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壞人
作者:假山南      更新:2022-07-10 14:51      字數:3318
  第6章 壞人

    眼前的景象朦朦朧朧,好似籠上一層灰色的霧氣,她好像被什麽人背在身後。

    一時間仿佛陷入天旋地轉,木階、花燈諸如此類的物件兒都顛簸起來,秦晚妝轉得渾身難受,酸水順著咽喉上湧,但她一點兒氣力也無,指尖輕輕顫抖。

    恍恍惚惚間,她聽見身邊竊竊的私語。

    “老爺,下麵兒那個瞧著是個練家子,會不會招來什麽禍患?”

    對麵肥肥的中年男人哼了一聲,言辭含糊:“再沒有比樓頂那位更大的禍患了。”

    壞人。

    秦晚妝暈乎乎的,掙紮著翻動兩下,動作小得幾不可見,她張開嘴,用盡最後的力氣咬上身下的麻衣,尖尖的虎牙觸上布料,留下不深不淺的痕跡,她嗚嗚咽咽的,惡語惡氣:“壞人,”

    一計手刀劈下,小病秧子掙紮兩下,漸漸昏睡過去。

    章林甩甩手,睨了一眼小廝背上的小姑娘,言語間帶著顯而易見的惋惜,“擱在平日,這也是個千金不換的玩意兒,可惜了。”

    但他轉而一想,賺再多銀子也沒有一條小命兒重要,心情又鬆快下來,催促道:“趕緊的。”

    章林攜小廝推開樓頂的門時,裏麵並沒有人,屋內昏暗無光,重重疊疊的帷幔陰森可怖,直直垂到地上,彎刀開了鞘擱在床頭,閃著泠泠的碎光。

    渾似閻王殿,埋骨場。

    章林縮縮脖子,嗬嗬笑了兩聲:“擱那兒擱那兒。”

    說著加快步子往門口邁,腳步乍然頓住,他僵硬抬頭,對上冷厲得不帶一絲溫度的目光。

    鶴聲今日穿了件黑袍,布料暗沉,像暗潮湧動的深山幽穀,他的眉間堆滿了戾氣,一言一語都帶著遊離世外的冷漠和頑戾,“找死嗎?”

    章林腿一軟,爛泥一樣癱在地上,壯著膽子賠笑道:“爺、爺,小的得了個好東西,特意來孝敬您,”

    “孝、孝敬您。”他咽了咽口水,隻覺喉嚨都梗塞起來,一顆心撲通撲通幾乎要衝出胸腔、跳入洗梧江。

    “孝敬?”

    鶴聲懶懶掀起眼皮,似乎是發現了什麽好玩兒的事,冷嗤一聲繞過他,慢悠悠往前走,修長蔥白的指節按上彎刀:“孤也有個好東西。”

    彎刀鋒利的刀身流水般劃過黑暗,紗幔被輕飄飄切斷,晃蕩著落到地上。

    對上鶴聲眼底作弄老鼠一樣的哂笑,章林的心卻好似有千鈞擂鼓重重錘下,砸得他腦袋眩暈臉色慘白。

    他就不該腦子一抽劫人來討好他。

    這就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東西,連人都稱不上。

    冷汗順著額尖流下,他掙紮著,手腳著地往後退:“爺,爺您歇著,小的先退下了。”

    輕輕的笑聲落在房間裏。

    章林頭皮發麻。

    腳步聲越來越近,喉嚨像被什麽扼住一樣,章林幾乎喘不過氣,他能清楚地聽見耳邊時不時落下的腳步聲,和自己愈發劇烈粗重的呼吸聲。

    良久的沉默。

    腳步聲停了,與此同時,章林能清楚地聽到紗幔中響起的嗚咽聲,像細弱的小貓兒的哭泣。

    “唔。”

    “壞人,”

    彎刀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音,顱內緊繃的弦乍然破裂,天地好像都安靜下來,章林看見,眼前的閻王爺穩穩地站著,乖戾的神色裏難得露出些茫然與惶恐。

    *

    秦晚妝迷迷糊糊醒過來,就發現自己手腳都被麻繩綁住,四周是重重疊疊的紗幔,周遭很黑,伸手不見五指,她有些害怕,輕輕抹了抹眼淚,躡手躡腳地,緩緩坐起來。

    她想阿兄了,她想林哥哥了,她想稻玉了,她想西橋了。她想吃翡翠奶酥、白玉糕、粽子糖、荷花片兒、棗花卷,

    嘈雜的思緒亂成一團,千言萬語匯聚成三個難過的字。

    ——她害怕。

    灰撲撲的小手顫巍巍掀開紗幔。

    “漂亮哥哥!”

    眼前的景象讓她又驚又懼,壓抑住的聲音猛地拔高,她用力往前挪,一時重心不穩,整隻團子直直往床下栽去,她嚇得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與狼狽並沒有到來,她好像倒在了雲彩上,軟軟的,帶著清甘的白茶氣息。

    秦晚妝眨眨眼睛,眼角有些發紅,雙手被麻繩禁錮著,她動彈不了,艱難蹭蹭邊兒上的阻擋。

    軟的,熱的,是個人。

    她抬頭,瞳仁亮晶晶的,像是曆盡千難終於找到寶藏一樣,所有的恐懼與難過都在頃刻化為春水。

    小姑娘的瞳仁略帶點淺淺的灰,看著澄澈又幹淨,她大抵真的是個乖巧的好姑娘,幹什麽事都專心致誌,正如此時,眼裏也隻裝了一個人。

    “漂亮哥哥,我找到你啦!”

