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蓋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中央放著金色燭台, 悄無聲息跳躍著的火苗映亮了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溫切爾優雅地拿起刀叉，忍不住露出感歎的神色。

  　　“每一次來到您的領地，都會令我大開眼界。”

  　　海妖如此說道, “從前您要建立學院的時候, 我對此並不看好，認為那是一個毫無必要的決策……誠實地說, 前幾天再次來到這裏，聽到您的子民們談論有關‘神力’的事情時，我同樣心存質疑。”

  　　他將餐盤中的蜜汁蒸肉切成小塊, 歎息道：“……沒想到，還是我見識短淺了。”

  　　“這還要感謝你，告訴了我們有關聖戈的事。”露西婭說，“得到了聖戈的神力之後, 我才獲得了給予神力的能力。”

  　　這簡短的幾句話在溫切爾耳中聽著像是天方夜譚, 不過他識趣地沒有追問。

  　　蜜汁蒸肉的美妙口感充斥口腔，溫切爾不得不承認, 默什的美食甚至可以比得過末日前那些美食之城的招牌好菜。

  　　“這次去聖戈，我還看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聖戈人擁有貨幣——一種用銅製造的圓形物品。”

  　　使用貨幣進行交易比以物易物要方便許多, 如果默什堡也擁有貨幣, 她的子民們來商店裏買東西的時候, 就不需要扛著大桶小桶的物資。

  　　露西婭說：“我也想創造屬於默什的貨幣。”

  　　溫切爾也曾是一位領主，管理著一整座島嶼。露西婭這回請他吃飯，除了表達謝意之外, 也想要與他聊一聊和領地相關的事情，看看能不能汲取經驗。

  　　聽到露西婭這麽說, 溫切爾果然思索片刻, 開口。

  　　“在自己的領地裏發行貨幣並不是困難的事情, 以往也有許多城邦擁有穩定的貨幣體係。以往的貨幣向來以銅、金、銀一類金屬製作而成，在城與城之間也能夠流通；可如今大陸上的硬通貨是食物、武器與布匹，您該如何讓您的貨幣獲得認可呢？”

  　　“大人的想法不需要獲得旁人的認可。”

  　　露西婭還沒說話，坐在一旁的阿波羅便先回答，隻不過說的話似乎有些答非所問了。溫切爾挑了挑眉，有幾分意外。

  　　因為疾病的原因，他來到默什之後少不了要與這位精靈進行接觸，漸漸對傳說中的精靈聖子也有了幾分更深的了解。

  　　他對世間的一切都不抱興趣，沉靜的麵容下藏著顯而易見的漠然疏離。但他站在這裏的領主麵前時，似乎又會露出另外一幅麵龐。

  　　忠誠，順服，分明沒有露出凶狠的獠牙，給他的感覺卻像是貴族身邊飼養的惡犬，隨時等待著將冒犯者撕成碎片。

  　　……真是奇怪的感受。

  　　溫切爾的目光從那張美麗而清冷的臉龐上挪開，他微笑道：“你說得對，領主大人的想法自然不需要經過他們的認可——我的意思是，比如當其他領地的人們來到默什，想要與這裏的子民進行交易的時候，他們或許並不會希望得到對他們毫無用處的‘默什貨幣’。”

  　　“他們可以在領地中使用貨幣，再去購置他們所需要的其他東西。”

  　　阿波羅冷淡道，“也可以選擇不進行交易，離開這裏。”

  　　他的神色分明沒有什麽波瀾，但溫切爾總覺得，那位精靈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變得有些不善。

  　　“噢，當然。”溫切爾輕咳一聲，轉頭看向露西婭，眨了眨一隻眼睛。

  　　“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您的領地遲早會成為這片大陸的中心，貨幣的流通也不是阻礙。”他流暢地改口，“不過，您想好了嗎，該用什麽來製造貨幣，又應該選擇誰來為您製造貨幣？”

  　　因為神力的原因，如今默什人們對城堡的信任恐怕在一個從所未有的高度上，無論露西婭選擇發行什麽樣的貨幣，大概都不會受到什麽質疑。

  　　不過這不代表她可以隨便撿起一片樹葉，向她的子民們宣布這片樹葉可以在她的商店中換到一塊熏肉——那樣的話，整個商店裏的貨物都會在一夜之間銷售一空。

  　　“……我確實有些想法。”

