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克塔西意誌掌握著大陸上的生死法則。

  　　它被觀測者泰坦稱為意誌, 事實上卻並無自己的思想，就像是為大陸帶來晝夜的雙日與月。隻不過比起那高懸於空的月亮太陽，它深藏在大陸的最深處, 就連在深淵中待了近四年的露西婭也未曾發覺夠它的存在。

  　　“在很久很久之前, 它就已經有了崩壞的跡象，越來越多的野獸滋生, 患病者更加容易死去——那些變化是細微的，並不容易覺察，如果不是泰坦一族越來越衰弱, 我們也發現不了它的變化。”

  　　那位名叫赫克托的泰坦曾告訴露西婭，“或許它與如此慘烈的諸神黃昏也有關係……它無法侵蝕全盛時期的神明，卻能夠為重傷的神帶來衰逝之意。”

  　　克塔西意誌近來愈發混亂，直至終於被惡魔發現。

  　　“那些惡魔能夠進入深淵, 能夠找到它, 我並不意外。”

  　　大陸中那些稀少的種族多多少少擁有著自己的一些秘密，例如精靈能夠進入秘境, 例如泰坦一族的興盛衰亡與克塔西意誌息息相關。

  　　露西婭從巨大的骷髏龍身上跳下來，摸了摸巨龍冰冷的骨翼, 有些不高興：“……隻是我沒想到, 他們能夠讓我的子民心甘情願地跟隨他們離開深淵。”

  　　即便亡靈和惡魔都是更親近暗元素的生靈, 這個認知仍舊狠狠打擊了魔王大人的自尊心。

  　　阿波羅跟著跳下巨龍，他的神色仍有幾分怔然。

  　　在那麽多人麵前，大人含笑著邀請他, 允許他共乘坐騎。走下城牆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阿狄洛羨慕嫉妒的視線更是幾乎要將他盯穿。

  　　這是無上的殊榮, 也是獨一無二的神眷。他麵容沉靜地走向大人,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髒跳動得有多麽瘋狂。

  　　在離開城門的時候，他聽到有人竊竊私語。

  　　“這就是那位能夠與大人同住的精靈嗎？”

  　　“是，就連精靈聖子都搬出了神殿，隻有他仍舊住在那裏。據說在光明神時期，他就已經是神明最寵愛的生靈了。”

  　　“嘶，他與領主大人之間的關係，難道……？”

  　　那些欲言又止的話語使精靈走路發飄，進入了這個與地麵上截然不同的地下世界後，也沒能回過神來，跟喝醉了酒一般。

  　　大人在對他說話，他遲半拍地反應過來，但大人已經轉開頭，去看那翻湧著黑霧的湖水了。

  　　阿波羅掐了掐掌心，在心中斥責自己的無禮，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深淵中有這麽一處湖泊，露西婭一直都知道。這片湖水附近長滿了深淵中頗為稀有的白色花朵，她經常會來這裏采花，放到前任魔王骷髏龍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好讓總是被閃到的眼睛更加舒適一些。

  　　這湖泊向來是安靜的，如今那如墨水一樣濕黏的漆黑湖水卻不住翻滾沸騰，像是底下燒起了熾熱烈火。湖泊旁的土地也變得焦黃，那一圈白色花朵早已枯萎了。

  　　骷髏龍飛遠了，這次露西婭沒有去把它帶回來。她站在湖泊旁，垂下眼，看著翻湧不息的湖水，仿佛透過它看見了湖麵下那藏在深淵中的萬丈深淵。

  　　死亡、流逝、厄運、損耗、混沌，那她曾經在環遊島上感受到的氣息變得更加清晰濃鬱。可除此之外，她還感受到了其它氣息——興盛、繁榮、生長……屬於生的氣息。

  　　這就是克塔西意誌，赫克托口中錯亂的克塔西意誌。

  　　原本平衡的法則變得混亂，當生占據主導，大陸上誕生了沒有靈魂顏色的亡靈，墜落至深淵中的已死之神得以複活；當死占據主導，諸神黃昏無神幸存，大陸生靈塗炭，厄運接連不斷。

  　　而如今死亡法則將生命法則死死壓製住了。

  　　想要使意誌重歸平衡，對她而言其實也並非難事。

  　　光明本就是公正之神。

  　　阿波羅站在露西婭的身側。湖水中滿溢的衰落之意對已經擁有大半個完整神格的露西婭並無影響，但他卻無法不受它的侵擾。精靈的臉色隱隱發白，嘴唇也失了血色。

  　　他的手腳發冷，頭腦昏沉，像是忽然之間患上了重病，渾身上下都難受極了。力氣從指尖流失，本來想要強行忍住的阿波羅張了張唇。

  　　還未說些什麽，身側的大人忽地伸手，柔軟的手指觸及他的掌心。

  　　他的手被握住，下一秒他的眼目驟然清明，那昏沉衰落之意如潮水般從他的身上褪去。

  　　仿佛有電流從手指相交的地方一路淌過心頭，阿波羅渾身僵直，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冷靜再一次寸寸碎裂。

  　　臉上的溫度幾乎要炸開了，阿波羅咬了咬下唇，刻意轉移自己的思緒。

  　　“……大人，您想要怎麽做？”

  　　極其燦爛的粉色在視野一角綻放開來，露西婭稍稍側頭，看了看那呆住了的精靈，覺得頗為有趣。

  　　她笑起來，愉快地回答：“給予它神格。”

