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作者:
故棲尋 更新:2022-07-09 17:57 字數:4817
第72章
清冷的星光,灰敗的小院。
一株已枯萎的銀杏樹下,紅衣似火。
鬥室內一燈如豆,微弱的黃光越過敞開的門,穿透朦朧夜霧,落進樹下那雙黑沉的眼裏,幽幽跳動。
他沒有走進來,他也沒有走出去。
他們隻是互相凝望著,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沉默中,有什麽東西在滋長,在壓抑,也因克製不住而破土而出,蠢蠢欲動。
破破爛爛的木門被踹開後還在吱嘎呻.吟,聽在耳裏異常刺耳,沈墟懷裏抱著的女人,看在眼裏也異常刺眼。女人鬢發微亂,頭臉埋在沈墟懷中,顯得小鳥依人,身上穿的寬大衣裳顯然是沈墟的,光潔瑩白的小腿也親密地搭在沈墟臂彎。
秋風蕭瑟,沈墟隻著一層單薄裏衣,望過來的視線比天上秋星還清冷。
鳳隱挑起一邊眉,扯出笑:“沈郎好興致。”
他一笑,沈墟就皺眉,就像他一出現,沈墟心跳就加速,都已成條件反射。
沈墟冷冷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不來,如何能撞破沈郎這等好事?”鳳隱說著話,腳下微動,廣袖揚起,人已掠至跟前,伸手就來搶沈墟懷中的林白芷,“且讓本尊仔細瞧瞧,沈郎這樣的性子,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沈墟避過他的手,退回屋中,又騰出一隻手來,三兩下擋開鳳隱的搶攻,怒道:“足下大駕光臨,就是為了發瘋?”
“我發瘋?你何時真正見過我發瘋?”
鳳隱冷嗤,左手倏出,一記淩厲的擒拿手,扣上沈墟的肩,沈墟劈手按上,順而攻其腰脅,沒想到鳳隱另一隻手已伺機而動,乘隙而入,插在沈墟與林白芷之間,沈墟隻覺自己摟著林白芷的那隻手的手肘被往上輕輕一托,力道就被卸去大半,一個大意,林白芷就被他搶了過去。
沈墟咬牙:“鳳隱!”
“別急,我不過是看看她。”
鳳隱屈指掐著林白芷的下頜,抬起,認真端詳,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刮過林白芷的咽喉,這個姿勢很危險,看來隨時都能掐住女人纖長脆弱的脖頸要了她的命。
沈墟從鳳隱專注的神情裏品出一絲異樣的癲狂,深吸一口氣,壓下從一見到這個人開始就動蕩不安的情緒,警告:“鳳隱,放開她。”
鳳隱撩起眼皮,沈墟這才發現他的眼睛裏爬滿了血絲,怔了怔:“你……”
“她死了,你會不會傷心?”鳳隱忽然問。
沈墟的麵色登時寒了三分:“她若因我而死,我當然會傷心。”
“那我呢?”鳳隱又問,“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沈墟盯著他,輕而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從不說謊,但也不想如實回答這個問題,避重就輕道:“你不會死。”
鳳隱提了提唇角:“是人都會死。”
沈墟心想,不,你不會,禍害遺千年。
禍害一字一頓說:“我死之後,你才能跟她在一起。”
沈墟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她”是指林白芷,苦笑:“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不是?”鳳隱眯起眼睛,暼向林白芷身上寬鬆的衣服,眸色漸暗,“怎麽,沈郎竟也學會了一夜春宵度,露水姻緣並非情?”
沈墟窘迫,心想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出現在自己屋裏,這事確實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他就是長了十張嘴也說不清,正在想該如何解釋才能叫人信服,轉念又覺得哪裏不對,什麽叫“我死之後你才能跟她在一起”?我愛跟誰在一起就在一起,關你姓鳳的什麽事?你鳳隱就可以男女不忌荒淫無度,此時有什麽資格來陰陽怪氣指責他人?這種行為是不是就叫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當下不悅道:“鳳尊主未免也管得太寬。”
這話也不知戳了鳳隱哪根肺管子,他施施然將女人放下,一把攥了沈墟的手就把人往外拖,一個小輕功,就擄著人翻過了院牆。
牆外有匹馬,鳳隱帶人上馬,揚長而去。
“你要帶我去哪裏?”沈墟緩過神來時,已被一條鐵鑄一般的手臂禁錮在身前,動彈不得。
身後緊挨著脊背的胸腔傳來細微的震動:“回奈何宮。”
沈墟奇了:“我為什麽要跟你回去?”
鳳隱勒緊韁繩,隻是不答。
沈墟:“停下。”
鳳隱恍若未聞。
沈墟耐心告罄:“我說停下!”
鳳隱“駕”一聲,反而催馬快跑。
沈墟:“……”
沈墟實在不想跟他動手,但此人發起瘋來沒輕沒重,沈墟隻覺得自己的腰要被勒斷,痛得窒息,反身就一掌拍過去,怒了:“鳳隱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鳳隱擋住他的手,眼神陰沉駭人:“閉嘴!”
