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399
  第十四章

    看到朱霽的那一刻,沈書雲下意識就緋紅了臉頰,不僅僅因為那個月夜下的摟抱和牽手,更是因為隨後她那個羞赧難當、光怪陸離的夢。

    她努力克製著不豫的神色,盡量裝成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過去給祖父和朱霽行禮,同時在心裏好奇,這兩個本該勢同水火的人,怎麽能這般輕鬆愉悅地下起棋來。

    兩人方才似乎是一邊下棋一邊聊天,沈書雲進來的時候,正是他們聊到投機的地方,榮恩公和朱霽皆隻是給她略略回禮,仍舊在繼續聊得火熱的話題。

    榮恩公神采飛揚地回憶過往戰場上的趣聞,朱霽恰到好處地附和,令老人家難得這樣開懷一回。

    “世人隻道當年討伐高麗是風塵苦旅,聽聞公爺說起舊日趣事,才知道戰場上也有這般奇聞,確實令晚輩大開眼界。”朱霽一雙眼眸中滿是崇敬之情,言辭也十分由衷。

    榮恩公麵帶笑容,感歎道:“這番過往,也隻有世子這樣十二三歲就上過戰場的人,能聽得出個中玄機。我若是對自己的兒孫說起,恐怕就算說得再清楚,他們也百思莫辯。”

    朱霽也領受了榮恩公的恭維,謙遜道:“能得到公爺首肯,孔陽不勝榮幸。”

    沈書雲納罕地看著這兩人,思忖難道這就是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縱然是處在不同的時局立場,也能因彼此各有伏虎降龍之能,就可以互相欣賞,對坐而笑?

    她不解的視線從兩人掃至棋桌,看到了上麵除了棋子,還有一張嶄新的交鈔。

    見沈書雲疑惑,榮恩公便解釋道:“京畿西北遭了水災,安王世子也心係黎民百姓,他拿來了體己,委托咱們府上捐贈給災民。”

    榮恩公笑意盈盈地將那張交鈔遞給沈書雲,囑咐道:“你拿去給子峻,明日讓他帶去衙門。”

    朱霽也對沈書雲微笑,很謙和溫潤地說:“本來,聖人隻命京中勳貴按照官銜募集善款,不牽涉在下,不過既然我人在京中,又見沈公亦是對救災傾囊相授,於是也想表一表心意。”

    沈書雲心道原來如此:祖父是個性情中人,即便是如朱霽這樣一身反骨的亂臣賊子,隻要做的是有益於家國天下的好事,他也能與之笑談暢飲,下盤棋也就不足為奇。

    也的確,無論如何能自掏腰包捐錢賑災,這是大好事。但是沈書雲看到朱霽那張雖然英俊倜儻但卻矯言偽行的麵孔,就氣不打一處來。

    她想了想,便也溫柔了神色,對榮恩公道:“安王世子宅心仁厚,著實令人敬佩。隻是世子貴為宗室子弟,通過咱們家捐錢不合適。按道理,這筆善款應當由安王府委派進京的內監呈送內務府,聖人知會以後,再交由戶部處置。”

    沈書雲目光灼灼地看著那張交鈔,仿佛能用眼神在上麵燒個窟窿,又帶著不滿和嫌惡掃了一眼朱霽那雙睫毛如羽的眼眸。

    榮恩公恍然,也是這麽個道理,便對朱霽道:“有道理。瞧瞧,老夫隻顧著高興,卻忘了朝廷辦事向來講究個繁文縟節的規程,吾一介武夫,這上頭還真比不過雲娘子有法度。”

    朱霽看著沈書雲那張帶著微微的嗔怒又偽裝克製的嬌俏容顏,片刻間有一些出神,聽聞榮恩公的話,便應承道:“的確,沈大姑娘處事端方,倒總是我亂了方寸。”

    沈書雲聽到他說“總是”二字的時候,臉色平靜,心裏卻窩著火把他罵了一萬遍。

    朱霽便讓身後的四寶將交鈔收起來,下午時分親自往內務府走一趟,遞交給部堂掌事。

    沈書雲不想再理會朱霽,她隻想哄著榮恩公嚐嚐後廚新作的月餅。

    “祖父嚐出來沒有?今年的月餅樣子裏,用了明前的休寧鬆蘿,確實比過去咱們家做的月餅要雅致些,甜味也不似往昔那般濃,應當易於克化,祖父可以再吃一塊。”

    自從東山避暑歸來以後,祖父的胃口一直不好。因此遇到祖父能吃的、好吃的,她總是希望讓他多進些。

    “不吃了,我不愛吃這些甜甜膩膩。若不是你,早讓人拿走了。”榮恩公笑著擺擺手,沈書雲也隻能作罷,命念春把月餅收起來。

    朱霽在一旁看著沈書雲麵容上變換著的神色,心情也跟著起伏。

    沈書雲進來時,能再度相見,他心裏十分歡喜。起初,他在心裏默默玩味她兩頰上浮現的紅暈,後來被她與沈公之間的祖孫深情而深深觸動,再看到她因祖父日漸消瘦而升起憂慮之色時,心裏也跟著咯噔一下。

    他突然發覺,自從住進了榮恩公府,她的一顰一笑都可以隨意牽動他的心緒,哪怕至今他和她所說過的話,都夠不上十句,每一句都能讓他感受到澎湃的心潮。

    這時,曹管家趕來,尋沈書雲去審校中秋節給各處宅門的禮單,沈書雲看看祖父日漸塌陷下去的雙頰,忍住心中的憂慮,匆匆與二人告辭了。

    見沈書雲走了,榮恩公笑著歎一句:“也是老夫一時興起,讓雲娘子小小年紀執掌這麽大的後宅,想來也是難為她了。”

