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薑久久      更新:2022-07-09 16:36      字數:4232
  第90章

    入了夏, 傅嬌身懷有孕已經三個月,她身子越來越沉重,走路的時候需要用手扶著後腰才能方便挪動, 她越來越疲軟,不願出門行走,整日裏賴在房內, 傍晚也不出去納涼。池子裏蓮葉田田,荷花冒出粉粉的花苞,格外好看。

    傅嬈每日裏會去采花, 放到廣口瓶裏, 成了萬象宮裏的一抹鮮妍的顏色。

    傅嬌看著那些嬌美的荷花, 眨了眨眼, 她本來也是如花一樣的年紀,卻好似突然枯萎了一般。

    她對這個孩子仍是沒有半點溫情,盡管他已經在她腹中待了七個多月, 但她沒有絲毫血脈相連的感情。

    李洵偶爾會撫著她高高鼓起的肚皮,告訴她說:“他不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你的親人。”

    傅嬌當然知道她腹中的孩子也是她的家人, 她應該期待他、愛他,但隻要想到李洵是懷著怎麽樣的心思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把他帶來的, 她便不想愛他。

    屋子裏放著冰鑒, 寒氣森森冒出來,驅除暑氣的同時卻也有些寒冷, 傅嬌裹了裹蓋在身上的薄毯, 歪在一旁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天光還早, 玉菱低垂著頭告訴她:“暢春園的人來了。”

    傅嬌半晌沒有回答, 玉菱小心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要讓她進來嗎?”

    她問出這話時,傅嬌心底隱隱有不安浮了起來。

    “讓她進來吧。”傅嬌焦躁地說。

    玉菱退出門外,領著那名宮人走了進來。傅嬌認得,暢春園服侍陳文茵都是她親自挑選的,之前一直在萬象宮服侍她,是再細心不過的人了。

    “王妃。”她在傅嬌麵前跪下,輕輕叩了個頭。

    “何事?”傅嬌微微抬眼,眼眸裏都是恐慌。

    宮人又深深叩首道:“皇後娘娘,昨夜歿了。”

    傅嬌半晌沒有回答,宮人又繼續說:“昨天陳家夫人入宮探病,夫人和娘娘獨處時沒讓我們在身邊服侍。晚上的時候夫人陪著娘娘在水榭裏用膳,夫人飲了酒在榻上歪著了,娘娘她獨自一人,在水邊玩耍,一時不慎掉入了湖裏。”

    傅嬌低著頭,無措地捏著衣襟。

    宮人解釋說:“王妃把我們送去暢春園服侍娘娘,我們一直都盡心盡力,隻不過昨天陳家夫人來了,不許我們在旁邊服侍,這才……”

    她說得很仔細,唯恐傅嬌因為這件事情怪罪。

    傅嬌眼中有波濤湧動,然而很快地,就被她壓了下去。一個心智隻有五六歲孩子的人,很容易出事。但凡照顧得疏忽,便可能會發生意外。

    陳家夫人和長春園的宮人,一邊是她的親人,一邊是她的仆人,誰也不想她出事。昨日陳家的人以為暢春園的宮人會照看她,暢春園的宮人以為陳家夫人會好好看著她。

    結果雙方都疏忽了,所以才造成慘劇。

    “姑娘。”玉菱淚眼朦朧,伏在她膝邊:“你若是想哭就哭一場吧。”

    傅嬌搖了搖頭,隻淡淡地說:“我知道了,稟報禮部,著手準備娘娘的喪儀吧。”

    她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外麵走,忽然腳下一滑跌倒在地,宮人連忙起來扶她起身。

    “姑娘,姑娘,您摔到哪裏了?”宮人簇擁著她問。

    摔下去的時候,傅嬌清楚地感受到腹部傳來一陣疼痛,借著宮人的手站起來,宮人們才發現,她的羊水破了。

    “快、傳太醫。”玉菱大聲喊道。

    傅嬌覺得好疼,這種疼痛和她從前經曆過的所有疼痛都不一樣。小的時候跟李洵一起去打獵,摔斷了腿,兩個多月才能下床走動,她成天哭得眼睛發腫;被李洵強逼的時候,她疼得好像被撕裂……

    這一回,她感覺自己好似被一台石磨碾壓在腰上,差點將她碾碎成齏粉。

    她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擱淺的魚,瀕死時無力地吐著氣。

    她隻盼著早點結束。

    但是他不出來,他貪戀在母親身體裏的日子,遲遲不肯出來麵對這個殘忍肮髒的世界。太醫、接生嬤嬤急得滿頭大汗。

    李洵在紫宸殿聽聞傅嬌發動了,連忙披上衣服,連儀駕都來不及擺,就匆忙趕往萬象宮。

    他在產房外,從中午等到晚上。

    宮人手忙腳亂地端著熱水和帕子進去,清亮的水進去,再出來的時候卻是血淋淋的血水。

    時間被拉得格外漫長,分明隻有半天,他卻感覺過了很久很久。

    午夜時分,屋子裏傳來玉菱的痛苦聲:“姑娘,姑娘!”

