這裏,恐怕便是為了說上這樣的一番話,寬慰自己,勸解自己。她將自己的喜樂牽係在自己的身上,既是如此,他又有什麽理由繼續懊惱下去呢?

    他又笑了,拋開心頭鬱結,那笑容亦溫暖了許多。他將她攔腰抱起,放在榻上,道:“你這一路趕來,肯定需要好好休息。今晚你就在這裏休息吧,我去——”

    卓小星打斷道:“你要去哪?”

    李放本想說去別的營帳休息。可是轉念一想,加上多出來的幾隊義軍,南周軍中的營帳數量本來已經不足,又要去哪裏找多出來的營帳。他自然也幹不出讓別人將帳篷騰給他的事,便轉念道:“我去外麵守著你……”

    卓小星瞪大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道:“久別重逢,你就將我一個人撂在這裏嗎?”

    要命!

    卓小星不知自己這話在暗夜裏聽來,充滿了致命的曖昧與誘惑。李放的雙頰透紅,隻是燈昏帳暗,瞧不太出來,他喃喃道:“阿星,我們雖有婚約,但是畢竟還沒有……”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卓小星打斷了:“你想哪裏去了,我們好久沒有像以前一樣一起練功了。我的武功都已經好久沒有進步了,再不趕緊練就要荒廢掉了。”她盤腿坐好,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地對李放道:“你快上來——”

    李放的臉紅得幾乎要滴血,他方才被他未來的小妻子一通情話迷得七葷八素的,差點忘了自己是誰,更忘了她就是個武癡的事實。

    他自己學武天賦異稟,又被傳了一身功力,早早便到了無法再進一步的節點,所以多年來並沒有練武的習慣。後來聽聞刀劍雙修之事後,知道自己的劍法還可以再進一步,也和卓小星一起練過一段時間,但也隻是配合卓小星而已,對此事並不熱切。哪像卓小星,在追求武學之道上,似乎永無止途。

    當然,卓小星既然提出來了,他也不會拒絕。兩人坐在榻上,扺掌相對,感覺到真氣在體內的自由流動,他躁動的心也逐漸安靜了下來。

    第二日,大軍拔營前進之時,竟陵軍將士們才發現太子殿下身邊多了一個人,紛紛上前見禮道:“小卓將軍——”卓小星亦微笑回應。她在竟陵軍中呆的時間也不短了,與將軍們也相熟,亦毫不扭捏,與在自家軍中無異。

    大軍西行,每晚安營紮寨之後,竟陵軍將士們看到卓小星與太子殿下鑽進同一個營帳都會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他們早已知道這位卓氏的天之驕女,與自家殿下的婚約已得嘉平帝首肯,已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了。太子殿下與卓姑娘感情這麽好,說不定再過幾個月,他們就可以看到小皇孫了。

    為了早日見到這個喜聞樂見的結果,每晚安營之後,他們都不敢前去太子營帳打擾,有事隻會去找謝家那位大公子、如今的太子少傅謝王臣。

    幾天以後,謝王臣就吃不消了,幾十萬大軍的大小瑣事都壓在他一個人頭上,每天早上起來都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看到李放都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

    您這還未登基呢,便天天如此縱欲,那登基以後還會上朝嗎?

    可是偏生李放每天都和卓小星在一起,他亦隻敢用眼神殺人,不願在美人麵前失態。

    李放看著謝王臣怨念的眼神亦是哭笑不得,卻又無法解釋。誰又能想到,未來的太子妃竟是個武癡,每晚拉著他共處一室,隻是為了練功呢。

    水無常形,相為桎梏。大道無涯,我若微塵。

    身如蜉蝣,天涯朝暮。曇華一瞬,向死方生。

    這八句箴言是生殺刀法與劍法在入神境與洞微境的心訣。刀訣取意於大道至簡,一刀便為力量本身的極致;而劍訣則衍之至繁,為掌控力量的精微。刀法與劍法的最極限之招分別便是“蚍蜉撼樹”與“曇華一瞬”,這兩招殊途同歸,都是對戰強敵的搏命之招。

    兩人都已經掌握這一招,離突破洞微境隻有一步之遙,不足之處隻在於真氣不足,根基不到。隻需經常一起修煉,突破洞微境便是水到渠成之事,根本無須著急。

    李放已覺得在連日苦修之下,自身進境亦是神速,或許用不了多久便會突破洞微境。這一日,修煉快結束之時,卓小星忽然問道:“‘身如橐籥,心如太虛。若往不住,則證涅槃。’這十六字是什麽意思?”