  　　阿波羅怔住。

  　　絲絲縷縷的信仰之力從神紋裏湧出，慢慢交織成泛著柔和白光的繭。露西婭看著它，忽然想起了從前的事。

  　　在看到那顆白水晶的第一瞬間，她就起了與他親近的念頭。隻是神明與凡人之間的差別判若鴻溝，僅僅在他麵前顯現真顏都會灼傷他的眼。

  　　其它神靈或許不會在意祂們對凡人帶來的傷害，露西婭卻在意。於是她創造了光幕，親手立起了一道無法跨越的界線。

  　　現在卻不同。她可以伸手觸碰他，他也可以直視她的容顏。還有她的子民們——賜予他們神力的時候，有些生靈會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睛，飛快地瞥她一眼，目光中滿是敬仰與好奇。

  　　露西婭喜歡這樣的互動。

  　　她邁下安靜冰冷的寶座，走進了繁榮人間。她看到了許多美麗的色彩，也知道了許多生靈的名字。這都是從前身為神明的她不曾體驗過的事情。

  　　純白蝴蝶破繭而出，蝶翼顫動之間流下如蜜般的金色碎光。那分明是巴掌大小的一隻小蝴蝶，在沒入湖泊的時候，卻使那躁動不安的水麵忽地一靜。

  　　這世上隻會有一個光明神格，而從此之後，掌管著生與死的意誌將繼承它所獲得的所有信仰之力。

  　　一切混亂無序皆得到平息，露西婭晃了晃精靈的手。

  　　“難得你來一趟深淵，”

  　　她衝精靈眨了眨一隻眼：“我帶你去逛一逛吧，這裏也是我的領土。”

  　　……

  　　許多年後。

  　　太陽初升之際，扛著扁擔、推著木車的人們在城門前排起了隊伍，秩序井然地等待入城。他們身上大都揣著一個錢袋，裏頭裝滿了默什幣——那是克塔西大陸現在的通用貨幣。

  　　默什是克塔西大陸上最繁榮的領地，卻不是唯一一個領地。

  　　如今大陸已經漸漸重歸寧靜，在天災神禍之下頑強地生存了下來。新的村莊與小鎮像是接連不斷冒出頭的雨後春筍，眾星拱月般環繞著這座克塔西大陸上唯一的聖城。

  　　昨晚值了個夜班的安東尼奧從城牆樓梯上蹬蹬蹬跑下來，順手幫另一個守衛一起把城門給打開了。隊伍最前頭的是個老熟人，安東尼奧有點兒驚喜地喊了他的名字：“溫切爾！”

  　　安東尼奧是在一家酒館裏頭認識這隻海妖的，他身體不好，鮮少喝酒，但總喜歡坐在小酒館裏，點一杯果汁，聽來來往往的人們說天說地聊個東南西北。

  　　“安東尼奧，”海妖臉上帶著笑，與從前每一次見麵時一樣：“好久不見，我先去一趟神殿，待會兒一起喝一杯？”

  　　安東尼奧知道溫切爾時不時地就會去找神殿中的阿波羅治病，點點頭：“我去喊幾個老朋友，咱們老地方見。”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來到酒館，溫切爾還沒有到。他們也不介意，自己先點了酒。

  　　周圍的人們都在聊著些默什近日發生的事情，大多數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例如中央城區裏頭的那家娃娃鋪子又上了新貨，哪家酒館改良出了新酒。不過他們偶爾也會聊起一些正經事兒。

  　　“聽說領主大人想要在東部也建起一座領地，然後將東南兩部之間造路。”

  　　安東尼奧喝了口酒，問克裏：“這是真的嗎？”

  　　克裏回答：“有真有假。”

  　　克塔西大陸東部西部的氣候極為不同，西部多雨潮濕，許多從東部遷移過來的人都不適應這兒的環境。

  　　如今大陸漸漸安寧下來，自然也有人想要回到自己的故鄉。

  　　克裏跟安東尼奧碰杯：“領主大人確實想要造路，不過她不準備自己造領地。東部仍有零零散散的領地存在，住著些當初無法跟著遷移的老人、孩童與他們的家人。大人聽到了他們的禱告，想要在東西部之間造能夠供車行駛的軌道，讓那些被遺忘的領地與默什接軌。”

  　　“車？你是說馬車嗎？”

  　　“不、不，好像是一種鐵皮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親愛的老夥計，這回的建造工程領隊的可不是我，而是一個叫作亞曆克西斯的人類。”他說著，瞥了眼旁邊悶聲喝酒的女戰士，笑嘻嘻地說：“黛博拉可舍不得我離開那麽久，我說得對嗎，小甜心？”

  　　黛博拉瞥了他一眼，懶得理睬他。

  　　他們正聊著天，就見酒館的門被打開，溫切爾進來了。那位海妖全身上下都白得透明，在哪兒都格外顯眼，安東尼奧瞧見了，招呼他過來坐。

  　　“怎麽了？你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兒奇怪，”他喊來酒保，熟練地為溫切爾點了杯果汁，隨口問道：“出了什麽事情嗎？”

  　　溫切爾確實鮮少露出這種表情，這位海妖麵對人的時候總是帶著笑，現在卻臉色古怪地坐在那裏，明顯有什麽心事兒。

  　　這事兒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說，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聊起了別的事情。

  　　隻是聊天的間隙裏，溫切爾還是會想起他不久之前在神殿中看到的畫麵。

  　　被默什人視為神明的領主靠坐在窗台上，金發紫眸的精靈跪坐於地，伏在她的膝頭，仰著臉看她。

  　　那是過度親昵的姿勢，且那位領主與精靈的臉都染上了紅。

  　　……不過，溫切爾想，如果阿波羅與默什領主真的是那種關係的話，那他也並不意外。

  　　那位精靈永遠是她最忠誠瘋狂的信徒，無論是從前、當今，還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