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766
  第四十九章

    沈書雲趕到滿枝紅的時候, 看到的場景是,何氏坐在床沿上,摟著麵色慘白, 似乎是剛剛被救下的沈書露, 沈崇則在一旁低頭歎氣。

    沈書露似乎是真的動了上吊自裁的心思, 這時候看著像是丟了半個魂魄, 是不是還嘔吐出白色的沫子。婢女紅簪坐在床裏側,拿著帕子給主子清理。

    沈書雲皺著眉頭,祖父才剛剛入土,這一家子混人就招惹是非起來。她既然來了, 也打算泰然處之,隻想看看這些荒唐的人又搞出了什麽戲碼。

    見沈書雲進來, 沈崇站起來, 指了指沈書雲一旁的玫瑰椅, 說:“坐吧。”

    沈書雲坐下,並不著急提問。

    似乎是難以啟齒, 沈崇竟然半晌也沒說話。何氏一邊摟著沈書露一邊抹眼淚, 還不忘給沈崇遞眼色,似乎是在催促沈崇開口說話。

    而沈崇遲遲不開口,似乎是覺得這些話,對沈書雲來說並不是很容易接受的話, 一副很難張嘴的樣子。

    正在相持之時,沈霄進來了, 一進來就看到沈書露麵色慘白地伏在何氏懷抱裏。

    沈書露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沈霄看見她的慘狀, 一下子眼眶就紅了起來。

    “二姐, 你這是怎麽了?是有人欺侮你了嗎?怎麽這麽想不開?”

    沈霄言語之中的懇切和關懷, 沈書雲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

    沈霄走到何氏和沈書露跟前,關切地詢問沈書露到底為什麽尋短見,姐弟情深的模樣,在那一瞬間,令在場的人都忍不住惻隱。

    沈書雲看到沈霄如此關懷沈書露,陡然在心裏生出了別樣的況味。

    沈書雲一直以沈霄的長姐自居,也篤定沈霄和她的之間有一份姐弟之情,但惟有見到沈霄和真正同胞的姐姐沈書露在一起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其實仍然是個遠處的外人。

    雖然不是一母所出,到底自己這些年作為長姐,沈書雲從來沒有虧待這個沈家唯一的嫡孫。

    甚至沈霄誤殺洪淵之後,為了保下沈霄,沈書雲殫精竭慮,日夜操勞,為了朱霽能伸出援手,她隻身去了甘露寺搬救兵。

    於情於理,沈霄也是敬重沈書雲的。在沈家,平輩中,沈書雲雖然和沈雷親近,但是到底把沈霄看成血緣更親的弟弟,並一心教導他這個沈家唯一的嫡孫,對沈霄懷有無限的希冀,希望有一天,沈霄能夠成長成大氣有為的青年,重振沈家的榮威。

    但是這一刻,沈書雲突然覺得,自己可能太自作多情、自以為是。

    或許,她自己才是如今的沈家,一個多餘的存在。

    父親自從續弦,與何氏還有他們生下的一兒一女,雖然荒唐可笑,但卻感情甚篤,全然是個完整的家庭。

    她沈書雲是榮恩公的掌上明珠不假,但是對於父親母親而言,確實一個可有可無的女兒。

    一瞬間,她對沈書露隱約有些說不出口的羨慕。

    雖然榮恩公生前傾其所能培養沈書雲成為一個有才學、有胸懷的少女,沈書露無論是見識還是學問都不能與沈書雲相提並論,甚至經常作出些讓人不齒的惡人惡事,但是她卻有愛她的父母,在她遭遇了坎坷的時候,這般摟著她、陪著她。

    沈書雲是沒有母親的人,她也很清楚,其實自己也早就沒有父親了。

    沈霄的提問,何氏和沈崇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沈霄見沈書雲也在,還以為沈書雲知道內情,便問沈書雲:“大姐姐你也過來了?二姐姐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為何要尋短見?祖父才入土,還沒出頭七,怎麽就會這樣……”