  　　露西婭說，她的腦海中浮現起了在聖戈時看到的畫麵，也想起了那顆血色的寶石。

  　　貨幣一定得是特殊的，是別人無法偽造的。能夠為她製造這種特殊貨幣的人，大概隻有他一個了。

  　　那天從聖戈離開的時候，她從亞曆克西斯的眼中看到了一種奇特的光。她告訴過他，自己來自哪裏，也告訴過他自己是誰。

  　　露西婭有一種預感，那位特殊的血色寶石一定會來到默什。

  　　“等貨幣出現之後，我想要激勵我的子民們，經營屬於他們自己的商店。”

  　　在領地的規劃中，露西婭甚至專門安排出了一整條商業街，也早就與克裏囑咐過了。不過遺憾的是，

  　　在廚房裏忙活的蒂姆又端上了幾盤煎成蜜色的野牛肉，露西婭稍稍讓了讓，問溫切爾：“不過，我不清楚什麽樣的激勵方式最有效果。你們留月島上有什麽相似的策略嗎？”

  　　“……”

  　　溫切爾忍不住沉默了。

  　　“很遺憾，我沒有什麽可以給予您的建議。但是，我更加明白了為什麽我的子民們更願意住在您的領地裏。”

  　　他想起昨天在路上碰見的艾琳，那個孩子高興地告訴他，她如今是默什的管事，能掙不少錢，已經在準備買一座漂漂亮亮的磚屋了。

  　　溫切爾從未看過那樣神采飛揚的艾琳，即便他親眼看著那個孩子長大。

  　　他站了起來，從桌子中央拿起他自己從留月島帶來的葡萄酒，往高腳杯裏倒了半杯。

  　　“您是一位比我要優秀許多的領主，”溫切爾真誠道，“我敬您一杯。”

  　　這似乎是地麵上的禮儀之一，露西婭抬手，正想要將自己的酒杯也遞過去，忽然看到阿波羅起身。

  　　“大人晚上還要處理公務。”

  　　金發紫眸的精靈沉靜道，“我代大人。”

  　　溫切爾愣了一下，倒也沒有什麽意見。露西婭同樣抬眸，有些好奇地盯著阿波羅瞧。

  　　她的身體不會被酒液影響。

  　　精靈麵容平靜，但露西婭太熟悉自己這位信徒，一眼便能看穿他臉上那細微的不自在。她眨眨眼，有些困惑地收回目光。

  　　或許阿波羅喜歡葡萄酒，露西婭想，暗暗將這一點記在心裏。

  　　……

  　　夜深，精靈獨自從城堡裏走了出來。

  　　晚上喝下的酒液消散不去，身體莫名其妙地發熱，腦海也有些暈眩。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索性出來吹吹風，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這是阿波羅第一次喝酒。

  　　牛排、燭火、紅酒，克塔西大陸上流傳於高等階級之間的習俗，貴族少爺與心愛的對象互通心意，一定是要在這樣的燭光晚餐裏。在聽到溫切爾向大人發出邀請的那一刹，他的身體便有了自己的意識，自發地站了起來。

  　　在那之後，他是有一些後悔的。這樣會不會冒犯了大人自己的意願，會不會在大人眼中顯得太過突兀……好在大人並沒有說些什麽，就那樣默認了他的舉動。

  　　阿波羅走下木橋，或許是酒液上頭，他向來清醒理智的思維頭一次變得模糊不清，眸光有些茫然地看著前方。他的腳底像是踩著雲朵，每一步都像是在飄，索性在原地站定。

  　　那是大人的領地，大人的子民。夜色沉沉，領地裏並沒有多少人，房屋上的那一扇扇小窗皆無光亮。

  　　已經是春天了，夜晚的風也褪去了寒意。他站了一會兒，剛想要回去，忽然聽到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聖子大人——”

  　　有人急切地喊他，聲音卻壓得很低，像是生怕被別人聽到：“聖子大人，請等一下！”

  　　……聖子大人。

  　　這是一個許久沒有聽過的稱呼了，阿波羅恍惚了一下，再一次站穩，轉過頭。

  　　那是一個陌生的臉龐，精靈蹙起眉，打量著他。

  　　“聖子大人，我終於等到您了。”

