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骷髏龍在天空中飛行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它那一對巨大的翅膀使勁兒地撲騰, 掀起的颶風壓彎了底下的樹木與野草。有惡魔仰頭看著它，心底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等等，”他遲疑著對同伴說, “那隻骷髏龍看起來不像是餓了, 倒像是……”

  　　倒像是被嚇破了膽，在逃命。

  　　後半句話惡魔沒有說出來, 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難以相信。

  　　這可是克塔西大人的軍隊啊！

  　　那位大人的氣息曾經出現在了許多神靈隕落的地方，惡魔們堅定地相信它一定是諸神黃昏的起源。既然足以弑神的強大意誌，它的軍隊自然也與它一樣所向披靡。

  　　其他惡魔已經等不住了。他們彎腰打開骷髏馬身側背著的木籠。

  　　無數會飛的亡靈湧了出來。

  　　堅硬骨骼摩擦相撞, 令人頭皮發麻的哢哢聲響不絕於耳，無止境的黑霧如同翻騰不息的墨色烏雲般自地麵衝上雲端。它們身體上鋒銳的骨刺可以如刺破熟漿果一樣刺破生靈的胸膛，尖利的牙齒可以在瞬息之間將獵物撕成碎片。

  　　天空中領主的身形在那些麵容可怖的巨鳥麵前實在是太渺小了，像是眨眼間就會被它們吞沒——噢, 不, 事實上惡魔們現在已經看不見她了。

  　　惡魔興奮地注視著它們升起，森林裏的騎兵在颶風下吃力地穩住身形, 城牆上的守衛們不自覺中屏住了呼吸，而精靈們則舉起了弓箭, 等待著那群骷髏鳥飛入射程。

  　　“整片大陸都將看到弑神的壯舉, 克塔西大人的名聲將傳遍國邦——所有生靈都將在這一天明白, 他們的信仰是因何而墜落。”

  　　年老的惡魔坐在顛動的馬背上，骨刺穿透了特製的馬鞍，深入他的骨肉中。血腥味彌漫, 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痛楚，聲線因激動而顫抖。

  　　“而我們惡魔作為克塔西大人最初的信徒, 將獲得它獨一無二的眷顧, 成為它在人間的使者, 為它——”

  　　“——那是怎麽回事？！”

  　　年老惡魔的聲音淹沒在了一眾惡魔的驚呼與亡靈驚慌的尖鳴裏。

  　　那重獲自由接二連三飛出木籠的亡靈又轟隆隆地飛回來了，速度比飛出去時還要快上數倍，簡直像是身後有上萬隻鬼——不，有上萬隻天使在追。

  　　“發生了什麽？！”陸地上的亡靈也明顯躁動起來，它們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咆哮，屢屢想要調頭。有惡魔努力嚐試掌控身下的坐騎，卻被暴躁地甩下馬背，緊接著被踏成肉泥，而那個想要逆行的骷髏馬也被源源不斷衝上來的大軍擠成碎骨。

  　　有眼尖的惡魔注意到了什麽。

  　　“那個領主……那個領主，她坐在那條骷髏龍上！”

  　　……

  　　露西婭坐在巨龍的骨頭上，摸了摸它尖銳的長角。骷髏龍發出不滿抗拒的聲音，卻不敢將身上的那個生靈甩下去。

  　　身為深淵的小霸王，在這個渾身上下都是光明氣息的家夥出現在它的地盤上時，骷髏龍是最先衝上去驅趕她的。然而在三百零四次戰敗之後，骷髏龍不得不承認，它確實打不過這個名叫露西婭的生靈。

  　　那段時光它整條龍都不好了。它覺得自己不再是深淵的霸王，灰溜溜地離開了自己用金銀打造的閃耀宮殿，飛到了深淵的某一處山頂，落寞地決定睡一個長長的覺。

  　　它是深淵中最長壽的生靈，說不定等它醒來，那隻討厭的家夥就會消失不見了。

  　　它挖了個坑，把自己的金銀財寶都埋了進來，然後盤在坑上頭，想要睡好久好久。不過事與願違，它沒有睡多久，就被吵醒了。

  　　——被一群突然出現在深淵裏的惡魔。

  　　那令它感到渾身不適的氣息從深淵裏消失了，因此被吵醒的骷髏龍破天荒地沒有生氣，也沒有大發雷霆地將那些聒噪的惡魔趕出深淵。等它開始覺得不耐煩了，那些惡魔又天天給它投喂好吃的食物。

  　　那些食物可不是普通的食物，裏麵不知道加了什麽，每次吃了，骷髏龍都覺得自己身上的骨頭似乎更堅硬了點兒，整條龍變得硬邦邦，有勁兒極了。

  　　那些特殊的食物將亡靈們安撫得妥妥帖帖，以至於後來惡魔試圖引誘它們爬出深淵的時候，許多亡靈都沒有拒絕——骷髏龍也是其中之一。

  　　雖然亡靈抗拒地麵上格外活躍的光元素，但骷髏龍確實有點兒想要知道地麵上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的。深淵裏頭有好多從地麵上掉下來的書籍，亡靈雖然看不懂那上麵的文字，但書上的圖畫卻總是能夠吸引它的注意力。

  　　背上的那許久未見的生靈又開始摸它的角，骷髏龍再次生氣地叫喚幾聲。前頭快要被它追上的一隻骷髏鳥轉過頭看了它一眼，同樣生氣地叫喚回來。

  　　“不要再無能狂怒了，海德拉！你飛這麽快做什麽，黑心腸的家夥，離我遠一點兒！”