    那悲愴的呼喊聲仿佛響鼓狠狠錘在他心上,他站起身,撥開人群往產房走。

    門口守著的接生嬤嬤急忙攔著他:“陛下,產房不幹淨,不能進去啊。”

    “滾一邊去。”李洵推開她,闖入了產房。

    屋子裏很熱,血腥氣和暑氣交織在一起,悶熱又難聞。

    玉菱想勸他出去,一見他冷肅的表情又不敢出聲了,任由他站在屋子裏。

    產房內忙亂得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李洵走到床前,半跪在地上,握著傅嬌的手。屋裏分明這麽熱,可她的手卻涼得厲害。

    她太累了,渾身都是汗水,鬢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好像淋過雨一般。

    “姑娘,用勁兒啊。”玉菱看著她有氣無力的模樣,著急得直掉眼淚。

    嬤嬤也苦著臉道:“姑娘,別停下來,孩子已經露頭了,再憋著就母子都危險了。”

    傅嬌轉過頭,無力地看了他們一眼。她實在是沒勁兒了,渾身的筋骨好像都被碾成了齏粉,半點氣力也使不出來。

    她感覺身體裏的血液在慢慢變涼,卻又那麽無能為力。

    她似乎對自己的人生一直這麽無力。

    “嬌嬌。”李洵喚了她一聲,她閉上了眼睛,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

    宮人往她的口中塞了參片,苦澀的氣息令她清醒幾分,李洵的聲音避無可避:“挺過來,不然朕殺了這滿屋的無用之人,他們都得給你陪葬。”

    傅嬌狠狠地閉上眼睛,眼淚從眼眶裏滾出來。

    李洵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她不是怕疼,最疼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現在似乎已痛得麻木,但不知道為何,眼淚就是源源不斷地滾落。

    也不知究竟過去了多久,傅嬌總算聽到嬰兒的啼哭聲。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她雙眸茫然空洞地望著帳頂。

    “是個皇子。”喜婆歡快地將孩子遞給李洵,看向神色緊繃的李洵:“皇上要抱抱他嗎?”

    李洵朝他伸出手,喜婆能感受到那雙手有些發抖。

    剛出生的嬰兒皺皺巴巴,一點也不好看。他才七個月,傅嬌受到驚嚇早產而出,小小的一團,和一隻小貓差不多大。李洵從沒抱過這麽軟的孩子,小而軟的一團窩在他的懷中,他的手臂不自覺地僵硬起來。

    喜婆笑著指導他的動作:“陛下不必緊張,托著他的腰和脖子就好。”

    好不容易,他穩穩地將孩子抱住了,送到傅嬌麵前:“嬌嬌,你看,這是我們的孩子,他好乖。”

    傅嬌眨了眨眼,疲憊不堪地閉了閉眼,什麽也沒說。

    看到她的反應,李洵的笑意僵在唇角,把孩子還給喜婆後,才又扯出一絲笑,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說道:“你辛苦了,嬌嬌,你歇息吧。”

    第二天早上,忽然下了一場雷雨。

    逼人的暑氣被驅退幾分。

    李知絮聽說消息,便得知傅嬌生了,精心挑選了很多禮物,專程進宮賀喜。走到萬象宮的時候卻被宮人攔了下來:“陛下吩咐,姑娘生產勞累過度,需要靜養,任何人也不許打擾。”

    李知絮問:“我也不行嗎?”

    宮人搖頭。

    李知絮不滿地望了望緊閉的宮門,轉過身往紫宸殿走去。她去的時候,李洵正坐在殿裏草擬聖旨。

    李知絮問道:“你怎麽這麽小氣?連我也不許進去看她一眼。”

    “她難產,快天亮才生出來,這會兒正歇著,你別去打擾她。”李洵道。

    李知絮嘟囔:“我去看看孩子也不行?”