秋夜風涼如薄刃,刮得人臉頰生疼,景物極速倒退,兩人你來我往,在馬上交起手來。
沈墟縮手,腳尖在馬肚子上一蹬,整個人往上躥起,想就此掙脫鳳隱控製,鳳隱眼疾手快,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腳踝,沈墟去勢一頓,左右腳.交替,對著鳳隱胸口就是一記連環踢,鳳隱抬肘格擋,被踢得往後仰倒,而後被兩條腿死死絞住,壓在馬背上。顛簸中,沈墟扭身就要奪取韁繩,鳳隱提起一腳,就朝他手臂踹來,來勢勁猛,沈墟不得不躲,鳳隱趁機直起腰,又扳回一城。
“我放你走,不是為了成全你和旁人!本尊不是菩薩,還沒有那麽大度!”鳳隱屈肘將人壓在馬背,眉眼間滿是狠戾,狠戾底下藏著痛苦,聲如賭咒,“與其放你在外麵鬼混,不如把你鎖起來,鎖起來,囚禁在身邊,寸步不離,直到我死!”
這樣好歹死之前,不用像這樣飽受思念之苦,也不用眼睜睜看著你跟旁人尋歡作樂!
豈有此理!
沈墟聞言,怒氣直往上湧,逼紅了眼眶,一記手刀橫劈削去鳳隱直拳,凜聲道:“我沈墟是個人,不是鳳尊主的專屬物品,我想走便走,想去哪裏便去哪裏,鳳尊主若想找個聽話的奴才,大手一招,什麽樣兒的沒有?何必來沈某這裏強人所難!”
“哈,本尊強人所難?”鳳隱偏頭躲過一腿飛踢,氣笑了,雙眼直欲噴出火來,“當初是誰小意溫柔,誘本尊彈那一曲鳳求凰?你對本尊什麽心思,難道還需本尊明說?”
沈墟也冷冷一笑:“怎麽?原來你是玉盡歡?可是不巧的很,在我心裏,他已死了!來日我便去他墳上彈完那一曲鳳求凰,也算有始有終,對得起他刺我的那一劍!”
此時無人指引,馬兒橫越田野,奔上山坡。
馬上二人為爭奪韁繩幾乎使上了畢生所學,唇槍舌劍,惡語相向,掌風陣陣,激得風聲虎虎,那馬兒幾時見過這等場麵?被鳳隱一掌誤劈,又被沈墟連蹬幾腳,受了驚,嘶叫一聲,忽然人立而起。
這下兩人的屁股都坐不住,一起從馬背上滾下來,沿著山坡邊滾,邊還在打,到後來也不知是誰先停的手,鳳隱一手掌著沈墟後腦勺,一手握著沈墟的腰貼近自己,天旋地轉中,吻了上去。
輾轉,啃咬,碾磨,帶著懲罰意味。
整個秋夜星空都在眼前打轉,沈墟的腦袋懵得不行,不知是誰的心跳聲如此擾人,也不知是誰的喘息聲撩人心旌,他眼皮發燙,舌也燙。
鳳隱長驅直入,發狠地親他,滾了一身泥,把他死死地按在染盡寒霜的草地裏。
嘶,疼。
沈墟喘著氣,胡亂揪了一把草,扔在那張好看的臉上,將他往外推。
鳳隱就擒了他的雙手,扯了腰帶綁起來,拉高了,束在頭頂。
月光緩緩流照,給大地鋪開銀霜,沈墟眼前蒙上水霧,身下的草是涼的,身前卻是滾燙的,一冷一熱折磨著他本就瀕臨崩潰的神經,他忍無可忍,不想再忍,他久已選擇了放逐。這次哪怕是被流放到苦寒之地,終生不見天日,他也認了。
被縛的雙手順從本心,往上套住鳳隱的脖頸,拉下,把這個越發混亂的吻持續加深。
漸漸地,鳳隱感受到他青澀又笨拙的回應,眯起狹長的眼睛。
沈墟半闔著眸子與他對視,眼尾殷紅,眼底襯著水光與情熱,失神又沉迷。
鳳隱驟然清醒。
你都做了什麽!
識海中一聲怒斥,如晨鍾暮鼓,鳳隱渾身一震,驀地抽離,就著冷月,他看清沈墟與自己淩亂的衣衫,看清沈墟頸邊耳後胸前曖昧的紅痕,就像一件上好瓷器上留下的礙眼的瑕疵……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破旖旎。
沈墟仰躺著,細細喘氣,聞聲望來,一點點蹙起眉,喑啞濕潤的嗓音像是剛從水底打撈上來的,帶著驚訝:“……你做什麽?”
