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舊夢
作者:碉堡堡      更新:2022-07-09 21:09      字數:7976
  第213章 舊夢

    江未眠趴在網吧的椅子上, 不小心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零碎且模糊的夢,遙遠而又縹緲。就像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拭去了玻璃窗上的水霧,外間的景象終於清晰, 連帶著過去久遠的記憶也終於重新找回。

    江未眠高中的時候並不住校,經常自己上下學,每天都會經過一條人流川湧的街道。那裏熱鬧而又嘈雜, 繁華與破落並存。衣著光鮮的人們經常來此閑逛商場,寒風瑟瑟的街頭卻又有許多來曆不明的小孩四處賣花。

    進價一塊錢一枝的廉價塑料玫瑰滿滿當當裝了一筐子,標價十塊錢一枝。他們在街頭穿梭,央求過路的年輕男女買一枝,跟屁蟲似地追在後麵,惹人厭煩。

    江未眠經常逃學,沒別的原因,上課的時候太容易犯困。他穿著一身運動服, 斜背黑色的單肩包, 雙手插進外套口袋, 臉上總是麵無表情,看起來生人勿近。

    偏偏就有人不怕死的抱住了他的腿:“哥哥, 哥哥, 買一枝花吧, 送女朋友。”

    江未眠討厭小屁孩,皺眉扒拉開對方:“沒有女朋友。”

    對方抱著他的腿, 鍥而不舍道:“哥哥, 哥哥, 買枝花吧, 送男朋友也行。”

    “……”

    江未眠腳步一頓, 口袋裏的拳頭直接硬了。他皺眉看向抱住自己不撒手的小孩, 發現對方大概十三四歲的模樣,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市儈狡黠。臉蛋髒兮兮,眼睛漆黑漂亮,就是細胳膊細腿,像營養不良。

    “不買,走開。”

    江未眠隻說了這四個字,拔腿就想離開,然而對方卻死纏爛打,眼淚啪嗒道:“哥哥,我奶奶生病了,求求你買一枝花吧,我想掙錢給她治病。”

    小孩是個天生的好演員,眼淚說掉就掉,哭得情真意切,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話語中的真實性,因為他們總覺得孩子不會撒謊。

    江未眠壓根不信,但他到底不是石頭心,最後還是鬆了口,皺眉問道:“多少錢?”

    小男孩可憐兮兮的比了一個十:“十塊錢。”

    江未眠口袋裏剛好有整的,他直接掏出十塊錢紙幣丟到了籃子裏,花也沒拿,徑直離開了。那男孩也終於放過了他,轉而把目標放在了別人身上。

    然而江未眠犯病的時候不僅記不住事,連回家的路也會忘。二十分鍾後,他再次出現在了這個街口。看著眼前似曾相識的情景,他皺了皺眉,靜默一瞬,最後選擇在路邊找了個長椅坐下。

    在導航還沒普及的時候,遇到這種事情不要慌。依照江未眠的經驗來看,再過二十分鍾他應該就能想起來,沒必要麻煩早就離婚分居的爹媽,更沒必要麻煩警察叔叔。

    不過年紀輕輕就患上這種嗜睡健忘的奇怪病症,換了誰心情也不會好。

    江未眠閉眼把臉埋入掌心,大腦一片空白,那種蒼白而又無力的感覺伴隨著一種深深的恐懼。不易察覺,卻也深入骨髓。

    他記不住事,容易忘卻一切。

    這也就導致江未眠在外人眼中看起來像個怪胎,因為他不喜歡和人說話,更不喜歡交朋友,永遠都獨來獨往,一陣風似的讓人抓不住痕跡。

    既然遲早都要遺忘,那麽就幹脆什麽都不要記住。

    隻是這次江未眠恢複記憶的速度有點慢,天黑了還沒想起來。就在他準備打電話給爹媽的時候,一雙髒兮兮的鞋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內,同時耳畔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哥哥,哥哥,買枝花吧,送給女朋友。”

    “……”

    江未眠麵無表情抬頭,結果發現是今天下午遇見的那個小孩。對方好似沒有認出他,還在一個勁的把花籃往他眼前遞:“哥哥,你看這花多漂亮,隻要十五塊錢一枝。”

    “……”

    江未眠一猜就知道他是個小騙子,抬手揮開花籃,出聲反問道:“剛才不還十塊錢一枝嗎?”