    李放知道,這十六字便是生殺劍法心訣的最後一句,亦是從生殺之道通往乘化境的終極秘鑰。傳說中若是能體悟這十六字,便可達到武道一途極少有人能夠登頂的乘化境。

    他微笑著問道:“怎麽,還沒到洞微境就想著更近一步啊。”

    卓小星嘟囔著道:“誰讓你樹敵那麽多,如果我的武功更高,才能更好地保護你呀——”

    李放微微有些感動,他揉了揉她額前的碎發道:“阿星,我們的身體不過是承載這天地間力量的容器而已。不管是多好的容器,能承載多強大的力量,這力量終歸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類隻是借用而已。我們既然因緣際會能使用這種力量,便該用它做有益於天下的事,不負人,不負已,方能不負此生。這樣即使將來失去,也不會感到遺憾。隻要不遺憾便夠了,更強的境界雖然是人人追求,但是也需循序漸進、水到渠成,以免走火入魔……”

    卓小星淡淡地“哦”了一聲。

    在武學之道上,李放總是有諸多大道理可以講。不過,就算她再想知道乘化境的秘密,卻也知道一口吃不成個胖子,隻好收了這門心思,專注於眼前。

    四月中旬,南周大軍與陸萬象帶領的卓家軍終於在稷都城不遠之處的休水河畔會師了。

    與卓家軍一起到稷都的,還有武盟六十四派的弟子。武盟當初是為了抵抗柔然與魔教的入侵才成立,在柔然北退之後,卓小星漸漸覺得這個盟主當著雖然好玩,但每天一大票人跟在自己身後,也很是聒噪,令人厭煩。她知道南周北伐的消息,自己急著南下來找李放,便給武盟定下一年之後舉行武林大會的約定,原想給這些六十四派的弟子們放個假,讓他們各回各家。

    可她自己是落跑了,這些初出茅廬的江湖少年弟子可沒玩夠,聽到涼州卓家軍要與南周竟陵王——如今的太子李放在稷都城會師共伐北梁的消息,一個個熱血沸騰。

    他們這些弟子有很大一部分是當初卓小星和李放從雅正堂救出來的人質。那些年在雅正堂沒少受苦,聽說陸萬象要打回稷都去,哪裏還忍得住,一個個都摩拳擦掌,堅持要跟著一起去湊熱鬧幫忙。

    劍若蘭、劍若蓮兩姐妹本來也是要回稷都的,而江秋楓、李夢白兩人想著左右無事,便也跟著一起來了,就連無量寺的兩名僧人也覺得適逢其盛,不願錯過,一行人竟是浩浩蕩蕩一起來了。

    看著如今稷都城外,刀林劍樹,軍容威赫,顯然慕容氏皇朝已是日薄西山,再想起當初眾人逃離稷都城之時的狼狽,眾人皆是興奮無比,恨不得立刻攻入城中才好。

    也有人認出,站在盟主卓小星身旁的那位黑衣男子,便是當初在雅正堂殺死守衛,將他們救出之人。原來他就是曾經的南周竟陵王,如今的太子殿下。

    眾人亦一一上前道謝,李放微笑頷首回禮。

    這時,卓家軍中一道雪青色人影越眾而出,來到南周軍陣之前,對李放行禮道:“太子殿下——”

    李放連忙起身相迎,拱手行禮,將人迎入營帳之中,道:“陸寨主——”

    陸萬象瞥了一旁的卓小星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與阿星一樣,喚我三叔即可。”

    李放大喜過望,道:“是,多謝三叔。”

    陸萬象此言之意,分明便是親口應允兩人的婚約。

    陸萬象目光中閃過哀痛之色,道:“我這侄女,自小命途多舛,如今終於有了可托終身之人,我也總算可對先兄先嫂有所交代。以後,阿星便拜托給殿下你了。”

    提起卓天來,李放心中一刺。想起昔年舊事,舉手立誓道:“三叔可以放心,李放對天立誓……”

    熟料,陸萬象擺擺手,止住他的話道:“去年在稷都城,陸萬象已心知殿下誠心。殿下身負大周氣運,不可隨意起誓——”

    她看了看旁邊的卓小星一眼,道:“阿星,你去外麵守著,我有事與太子殿下一談——”

    卓小星“哦”了一聲,退了出去。

    李放沏了兩盞茶,二人分賓主坐定,方開口道:“三叔,您特地將阿星支開,是要與我談什麽?”

