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253
  第八章

    念春去打水,許久沒有回來,沈書雲已經猜測到她八成遇到了是非,卻沒有想到弄得這樣狼狽——臉上被沈書露打得紅腫一片,衣服上也滿是泥水,甚至手指還被白瓷水盂的碎片劃傷了幾道口子,雙眼通紅掛著淚痕。

    沈書雲一邊心疼地親自給她上了金創藥,一邊大體問清楚了究竟怎麽一回事。

    她讓思夏和拂冬帶著念春去洗把臉換一身衣服,收拾好了就立刻過去書房尋她。

    等待念春的時候,沈書雲坐在畫案前格外平靜,臉上沒有波瀾。心裏呢,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苦悶。苦悶於自己要和這樣一群無聊、無能又卑劣的家人同在一個屋簷下。

    之前斂秋蒙受不白之冤,已經讓她愧疚難當,今日又有念春受辱,她不能再坐視不理,任由惡人得寸進尺。

    念春收拾幹淨,思夏和拂冬扶著她進來,沈書雲把案頭的一把滿花紅湘妃的折扇拿在手中,又抬起眼眸端詳了一番念春,見她已經恢複成那個幹淨利落、端方得體的模樣,微笑道:“收拾得挺體麵的,咱們走。”

    說完,三個丫鬟便跟著她往滿枝紅去了。一路上書雲腳步輕捷,還拿著手裏的折扇,逗弄了半路上遇見的小狸貓,十分愜意從容的樣子。因此三個丫鬟心裏都沒底,她究竟打得什麽主意。

    到了滿枝紅,沈書雲不疾不徐哼著小調兒地走進去,院內的紅簪見她來了,下意識心虛地往後踉蹌了一步。

    紅簪定了眼神,看沈書雲一副歡欣悠然的模樣,心頭的畏懼才消散了大半。尋仇的人應當板著麵孔怒氣衝天才是,哪有這樣愜意的。

    紅簪站穩了規矩行禮,沈書雲卻看也不看她一眼,隻是帶著幾分俏皮,像是來約人遊玩般問:“二妹妹此時人在哪裏呀?”

    得到了答案,沈書雲徑直到了正廳,看到沈書露正在和玉簪選繡樣。

    沈書露不是紅簪,她正期待著沈書雲的造訪。從前兩人懸殊太大,根本沒有一較高下的機會,現如今祖父沒有從前強亮了,她倒想看看這位高不可攀的嫡長姐,要怎麽圓場。

    她起身帶著笑意走到沈書雲近處道:“我當時誰呢?原來是……”

    “啪——!”沒等沈書露後麵半句“原來是大姐姐”說出口,沈書雲已經用手裏的湘妃竹折扇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臉上,登時便起了一道通紅的痕跡。

    “啊呀!”沈書露忙捂住劇烈疼痛的臉頰,下一刻是另一邊臉上也被狠狠地招呼了一扇子。

    眾人皆呆在了那裏,沈書雲平日看起來柔弱纖細的,沒想到手上有這麽大的力氣。到底平日裏習畫,所謂老腕椽筆,功在不舍,一旦爆發起來就是雷霆萬鈞的力道,直接令竹扇的筋骨都從中間裂開了。

    她冷冷看著眼前被打蒙了的妹妹,揚著小臂持起碎裂的折扇,纖纖玉指隨著眉梢微微一動,殘存的扇骨就隨即滑落在地。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如同她筆下的大寫意一樣飽滿又瀟灑。

    沈書露感到嘴角一絲腥甜,用手去揩,才發現是血,驚得她啊啊叫,難以置信沈書雲竟然下手這樣狠。

    玉簪和紅簪回過神來才上前扶住沈書露,她被打得幾乎都開不了口。紅簪唯恐自己也在劫難逃,慌亂了陣腳,支支吾吾道:“大姑娘怎麽能打人……”

    沈書雲一改進門時的歡脫盎然,麵色凝重,有不可侵犯的淩然,道:“這扇子,是徐皇親當年為求我畫扇麵,特別相贈的。滿花紅湘妃,象牙和尚頭收尾,蘇州名家的慢工細活,這等品相賣出去也值幾輛馬車,半座宅院。用這個打妹妹,不算失禮。”

    沈書露驚得渾身發抖,臉上的痕跡腫起來,成了兩條長長的饅頭,看著眼前的長姐,竟然覺得極為陌生。

    沈書雲的訓誡卻並沒有結束,她繼續說:“咱們家一門忠烈,世代簪纓。俗話說,將門虎女,正是你我這樣的出身。太平盛世裏咱們關起閨門畫畫繡花,適逢亂世也做敢做捐軀赴國難的巾幗豪傑。你多次欺辱我的人,我作為長姐忍你讓你,是看在祖父麵子上放你一馬,卻並非任你一味地胡作非為。”

    紅簪玉簪皆低著頭不敢看她那雙眼睛,這時候才明白平日裏隻寄情於丹青筆墨的大姑娘,厲害起來是怎樣可怕的人物。

    “我不怕你鬧到長輩那裏,今日為念春打了你,若父母怪罪下來,我也甘願受罰。但如若你再犯,便不是敲兩下扇子這麽簡單。”扔下最後的警告,沈書雲帶著身後三個丫鬟,浩浩蕩蕩地走出了綠野院,仿佛一支凱旋的勁旅。