  　　伯特倫壓低聲音，喜悅道：“快跟我走，如果被那個魔王發現，我們就要完蛋了！從這條路，我打探過地形，這裏比較偏，住的人也少……”

  　　阿波羅腦海昏昏沉沉，被他拽了幾步，才反應過來。他手上用了幾分力氣，將自己的手抽出來，那一雙眉因反感與不適而蹙得更緊。

  　　他冷聲道：“離我遠點。”

  　　“聖子大人，您被魔王洗腦了！”伯特倫焦急起來，企圖喚醒他：“您還記得嗎，您是光明神的信徒，怎麽能跟在魔王的身邊！如果死去的光明神大人看到您現在的這副模樣，一定會感到十分難過，您……”

  　　阿波羅看向他的目光驟然帶上了幾分敵意。

  　　“大人沒有死去。”

  　　他警告般地看了那個陌生男人一眼，轉身踏上木橋。伯特倫衝動地想要把聖子直接帶走，卻被精靈抽出的匕首擋住。

  　　伯特倫萬萬沒想到那魔王的洗腦術竟然厲害到這個程度，急得團團轉。眼看著聖子即將走進那座魔王的城堡，一個荒唐又極具可能性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美麗而聖潔的精靈聖子，邪惡黑暗的魔王……這個領地裏有這麽多人，為什麽隻有聖子住在魔王的城堡裏？

  　　“您……”伯特倫喃喃道，他像是要哭出來了，“那個可惡的魔王，不會沾汙了您吧！”

  　　“……”

  　　阿波羅像是沒有聽到，繼續往前走。直至他關上了城堡的門，站在樓梯前，暈乎乎的腦袋才終於遲半拍地重新運轉。

  　　沾汙。

  　　他的眼眸微微睜大，站在黑暗裏。

  　　……那人怎麽可以這樣想？

  　　精靈從未對大人有過非分之想，大人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天生與他們不同。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本分，他隻是一位信徒，無論他的信仰再怎麽熾熱，無論他再怎麽受偏愛，終究也隻能遙遙跪坐在大人的座下。

  　　他伸出手，瘦削的手指用力握住樓梯扶手，慢慢走上二樓。大概是太醉了，他走反了方向，竟然走到了大人房前。

  　　房門縫隙間流露出淡淡的金光，那不是蠟燭，是大人身上的神紋在發亮。阿波羅的眼睛無意識地下垂，盯著那淺淺的光。

  　　……不，不對。已經不一樣了。

  　　他與大人的距離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如此接近，隔著這一道房門，大人就在那兒熟睡。今天晚上，他與大人一起吃飯了，還為大人擋了酒……

  　　已經與從前不一樣了。

  　　那杯葡萄酒讓他的眼尾開始發紅，向來清冷的精靈呼吸變得有些重。他忽地猛然晃了晃頭，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間，眼前的事物晃出了光怪陸離重影。

  　　……

  　　露西婭從睡夢中醒來。

  　　她似乎又在夢中回想起了以前的一些記憶，不過她沒有時間去回想。露西婭匆匆離開自己的房間，走到走廊的另外一頭。

  　　在她的夢中，有聲音在一聲一聲地喊著她的名字。露西婭大人、露西婭大人……那分明是熟悉的聲音，語氣卻有些反常。

  　　她敲了敲眼前的房門。

  　　“阿波羅？”

  　　沒有答複，露西婭抿了抿唇，再一次敲敲門。

  　　“阿波羅，你在嗎？”

  　　仍然沒有聲音，露西婭輕輕轉開門把。

  　　房間中一片黑暗，窗簾被拉得死緊，半點月光都沒有透進來。露西婭的目光落在房間正中央的床上，被子隆起一塊，白水晶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

  　　耳邊呼喚她的聲音也消失不見了，露西婭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又輕輕關上了門。

  　　——而在她關門的那一瞬間。

  　　床上躺著的精靈終於吐出了死死憋著的那口氣，潔白的顏色如爆發般刹那間染上了數種不同的色彩。

  　　酒液使他的麵容發紅，他顫抖著呼吸，有些渙散的瞳孔望著一片漆黑的房間，最後將臉深深埋在冰涼的被子裏。