    陸萬象道:“聽老四說,殿下便是當日在落日關下發出‘曇華一瞬’之招的那個人。”

    李放臉色倏然蒼白,麵容露出一絲隱痛,道:“我……”

    陸萬象歎息道:“殿下,個中詳情,阿星已經對我講過了。你當時年幼,被人利用,我不怪你。雪原一劍,恩仇種種,你與鳴沙寨已經兩清了。陸萬象不是為了秋後算賬而來,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向殿下求證,希望殿下據實以告。”她的神色有些凝重。

    李放肅容道:“但凡李放所知,絕不敢有所隱瞞。”

    陸萬象盯著他的雙眼,問道:“殿下,你當真不知道生死樓的樓主是誰嗎?”她聲音平靜,卻自有一股壓迫感。

    李放身體一震:“三叔為何有此問?”

    陸萬象道:“就算你當年年齡尚淺,不諳其中內情。但是我相信殿下多年以來沒有放棄對生死樓的探查,想必對那人的真實身份有所猜測。並且你也知道,此事與我鳴沙寨有關。”

    李放幽幽一歎,道:“我心中雖有猜測,但是並不敢肯定。”

    陸萬象:“無妨,殿下直說便是。”

    李放用手輕輕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二”字。

    陸萬象沉默半晌,如同雕塑一般,良久方道:“看來他真的沒死——”

    她攤開手掌,掌心之中是一張薄薄的信箋,上麵同樣寫著一個“二”字。

    李放臉上露出驚疑之色。

    陸萬象道:“知道當年落日關內情的,除了慕容傲以外,還有十大罪者中的閭丘明月。在雪嶺關外,我放了閭丘明月一馬,他投桃報李,派人給我送了一封信,信上隻有這個字。陸萬象此來,便是向殿下求證。殿下既然所言與閭丘明月一致,我想殿下必然有所憑據。”

    李放點頭道:“我曾見過生死樓主兩次,我當時的武功已入入神境,按理來說一般的習武高手,我都能有所感知。可是當時在我麵前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不懂武功的普通人,我當時亦完全沒有想到此人會是生死樓的樓主,以為他隻是個普通傳話之人而已。隻是後來聽楊前輩提起,說他亦從未感受到計二寨主之氣機,這才引起我的懷疑。隻是因為計寨主早已身亡,所以我也隻是有所猜疑。”

    “他沒死。我與他同出一門,隻是所學不同。師尊教我的學的是易容術,而他所學的除了機關術之外還有一門武功,可以隱藏自身氣機。即使是上三境的高手也難以感知他身上有真氣存在。”陸萬象神情痛楚而又迷惘,喃喃道:“可是為什麽?二哥明明是鳴沙寨中最敬重大哥之人,他又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沒有什麽比被自己一直相信的兄弟背叛更加痛苦,李放感受到陸萬象心中淒楚,可是卻無法出言安慰,問道:“聽聞,當年鳴沙寨二寨主亦殞身在落日關,難道陸寨主並沒有親見其屍體嗎?”

    是了,當年陸萬象扶柩回涼州,他一路跟隨,卻隻見到卓天來的屍體,卻沒有見到一同殞身的計無咎與容夔。

    陸萬象陷入回憶:“當年……當年的落日關之戰慘烈異常,雖然我鳴沙寨死去三人,但十大罪者中亦有三人死在落日關下。其中一人名為枯骨手樊勝,是一名入神境的高手,其掌力霸道異常,死在其掌下之人,其骨肉皆會為其掌力所化,成為一具枯骨,一日之後,這具枯骨便會湮滅成灰,當年,計無咎與容夔便是死於此人掌下,等我趕到之時,其骨肉皆已灰化,是以我也沒有見到兩人屍體,隻是見到兩人留下的兵器掩落骨骸之中,我便收集兩人骨灰埋葬。這些年,我一直懷疑老四與老五才是鳴沙寨的內奸,想來,竟是我一直找錯了方向,怪不得一直一無所獲……”

    她從腰間解下一枚虎符,肅容道:“我必須要走一趟巴蜀。這是卓家軍之令符,十萬卓家軍便交托給王爺了。稷都之戰,也隻能偏勞殿下了——”

