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185
  第十章

    淩雲院內,沈廷恩正躺在竹藤的躺椅上在曬太陽,翁姨娘坐在一旁秀墩上侍奉。見沈書雲來了,忙起身讓出了地方。

    “大姑娘來了,公爺方才著急派人尋你多時了,你們祖孫聊會兒。奴正好下去給公爺煎藥,”翁姨娘帶著侍女退出院子。

    念春識趣,轉身去正廳裏,給主子們倒茶,屋內便隻有祖孫兩個人了。

    沈書雲過去,沒有坐在翁姨娘方才坐的秀墩上,而是蹲下身,坐在榮恩公躺椅前的腳踏上,依偎在祖父的藤椅邊。

    祖孫倆對著明媚的夕陽都不說話,就這麽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不由得讓人聯想到“相依為命”這四個字。

    最後,還是沈書雲先開了口:“祖父,我做錯事情了。”

    “知道錯就好。”榮恩公起身,坐直了身子,沈書雲忙起身從他身後墊上軟枕讓他靠著。

    “你說說,錯在哪裏了。”榮恩公慢條斯理地接過念春遞來的茶。

    “打了二妹妹。”書雲低頭小聲說。

    她打人,是被妹妹逼得沒辦法,天知道她多麽不想和沈書露一般見識,但凡能忍她便忍了。可是出了這口氣以後,書雲心頭卻爬上了一絲沒味兒的情緒。

    “我不是說這個。該罰的人,你打晚了,活該你自己再受委屈。”沈廷恩心疼又無奈地看著她。

    沈書雲有一絲訝然,她知道祖父會理解她,但沒想到他把話說得這樣直白。

    榮恩公開口問她:“我問你,田黃石怎麽找不到了?你屋裏原來四個丫頭,現如今怎麽變成三個了?”

    “祖父其實早就都知道了……”沈書雲有些意外,但片刻也就不意外了。

    “這麽大的府邸,我雖老了,卻也不缺幾個耳報神。”

    沈書雲了然,祖父那般明白的人,國家大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小小府邸能有什麽瞞得住他,必然是先一步知道了全情。

    可是她半晌沒有再說話,最後從唇邊低聲擠出一句:

    “那您,就不能裝著不知道嗎?”沈書雲眉眼裏滿是讓人心疼的惆悵。

    沈公爺胸口一緊,沈書雲的反問,實則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知道孫女識大體、有主張,但他沒想過,原來從頭到尾不告訴他,除了怕惹他動氣,還有一層意思:她希望他能袖手旁觀,不要插手這件事。

    還能為什麽呢?她不過是試圖在他還健在的時候,用一點退讓和妥協,消弭何氏甚至沈崇對她的敵意。不搬出祖父的威嚴,這仇恨就不至於結得太深。

    這是她給自己未來找的台階,甚至也可以稱得上是她在方寸閨閣中的精明與權謀。

    但突然間,他反而更加心疼她。他感到自己已經老了,無論如何寵愛和抬舉這個沒有娘親的可憐孩子,也無法真正去改變她在這個家裏尷尬的處境。

    在烏煙瘴氣的泥潭裏,她開成了奪目的花,可是驕陽總有落日的一天,她還能繼續盛放嗎?

    家族式微,在他死後,她曾經得到的偏疼,或許都將成為被擠兌和欺負的原罪。

    這一刻他還活著,喘息著不勻稱的呼吸,他依舊想把此生最美好的疼愛都給她。他清楚地明白,書雲不僅僅是他的血脈,還是他的知音,他一生頑強堅毅、果決豪邁的精神的唯一繼承人。

    “糊塗、自以為是!”沈公爺對書雲嚴厲地說,下一句,他換了心疼的口吻,對她說:“你以為世上的事,忍忍就能過去嗎?我活著和我死了,他們對你能有什麽根本的區別?狗腦子永遠懂不了人的事。”

    有時候,沈公爺甚至希望大孫女不是這樣明白事理、顧全大局的孩子,若她能有一些張狂和驕縱,遇到這些極品的家人,也不至於如此自傷。

    “總歸是父親、母親、親妹妹,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沈書雲知道再說下去,祖父要真的傷懷了,便盡力撐起笑容,對祖父說:“爺爺您瞧,晚霞真美。”

    沈公爺的人生依舊夕陽西下,便不想去看晚霞。他從衣襟裏取出了一封信,遞給沈書雲,對她說:“臨安蕭家來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沈書雲看完,臉色變得凝重,撐起來的笑容也沒了。

    臨安蕭家,是書雲母親的娘家,可以稱得上整個臨安府的首富。前朝曆任工部織造局的主事,有一大半出自蕭家。整個江南,蕭家盛名在外,無人不知。

    母親臨終前,就曾經動心將她許配給自己的侄子蕭唯仁。但當時她還隻是個繈褓中的奶娃娃。這些年來,榮恩公受先帝器重,如日中天,蕭家這等商賈之家,並不能與之相配。如今蕭唯仁已至弱冠之年,他的父母死後,繼承了滔天財富,作為嫡長子便撐起家業。日前,他致信榮恩公,表達了求娶沈書雲的意願。