  　　“你們不能讓我一個龍獨自麵對討厭的露西婭——嘿，快回來，如果我們一起對付她，說不定我們能打得過她！該死的，別跑，聽我的號令，我可是深淵曾經的霸王！”

  　　“少來這套，我隔老遠都能聞到露西婭身上的氣息了，如果說從前的她是一粒光元素，現在的她就是一整個光明海——算你給我十個膽子，我都不敢像以前那樣去啄她的腦袋了！”

  　　眼瞧著前麵的亡靈們沒有停下來的意願，海德拉憤怒地加快了速度：“該死的，都是那群惡魔！露西婭明明都已經離開深淵了，是他們把我們帶了上來，讓我們又不得不麵對她！”

  　　正咆哮著，骨頭上坐著的生靈伸手敲了敲它的角，好奇道：“你在叫喚些什麽呢？”

  　　怎麽偏偏露西婭就盯上了它，骷髏龍委屈極了，憋屈地閉上了嘴。

  　　天上的亡靈們如今簡直可以用抱頭鼠竄來形容了，看得底下的惡魔麵容呆滯，根本無法理解這一幕景象背後的原因。很快底下的亡靈們也聽到了來自天空上的呐喊——“露西婭”就在前麵。

  　　“天哪，露西婭出現了，她來追我們了！”

  　　“露西婭？是那個打敗了我一百七十五次的露西婭嗎？”

  　　“就是她，世界上還有哪個露西婭！她想對我們做什麽？不行，總之不能讓她得逞，快跑！”

  　　“真糟糕，從前的她如果有一千隻海德拉那麽強大，那麽現在的她就有一千萬隻海德拉那麽強大——噢，救命，我該怎麽閉上我的鼻子，我已經能夠聞到她身上的光明味兒了！”

  　　那是一副荒謬的景象，原先浩浩蕩蕩往默什的方向衝來的亡靈大軍像是瞬間被打亂了節奏，驚慌失措地想要往回跑。有惡魔被摔下馬背，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就感到一陣狂風吹來，刮得他睜不開眼。

  　　須臾後風停，惡魔睜開眼來，看見那隻天空中的骷髏龍已經來到了地麵，將它所背的光明神迅速放下，又逃也似的飛離了這裏。

  　　他的心髒停跳瞬間，光明神卻並沒有注意到他，而是往前走了幾步，扶起了一個被踩得碎了半邊骨頭的亡靈。

  　　“為什麽要跑這麽快？”

  　　他聽見光明神歎息，聲音中隱含擔憂：“真糟糕，不知道我會失去多少位子民。”

  　　惡魔趴在地上，覺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都荒唐極了。

  　　……他聽到了什麽？失去什麽子民？如今這些骷髏跟發了瘋一樣地往回跑，壓根沒能靠近默什，她還能失去什麽子民？

  　　不……不對。

  　　電光火石間一道流言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是許久之前的事情，在富爾要塞的居民之中流傳頗廣。隻是那個流言在如今看來實在太過愚蠢，幾乎沒有人將它當真。

  　　但如果那個流言是真的——如果默什的領主真的是魔王——剛才光明神的那句話，與那隻骷髏龍麵對光明神時格外乖順的姿態，似乎就忽然變得合理了起來。

  　　惡魔隻覺得眼前陣陣眩暈，思緒都停滯不動了。

  　　黑壓壓的一片烏雲在迅速退去，像是退潮的海水般翻湧著遠離。城牆上緊張地注視著那一切的默什人們齊齊安靜片刻，直至有一個守衛喃喃出聲。

  　　“領主大人……領主大人一個人，趕跑了那麽多骷髏？”

  　　即便早已知道他們的領主大人有多麽強大，在看見那隻身麵對千軍萬馬的震撼景象時，他們仍會震驚到呆立當場。

  　　那黑霧漸漸徹底地消失在視野中了，在逐漸回神之後，人們奔走相告，歡呼聲響徹全城，有騎士摘下厚重的頭盔，抹了把額上因悶熱與緊張而流下的汗水，臉上露出壓不住的笑意。

  　　“那就是我們的領主大人，”他對新來默什的逃亡者說，語氣篤定而驕傲：“世界上再無比她更加強大的生靈了。”

  　　對著曠野的主城門再一次被打開，守衛們立在門側，等待著領主大人的榮耀歸來。與城門相對的那一條大道上也擠滿了人，他們探頭探腦，想要得見大人的尊容。

  　　他們並沒有等待多久。

  　　露西婭回來了——這一次她騎著的不是白馬，而是那一條試圖逃走又被她重新抓回來了的骷髏龍。巨龍飛至默什城牆的前方，慢慢降落在地，而巨龍背上的露西婭卻並未下來。

  　　“我將暫時離開領地，前往深淵，去處理一些需要解決的事情。”

  　　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伸出手指，光元素在她的指尖凝聚，又散至默什周圍。

  　　巨大的半透明光罩出現在了領地周邊。

  　　那是由信仰之力與神力凝聚而成的防線，有它在，露西婭便能夠放心地離開默什。

  　　她望向這座在自己的注視下一點一滴繁榮生長的領地，望向那些浮動著漂亮色彩的子民們，最終看向城牆之上。

  　　金發紫眸的精靈站在那裏，他也與別人一樣注視著她，平靜的表象下藏著狂熱的信仰與戀慕，一如往常。

  　　“來，阿波羅，”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含笑道：“我答應過你，會讓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