    小騙子聞言一愣,然後慢半拍眨巴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眼睛,結結巴巴道:“天……天黑了,漲價了。”

    江未眠麵無表情盯著他,也不說話。

    小騙子見狀也有些訕訕,終於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江未眠一直盯著他,發現小騙子似乎又盯上了新目標,一直纏著那個胖墩墩的土大款買花。結果對方脾氣不好,一個窩心腳直接把他踹到了地上:“他媽的,哪裏來的小叫花子!趕緊滾!再不走打死你信不信!”

    小騙子摔倒在地上,花籃裏的花撒了一地。他捂著肚子倒在地上,麵色蒼白,縮成了一團。

    江未眠見狀微不可察皺了皺眉,心想真是活該。他等著那個小騙子自己站起來,然而對方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周圍人群來來往往,紛紛向他投去了異樣的目光,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

    江未眠見狀鞋尖動了動,最後終於從路邊長椅上起身,大步走到了小騙子身旁。他把人從地上扶起來,皺眉問道:“你沒事吧?”

    小騙子瘦得像麻杆,胳膊捏起來細細的,隻剩下骨頭。寒冷的秋夜,他穿著一件髒兮兮不合身的短袖t恤,皮膚冰冰涼涼,活像個難民。

    他聽見江未眠的話,緊緊捂著肚子,沒有吭聲。墨色的頭發落在蒼白的麵龐上,過了好半晌,才終於顫聲吐出一個微弱的字:“疼……”

    江未眠掀開他的衣服,發現對方瘦到凹陷的肚子上赫然有一塊紫色的淤青,不由得皺了皺眉:“你爸媽呢?有沒有電話?”

    小騙子不吭聲。

    江未眠又問了一遍:“你爸媽在哪兒?”

    小騙子還是不吭聲。

    江未眠見狀隻能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讓他在台階上坐著。然後穿過滾滾車流,走到馬路對麵的藥店買了一支消腫藥膏。等他回來的時候,就見小騙子正捂著肚子,蹲在地上撿那些散落的塑料花。

    旁邊有兩三個賣花的小孩,經過他身旁時七嘴八舌喊道:“阿星,你倒黴了,你沒賣完花,叔叔肯定要打你的。”

    “你今晚又得餓肚子了。”

    附近有很多賣花小孩。他們年齡不一,性別不一,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才七歲。唯一的相同點就是籃子裏的塑料玫瑰花,來自同一個批發市場,來自同一個男人手上。

    他們管那個男人叫“叔叔”。

    江未眠敏銳察覺到什麽,腳步微微一頓。那些孩子卻又很快四散開來,去往了別的地方,隻留下那個小騙子。

    一枝塑料玫瑰花恰好滾落在江未眠腳邊,他慢半拍彎腰,俯身撿起,然後輕輕扔到了花籃裏。

    小騙子坐在台階上,在寒風中縮成一團。他捂著肚子,仰頭無措看向江未眠,睫毛濃密纖長,瞳仁黑亮,這個時候卻不見賣花時的機靈,隻讓人覺得狼狽。

    “……”

    江未眠與他靜靜對視幾秒,最後挫敗似地移開視線,在黑夜街頭落座。他摘下自己的黑色斜挎書包,隨手扔到一旁,然後拉開拉鏈,把校服外套披在了小騙子身上:“你幾歲?”

    外套帶著餘溫,隔絕了迎麵吹來的寒風,終於籠住了幾分暖意。

    小騙子迷茫抬手,猶猶豫豫比了一個十五:“我忘了……”

    他營養不良,看起來隻有十歲出頭。

    江未眠似乎是嗤笑了一聲,偏頭移開視線,看向對麵滾滾的車流:“我第一次遇到記性比我還差的人。”

    他把藥膏遞給小騙子,讓他自己抹,不經意看見手邊的花籃子,撥了撥裏麵僅剩的五枝塑料假花:“天黑了,你怎麽不回家?”