    沈書雲已經過了十六歲生日,正在議親的年紀。兩年前,榮恩公還手握重權的時候,京中來說項的權貴不乏其人,但是榮恩公覺得哪一個都配不上自己的心尖明珠,全都駁了回去。

    如今沈家的處境尷尬,從前踏破門檻的媒人,便都不見了蹤影。為此,何氏還曾經抱怨,榮恩公的失勢,把沈書露的婚姻也連累了。

    這封信裏,蕭唯仁對自己手中的財富,流露出了沾沾自喜的意味,求親的言辭雖然懇切,但總讓人感到不太舒服。

    “表哥這是覺得自己義薄雲天呢。這時候想著我,仿佛救苦救難似的。”沈書雲放下信,對祖父自嘲:“祖父是不是私下裏,也求佛拜廟,希望早點把我嫁出去?”

    “我?我恨不得你永遠在我身邊!這世間的臭小子一個一個都是泥猴兒,誰來提親我都想用棍子打出去。”榮恩公也跟著說笑起來,但到底沉下氣,試探著問書雲:“現在是問你,這等人家,你想嫁嗎?”

    想嫁嗎?書雲一時間真的是答不上來。

    表哥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沒什麽印象了。但若嫁給父母雙亡的人,便沒有翁姑的糾纏。在臨安那樣山水秀美的地方,豪門之家的主母,隻要不出大錯,能和夫君維持表麵和氣,過上一份舒心日子,應當是不難。

    總好過,在這烏煙瘴氣的娘家,整日麵對狹隘的繼母、惡毒的妹妹、無能的父親,無休無止地纏鬥要好些吧!沈書雲腦子裏飛快地轉動著對婚姻這件事有限的認識,反複掂量著。

    與其說想嫁到什麽歸宿,倒不如說是想離開現在的地方。

    榮恩公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做出了決策:“過了中秋,再有一個月,便是我的壽辰,讓你父親起一封請柬,把姓蕭的小子叫來相看相看,若是個人形就考慮他,若不是個東西,就攆出去揍一頓。”

    天幕漸漸落下,晚霞換了稀疏的星光,注定是個月色朗朗的好夜。

    榮恩公示意沈書雲扶他起來,持著拐杖往正廳的飯堂裏走。

    圓桌上,翁姨娘和念春布置好飯菜,便退下了。沈書雲起身,給祖父遞湯水、夾菜蔬。這麽多年,侍奉在祖父身邊,她對這些小事已經輕車熟路。

    沈公讓她坐下一起吃,她便安坐下,問道:“祖父,那田黃石父親命曹管家去找了,至今還沒有消息。”

    她想既然祖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倒不妨和他商議一下對策:“這是先帝的賞賜,我怕事情敗露了,會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

    “祖父我前半輩子都是把腦袋掛在腰帶上過來的,為人處世就是一句話:沒事兒不惹事兒,有事兒也不怕事兒。”祖父難得有好胃口,一碗粥很快喝完。

    見沈書雲還是沒領會,他便笑了笑:“聖人若要治罪,隨便找塊路邊的磚頭也是一樣摁給你個罪名,是不是田黃石有什麽幹係。快點吃飯,把肚子喂飽,才是頭等大事。”

    道理其實她也早就想得通,但唯有祖父的,才能真的讓她真正擁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心境。

    ***

    念春見沈書雲從淩雲院回來的時候,臉色是輕鬆快慰的,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隻要主子沒有因為給她出頭為難,她便卸下了心裏的重擔,值夜時便睡得很沉。

    沈書雲卻睡不著,反反複複琢磨著蕭家求親的事。

    輾轉反側後,她想去墨泉邊靜靜心神。唯恐驚擾了好多天都沒睡好的念春,她便躡手躡腳,隨手拿了一件披風套在寢衣外麵,任由三千鴉發散落在肩頭,提上一雙軟繡鞋,就往外走。

    才過了十五,月未下弦,穹頂上冰輪皎皎,銀輝盈盈,把園內小路照的清楚明亮。沈書雲振了振披風的衣襟,歡快了腳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墨泉邊。

    沒有婢女跟著,沈書雲便縱容自己貪一回涼,她俯下身,掬一把泉水來飲,甘甜清冽的舒爽瞬間讓她感到暢快。

    “沈大姑娘半夜裏偷偷跑出來喝涼水,不怕鬧肚子麽?”上首的月洞窗上,赫然坐著一個人,抬頭乍一看,嚇了沈書雲一跳。

    再定睛觀瞧,不是那塊燙手山芋又是誰?

    作者有話說:

    朱霽:興奮!激動!半夜活捉老婆!

    書雲:真真喝口涼水都塞牙!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