    沈書露挨打的事情很快傳遍了全府上下,何氏在滿枝紅摟著女兒腫起來的臉頰大哭,對下了朝堂就匆匆趕過來的沈崇撒潑:“未出閣的女孩家家,還有什麽比臉麵更要緊的,要是落下了疤痕,嫁不成個好人家,奴也不活了……”

    沈崇隻覺得頭疼,比起生氣,他更多的感受是意外。

    沈崇早年也是能畫幾筆的才子,卻從未享有過一天長女那樣名滿京師的殊榮,作為兒子,他不得父親喜歡,眼看著書雲的書畫技藝一日比一日精進,在父親那裏也一日比一日有分量,心裏對女兒的感受是豔羨多於自豪,嫉妒多於認可。

    如此清高的女兒,怎麽做的出打人這樣的事。在他眼中沈書雲總是高高端著嫡長女的款兒,一貫寵辱不驚、去留無意的模樣。因此他也清楚,若不是沈書露太張狂,大概也不會有此一劫。

    可是,現下要如何去平息這樣的麻煩,他完全沒有主意。

    看沈崇猶疑在那處,不肯去給女兒討公道,何氏抹了一把眼淚,那張姿容妖嬈的麵孔上滿是憤慨:“我就不信公爺能偏心到這樣程度,在自家裏打打殺殺,還是對著自己的親妹妹,都不聞不問的!”

    被何氏逼的沒有辦法,沈崇硬著頭皮去了淩雲院,沒有進門就被翁姨娘請了出來,說沈公爺夜裏沒睡好,此時在補覺,誰進去就是自找苦頭。他再愚蠢也明白了父親的態度,必然是半點要責罰沈書雲的意思也沒有。

    左右回綠野院也是被何氏叨擾,他幹脆躲去了書房,關起門來圖個耳根清淨。

    ***

    朱霽打開雅間的支摘窗,看著樓下迎來送往的豔妝女子,裙帶飄香,鶯姿燕質,忍不住暗暗笑了一聲。關閉了窗牗,才問對麵換了一身常服的大太監王瑾:“秉筆大人怎麽把我約在這裏?”

    樓下是京城的花柳街,這裏是其中名氣最大的一所秦樓楚館,名曰風月樓。

    “京中權貴認識灑家的人太多,偏偏不會想到灑家會來這裏。”王瑾微笑著,大隱隱於市的道理,他倒是深諳。

    四寶在一邊恭敬地給兩人奉茶,先呈給朱霽,而後遞茶給王瑾的時候說了一句:“幹爹請用茶。”

    “這個孩子,世子用著還稱心嗎”王瑾端起茶杯,垂著一雙陰鷙的眼睛,微笑著飲茶。

    “四寶極好,多謝秉筆大人引薦這樣的人才。”朱霽回憶著,四寶在他身邊服侍也已經三四年了,確實沒有出過半點差錯。

    “看著他,便想起了往昔王爺還在京中時,灑家也是這般年紀,日夜侍奉在安王殿下身邊。”

    “難為秉筆大人還記得。”朱霽也飲下茶甌裏的香茗,感慨道:“秉筆大人也算是王府舊日的老人了。”

    “灑家能有今天,皆仰賴安王殿下的抬舉。王爺對灑家有知遇之恩,灑家肝腦塗地,亦不足為報。”

    安王二十多年前曾經在宮中救下王瑾一命。當時他隻有六七歲,因家境貧寒被賣入宮中,淨身後感染了濃瘡,即將被慎刑司的人抬出宮扔去亂葬崗。去勢是有風險的,小太監的命賤如草芥,這樣的事情在宮中根本就是尋常。但當時恰逢安王路過,見他肮髒黢黑的一團小身子骨還喘著口氣,便命人將他救下,妥善醫治以後竟奇跡般活了下來。

    大難不死,後來王瑾十分傳奇地憑借著天資和刻苦,加上安王的助力,一路青雲直上,從司苑局最低階的奴仆,進入了司禮監行走。永續帝繼位以後,他一躍成為專門負責批答奏章、傳宣諭旨這等要事的秉筆大太監,是帝王身邊最信賴的權宦之一。

    “秉筆大人言重了,所謂人各有命,也是大人命裏該然,注定有這般造化。倒是我們父子這些年,多次仰賴大人在禁中的權勢,才得以順風順水。”朱霽說得誠懇非常,讓王瑾這般孤拐的怪物聽來,更懷了結草銜環的報效之心。

    “世子看看,灑家給您帶了樣東西。”王瑾從袖中取出來一本密折。

    四寶接過來遞給了對坐的朱霽。

    朱霽打開來觀瞧,才看了一眼便微微搖頭,笑著感慨:“榮恩公還真對先帝赤膽忠心,皇兄這等昏庸的君主,也值得他費這般心思。”

    “昨夜趙世康將軍,偷偷把這封秘奏遞給了禁中熟悉的黃門。沈公爺這是試圖越過司禮監直達天聽,這怎麽能夠呢?聖人半點不知道有此一著,就被灑家截胡了。”王瑾對朱霽邀功,笑得十分得意。

    作者有話說:

    秘奏:你這個死太監,你把我截下來給我主人的孫女婿看,你想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