    小騙子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小小的:“花沒賣完,叔叔會打我。”

    江未眠想起附近似乎有很多賣花小孩,不由得皺了皺眉:“你爸媽呢?”

    小騙子搖頭:“我沒有爸媽,我是野孩子,叔叔說讓我好好掙錢。”

    江未眠:“叔叔是誰?”

    小騙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叔叔就是叔叔。”

    江未眠沒有說話,從口袋裏掏了五十塊錢遞給小騙子:“天黑了,趕緊回家。”

    小騙子沒有接錢,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小聲道:“你有好多零花錢,你爸爸媽媽對你真好。”

    江未眠的爹媽都離婚分居十年了,雖然平常不怎麽見麵,但零花錢卻是充足的。他懶洋洋坐在路邊,伸長了雙腿:“錢很好,但有些東西是用錢買不到的。”

    小騙子沒讀過書,下意識問道:“什麽東西?”

    “記憶……”

    江未眠說:“錢買不到你的記憶……”

    他語罷頓了頓,忽然意識到自己今天和一個陌生人說了太多話,實在不應該。拍拍屁股從地上站起身,把書包往肩上一甩,準備回家了。經過小男孩身邊時,順手往他頭上敲了一下,然後丟下了一張嶄新的五十元紙幣。

    江未眠沒有回頭,雙手插兜,走得灑脫而又幹脆。小騙子坐在台階上,手裏攥著藥膏和紙幣,在一片燈火輝煌的夜色中盯著江未眠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後來江未眠每次放學回家,都能看見那個小騙子。對方沒有再纏著他買花,隻是拎著一個花籃,跟屁蟲似地跟在他後麵。

    一天,十天,三十天。

    江未眠一開始懶得管,最後終於忍不住了,回頭看向對方:“你跟著我幹什麽?”

    小騙子雙手抱著花籃,眨了眨眼睛:“你不認識路,我怕你走丟了。”

    他發現了,江未眠每天放學都會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很久,天黑了才像想起什麽似的,走到對麵那條街的車站坐車。他有時候還喜歡坐在路邊長椅上發呆,發呆發著就睡著了,路邊很多小偷扒手都在盯著他的書包。

    “不用你管。”

    江未眠皺眉,準備離開,然而剛走沒兩步,就聽小騙子在身後喊道:“你走錯了,公交站在右邊。”

    他仿佛代替了江未眠遺失的記憶,出聲提醒道:“你要去對麵的公交站,坐六路車。”

    江未眠聞言腳步微微一頓,再次回頭看向他,卻見小騙子身上仍穿著那件髒兮兮的短袖t恤,外麵套著一件藍白條紋的校服外套,因為過於寬大,難免有些滑稽。

    江未眠把雙手緩緩插入褲子口袋,麵無表情盯著對方。小騙子有些無措地後退了一步,卻沒離開。

    江未眠問他:“你不賣花了?”

    小騙子偏頭移開視線:“我等會兒再去賣。”

    江未眠沒走了,而是在路邊找了個長椅坐下,反正家裏也沒人,回不回去都沒人管。他拍了怕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小騙子坐過來,同時把自己書包裏的一把糖果遞給他:“你上過學沒有?”

    他得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沒有。”

    小騙子吃著糖,開開心心坐在江未眠身旁,把自己的花籃小心翼翼放在腳邊,有些羨慕地看了眼他的書包:“我沒錢。”

    江未眠難得有耐心與他攀談:“想念書嗎?”

    小騙子點點頭,又搖頭,看起來很是矛盾。

    江未眠從書包裏拿出筆和練習卷,出聲詢問道:“你叫什麽?”

    “阿星,”小騙子小心翼翼靠近他,眼睛比黑夜中的星星還亮,又低聲重複了一遍:“我叫阿星。”

    江未眠:“沒有姓?”