    李洵心情不錯,一邊擬旨,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孩子早產,才七個多月就生了,跟隻老鼠一樣,有什麽好看的?”

    “小氣。”李知絮冷哼一聲,嘀咕道:“哪有你這樣的父親,說自己孩子是老鼠。”

    李洵朗聲大笑,拿起剛剛寫好的聖旨,讓它快些幹透。

    李知絮看到明黃的聖旨,不解地問道:“這是什麽聖旨?”

    “大赦天下,減免賦稅。”李洵道。

    李知絮訝然:“又不是立太子,為何要大赦天下?”

    李洵瞥了她一眼:“這是朕的長子,若他資質尚可,朕以後會讓他做太子。”

    “你瘋了!”李知絮驚跳起來:“可是你要怎麽跟天下人解釋他的身世?”

    世人不知道,難道她還不知道嗎,這個孩子的來路不明,小叔子和嫂子的孩子怎麽能上得了台麵?更何況、更何況,還要讓他當太子,肩負一國?

    若不是瘋了,他又怎能作出這種事。

    “為何要解釋?”李洵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該走了,她約莫醒了,朕要去萬象宮看她。”

    李知絮哦了聲,嘴卻遲遲合不上,皇兄他現在越發離經叛道了。

    “對了。”李洵叫住她:“你知道嗎?皇後前天歿了。”

    “歿了?”李知絮微微張嘴,然後垂下頭小聲道:“她知道了?怪不得會無緣無故早產。”

    “嗯。”李洵道:“等她身體恢複些了,你多進宮陪陪她。”

    *

    傅嬌疲累不堪,天亮了才睡。太醫說她生孩子的時候難產,流血太多,身子很虛弱,他把太醫留在萬象宮,讓他們隔一個時辰就給傅嬌診脈。

    晌午過後,傅嬌醒了,太醫和宮人都鬆了一口氣。

    宮人扶著她起身,墊著軟枕放在她腰後。傅嬌腹內的髒器似乎都牽扯成一團,雖說孩子已經生出來了,但她肚子裏還有鼓鼓囊囊的感覺。

    “姑娘,餓嗎?想吃點什麽?”玉菱湊在她跟前問道。

    李洵聽到她的聲音,從外間走了進來。他一直在看著孩子,這麽小的孩子,除了吃就在睡,生得又醜,他卻站在小榻前看了許久。這種感覺很微妙,這麽小小的一團東西體內流淌著他的血脈,以後會在他的嗬護下慢慢長大,變得高大偉岸,如他一般,承擔起一國的重擔。

    真是奇怪,他還這麽年輕,孩子還這麽小,他卻篤定他以後會是太子。

    聽到宮人喚傅嬌,他得知她醒了,抱著孩子走到次間。

    她坐在床頭,身上還帶有剛剛產子後的疲倦感,頭上的抹額很華麗,襯得她更加蒼白。李洵抱著孩子走到她麵前,開口道:“是個皇子,嬌嬌,你要抱抱……”

    “文茵的後事,開始準備了嗎?”傅嬌淡淡地問道。

    李洵伸到一半的胳膊僵硬在空中,臂彎裏的嬰孩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緊緊地閉著眼睡得安寧,小小一團的手握成拳頭湊在唇邊。

    隔了片刻,他把孩子交還給乳娘,坐到床邊,道:“消息暫時還壓著。”

    “趁早辦了吧。”傅嬌情緒沒什麽波動,平靜地說:“現在天氣熱了,再耽擱下去不好看,文茵是個很愛美的孩子。”

    她太平靜了,平靜得仿佛無波古井。但她越是平靜,李洵的心中越是不安,因為他猜不透這樣的平靜後麵究竟藏了多少的驚濤駭浪。

    他握住傅嬌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好,我回頭就吩咐禮部著手準備她的喪儀,你不必太傷懷,人都有一死,我會厚葬她,給足她應有的排麵。”

    傅嬌聽到他的話,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李洵走近傅嬌,將她攬入懷裏。

    她連哭也沒有,讓他莫名有些害怕。

    “想看看孩子嗎?他剛醒了。”李洵小心翼翼地問她。

    傅嬌攬過被子,裹著瘦削的身軀,側過身去,留給他一道顫抖的背影:“我累了,想歇息。”

    李洵心猛地往下沉了下去,從昨天到現在,她連看都不願意看孩子一眼。

    她不愛他,哪怕他已經是個活生生的人,她還是不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