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150
  第七十九章

    實際上, 朱霽之所以今天得到了閑暇和心情能和沈書雲一起吃個飯,是因為安王的奏章裏稱,南方的叛軍已經被清繳得差不多了, 至少不用安王親自在前頭督戰。

    既然宣布稱帝的典冊詔書都已經頒布, 登基也隻剩下了個儀式。

    京中被朱霽安撫的還算平穩, 也掃清了安王登基的障礙。

    朱霽知道自己身份已經從皇室中尋常的親王世子, 一躍成為貴不可言的儲君,言行從此都要格外留神。

    尤其是在父王麵前,自己以後也是先君臣,後父子, 彼此再不是陣前的父子兵,而是朝堂裏的上下級。

    而太子的婚事, 關係國祚, 絕不同於一般貴族人家可以有相當的自主權, 這個太子妃的位置由誰來坐,隻有最高權柄的人, 才能決策。

    朱霽覺得心口發悶, 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資格去記恨沈書雲答應了康親王府的求娶,因為自己甚至不如康親王世子可以給沈書雲一個名分。

    “殿下,我想回家一趟,畢竟圍京之戰過去這麽久, 我也惦念翁姨娘的。”

    沈書雲知道朱霽此刻在為自己內疚,想抓住這個機會得到應允, 回家一趟。

    “不可。”

    沒有料到, 即便是這樣的愧疚中, 朱霽仍然如此蠻橫, 又如此清醒。

    “因你違背了當初任何人都不嫁的諾言, 我已經不會再信你。縱然是折斷的花,也要擺在東宮的案頭,哪裏也不許去。”

    沈書雲凝噎在那裏。

    從前,朱霽自然也是這樣果決的人,隻是當時沈書雲覺得總有辦法懷柔他,但是自從住進了東宮,便覺得朱霽似乎對自己有些地方已經死心,拒絕的時候即便內心是愧疚的,也絕不會動搖。

    見沈書雲垂首又要落淚,朱霽微微蹙起的眉頭鬆解開,道:“但是可以允許你家裏人進宮來看你。”

    沈書雲不可思議地看著朱霽:“讓他們來?”

    “這樣,你可以隻見你想見的人,豈不是更好?”

    的確,這樣沈書雲可以先見見想念的王氏和翁姨娘,還有不知道沈霄最近是不是又長高了,還有曹管家和思夏她們。

    朱霽見她心動,微笑著走過去,雙手捧著她的臉頰,像是在看什麽了不起的珍寶,然後雙唇覆蓋上去,是一個很綿長而投入的吻。

    入東宮訪親的規矩其實和進宮差不多繁瑣,第二天是來不及的。但是朱霽卻命四寶給沈家抬去了十幾個花梨木的大箱子,是各種金銀細軟、稀罕布匹,甚至有玻璃屏風、紫檀書案這樣的小家私。

    對外,東宮宣稱這是表達對當初入京為質子時,對沈家精心服侍的答謝。然而京中高門誰人不知,沈書雲已經入住東宮多日,這些賞賜,根本就像是下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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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訪親的日子安排到了十日之後,這期間沈書雲還是和念春住在芙蓉宮裏,每日畫畫調香,愜意安寧。

    或許是得到了朱霽的允諾,保證沈雷不會有事,沈書雲最後的擔憂也放下了。

    朱霽偶爾處理完政務回來芙蓉宮看她,與她牽著手往東宮的花苑裏散步,偶爾也會在芙蓉宮的寢殿與她親密,但到底秋毫無犯,不曾越過雷池。

    仿佛這個人永遠不會有失去理智的時候,即便是人人都以為,沈書雲已經被朱霽納為內侍,而隻有兩人身邊緊密侍奉的念春、四寶等人,才知道其實兩人不曾有過真正的肌膚之親。

    然而這段時日,沈書雲才算是真正了解了朱霽的精神世界。

    從前不覺得有人比自己更像個畫癡,而在朱霽的言談中,沈書雲才知道,朱霽其實比她還要寄情於丹青。

    甚至許多以為已經失蹤的前代佳作,其實都在朱霽這些年的搜羅中,落入了薊州安親王府。

    “那些字畫,這些年也是來之不易,有些是友邦進貢,有些則是在市麵高價贖買,總之確實值得一觀,等將來戰事平允下來,我變差人一一拿給你看,你想臨摹時,便放在身邊。”

    朱霽仿佛在搜羅這些精品佳作的時候,就在等待著有一日可以和沈書雲這樣暢談,獻寶一樣把這些畫作送她做禮物。

    沈書雲聽到自己欣悅地對她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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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華依舊在東華殿侍奉,朱霽去芙蓉宮時,總是留她在東華殿候命。

    偶爾有安王的密函送來時,總是要經由她才能傳遞給朱霽,有時候她會遙遙遠遠地看著花苑中,朱霽與沈書雲並肩而立,對望曼妙的園林景致的模樣。

    沈書雲和朱霽聊天的內容,隻是關於書畫展開,兩個人都很巧妙的回避著兩個人的關係。

    “京師很少下雪,但是你從前的山水畫卻經常畫雪,是怎麽知道雪什麽模樣的?”朱霽在薊州時千方百計搜羅著沈書雲的畫作,對於她的畫風,其實有很多不解的地方。

    現在戰事平穩,自己也得到了片刻的閑暇,於是有機會去一一問她。

    “殿下用兵,難道非得在戰場上才能練就出本事?難道兵書上的用兵之法半點沒有用嗎?”