    李放不解,他未想到陸萬象如此雷厲風行,說走便要走,甚至連十萬大軍都直接拋下了。

    他將令符推了回去,正要拒絕,卻聽陸萬象意味深長地道:“殿下這些年名揚天下,陸萬象自問對殿下亦有幾分了解。若非殿下已有十足把握,絕不會貿然興兵北伐。稷都城破,南北行將一統,卓家再保有十萬大軍便毫無意義。吃一塹,長一智,當年之鑒,陸萬象也算識得幾分……阿星尚且年輕,此事便由我替她做主了……”

    李放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亦是當年卓家的致禍之因。

    難道陸萬象擔心他會因此猜忌卓家,急忙解釋道:“三叔這是何意?我……還有父皇對卓家並無猜忌之心。”

    陸萬象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相信殿下,但是我大哥當年離開鎮國侯府便已不想再掌兵權,後麵隻是不忍涼州生靈塗炭,不得不為。陸萬象本是江湖人,出身草莽,也非名將,這些年不過為了完成大哥心願,不讓柔然擾關而勉勵支撐而已。如今柔然最少十年之內無力東征,天下即將歸於太平,無論卓家還是涼州城並不需要如此龐大的私軍,不過徒費錢糧而已。”

    “可是……”李放心知陸萬象看的通透,她說的也不錯,但卓家軍終究是卓天來留下來,這本該是屬於卓小星的,何況卓家軍中留存的更是一代名將之將魂,他又如何能將之據為已有。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陸萬象灑脫一笑道:“大哥一生,最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兒走上自己的老路。終究是我無能又自私,才累她如此。若是殿下一時不願接受,便請代我將虎符交給阿星,由她自己決定。還有,計無咎之事,還請殿下暫時向阿星保密。她自幼與二叔極為親厚,恐怕一時還接受不了此事。”

    說完,陸萬象起身告辭道:“殿下,請多保重。”

    李放亦站起身來,拱手道:“生死樓高手眾多,三叔也多多保重。”

    陸萬象離開之後,卓小星掀開簾子,一臉好奇地道:“李放,三叔與你說什麽,竟然連我都不準聽。還有,三叔剛才向我告別,我問她去哪裏也不說……哼,你們是不是又在密謀什麽?”

    想起計無咎極有可能是生死樓之主,李放心底微微一歎,麵上卻露出微笑,輕聲道:“你三叔已經同意我們的婚事了,剛才我們就是在討論婚禮的事,三叔離開便是要好好給你籌辦嫁妝呢。”

    卓小星麵色一紅,低聲道:“哪有這麽著急的,搞得好像我嫁不出去、沒人要似的……”

    李放噗嗤一笑,從後麵摟住她的腰道:“我要,我要,我現在每天都隻想早點將你娶回家。阿星,等這場戰爭結束了,我們就完婚好不好?”

    卓小星看到放在桌上的虎符。“咦,這玩意怎麽在這裏?”

    李放道:“三叔方才走得著急,所以讓我將這枚虎符轉交給你。”

    “是嗎?”卓小星將那枚虎符拿在手上輕輕摩挲。看著她寶貝的樣子,李放輕輕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方才沒有同意陸萬象的要求。孰料卓小星將那枚虎符把玩了一會,又從懷中掏出一枚印璽來,與那枚虎符一起遞給他,笑眯眯道:“我已經想好了,這枚虎符與這枚印璽,就作為我的嫁妝可好?”

    “這是?”李放指著印璽問道。

    卓小星道:“這便是昔年父親常用的涼州城主印。”

    “啊?”李放一聲輕呼。

    卓小星微微笑道:“當了兩個月的城主,我已經膩了。也許我和我爹一樣,終究是更喜歡江湖上的生活。涼州城雖然曾是我的家,卻並非我向往之地。我想啊,將來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涼州城終歸是大周的國土,這十萬的涼州鐵騎也是大周的軍隊,我將涼州城與十萬卓家軍送給你作為嫁妝,殿下可還滿意嗎?”

    少女輕柔的聲音像是搔在心裏的癢。有人視權勢為一切,卻亦有人對此視若浮雲,隻願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寄托給他,將最誠摯最可貴的感情許給他,他又該如何做才能回報如此深情。

    他喃喃道:“如此厚重的嫁妝,我可要出不起彩禮了……”

    “天下間最重的彩禮,不就正在你的前方嗎?拿下稷都城,讓一切紛爭就此結束。”卓小星在他額上輕輕一吻,輕聲道:“李放,我曾說要見證你結束亂世,我們一起看盡世間繁華。對我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禮物——”

    李放眼中風雲激蕩,卻又蘊含著萬千柔情,他緊緊握住少女白若軟玉的柔荑,應聲道:“好,我們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