    小騙子:“沒有,我就叫阿星,你要幫我取新名字嗎?”

    江未眠聞言手腕輕動,直接在練習卷上大咧咧寫出了兩個漂亮工整的字。然後把筆塞到阿星手裏,捏著他的手腕一筆一劃教他:“這是你的名字,阿、星……會寫嗎?”

    小騙子緊張得手都在抖,在紙上寫出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江未眠見狀低笑一聲,做下了結論:“真難看,像狗爬。”

    小騙子眨巴著眼睛,有些無措地看向他。

    江未眠:“筆和紙送給你,以後多練就行了。”

    他所謂的“紙”其實是一張考過試打完分的練習卷,小騙子看見上麵的分數欄寫著一個鮮紅的147,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為什麽你天天逃學,成績還這麽好?”

    江未眠挑眉:“誰跟你說我逃學?”

    小騙子抿唇低頭:“小智哥他們說的。他們說高中生放學很晚,你天天下午就回家,肯定是逃課了。”

    江未眠打了他腦袋一下:“誰說逃學成績就不能好,老師講的東西我都能記住。”

    小騙子捂著頭,有些委屈:“那你為什麽記不住回家的路?”

    江未眠聞言微微一頓,許久都沒說話。他把手裏的練習卷慢慢卷起來,疊出一道一道的痕跡,片刻後才道:“……我記不住我想記住的東西。”

    父母,親人,朋友,

    他的大腦就像被下過詛咒,永遠都記不住那些真正重要的。反倒是知識這種死氣沉沉的東西,滿滿占據了大半回憶。

    小騙子低頭小聲道:“好奇怪的病……”

    江未眠嗯了一聲:“是挺奇怪的。”

    小騙子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校服袖子寬大,不慎滑落半截,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你下次如果有記不住的事,就告訴我吧,我幫你記住。”

    江未眠見他一臉認真,難免有些想笑。然而目光不經意一瞥,卻瞧見了小騙子的手腕,上麵滿是青紫遍布的淤痕,眉頭一皺,握住他的手腕問道:“誰打的?”

    小騙子猶猶豫豫,沒吭聲。

    江未眠思索一瞬:“你叔叔?”

    小騙子低頭晃了晃鞋尖:“我花沒賣完,叔叔不高興。”

    江未眠大抵猜到了什麽,附近其實有很多流浪兒童,有專門的人販子會收養他們,然後用來謀取錢財。

    江未眠頓了頓:“你沒想過離開你叔叔嗎?”

    小騙子目光茫然看向他,摳了摳自己的衣角:“但是我隻認識叔叔,我離開了叔叔沒飯吃……”

    他沒有上過學,對這個世界一知半解。隻懂人心醜惡,卻不懂自救之途,於是隻能困囿一方小小的牢籠,渾噩度日。

    江未眠最後問了一句話:“你叔叔養了多少個小孩?”

    小騙子這次不迷糊了,伸手比了一個十三:“十三個。”

    十三個年齡各異的小孩,滿滿當當擠住在一個狹小的屋子裏。沒有床,沒有枕頭,隻有幾床發臭的棉絮。他們躺在地上,擠在一起取暖,不分男女,不分四季。

    江未眠皺了皺眉:“你有沒有想過,你叔叔可能是人販子,你親生父母還在找你?”

    小騙子愣了一瞬:“叔叔說我是野孩子,我沒有爸爸媽媽。”

    江未眠微微皺眉:“你又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怎麽會是野孩子。你現在應該去讀書,而不是在街上賣花。”

    小騙子懵了,無措看向江未眠,半晌都不知道說什麽。

    而江未眠也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對於小騙子來說太過複雜,他慢半拍抬手,在對方腦袋上輕敲了一下:“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家。”

    小騙子捂著頭,眼睛亮晶晶的,看起來有些高興,又有些不好意思,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要送他回家:“可是你不認路……”

    江未眠送他回家後,萬一忘了自己回家的路該怎麽辦?