    朱霽便拍馬屁道:“大姑娘鳳雛之姿,這些事情似乎難不倒她,隻是略有操勞。”

    榮恩公深以為意,點了點頭。

    ***

    已經快到中秋,陽光依舊明媚溫和,灑向院中卻早已不是盛夏時分的熾熱,偶爾一陣微弱的風吹過,也能搖落幾片不起眼的木葉。

    古書雲:弦動別曲,葉落知秋,大抵就是這般意境。

    沉了一息,榮恩公的眉眼方才還因為孫女在側而慈眉善目,轉瞬間再投向朱霽的時候,已經又是洞燭其奸的深邃,如是這般凝視了一瞬,才沉沉對朱霽說:“有件事,老夫倒是很想對世子一提。”

    朱霽自然也感受到沈公爺神情和語氣的變化,卻是處變不驚,依舊溫潤如玉回答道:“晚輩拭目側耳,願聞其詳。”

    “就在世子入府當日,老夫擬定了一份秘奏,請趙世康將軍轉交給一位禁中舊日相熟的黃門,請他呈遞給聖人,希望能夠秘而不宣直達天聽。可是數日過去,那位黃門離奇地猝死於家中,而那封秘奏也不知所蹤了。這事豈不是十分蹊蹺?”榮恩公道。

    朱霽心中已經了然,卻仍然麵不改色,反問道:“的確,聽起來這位宮禁似乎是中了暗箭。可是,這種事情向來都極難徹查,公爺深謀遠慮,對此有何洞見?”

    聽聞朱霽一言,沈公爺頓時爽朗地哈哈大笑了一聲,仿佛覺得朱霽的應對十分精彩,稱讚道:“世子藏巧於拙,真是極好!”

    然後榮恩公轉瞬肅然起來,對朱霽冷冷道:“如果老夫還沒有老糊塗的話,此時這封秘奏,應該正在咱們府上。”

    明明兩個人都看穿了對方想說的話,戲碼卻還要照常往下唱。朱霽也隨之笑道:“那公爺的確要從長計議,好好審問一下府上的家丁與院護,畢竟家賊難防啊!”

    朱霽的語氣裏一絲勝券在握的自負,而榮恩公一聲曆經風雨,早把勝敗早已置之度外,對朱霽道:“老夫乏了,世子請便。”

    朱霽從命,十分恭敬地對公爺頷首行禮,便帶著四寶,出了淩雲院。走出月洞門的時候,他意味深長地狼顧一眼,眸子裏流露出了敬佩的神色。

    ***

    朱霽回到存雄居,拿出了水盂,將榮恩公此前試圖秘奏聖上的奏章拿出來,命四寶拿來火折子和水盂。

    看著燃燒起來的火焰,一點點將沈公寫滿了蠅頭小楷的秘奏吞沒,不多時就燃燒成一堆灰黑,朱霽的眼神裏是複雜的神色。

    在進京之前,他自然早就聽說了沈廷恩與先帝之間情同手足、開國創業的傳奇,但是當真正走進老邁的英雄,他才能理解所謂曾經滄海,不是說說而已。

    他自認為自己少年膽識,碧血丹心,因此對榮恩公一生戎馬、從龍之功的傳奇亦充滿敬佩和愛戴。

    但就是這樣的老英雄,雖然對他也有一份欣賞,更多的還是將他視為忤逆先帝遺命的亂黨。即便新君因畏懼榮恩公功高蓋主,對他幾番冷遇,甚至奪去了實權,他依舊至死不悔。

    或者,榮恩公早就料到,自己的秘奏不會那麽順利抵達皇帝的麵前,甚至明白這一切都是負隅頑抗毫無勝算,但是他還是那般不畏艱難,對先帝盡忠職守到最後一刻。

    哪怕,先帝遺詔所任命的新君,可能連榮恩公自己都未必看得上。

    “愚忠!”他在心頭默默抱怨,這世界,弱肉強食,天下本來就應該由能者上位。那龍椅上的人若德不配位,自然應該由他們父子承接宗祧,來令萬象革新。

    這一切,從前在他看來是天命所歸,毫無疑義。

    但是,當他今日真的麵對榮恩公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那種決然時,居然心頭出現的不是蔑視,而是一種陌生的敬畏。

    他狠戾的眼神看著火焰一點點熄滅,最後盤亙在水盂上方的虛青煙霧也一點點彌散開去,心中的波瀾才漸漸平息下去。

    ***

    四寶從外頭進來,身後跟隨著幾個搬著一隻大漆的箱子,看上去奢華講究。

    大箱子後麵,還跟著一個陌生的小內監,穿著綠色荷花補子的圓領袍,上前行禮,自報家門說他是秉筆太監王瑾派來給朱霽送禮的。

    “什麽東西?”朱霽看著大漆箱子問。

    “回稟世子,這是我們秉筆大人派我送來的,皆是珍品古玩,大人吩咐小的一定要麵呈世子。”那個小內監回答。

    朱霽命四寶打開,赫然看見了一箱子的珍寶。

    作者有話說:

    榮恩公:我培養的大孫女,真是優秀啊!

    朱霽:謝謝。

    榮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