    “自然是有用,但是到底還是不能紙上談兵。”

    “可是史上用兵如神的人,往往是書生出身,甚至頗有作詩的才華,例如曹操、白起,都是個中高手,蓋乎要有些天馬行空的想象,才能夠在戰場上別開生麵。作畫也是如此,我雖然自幼沒有見過雪,可是到底觀摩過範寬、李成筆下的雪景,咱們向來都是書寫心中的山水罷了。”

    沈書雲這樣回答著朱霽,一邊瀟灑地在宣紙上揮毫,寫意出一幅浩渺的江山來。

    “這幅畫畫得快意雄渾,沈大姑娘送我好了。”

    “可以,但是我不落款,隻用花押。”

    說完沈書雲在字畫一角,嫻熟地勾勒出一段從容的曲線,這就是花押了。

    “不是有田黃石的刻章嗎?你不落款,這怎麽算是真跡?”朱霽的語氣中竟然帶了一絲邀寵,沈書雲古怪地看著他,問:“你當初千辛萬苦給我找印章,是不是為了把我關起來,在這裏給畫畫?”

    朱霽有些壞壞地微笑:“正是如此,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做起來才是皇家手筆。”

    沈書雲瞪他一眼:“所以不落款,免得殿下拿著我的畫,臨摹了換錢 。”

    朱霽看著她嬌嗔的模樣,覺得世間所謂美好,便是這樣的時光。

    朱霽笑著點點頭,依著她的意思,道:“好,何況馬遠、夏圭也是多用花押,花押便很好。我喜歡。”

    沈書雲趁著朱霽回頭的時候,投向他的目光帶著溫柔,這樣不蠻橫霸道的朱霽,學識好,英俊瀟灑,竟然讓她生出一份別樣的憐愛來。

    朱霽不再冒進,要求“關係更進一步”,而沈書雲則更享受能夠這樣與朱霽有很多心有戚戚焉的知己之感。

    她其實很意外,關於字畫的領悟,朱霽和她竟然很多時候不謀而合。

    在此之前,沈書雲對朱霽多半是感激或者感佩,多於感情,然而當一個褪去了身份外衣,隻剩下學問與才情的朱霽在她麵前的時候,這種感覺竟然是陌生的。

    陌生,但卻伴隨著很多欣喜,甚至心動。

    朱霽能從沈書雲的眼睛中看到這些細微的轉變在積攢成一種叫做情誼的東西。

    他突然覺得自己蠢笨,曾經那麽用力的表白,卻不得要領。

    原來她要的並非肝腦塗地為之驅策,而是這樣平淡如水的朝朝暮暮。

    沈書雲看向朱霽的眼神日益平和,不再充滿了提防或者偶然流露出輕蔑,但是當她察覺到還有昭華的眼睛在遙遠的觀看著自己與朱霽的一舉一動的時候,總會在心裏咯噔一下,提示著這一切的溫柔繾綣、彼此相知,是一種短暫而不真實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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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人要進入東宮拜見沈書雲,朱霽不得不給沈書雲一個女官的封賞,一封懿旨封沈書雲為從五品尚宮,這是本朝女官能到達的最高職位。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京城世家,沈家自然因為朱霽對沈書雲這種半公開的收納關係,而水漲船高,但是不少從前忠於新帝的遺老遺少也在背後說得很難聽,將沈崇說成一個賣女求榮、不忠不孝的人。

    “榮恩公當年那跟先帝爺可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就算是被新政冷落也不改衷心,若是知道子孫滑跪得這麽快,是不是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你們懂什麽,要說起來還是人家沈家是世家常青樹,以為榮恩公走了就沒有了頂梁柱了?人家家裏牝雞司晨,還有巾幗不讓須眉呢,咱們當初隻聽說沈家長子守京城鞠躬盡瘁,卻不知道沈家長女已經守到新太子的被窩裏去了。橫豎哪邊得勢,都不吃虧,這才叫兩邊押寶,你們學著點吧……”

    這些很難聽的話,沈崇自然可以老道到聽不到,但是在杏林書院鬥毆剛剛養好了傷就出街去訪友悠遊的沈霄聽了,卻氣不打一出來,後來幹脆就閉門不出,隻是待在自己的院子裏,一個人都不肯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