    江未眠直接伸手把他從椅子上揪了起來:“所以趁著我現在還記得,趕緊送你回家。”

    他打定了主意要報警,想趁機摸清楚那個人販子的住處。

    小騙子猶豫一瞬,最後還是帶著江未眠去了他住的地方。那是一棟藏在高樓後方的貧民窟,破舊而又肮髒。江未眠走進那條狹窄的小巷,已然開始詫異居然會有這種地方的存在,然而小騙子卻像習以為常似的,拉著他的手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的水溝,最後停在了一戶樓棟前。

    “我住這裏。”

    小騙子大抵也知道這個地方有些破爛,罕見的有些扭捏。他把花籃悄悄藏到身後,低頭看著地上的水溝,裏麵清晰映出了他和江未眠的倒影。

    江未眠問:“你住幾樓?”

    小騙子說:“二樓,最裏麵的一間。”

    江未眠想了想,緩緩蹲下身,視線與他平齊:“小騙子……”

    小騙子不高興了:“我有名字,我不是小騙子。”

    江未眠偏要叫他小騙子:“你天天賣假花騙人,不是小騙子是什麽。”

    小騙子更不高興了,低頭用鞋尖踢著路邊的碎石子,有些委屈:“叔叔逼我的……”

    江未眠原本隻是開玩笑,卻沒想到小騙子居然當了真。他抬手,掌心輕輕落在對方頭上,這次卻沒打了,而是輕揉了兩下:“我們報警,讓警察把他抓起來好不好?”

    小騙子詫異看向他:“為什麽?”

    江未眠語氣平靜:“他犯了法,應該坐牢。”

    小騙子眼睛有點紅:“那我一個人怎麽辦,叔叔被抓走了,就隻有我一個人了,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他甚至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江未眠頓了頓:“……我家隻有我一個人,你可以搬過來和我一起住,隻要你以後不再騙人。”

    江未眠再有幾年就可以出去工作了,可以養活自己,再養一個小騙子問題應該也不大,期間如果能幫忙找到小騙子的父母,那就再好不過。

    江未眠看著冷,其實也是個爛好心的人。

    小騙子聞言有些受寵若驚,指尖局促地摳了摳衣角,小心翼翼問道:“真……真的嗎?”

    江未眠嗯了一聲。

    小騙子眼睛亮了亮,緊張保證道:“那阿星以後不騙人了……誰也不騙……”

    他們太過專注,以至於沒發現二樓的窗戶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男子,正皺眉盯著他們。江未眠最後拍了拍小騙子的肩膀,示意他趕緊上樓回家,自己則背著書包離開了。

    江未眠內心盤算著報警的事,絲毫沒注意到自己身後,走了兩步才忽然發現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卻發現小騙子不知何時跟了上來。

    江未眠有些無奈:“你又跟著我做什麽?”

    小騙子結結巴巴道:“我……我怕你忘了回家的路……”

    江未眠:“我不會忘的。”

    小騙子聞言,忽然慢慢抬手指了指自己,小心翼翼,帶著一絲微弱的希冀:“那阿星呢,你也別忘記阿星好不好?”

    江未眠罕見笑了笑:“嗯,不會忘記的。”

    他轉身離開了,背影漸漸消失在小巷盡頭。阿星站在原地,愣愣看了許久,這才轉身上樓。然而剛剛打開門進屋,頭皮就陡然傳來一陣劇痛,緊接著被人揪住頭發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媽的!我說你這兩天怎麽都沒賣出去幾枝花,原來跑去和別人玩了!”

    狹小的出租屋內滿滿當當擠著十幾個人。他們當中唯一的成年人就是那個被稱為叔叔的中年男子。他揪住阿星的頭發拽到客廳裏,不解氣地踹了幾腳,這才呸了一聲道:“罰你今天不許吃晚飯,明天不把花賣完,看我打不死你!”