    鶴聲對上他幹淨的目光,像被灼痛了一樣,下意識回避,滿腔的話語在舌尖滾了幾圈又回去,過了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聽見自己艱澀沙啞的嗓音:“嗯,你找到我了。”

    秦晚妝聽見回應,高興得不得了,挪了兩步從漂亮哥哥身上爬下來。

    鶴聲慌忙為她砍斷麻繩,見血封喉的鬼刃輕輕劃下,他手指顫著,有些無措,仿佛割的不是麻繩,而是自己的血肉。

    麻繩順著手腕往下落,潔白的腕處被勒出紅腫的痕跡,小姑娘嬌氣,哼唧著揉了揉。

    鶴聲這才回過神,鴉睫輕顫,緊張地問:“我幫你,可以嗎?”

    秦晚妝捂著臉,耳尖紅紅的。

    漂亮哥哥要幫她耶。

    漂亮哥哥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小貓兒順著指縫偷看,扭扭捏捏地把手腕遞出去:“輕一點嗷。”如果揉得疼了,她要哭的。

    但她細細一想,如果是漂亮哥哥,什麽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她捏捏耳尖,在心裏告訴自己,如果待會兒漂亮哥哥揉疼了,她就忍一忍,不要掉眼淚。

    但她似乎想多了,秦晚妝耳尖抖抖,漂亮哥哥的力道出奇得輕,就像輕輕捏軟糕一樣,他好像怕冒犯了自己,取了絲綢質地的巾帕擱在她的手腕上,才緩著力道慢慢揉著。

    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秦晚妝乖巧地坐著,手腕酥酥麻麻,像溫熱的甜水灌入血脈,她享受得眯起眼睛,半晌,突然看見了什麽,手大幅度擺開。

    鶴聲手指僵住,罔知所措,手忙腳亂的,“我、我弄疼你了嗎?”

    秦晚妝輕輕啊了一聲,灰撲撲的小手抓住鶴聲的手腕,把袖子捋開,眉頭擰得小麻花一樣:“漂亮哥哥,你不疼嗎?”

    疼嗎?

    鶴聲順著她的目光,垂下眼眸,手腕處帶著紅腫結痂的疤痕,這是他年少時初入錦屏樓被打出來的,曾經大抵是疼的,但如今畢竟不是以前了。

    他抬眼想笑笑,對上秦晚妝背後的鏡子,卻發現自己笑得並不好看,他總喜歡在殺人的時候笑,滾燙的血液總能讓他打心底覺得愉悅,他一度沉迷於肌膚濺上鮮血的溫熱感,這種感覺告訴他,你還活著,你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但此時,在秦晚妝麵前,他卻不敢笑了。

    他偏過頭,聲音壓低,想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像個正常人:“無礙。”

    鶴聲隱忍的場景落在秦晚妝眼裏卻換了意義,秦晚妝隻覺得眼前有一隻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狼,常年獨居,孤孤單單,偶然願意伸出爪子,卻因為習慣了拖著流血的軀殼回巢穴,隻能弱弱收回爪子,難過地嗚咽。

    秦晚妝心疼死了。

    誰欺負漂亮哥哥?

    阿兄說了,欺負人是不對的。

    所以欺負漂亮哥哥的都是壞人。

    秦晚妝生氣了,當她目光一掃,掃過七步開外的章林時,心裏的悲憤再也壓抑不住:“他是壞人!”

    灰撲撲的小手抓上彎刀,她猛地一甩,彎刀砸上章林的大腿,劇烈的鈍痛在腿上迸發,章林咬牙壓抑住痛呼。

    秦晚妝蹭地一下站起來,怒氣衝衝地往前走,身邊的空虛讓鶴聲極大地惶恐起來,他以為是自己做了什麽讓秦晚妝生氣的事,腦海空白,猛地抓住小團子的裙擺,之後又迅速放開。

    他扯了扯唇角,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聲音很低:“疼。”

    “能不能別走。”他說。

    秦晚妝心都化了,惡狠狠瞪了章林一眼,又坐回去幫漂亮哥哥看傷,小腦袋蹭到鶴聲布滿傷痕的手腕旁邊,輕輕吹氣:“吹一吹就不疼了。”

    章林:“,”見了鬼了。

    他常年養尊處優不知節製,肥肉一抖一抖,他蠕動著身子,慢慢往門口爬,饒是如此,他也覺芒刺在背,章林身姿僵硬,謹慎地回頭窺伺,乍然對上冷漠寡淡的目光,就像淬了臘月封凍的湖水,心哇啦哇啦地涼。

    “怎麽了呀?”軟軟的聲音在屋子裏響起。

    章林揉了揉眼睛,隻覺得自己看錯了,剛才要殺人一樣的目光乍然融化,鶴聲安安靜靜坐在遠處,垂首低眉,嗓音溫和幹淨,帶著點微不可察的顫抖:“無礙。”

    小姑娘心疼地問:“漂亮哥哥,壞人是不是總欺負你啊。”

    她可看見了,漂亮哥哥另一隻手上也有傷,那個伯伯真是壞透了!黑心腸!

    軟軟的小手貼在傷痕上,鶴聲細長的睫毛悄悄顫顫,他輕輕嗯了聲,“樂師身份低微,人盡可欺。”

    漂亮哥哥的嗓音幹幹淨淨,像天山上終年不化的一捧雪,此時雪粒流落亂街巷,漸漸顫抖融化,人人都可以來踩上一腳,被迫沾上肮髒的底色。

    秦晚妝心都碎了,咬牙罵人,“那個伯伯壞死了。”

    章林:“,”章林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