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者:
故棲尋 更新:2022-07-09 17:57 字數:4010
第74章
秋月西斜,銀光泄地,十二人分成三團廝殺,呼聲猛惡,一時難分勝敗。
卜陰陽手中的鐵扁擔重達三十餘斤,勢道沉雄,往地上一杵就是一個坑,他以一敵二,架住海沙幫兩位年輕後生,還不忘口出譏諷,朝隔壁戰場呸唾沫星子:“崆峒五雄近年來在武林中名聲極響,怎麽今日也淪為了魔教鷹爪?我看不如趁早改了名號,叫什麽五雄?我瞧是五熊,狗熊的熊!”
那廂被他指名道姓辱罵的崆峒五雄手持日輪刀,分成了兩撥,二人與李無常手裏的七星劍相拚,另三人對陣光著膀子的苗金線與使九節鞭的孫婆惜。
路岐七俠死三餘四,各有各的絕活。
苗金線不光練就了一身的霸道外功鐵布衫,還天生神力,他連聲吼叫,左一拳打歪了崆峒一雄手裏的彎刀,右一拳打得二雄眼眶崩壞眼球炸裂,雙拳爽利利當空一擊,竟有鐵石之音!三雄麵色陡變,腳下輕移,身子孤煙般衝天而起,眨眼掠至苗金線身後。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苗金線的頸後罩門!
然而他尚未成行,腰間就忽地一緊,低頭一看,卻是條綁著彩綢的九節鞭!
鞭子的盡頭,是掛著譏詭笑容的孫婆惜!
他心中一震,孫婆惜妖名在外,傳說中不光鞭法一流,還能哄得男人挖心掏肺,字麵意思上的挖心掏肺!他不敢輕敵,回身砍鞭,但已是不及,一股猛力自鞭上傳來,他腳下登時淩空,整個人被拋到空中轉了一個大圈,砰地一聲迎麵撞在一棵樹上,喀喇喇攔腰撞斷了碗口粗的樹。
“哎呀,怎的這麽不當心?這下摔得可疼了吧?”孫婆惜一開口,嗓音婉轉,幽雅動聽,冥冥中竟似有攝魂奪魄之意。
酣鬥的幾人皆微微一滯,黑白臉李無常破口大罵起來:“打架的時候就閉嘴吧我的姑奶奶!”
孫婆惜咯咯笑起來,她年紀已是不小,年近四十笑聲卻仍如少女一般,清脆如銀鈴,配上她那張已不年輕甚至說不上好看的臉,說不出的吊詭,但這並不妨礙她有一副可蠱惑人心,也能撫慰失意的天籟嗓音。
崆峒五雄已去三,剩下兩人就不那麽好對付了,尤其是那個唇上有黑痣的精瘦漢子,當空鷂子轉身,刀背一記反敲,就輕輕鬆鬆破了苗金線的鐵布衫,他手裏的日輪刀畫滿圓弧時,果真有如一輪白日,快得隻瞧得見殘影。
李無常近鬥,孫婆惜配合遠攻,一剛一柔,二人與他團團而鬥,始終僵持不下。
“我崆峒派並不想與路歧七俠交惡,幾位英雄何故執意攔路刁難?”黑痣漢子氣沉丹田,邊打邊問。
卜陰陽撇了海沙幫的兩個後生,倒提扁擔而來,戟指反問:“我且先問你,這鳥不拉屎的窮地方,你們一行人半夜裏趕來,為的什麽?”
黑痣漢子冷冷道:“崆峒派到哪裏來,做什麽事,關你屁事!”
“當然關老子的事!”卜陰陽怒道,“我知道你們來做什麽,你們是要來拿沈墟的命!”
黑痣漢子道:“許多人都要拿沈墟的命!”
卜陰陽:“哼,那就得問問看我們路歧四俠同不同意!”
說罷,一聲低吼,提扁擔當頭敲去。
山坡後,沈墟耳朵聽得分明,眼睛也看得分明,他蜷了蜷手指,身子有些僵硬,心髒也在胸腔內泵動顫鳴,每顫一下,溫熱的血液就被壓送至四肢百骸,熱意往上彌漫,到達眼眶。
群狼環伺,他獨自麵對險惡已久,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陷阱,人情冷漠如凜冬風霜,已凍住了他的五感六識,一路上,他漸漸失望,習慣,麻木,困守孤城,躲進偏僻的小村莊。他怎麽也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人會維護他,竟還有人敢維護他!