    阿星肚子上又挨了一腳,後腦不知磕到哪裏,悶悶的痛,眼前一陣眩暈。他蜷縮著躺在地板上,第一次沒有眼饞其他“兄弟姐妹”碗裏的飯,而是昏昏沉沉想起了江未眠剛才說的話。

    報警……

    把壞叔叔抓走……

    和他住在一起……

    不用挨打,也不用挨餓,可以去讀書識字……

    他以後再也不用騙人了,再也不用賣花了,再也不用當小騙子了……

    客廳牆角蹲著十幾名孩子,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捧著一個碗,裝了星點米飯。叔叔不肯讓他們吃太飽,瘦瘦的才好,才能裝可憐騙別人買花。

    一鍋飯,十三個人分。

    他們看見阿星躺在地上,都不敢出聲,隻能低頭靜默吃著自己碗裏的飯。

    其中有一名年紀最大的女生猶豫著站起了身:“叔叔……阿星好像有點不舒服……”

    她很瘦,但正處於發育期,該有的曲線都有了。正在喝酒吃烤肉的叔叔目光不經意一瞥,像是發現了什麽寶藏似的,眼睛忽然一亮,帶了幾分下流:“阿星不舒服,那你想怎麽樣?”

    女孩低下頭,害怕後縮:“叔叔……讓阿星吃飯吧……他昨天就隻吃了一頓……”

    “你還挺關心他的嘛。”叔叔嗤笑了一聲,忽然把酒瓶擱在桌上,起身拉著女孩就要進屋:“走,叔叔給你看個好東西。”

    女孩懵懵懂懂,卻也感覺到了害怕,一個勁掙紮哭求,卻仍舊抵不過男子的蠻力,被強行拖拽進了屋。

    阿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忽然死死抱住了男人的腿,不讓他動,拚盡力氣喊道:“你這個壞人!”

    叔叔聞言一頓,用力想抽出自己的腿,結果卻死活抽不出來,罵罵咧咧給了他一巴掌道:“小兔崽子,我給你吃給你穿,你他媽的還敢罵我,小白眼狼!”

    阿星死死抱住他的腿,對牆角瑟瑟發抖的一群孩子喊道:“他是人販子!他是人販子!我們有爸爸媽媽的,我們應該去上學,不應該在這裏挨打挨餓!”

    他不顧頭頂雨點般落下的拳頭,忍著喉間的腥甜,一遍一遍喊道:“他是人販子……他是人販子……”

    “我們有爸爸媽媽的……我們不是野孩子……”

    “我們要去上學……我們不能騙人……”

    男子的拳頭越來越重,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

    窗外夜色幽深,月亮高懸在天空,似乎也不忍目睹眼前這一幕,任由烏雲遮蔽了自己的身形。

    後來,天慢慢的亮了……

    再後來,一群警察忽然衝入這裏,破獲了一宗兒童拐賣案件……

    裏麵共有十三名被拐兒童,其中十二名驗明身份,找到了失散的父母,還有一名兒童,清早被人發現死在了出租屋內……

    他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屍體已經僵了。

    江未眠那天早上沒有上學,他眼見警察衝入出租屋內抓捕人販,在樓下焦急走動。最後好不容易等到他們出來,連忙衝上前詢問道:“葉警官,那些小孩呢?有沒有一個叫阿星的?!”

    在一片寒冷的晨風中,為首的警官靜默一瞬,然後對他抱歉搖頭。後麵人來人往,法醫抬出了一個裹屍袋。

    “當啷——”

    是書包落地的聲音,連帶著側兜裏的糖果也撒了一地。

    畫麵又開始漸漸模糊,像陡然下了一場急雨,滿是蜿蜒曲折的水痕。

    江未眠趴在網吧的桌子上,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渾身僵硬,像是被夢魘困住不能自拔。他最後終於從睡夢中驚醒,手忙腳亂坐直身形,用手一摸,卻滿臉都是冰涼的淚痕。

    江未眠甚少有這麽慌張的時候,驚魂未定,胸膛起伏不定,連帶著旁邊的王大彪等人都奇怪看了過來。

    隻有沈醉星,懶洋洋支著腦袋,伸手用指尖沾了一點江未眠臉上的淚痕,然後探出舌尖輕嚐了一下:“鹹的……”

    沈醉星在笑,盡管別人都不知道他在笑什麽:“江未眠,你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