鳳隱臉色極其難看,右邊臉頰高高腫起,五根手指印觸目驚心,爬滿血絲的眼睛熏了被逼停的欲,陰鷙得駭人。他對自己向來狠的下心,一聲不吭地解了縛住沈墟兩隻手的腰帶,替他整理好衣裳。
然後起身,轉身就走。
“鳳隱你到底發什麽瘋!”沈墟在身後喊。
鳳隱本該頭也不回地離開,但他無論如何無法挪動半步,攥著腰帶的手微微顫抖,他閉了閉眼睛,扭頭扯出個玩世不恭的笑:“怎麽?你還想繼續做完嗎?你就這麽心悅本尊?”
一腔熱血被兜頭潑了盆冰水,沈墟眼裏的迷離徹底消散,風一吹,他感覺到冷,忽然覺得方才發生的一切都荒誕不經,而自己蠢得可笑。
他也站起身,拍落身上枯草,定定地看了一陣鳳隱,然後一步步走近。
鳳隱竟往後退了半步,仿佛沈墟是什麽洪水猛獸——身上湧動的情潮還在提醒他他方才犯下的罪過,他怕自己再次失控。
沈墟狐疑地暼他一眼:“你退什麽?”
鳳隱堂堂聖教尊主,不能退,隻能繃直身子,盡量讓自己站住不動。
沈墟朝他伸出手,也像方才他做的那樣,替他整理好衣衫,甚至從他手裏抽過腰帶給他係上:“這樣我們兩不相欠。”
你給我穿好衣服,我也給你穿好衣服。
沈墟對平等似乎有某種執念。
江湖上混久了的人都會生出這樣或那樣的執念,有的人崇尚自由,有的人慕強,有的人追求公平正義。
鳳隱發現短短數月,沈墟已變得跟從前不一樣。
“沒錯,鳳尊主,沈墟心悅於你。”沈墟替他整理好,往後退開,與他平視。
突如其來的坦白令鳳隱微微睜大了眼睛,體內的熱意還未退散,就又卷土重來。
“我沒有喜歡過人,不知道這應該是種什麽樣的心情,沅宗主求而不得會瘋,西門小姐為了情郎會私奔,赫連春行為了堂妹殺友奪妻,跟她們相比,我不過是看著你的時候會想親近,想著你的時候心口會發熱發疼,被騙會生氣,被利用會傷心,不熾熱也不極端,想來我的這份喜歡也算不得什麽,是人人都會經曆的東西。那時候你問我,為什麽一眼就認出你就是玉盡歡……”沈墟的嗓音有些發緊,他自嘲地笑了笑,垂落的眼瞼顫悠悠抬起,“易容術再如何精妙,眼睛還是那雙眼睛,你的眼睛,與旁人的都不同,你看我的眼神,也與旁人不同,我認出的不是你這個人,隻是這雙眼睛而已。”
有些人藏得太深,還慣愛說謊,隻有一雙眼睛還會說一點真話。
直到後來,沈墟才發現,眼睛有時也會說謊。
否則他也不會誤以為玉盡歡曾對他有意。
鳳隱咽了口唾沫,喉結聳動,他應該說些什麽,他應該狠狠譏諷一番好讓沈墟徹底斷了念想,但他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的如簧巧舌在此時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隻剩心口還在一陣一陣地抽痛。
傻子,鳳隱心想,不是你的喜歡不熾熱,也不是你的喜歡不極端,隻不過你天性隨遇而安,不喜強求,本就是無掛無礙冷情冷性的人,能攪動你的心境已是不易,能讓你惦記,實不知是多大的榮幸。
沈墟還在坦然敘說,他已決定讓這件事有個結果:“我說這些不是想向你乞求什麽,隻是想告訴你,你若不能回應我,就不要來招惹我。還有,沈某守舊,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你若是給不起,也不要來我眼前亂晃,聽明白了嗎鳳尊主?”
一生一世一雙人。
鳳隱攥緊袖中的拳頭,他確實給不起,他的一生一世太短,一時的一雙人,半輩子的形單影隻,他怎麽忍心?
兩人默默相對,沈墟從未見過這樣沉默的鳳隱,這點反常引起他的注意,但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他歎口氣:“聽明白了就點個頭。”
鳳尊主成了根一戳一動的木頭,點頭。
沈墟皺眉:“為什麽不說話?”
鳳隱:“無話可說。”
沈墟:“……”
沈墟隻得換了個話題:“所以你來,到底所為何事?”
“隻是想告訴你,別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鳳隱盡量不去看他那雙灼人的眼睛,“我能找到你,就意味著別人也能找到你,你要還想保全那家人的性命,就趁早離開那兒。”
誤會迎刃而解,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沈墟,不會在外麵跟別的女人鬼混,鳳隱此刻對那家人已沒有任何敵對情緒。
“不行,我不能離開。”沈墟搖頭,“我一離開,他們若找到這裏,為了問出我的下落,那幫人什麽事都幹的出來。”
鳳隱:“所以你要留下來保護他們?”
沈墟頷首。
鳳隱輕嗤:“沈墟你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
“是嗎?”沈墟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指向鳳隱,“九月廿五快到了,你來,其實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已破解了那帛卷上的七招,對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鳳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