    到底隻是十三歲的少年,悲戚與喜樂都來的十分真切。此刻晃動的淚光在眼睛裏閃亮。

    若說沈霄身上能有些什麽東西,令沈書雲覺得喜歡,大抵就是不同於繼母繼妹市儈殘忍的這一份天真和純良。

    “霄哥兒莫急,我也是剛剛過來,什麽都不知道,聽父親母親慢慢說來便是。”沈書雲看向沈崇,最後還是忍不住問:“父親倒是說說吧,怎麽回事?”

    沈崇沒有直接回答。

    他看了一眼沈霄,對他說:“霄哥兒,你怎麽擅自過來了?這裏沒有你的事情,你先回書房去,我已經請禮部尚書大人為你修書力薦,你可以以禮部官僚後裔的身份繼續在杏林書院研習,機會爭取得不容易,還不回去溫書?以後大了,姐姐的閨房也不是說來就來的,你是嫡子,行為處事要有個規矩!”

    “可是……現在下人們都知道二姐姐方才上吊,差點斷氣,我也是擔心……”

    沈崇臉色烏黑,嚇得沈霄不敢再說下去。

    沈書雲站起來,走過去安撫了沈霄:“霄哥兒,還是謹遵父親教誨出去吧。若是不想去書房,不妨去東院找大哥哥聊會兒,都在孝期裏,他沒去衙門畫卯,你們平日交往少,祖父歿了更應該珍重兄弟情義,常來常往才好。”

    一番話給了沈霄台階,他心存感激,雖然不舍地看看是不是還嘔吐難受的沈書露,到底還是出去了。

    看到沈霄出去的背影,哭哭啼啼的何氏剜了一眼沈書雲,有幾分嫌惡,道:“東院兒到底跟咱們嫡庶有別,霄哥兒去得多了,白白讓庶出的那起子人,沾了咱們的光彩。我是從來不願意霄哥兒多去東院兒的。雲娘子,你是嫡長女,我方才沒好意思當著霄哥兒搶白你,到底嫡庶有別,這也是忌諱,你心裏要有數,不要以為是長姐,就可以隨意了。”

    昔日榮恩公在世時,何氏從來不敢用這麽嚴厲的語氣對沈書雲指摘,現在祖父才走了四天,何氏就開始雞蛋裏挑骨頭,對沈書雲言辭刻薄。

    沈書雲對何氏的為人也早就清楚,隻是淡淡一笑:“母親說的是,我謹遵教誨。隻是幹坐了半日,也不知道父親和母親為何把我叫來,若是不方便對我說,我便回去了。”

    沈崇皺著眉頭看一眼何氏,有幾分埋怨,他雖然喜愛何氏,但是不得不承認,每每遇到大事,還是要聽長女的建議。何氏總是既不從命、也不受令,小家子氣,把家宅那點私人恩怨,當成是天大的事來應對,卻耽誤了更大的要務。

    “你對雲娘不要求全責備,沈雷也是沈家的骨血,不要總把嫡庶太放在心上。”沈崇嗔怪何氏一句,何氏想反駁,但是考慮到現在對沈書雲還有所求,就忍住了。

    沈崇收起慍意,盡量平和地口吻,對沈書雲說:“說起來有些難堪,我作為家主也是覺得沒有臉麵,敗壞門楣。你妹妹……有了身孕。”

    沈書雲楞了一下,下意識去看暈躺在何氏懷裏的沈書露,肚子平平,不像是有身孕。

    沈崇知道她也是未出閣,未經人事不懂,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才有了喜脈,看不出顯懷。”

    沈書雲對沈書露有了身孕的事情感到太不可思議,這段時間她一直在淩雲院侍奉病危的榮恩公,沒有心思在別處。其實自從她執掌家權,確實對家中的防衛並不太走心,沒成想沈書露會遭遇意外。

    “是什麽歹人作惡麽?是什麽人造了孽?雖說祖父歿了,到底咱們也是官宦人家,如何能這般饒了那人!”