“啊,原來他們這般拚了老命,都是為了沈郎你。”鳳隱在耳邊輕聲道,“看來這世上不光有萍水相逢的人要殺你,也有萍水相逢的人要護你。”
沈墟凝視著空地上的亂鬥,刀光劍影,無來由的恨與無根的善意交織,廝殺,他忽然道:“我曾問過師父,這世間何為善,何為惡,何為對,何為錯。”
鳳隱一動不動:“嗯,你師父如何解答?”
沈墟道:“他老人家讓我順從本心。”
鳳隱問:“何為本心?”
沈墟陷入沉思,因為他也不知。從前在劍閣他不知,後來入了江湖,他仍然不知。他低頭注視著自己攤開的掌心,掌心微微發燙,兵刃交擊聲中,他隱約尋到答案,帶著薄繭的手指慢慢收攏,握成拳:“我的本心,就是我的劍。”
鳳隱:“你的劍?”
沈墟眼中的迷惘之色漸褪:“劍能殺人,也能活人。殺人不一定是惡,活人也不一定是善。”
鳳隱彎起眼睛,審視著他,良久,歎道:“看來你已長大了。”
沈墟斜睨過來:“我豈非一直是個大人?”
鳳隱笑而不語,他伸手輕托沈墟腰背,將人往前輕輕一送。
“那你還在等什麽?”
沈墟不必再等,他已縱身而去。
*
卜陰陽等人聯手,與崆峒派兩人鏖戰不休,海沙幫的兩人就得以空出手來,其中一腿微跛、方麵大耳的漢子就是秦霸,此前他在清淨崖上幸免於難,後來又跟著掌門去劍閣大鬧了一回,雖铩羽而歸,但他因指認沈墟與魔尊有染也算大出了一把風頭,眼下沈墟人人喊打,他雖武功不濟,但人人都把他當成香餑餑,邀他共剿沈賊,別無其他,隻因他是少數幾個識得沈墟麵貌的人,有他從旁協助,就不怕殺錯了人。
秦霸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沾沾自喜,可萬萬沒想到,兩日前這崆峒五雄找上他時,將自己吹得天上有地上無,信誓旦旦說定能捉拿沈墟換得黑鴉丹續命之藥,這會兒呢?竟被幾個街頭賣藝的打得落花流水?
呸!沒用的東西!
秦霸一麵唾棄著那五隻熊,一麵找尋機會逃之夭夭。就在這時,他餘光瞄見與路歧四俠同行的那個小小少年,方才在與卜陰陽交手時,卜陰陽有意無意地一直掩護著這名少年,這會兒卜陰陽打得正酣,無暇顧及,這少年落了單,豈不是手到擒來?待捉住他,把他作為人質,還怕逃不脫麽?
這麽想著,秦霸陰險一笑,掌中立時扣了三枚三棱鏢,鏢上泛著青光,鏢上有毒,解藥隻有他有。
寒光疾閃,三道光刃出其不意,朝少年破空飛去!
“小張四郎!”卜陰陽遠遠瞥見,憂心如焚,一邊高聲疾呼,一邊飛身去擋,這時他的破綻露出,肩頭嗤的一聲,就被日輪刀劃出一道長口子,鮮血長流。
而他這一聲驚呼也擾了李無常的氣息,鐺,黑痣漢子劈刀砍來,七星劍一時不慎被震得脫手,飛到半空,刷地落下來,插.進地裏,劍吟不止!
顫動的劍身映出李無常慘白的半邊臉越發慘白,也映出一閃而過的人影。
眼見三棱鏢就要釘入小張四郎的肩胛骨,突聽“叮”的一響,三隻鏢,突然鏢頭折斷,憑空掉了下來,三顆圓圓的東西不輕不重地打在小張四郎背上,彈起,再滴溜溜滾在地上——竟是三顆珍珠!