    沈書雲第一反應還是氣憤,畢竟是自己的妹妹被人占了便宜。

    何氏和沈崇都沉默下去,倒讓沈書雲摸不到頭腦。

    “據你妹妹說……是……臨安蕭公子。”

    沈書雲美目瞪了一下,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

    “怎……怎麽會?”

    沈崇這才把事情對沈書雲和盤托出。在蕭唯仁進京賀壽的那段時日,已經與沈書露暗通款曲,據沈書露身邊的丫鬟紅簪招供,蕭唯仁當時情天恨海地賭誓,回到臨安就立刻安排人送聘禮來下定婚事。

    可是榮恩公去世的時候,蕭唯仁都回到臨安多時了,甚至修書一封,遞上了喪儀的份子錢,都沒有一個字要求娶沈書露。

    直到沈書露兩個月沒有葵水,今日一早偷偷派人去請了無名的搖鈴郎中,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身子。

    宅門裏的嫡次女出了這等丟臉的事,沈書露自知若是敗露,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麽結局,於是一時急火攻心,竟然就做出來這等傻事。

    沈書雲聽完之後隻覺得荒唐不已,一時間消化不了這麽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既然出了這等家醜,父親和母親打算如何處置?孩子長在露娘身上,紙是包不住火的。”

    沈崇從沈書雲的話中,聽到了一份關切之情,於是臉上的緊張也淡去了幾分。

    他想到昨日榮恩公下葬的喪儀,都沒有讓沈書雲參加,把她禁足在蓬蓬遠春,這時候才想到有些慚愧和歉疚,對沈書雲說:

    “雲娘子,昨日沒讓你去參加你祖父的喪儀,一來是聽信初山真人的掐算,二來也是因為你和祖父感情太深,怕你看棺槨入土,會過分傷心,也是為你著想。”

    沈崇看到沈書雲那張看似淡然的麵容上,浮出了無盡的悲戚之色,提到榮恩公,就讓沈書雲悲痛不已,不能去參加喪儀,確實也是一份彌補不了的遺憾。

    然而沈崇不知道的是,沈書雲想落淚,除了思慮祖父,還有就是為自己傷心。

    沈崇的話說得太過虛偽,這才是真正傷到了沈書雲的部分。

    “父親不要提旁的事,總歸祖父已經入土為安,再也不用承受陽間的罪了,腿和背也不會再疼了。”

    說著沈書雲就要落淚,但是硬生生逼著自己忍了下去。

    “父親隻管說,為什麽叫我過來就好。我一不是醫師,沒法給妹妹安胎,二不是青天老爺,沒法去把表哥緝拿歸案,興師問罪,不知道父親和母親如何要不顧家醜外揚的顏麵,對我和盤托出這件一點也不光彩的事。”

    沈崇聽完這話,忍不住有點生沈書雲的氣。

    這個長女誠然是冰雪聰明,一點就透,但也總是這樣堅若磐石,把他這個父親的軟弱無能襯托得無處遁形。這種羞慚時間久了就會變成一份對沈書雲的怨恨。

    但是沈崇現在隻想解決問題,並不想和沈書雲起爭端。

    “你祖父生前總說你遇事有決斷,執掌咱們家的家權以後,方方麵麵也都無人不誇。京西水患之時,更是施展了一番拳腳。為父當下就是沒有一點頭緒,才找你過來商議,此事該如何解決為好。”

    沈書雲聽完,真的是徹底對這個父親死心了。

    俗話說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自己就是沈家的鍾無豔,而自己之外的所有人,何氏、沈書露、沈霄都是夏迎春。但凡不是遇到了撓頭的煩心事,沈崇絕對不會如此恭維自己,裝成一個慈父。

    “我也是個未出閣的女兒,父親這樣問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