眾人驚得瞪大了眼睛,仿佛這輩子沒見過珍珠。
此時淡淡月華下已多出一人,穿著輕飄飄的月白衫子,挽著鬆垮垮的髻,手中還拈著一枝婦人鬢邊的珠花。
“哎呦,我的簪子!”孫婆惜抬手一掠鬢發,這才發現自己頭上的珠花已到了別人手上!先是驚訝,而後是驚恐,此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她身旁掠過,還能順手牽羊!更可怕的是,他能用三顆珍珠打斷三枚鋼鏢!這內力,簡直駭人聽聞!
“沈墟!”
“沈少俠!”
秦霸與卜陰陽同時出聲。
“你就是沈墟?”黑痣漢子鷹一般的眼睛盯緊了月下的人,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沈墟竟如此清秀俊逸。他不高大,不強壯,看起來不像個冷酷無情的劍客,倒像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
“我就是沈墟。”沈墟朝他緩緩走來。
黑痣漢子已感覺到莫名的威壓,他全身的肌肉已繃緊,硬得有如磐石,他的聲音也繃得很緊,像拉開的弓弦:“崆峒派馬如濤。”
他自報家門。
“我不想知道你是誰。”沈墟卻說,“我隻問你,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他的目光平直地掃來,不帶任何感情,就像不摻任何雜質的清水。
這是一名真正的劍客的眼神。
他的眼裏隻有對手。
彎刀,銀柄,脈搏鼓動。
馬如濤身體的血液火焰般流動著,灼燒著,他聽到自己不安的喘息:“聖姑下了江湖追殺令……”
沈墟重複,語調語速語氣毫無變化:“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馬如濤眼皮一跳,突然就被恐懼攫住,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過他唇上的黑痣,濕透了背上衣衫,顫抖的神經牽動嘴角:“你逃不掉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遲早會死。”
沈墟順手拔出了地上插著的七星劍,神色冷淡:“所以你非殺我不可。”
馬如濤咽了口唾沫:“是,死在我手上也不算委屈了你。”
沈墟:“好,那你來殺我吧。”
他說這話的態度就好像在說,“好,那就隨你吧”,這是一種要命的挑釁。
馬如濤終於忍無可忍,突然大吼一聲,刀光化為長虹,人也跟著飛起!
“叮”的一聲,刀劍相擊,刀光倏地一收,沿著劍鋒削過去。刺耳的刮擦聲折磨著每個人的耳膜,就在這時,刀身上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振動。沈墟曲膝沉腰,劍柄在他手上遊蛇般轉了一圈,就這樣逃脫了彎刀的貼刃絞纏,馬如濤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劍尖的來勢,他一招擊出,將收未收,正是新力未生,餘力將近的時候,亮銀般的劍光剛照亮他放大的瞳孔,就已閉住了他的呼吸!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有如閃電!
隨後,劍光到了哪裏,哪裏就即刻飛濺起一團血霧。
輕煙般的霧自長草間升起,東方蒼穹漸漸轉成淡青色,帶出點點神秘的銀灰色。黑暗已統治得大地太久,黎明即將到來。
粘稠的鮮血如吃人的巨獸,蜿蜒至腳底,張開大嘴,秦霸雙膝一屈,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全身發抖。
沈墟提著滴血的劍,慢慢走近。
秦霸嗓子發幹,顫聲道:“沈,沈少俠……”
沈墟蹲下,視線與他平齊,低聲問:“除了你,還有別人知道我在這裏嗎?”
秦霸把頭搖成撥浪鼓:“沒沒沒,沒有了,這是崆峒五雄得到的小道消息,他們怕被人搶了先,把所有知道消息的人都殺了……我,我說的都是真的,少俠饒……饒命……”
沈墟臉上表情有些奇異,似乎是沒想到崆峒派的手段如此毒辣,又或者是想不到秦霸的臉皮這麽厚,道:“我已饒過你一次。”
秦霸已快哭出來,哆哆嗦嗦道:“您大人有大量,就再再再……再饒我一次,求求您,我秦霸以後……以後……當牛做馬侍奉您。”
沈墟點頭:“嗯,再饒你一次。”
秦霸一喜,曬成棗紅色的臉上展露笑容,但這笑容剛剛成型,就凝固在了臉上,那人附在他耳邊說的最後一句話成了他人生的絕響。
“如果你沒有發出那三枚毒鏢的話。”
長劍送出,刺進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